正文 採桑子塞上詠雪花 文 / 安意如
非關癖愛輕模樣,冷處偏佳。別有根芽。不是人間富貴花。
謝娘別後誰能惜,飄泊天涯,寒月悲笳。萬里西風瀚海沙。
【誰能惜】
康熙十七年十月,容若扈駕北巡塞上時,在塞外看見大雪飛揚,姿態肆揚。那是北方的雪,大朵大朵,情誼厚重,從幾萬英尺的高空直拗地投向大地,纏綿壯烈的肆意態度,縱還未知這一片世界,能不能容身,也義無返顧。真正的美景不被勉強存留,它只於內心剎那光芒交觸,完成一次深入邂逅。
每每讀採桑子的下闋,我都會覺得容若還站在寒風凜冽的塞上,遙遙是萬里的黃沙,雪已落滿他的雙肩,那雙迎著雪花的眼睛,冰雪般明亮。
他伸出手去,雪花飛入手心,很快被手心的溫度融化掉,成了一粒水珠。他看著那滴水,忽然明白了,雪花是矜貴冰冷的。冷處偏佳,別有根芽。不要沾染塵世的一星愛慕和一點點糾纏,如果承受了,就化為水來償還告別。
他想到自己,這些年扈從皇帝四處出巡,身為乾清宮的侍衛,他算是最接近皇上的人了,人人稱他受恩寵,連他的父親也鬼迷心竅的跟著欣喜,認為他仕途大有可為。只有他自己始終落落寡歡,一個男人靠近另一個男人,允許你保護他,這就能算是了不得的恩遇嗎?看著是站著的,實際上始終是跪著的。
官場的傾軋看多了,亦明白御前侍衛的榮銜只是御座前花瓶。皇帝只需要他做一個錦上添花盛世才俊的標本,為天下和滿族的男子們做做樣子,不需要成為一個實幹家。所有的才華派不上用場,壯志蜷曲難伸。容若漸漸漸棄絕了富貴之心,登龍之意。他不愛牡丹,卻迷戀雪花,因為他看出了雪花有自清冷矜貴不可輕言的好處。也忍不住黯然,雪花能如此乾脆而潔烈,人卻做不到,即使心上別有根芽,也必須把自己偽裝成世人接受的富貴花。
唐以來世人多以牡丹海棠為富貴之花,容若卻贊雪花自有風骨,別有根芽,不同與俗世繁花。這不是故作驚人語,而實在是他心性有別於眾人,容若一生心境不減悲苦淒涼,可以說是事出有因,卻也應了那句:"情發無端"。出身富貴事顯赫卓著仕途順利相貌清俊夫妻恩愛子嗣圓滿。似乎,這個男人是上帝的寵兒,沒有什麼是他不能夠得到和不滿足的。然而,週身的溫柔富貴結果卻種出一株別有根芽的"富貴花"。
容若問道:"謝娘別後誰能惜?"然而,幾乎在他在塞上完成這首詠雪花的絕調的同時,他已經給出歷史答案,謝娘之後,能惜雪花的還有他——納蘭容若。這是,《飲水詞》名篇中的名篇。不但在《飲水詞》裡別具一格,就是放在歷代詠物言志的佳品中,也能拔節而出。
與容若詞中別的"謝娘"不同,這裡的謝娘是實指東晉才女謝道韞,引的是《世說新語-言語》中謝道韞詠柳絮的故事。據載:"謝安見雪因風而起,興起,便問子侄輩,此物何物可比之?有答之:"撒鹽空中差可擬。"謝安搖頭不語。謝道韞對曰:"未若柳絮因風起。"謝安激賞。
我一直覺得,謝道韞的"未若柳絮因風起"固然是千古奇喻,可惜卻少了個人的感情在裡面。縱觀她的一生,並沒有這種飄零的情結,所以只是一時靈機忽現。好像一個人吟"月落烏啼霜滿天"時,卻沒有"江楓漁火對愁眠"的真實心遇,固然精彩,但也只能說是精彩。而容若這闋《採桑子》就完全是借物言志,自說自畫自我心境的真實反映。
容若愛的是冷處偏佳,是精神的至清至潔;他取的是冷月涼音相伴下的漂泊天涯,是靈魂的自由不羈。
白雪擁抱茫茫著黃沙,由碧落投身至此,做彼此最親密的接觸。天與地。瞬息無緣。人有苦,可以求天地垂憐,天地之苦,又有誰能憐惜?
也許,容若看到漫天雪花飛舞,他幻覺到靈魂羽化的樣子,它們片片飛旋起落。
那一刻,他領悟自己一生的追尋。
採桑子
謝家庭院殘更立,燕宿雕樑。月度銀牆,不辨花叢哪瓣香?
