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禍害活千年 文 / 安意如
——碩鼠碩鼠,無食我黍!
碩鼠碩鼠,無食我黍!三歲貫女,莫我肯顧。逝將去女,適彼樂土。樂土樂土,爰得我所?
碩鼠碩鼠,無食我麥!三歲貫女,莫我肯德。逝將去女,適彼樂國。樂國樂國,爰得我直?