此情已自成追憶,零落鴛鴦。雨歇微涼,十一年前夢一場!
【夢一場】
記得有人說,桑樹易叫人想起衣食艱難。古老的中國由農耕時代發展漸進,農與桑並提是很早就有的事。《呂覽》中就有"皇帝親耕"與"皇后親蠶"之說,儘管那只是皇后在春天裡到蠶坊裡放幾片桑葉做做樣子擺擺架子,於社會民眾卻不失為一種示範和引導。種桑養蠶成為了最早的副業項目,由此推動了紡織業的興起與發展。
國人對桑樹有難以細述的感情。成語中有"滄海桑田"一詞,不言稻田麥田棉田而只說桑田,不但如此,而且桑與梓還共同構成了"故鄉"的意象。《詩經-小雅-小弁》中亦有"維桑與梓,必恭敬止"之句,意思是說家鄉的桑樹與梓樹是父母親種的,對它要表示敬意。吟桑詠梓,漸漸延續成一種文化意象。孟浩然贊"把酒話桑麻"那種農耕時代自給自足、與世無爭的清幽讓心力憔悴的現代人悠然嚮往;李商隱以蠶喻愛情的不悔,"春蠶到死絲方盡"一言道盡愛情的曲婉。
古代女子行止頗受規限,唯桑園和蓮塘卻是可以昂然踏出行入的地方,因勞動是豐美無畏的。所以漢朝有樂府《陌上桑》,南朝有《採蓮曲》都是很有影響力的優美篇章。
《陌上桑》寫一個叫秦羅敷的江南女子,生得貌美如花,惹人愛慕。"行者見羅敷,下擔捋髭鬚,少年見羅敷,脫帽著帩頭。耕者忘其犁,鋤者忘其鋤,來歸相怨怒,但坐觀羅敷。"既靜且賢。"羅敷喜蠶桑,採桑城南隅。"在長滿桑樹的大道旁她遇著一個男子。那男子是位居其上的高官,見過美女不少,仍為她驚動。他倒也十分的有趣,屈身與羅敷交涉。這情便調的很有意思,男曰:"寧可共載不?"(你可願意同我共乘一車而去),女曰:"使君一何愚!使君自有婦,羅敷自有夫。"(太守大人您這樣是多麼不該,你有老婆,我有丈夫。)接著,又極言了自己丈夫的出色。詩到這裡而結,時人多贊羅敷的美貌和堅貞,卻不知,這太守也是識理的,他依著自己的心意行事,卻又不強忤別人的心意,這種委婉曲直正合中正之道。陌上桑是中國式的艷遇,如同日照荷花,你若不歡喜,我便將光斂了去,照在別株上,總之正大光明。這故事也成就了一段詞話,《採桑子》也從此有了《羅敷艷歌》、《羅敷媚》的別稱。
京劇《桑園會》亦是據此改編,女主角還是羅敷,她丈夫魯國大夫秋胡卻還不如太守地道。在外為官二十餘年後,辭官回鄉,在桑園遇妻羅敷,久別不敢冒認。秋胡故意以帶信為名,調戲羅,羅敷憤而逃回。秋胡到家後,羅敷羞憤自縊,經秋胡母子急救脫險。母責秋胡,命其向羅敷賠禮,夫妻和好。
《採桑子》真正是一個很有張力的詞牌名。全詞四十四字,前後片各三平韻。別有添字格,兩結句各添二字,兩平韻,一疊韻,屬"雙調",唱起來婉轉清麗。
可是,容若這首《採桑子》,沒有陌上桑那種平實和婉麗,只是回憶的淒涼。他在夜間耿耿無眠,走到她曾經住過的院子裡。想起少年時曾與戀人共立庭院中,夜深了,燕兒宿在樑上,月兒照在牆上,景色端的真切,分明是月夜夏雨後,薔薇水晶簾。夜色微茫之中,聞得一陣陣花香,卻又辨不清是哪一叢花兒送來的,也不知道是哪一種花的香氣,然而這種渺茫的喜悅卻如春事爛漫到難管難收。可惜人事變遷,風波乍起。兩人後來竟沒有結合。上闋回憶兩小無猜的甜美,恰如人世的春光無限。而下闋的"零落","雨涼"則打碎春光,道出現實如暮冬的的殘酷清冷。
驀然就想起了"時間太瘦,指縫太寬"這句話。滔滔逝水,急急流年,十一年彈指飛過,回首前塵,恍如一夢。淒涼又如何!
《飲水詞》中的某些愛情詞,意境迷離之處頗得李商隱無題詩的妙處。我們說不清這到底是寫給誰的?是少年時的戀人,還是早殤的妻子。詩詞有兩種風格,詞旨鮮明亮烈的是一種,朦朧曖昧是另一種,只要妙句迭出,引人深思就自有受眾。
此情已自成追憶,十一年前夢一場!比起李義山的"惘然"更清醒,更有現實的痛楚。"惘然"如夢醒時抬頭看見窗前已闌的月光。無意的錯過還有自諒的餘地,可以用來悔恨憑弔。夢醒了,只有碎片紮在心上,連憑弔都是奢侈的事。
不是,每個人,在驀然回首時,都有機會看見燈火闌珊處等候的那個人。於是,只能在回憶裡眾裡尋她千百度。
相愛亦如造夢。死去或者離開的,夢醒不醒都萬事皆休。活著的,留在夢境走不出來裡的那個人,才是最哀苦的。被回憶留下來回憶兩個人的一切。
採桑子
誰翻樂府淒涼曲?風也蕭蕭,雨也蕭蕭,瘦盡燈花又一宵。
不知何事縈懷抱,醒也無聊,醉也無聊,夢也何曾到謝橋。
【淒涼曲vs到謝橋】
至喜歡《採桑子》的靈動婉轉,就算撇開詞,單是"採桑子"三個字就有煙雨江南的清新和嫵媚,能夠讓人嗅見春意。
"採桑"與"採蓮"是屬於江南的兩首田園曲,採桑由春天開始至夏季結束,採蓮由夏季開始。交相綿延。江南的蠶坊,驚蟄的時候被春雷震醒,立即就有烏黑的幼蠶用小嘴咬破繭的韌膜,大片蠕動在嫩綠的桑葉上,徹夜進食。徹夜發出沙沙的嚼食聲,一時耳錯會以為如窗外下雨。三月採桑的季節,在鄉下,會看見採桑女子攜籃挎筐,在雨後的桑園裡採摘桑葉。常見有膽大幼童盤踞在樹上,摘下滿襟的桑葚,吃得滿嘴烏青。歡欣愉悅。桑樹雖叫人想起衣食的艱難,卻顯蘊勞作的豐美。
花間、北宋以來,詞譜"採桑子"上下片的第三句,原不必重疊上句。自從李清照"添字採桑子"創出疊句的變體,令人驚艷之後,後世不少詞人也摹擬李清照的形式,將原本不須疊句的上下片第三句重疊前句。節拍復沓,如此可增添舒徐動聽的效果與情韻。小令也有折覆疊嶂的效果——
窗前誰種芭蕉樹?陰滿中庭。陰滿中庭,葉葉心心,舒捲有餘情。
傷心枕上三更雨,點滴淒清。點滴淒清,愁損離人,不慣起來聽——
李清照《添字採桑子》
這是李清照的愁苦,因為有過"賭書消得潑茶香"的快樂日子,有過"被翻紅浪"的恩愛纏綿,後來的孤苦就更難捱。今昔對比淒苦也更強烈。容若也一樣,有過神仙美眷的日子,孑然一身的時候就格外無法忍受寂寞。這兩首《採桑子》心境肖似,在疊句的形式上,容若效易安體,而他善用尋常口語填詞、不事雕飾的特質,又與易安隱相呼應。
此闋《採桑子》抒思情,無一字綺詞艷語,而當中哀艷淒婉處又動人心魄,明說是"瘦盡燈花又一宵"然而憔悴零落的又何止是燈花而已?
不是不知何事縈懷抱,而是知道也無能為力。解得開的就不叫心結,放得下的又怎會今生今世意難平?容若這樣深情的男子,哀傷如雪花,漫天飛舞不加節制,悼亡之作蘇子之後有納蘭,可是容若之後誰還能做悼亡的淒涼曲?嫁了這樣的男人不要想著白頭到老,因為情深天也妒,注定要及早謝幕留愛情佳話來讓人懷念。
"樂府"本為漢代管理,祭祀、巡行、宮廷所用音樂的官署,亦稱由官署採集來的民歌為樂府。後來將一切可以入樂的詩歌均稱為樂府。容若詞中取其廣義。是誰,在夜裡演奏著淒切悲涼的樂府舊曲?蕭蕭的風雨聲與之應和,長夜消磨,不知不覺紅燭燃盡,燈花如人瘦損衣帶,寸寸零落。下闋緊承上闋"瘦盡燈花又一宵",扣住徹夜未眠,近一步訴說自己百無聊賴的心緒:"不知何事縈懷抱,醒也無聊,醉也無聊。"不知道何事縈繞心懷?清醒時意興闌珊;沉醉也難掩愁情。無論是清醒或是沉醉,那個人始終忘不掉。
晏小山《鷓鴣天》詞有"夢魂慣得無拘檢,又踏楊花過謝橋"的艷語,不知是何因緣,連一貫嚴謹的理學家程頤都拜倒其冶艷之下,極之讚許。容若此處更翻小山語意,發出疑問:"夢也何曾到謝橋?"縱能入夢,就真能如願到訪謝橋,與伊人重聚嗎?相較於小山的夢魂自由不羈能踏楊花與伊人歡會的洒然,容若的孤苦淒涼斑然若現,以此句結全篇,語盡而意不盡,意盡而情不盡。
我為你心思化盡,夢卻無緣,到頭竟似金童玉女的水流花謝兩無情。
小山也做採桑子——
白蓮池上當時月,今夜重圓。曲水蘭船,憶伴飛瓊看月眠。
黃花綠酒分攜後,淚濕吟箋。舊事年年,時節南湖又採蓮。
當時月下分飛處,依舊淒涼。也會思量,不道孤眠夜更長。
淚痕搵遍鴛鴦枕,重繞迴廊。月上東窗,長到如今欲斷腸——
晏幾道《採桑子》
小令在他的手裡,似絕代的名伶一舞傾城。可是小山不同與容若。他畢生的思憶只為自己,哀悼那不待挽留就從指間飛落的年華。
容若還有一闋"採桑子"——
撥燈書盡紅箋也,依舊無聊。玉漏迢迢,夢裡寒花隔玉簫。
幾竿修竹三更雨,葉葉蕭蕭。分付秋潮,莫誤雙魚到謝橋——
《採桑子》
表達的意境和情緒和"夢也何曾到謝橋"都很接近。只是上下闋都帶著濃濃秋意。這一闋語意周詳,雖不似前首"誰翻樂府淒涼曲?"那樣清空如話,淒涼徹骨。不過其意境蕭遠,用語精巧之處不遜前詞,如一種思情的兩種風骨,如花開兩樹,各有其好。此外,下闋中囑咐秋潮帶信到意中人居所的想像十分新奇可愛。
古時愛稱心愛女子為謝娘,因稱其居所為"謝家"、"謝家庭院"、"謝橋"等。在《飲水詞》中多有引用,蘇雪林據此考證容若的戀人姓謝,疑幻疑真。不管真假我個人都很喜歡"謝"這個姓,有欲言又止的款款情意。
詞寫得很小資,是錦衣玉食的小女子語。惟其不傷也,帶些細緻做工。然而畢竟還是真情感人,不是一般的小小資所能敵。竹林清雨的感受,的確與一般樹木上落雨不一樣。
最早看到的也是記得最熟的《採桑子》還是辛棄疾的那首"天涼好個秋"。那時候"採桑子"彷彿是個被充做男兒養的假小子,名喚做"丑奴兒"。
少年不識愁滋味,愛上層樓。愛上層樓,為賦新詞強說愁。
而今識盡愁滋味,欲說還休。欲說還休,卻道天涼好個秋——
辛棄疾《採桑子》
少年情懷被他一語道破。稼軒那樣豪氣的男人,卻這樣明慧,於世事總有通透的認識。豪語不讓人,他作起情語來一樣柔美亮烈的很,最為人傳誦是那一句"驀然回首,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也難怪,稼軒身集詞家和兵家兩種角色,一生學以致用,他是真正的領軍北上,抗擊金人,並且還頗有戰績。"醉裡挑燈看劍,夢迴吹角連營"不比文弱書生只懂得在紙上乾嚎假高潮,是有真實的生活基礎的。只可惜,他一人之力,阻不了南宋滅亡的頹勢。因此稼軒詞中也多愁,然而此愁非彼愁,可以是上達天聽追問不休,亦是上窮碧落下黃泉,壯志雄心至死不熄地追尋。
此生自斷天休問,獨倚危樓。獨倚危樓,不信人間別有愁。
君來正是眠時節,君且歸休。君且歸休,說與西風一任秋——
辛棄疾《採桑子》
稼軒這種胸襟才華的男子,偏偏生在那種頹靡灰暗的年代,或許,上天屬意他做一簇絕世煙花,對那個消薄的朝代做一點補償,就像容若。
絕色男子,亦是煙花般寂寞。
採桑子
而今才道當時錯,心緒淒迷。紅淚偷垂,滿眼春風百事非。
情知此後來無計,強說歡期。一別如斯,落盡梨花月又西。
【當時錯】
這闋《採桑子》所懷是人是誰,自然不會是盧氏。容若一生情事雖然不多卻也不少。除卻入宮的戀人,侍妾顏氏,正妻盧氏,繼妻官氏,他和江南才女沈宛還有一段隱隱綽綽的軼情事。八卦一下,我覺得這首詞不太像悼亡詞,也不是寫給官氏和顏氏的意思。當可在入宮的戀人和沈宛二人之間定奪。
上闋爭議不大,總之是容若的自責自悔而已。心緒淒迷,四個字說破彼時心境。那麼來看下闋:"情知此後來無計,強說歡期。"清宮制宮女入宮限十年,滿則出宮聽父母領回,自主婚嫁。期間遇到皇帝心血來潮,還有可能特赦一把,提前釋放。像雍正年間,就有過放入宮的秀女回家的例子。因此與戀人作約雖然渺茫,以容若那種認死扣的性格,與她約定是有可能的。強說歡期,倒不一定是因為男人吃著碗裡的,還要看著菜地裡的。愛情的誓言從來都是自覺不自覺地習慣性誇張,不這樣不切實際怎麼能顯得愛得深情忘我呢?
容若當年在好友顧梁汾的牽引下,與沈宛相慕相識相知相親,可惜因滿漢兩族不得通婚的朝廷禁令,明珠的反對而不得相守。臨別時兩人有約,也說得通。因此究竟這個"歡期"是在他揮別沈宛北上回京之時"強說"的?還是他與戀人分別是為了安慰對方所定的,都在兩可之間。
細說這些,是為了觀者更瞭解容若,能更準確地把握住《飲水詞》的某些曲婉詞意。瞭解一個人的經歷,才能瞭解一個人的心思。有些事,不解前因,就是看到結果也會茫然。然而不必在這些事上一味糾纏。畢竟我們不是狗仔隊,也不是考據學家。真正所在意的,不是容若的情感歷程,而是他因為有情發出的感慨。能感動人的,終是那些超越自身情緒的曼妙情緒。
深隱的戀情時時縈繞於懷,流諸筆端就成了這闋哀傷淒美的懷人之作。容若毫不造作,把對愛人的一片深情以及他們被迫分離永難相見的痛苦與思念表達得淋漓盡致。平易的語言流露出的是他一貫的率真情意,容若因相思衍生的淒苦無奈。
"而今才道當時錯"一句真摯襲人,是本詞的"龍睛",納蘭公子的一聲歎息不知又勾得多少人心有慼慼,唸唸於心!容若比我們勇敢,他是純真孩童,敢於面對自己承認錯,我們狡黠地羞愧著,心裡想別人幫我們承認錯。
容若詞中每多梨花的意象。讀他的詞時而梨花那種清冷的感覺,又有轉過山坳處,驀然看見一樹梨花開在曠野的驚艷。然而用梨花化境並非容若獨創,唐鄭谷《下第退居二首》之一:"落盡梨花春又了,破籬殘雨晚鶯啼"宋梅堯臣在《蘇幕遮》中更有:"落盡梨花春又了,滿地殘陽,翠色和煙老。"的清麗疏淡之句。這樣說起來,好像容若很難有新的突破,很容易落入桎梏,實際上容若在對梨花意境的描摹上偏偏能夠撇開前人,使原有的意境更生動深刻。他又和張愛玲一樣喜歡寫月,愛用"月"字,創出淒迷冷艷的意境。梨花和月若梅花惹雪,別是一種肌骨。最根本的原因是,容若用情太深,這份情超越了前輩,他對梨花就像林逋對梅花,已經不是一種物我兩望的欣賞,而是物我兩忘的精神寄托。
容若借"落盡梨花"暗語永難相見,人與花俱憔悴。梨花落盡既是眼前之真實春景,也是上"滿眼春風"造成的惡果,是"百事非"之一例。春風雖會帶來滿眼春色,有時亦可吹落滿樹花朵。李煜名句:"林花謝了春紅,太匆匆,無奈朝來寒雨晚來風"可為明證。在感情經歷容若和陸游其實有點同病相憐的味道。容若說:"滿眼春風百事非",陸游就歎:"東風惡,歡情薄,一杯愁緒,幾年離索。"可見都是由父母或者外界的因素造成的感情缺憾。有感情的不能在一起,沒有感情的一定要扯在一起,封建的家長慣會這樣亂點鴛鴦譜。
風動梨花,淡煙軟月中,翩翩歸來的,是佳人的一點幽心,化作梨花落入你手心。一別如斯呵,常常別一次,就錯了今生。
採桑子
桃花羞作無情死,感激東風。吹落嬌紅,飛入窗間伴懊儂。
誰憐辛苦東陽瘦,也為春慵。不及芙蓉,一片幽情冷處濃。
【東陽瘦】
從最初《詩經》"桃之夭夭,灼灼其華",待嫁女子的飽滿驚動;到唐詩要案"人面桃花相映紅"主犯崔護的迷離惆悵,再到貂禪仰面對雲長說的那句"亂世桃花逐水流",訴盡亂世女兒的坎坷流離。桃花這東西,惹起人太多遐思。她可以滿山滿野漲破眼簾的妖艷,也可以是居在人家的小院迴廊處,合著艷陽雲影,好一番清正飛揚。
桃花的飛揚,落在眼底是春光迷離,亦或是桃花隨水水無情的悲涼。只看觀花賞春人的心境了。然而"桃花羞作無情死",容若作此哀語,我不信他是獨獨為了傷春。
窗間台上,看見被風吹落的桃花,飛伴在那個失落的人的身邊,滿地桃花飛,容易叫人想起那個"看花滿眼淚,不共楚王言。"的息夫人。
絕色的容貌,出眾的才情,讓我徹底愛上你,也讓他們有了將你從我身邊帶走的理由。你也入了宮,成為權力祭台上聖潔的祭品。從來好物難留。我以為是一生一世的執手相看,而你不過是月上桃花,偶爾晃動在我的夢境裡。
我將你比作桃花夫人,你知道,我明白你的苦衷,從沒有誤解你的意思。你入宮為妃也只是身不由己,身不由己。
古詞裡說沈腰潘鬢消磨,以此來指姿態、容貌美好男子在歲月中折損,令人惋惜。潘岳初入東都時是"擲果盈車"的檀郎,驚艷到洛陽少女老婦全城出動來觀賞帥哥,宦海浮沉被貶為河陽縣令,十年風霜老了華髮,再入洛陽時,已是滄滄男子。
沈約曾作東陽(今屬浙江)太守,故又稱沈東陽。齊、梁更迭之際,沈約是蕭衍謀取帝位的主要謀士之一。他甚至引用讖語"行中水,作天子",以證蕭衍(按"衍"字即是"行"中有"水")上應"天心"、下符"人情",當作天子。蕭衍稱帝(即梁武帝)後,沈約始終受到重視,仕途順暢,地位超然。沈約雖是文人,卻有宰相之志,很想更多地直接參與、掌管具體政務,旁人也認為他能夠勝任,但梁武帝始終不把朝政實權交給他,只是給了他很高的虛銜。沈約要求"外放",到地方做官,也不曾得到梁武帝的允許。沈約不是一般的文人,他在武帝即位過程中所起的作用,展露的韜略,使得武帝器重他又提防他。同梁武帝之間的這種微妙關係,使他感到抑鬱。《南史-沈約傳》記沈約與徐勉書云:"百日數句,革帶常應移孔,以手握臂,率計月小半分,以此推算,豈能支久?"革帶移孔,即腰帶移孔,指人消瘦。
"東陽瘦",以前我以為不過是美男子的自憐自戀,曬然一笑而已。而現在仔細地讀,才明白容若的深意。容若以沈東陽自比,原不止說自己因為愛情消瘦,他的處境和沈約也相似,也是妄負才名,空有虛銜不被重用,心情自然也是抑鬱。
容若喜歡化用王次回的詩意,像這句:"一片幽香冷處濃"就是出自《寒詞》:"個人真與梅花似,一片幽香冷處濃。"容若反用其意,謂此時心情還不如芙蓉,芙蓉於冷處還能發出濃郁的香氣,人心卻如桃花已謝,春光不再。上闋寫到春闌花殘,春盡人慵。下闋結句除了呼應上闋所寫的桃花零落,隨風飄飛的淒美景色。芙蓉更暗示了時光的流轉,在如影隨形的傷感情緒中,傷心的人已經捱到夏天。花瓣不會因為人的惋惜而停止凋謝,時間並不會因為人的悲傷而停止流轉。一味地沉湎於傷感中沒有任何意義。
王次回的散句在《飲水詞》中時時隱現。但評家多不以這種現象為忤,反而贊容若擅於化濁為清,改俗為雅,這種態度也蠻曖昧的,大約是因為王次回不如容若出名,所以不是容若襲了他的詩意,而是他借了納蘭的名氣被人知曉。
採桑子
彤雲久絕飛瓊字,人在誰邊,人在誰邊,今夜玉清眠不眠。
香銷被冷殘燈滅,靜數秋天,靜數秋天,又誤心期到下弦。
【飛瓊字】
唐朝開成初年,有個進士叫許瀍到河中遊學,忽然得了一場大病,不省人事。他的幾位親友圍坐著,守護著他。到了第三天,許瀍突然站起身來,取筆在牆壁上飛快地寫道:"曉入瑤台露氣清,坐中唯有許飛瓊。塵心未盡俗緣在,十里下山空月明。"寫完,許瀍又倒下睡著了。到了第二天,他又慌忙起來,取筆把牆上詩的第二句改為"天風飛下步虛聲"。寫完,渾然無知地像醉了似的,不再睡覺了。過了很久,他才漸漸能說話了,他說:"我昨天在夢中到了瑤台,那裡有仙女三百多人,都住在大屋子裡。其中有個人自己說是許飛瓊,讓我賦詩。等詩寫成了,她又叫我改,她說:不想讓世上的人知道有我。詩改完,很受讚賞,並令眾仙依韻和詩。許飛瓊說:您就到此結束吧,暫且回去吧!就好像有人引導似的,終於回來了。"
許飛瓊的典故常被唐詩宋詞引用,後用來泛指仙女。白居易有詩:"煙蛾斂略不勝態,風袖低昂如有情。上元點鬟招萼綠,王母揮袂別飛瓊。"蘇軾有詞:"玉童西迓浮丘伯,洞天冷落秋蕭瑟。不用許飛瓊,瑤台空月明。"讀起來都沒有容若這闋哽切。
中國的文人慣來膽大油滑,不同於西方文人的冷靜嚴謹,西方人是直接開放,但他們不愛拿聖母,天使來開玩笑。女性是清楚而對等的可交往瞭解的對象,不需要太多繁複無稽的幻想。因此西方男子思想中並無東方男子對女性的糾結矛盾。而在東方,文化,思想,傳統,禮教,交往和婚姻方式,這些都足以讓男子對女性產生幻想和隔閡。少年時拘謹難安,見母親亦羞。然而思想上的處女膜一旦消除,卻又十分放誕不羈,無論是儒家的世俗女子還是佛道兩教裡的女仙,觀音和王母,無不在他們幻想的範圍內。所以中國人,是沒有宗教的,他們尊重而不神聖,理解而不惟命是從,有時像少年淘氣天真有時又是天生反骨的大人。
容若曾有戀人入宮,從《飲水詞》來看,是無疑的事,而非一般好事文人的杜撰附會。從上闋首句"彤雲久絕飛瓊字"來解,即是寫戀人在宮中許久沒有音信傳遞,彤雲即紅霞,道家傳說在仙人所居處有彤霞繚繞。玉清是道家所指天上的宮殿,"彤雲"和"玉清"略通古典的人就會知道這是指天上的宮殿,容若以此來代指宮禁,這種暗示又合文法,又通情理,文總要講個含蓄穩重,總不成要他寫:"今夜皇宮眠不眠"吧?
"香銷"、"被冷"、"殘燈滅"說明這又是一個不眠夜。當中情形意境很像林黛玉歎的"青燈照壁人初睡,冷雨敲窗被未溫。"三個詞,三樣尋常的東西,帶出一副居家圖,於平淡中顯出精準的力道。只要作者的功力夠,其實越是尋常的事物越能引起人的感觸和共鳴。這也是我理解的"真切"的意思。
全詞用的即是採桑子的疊句法。上闋"人在誰邊"的反問,使得伊人不在自己身邊的孤苦如一杯功夫茶,漸品漸深。下闋寫自己在思念裡度日如年的漫長等待,卻不多言,只是將"靜數秋天"這一心思用疊句強調,暗示了流光飛舞,雖然短小卻強悍有力地表達了自己期待的心情。"又誤心期到下弦。"一句,明寫光陰的蹉跎流逝,卻又用"下弦月"暗指了自己的心願始終不能夠圓滿。
想必有人會置疑,說戀人既然已經入宮,怎麼能夠傳遞書信呢?平民百姓是不要想了,像容若這樣的人還是可以這樣做的。納蘭家是皇親重戚,兩人又是中表至親,容若本人是皇帝的近衛,在這樣特殊的身份和關係下,不但是書信,就是某些稀罕食物,在被允許的時候,方便的情況下,也是可以遞送出來的。此事另一首《臨江仙-謝餉櫻桃》可為明證,自然這樣的事不會頻繁,更不會有露骨言辭。也正為如此,我們才能體會到容若相戀之苦。
若果真是寒微無路謁金門,絕了想頭。從此天上人間,你我撂開手,各有各的活法。最哀怨,不過是結個來生來世緣。
可是偏偏,你就在我手心之外躊躇徘徊。
你欲出無路,我欲進無門。
紫禁城,那一道宮牆囚住了多少人?
有時候,你我之間只是隔了一道牆;有時候,只是隔了一個門;有時候,只是隔了一叢花,一株柳的隱約相望,可是,偏偏不能再有一絲接近。
愛你,好像天上人間對影自憐的落寞舞蹈。你是,我的水月鏡花。
採桑子九日
深秋絕塞誰相憶,木葉蕭蕭。鄉路迢迢。六曲屏山和夢遙。
佳時倍惜風光別,不為登高。只覺魂銷。南雁歸時更寂寥。
【覺魂銷】
我遙遙想著你站在那山的高處,遠眺來時路,耳畔南雁長鳴。
鄉愁磨損了眉頭,怎麼你寂寥,我也寂寥?你魂消時,我也魂消?
今日是農曆九月初九的重陽佳節。古俗此日需登高,飲菊花酒,佩帶茱萸來消災。你卻因出使梭龍,遠離家人。那鄉路蜿蜒漸漸入了夢。夢又如何?夢中也迢迢,故園仍遙。
可能因為長在旅途之中,這種狀態讓我一直比較偏愛抒寫離情的詞。因為喜歡,要求也相對高,抒寫離情的詞要有一點愁心,兩地相思,五分曲折,九分軒朗,才有十分可觀。王維的《九月九日憶山東兄弟》可謂標本——
獨在異鄉為異客,每逢佳節倍思親。
遙知兄弟登高處,遍插茱萸少一人。
唐詩有一種日光遍地耀地亮烈,它的婉轉柔情也是春陽明亮,強悍而直接地照耀著人心深處。自"每逢佳節倍思親"感動世人起,登高已經不僅僅是一種習俗,一種遙思遠方親人的方式,它更漸漸成為一種中國式纏綿疊嶂的情結。
佳節,風光別,別的不是秋光秋色,而是心境。他們飲菊花酒,佩帶茱萸,卻少我一個人。
那一年重陽,王維在長安。他一生都是個幸運兒,多才多藝又很有人緣。唐宗室諸王都於他交好,樂於邀請他參加宴會。擱現在來說那就是頂極沙龍Party啊!按說王維應該很樂意參加這樣的聚會,也不應該有孤獨的感覺。但是王維就是王維,他的人始終沖和清淡。繁華於他不過滿身陽光照耀,走過了,就能恢復青衫淡泊。重陽節想到的不是拎著禮去四處拜節,而是遠在山東的父母兄弟。想著和他們在一起過節同樂。一杯菊花酒,一棵茱萸,就勝卻瓊宴玉液無數。
功名富貴有時也調皮也氣人,有些人鑽營一世也只能夠著著別人褲腳,有些人郎郎落落地站著,卻已獲得相看兩不厭的尊重。
容若一向柔情細膩,這闋《採桑子》卻寫的十分簡練壯闊,將邊塞秋景和旅人的秋思完美地結合起來。僅用寥寥數十字寫透了天涯羈客的悲苦,十分利落。上闋寫秋光秋色,落筆壯闊,"六曲屏山和夢遙"點出邊塞山勢迴環,路途漫長難行,遙應了"絕塞"一詞,亦將眼前山色和夢聯繫起來,鄉思變得流水一樣生動婉轉,意境深廣。下闋更翻王維詩意,道出了:"不為登高。只覺魂銷。"這樣彷彿雨打殘荷般清涼警心的句子。輕描淡寫地將王維詩意化解為詞意,似有若無,如此恰到好處。結句亦如南雁遠飛般空曠,余意不盡。大雁有自由飛回家鄉,人卻在這深秋絕塞路上漸行漸遠。愁情沁體,心思深處,魂不堪重負,怎麼能不消散?
在詞剛興起的時候,又稱"詩餘",被認為是小道,其實詞有詞的,詩有詩的好處,意境可以互通互美。文學之道百轉千回,本就沒有什麼大小之分。"不為登高。只覺魂銷"一句,詞中有詩的意境。也非是用詞這種格式流水潺潺地表達,換另一種都不會如此完美。
"青山隱隱水迢迢,秋盡江南草木凋"是杜牧詩中意境;"遙知兄弟登高處,遍插茱萸少一人。"是王維詩中景象。而今,這一切盡歸容若。容若此詞,看似平淡,其實抬手間已化盡前人血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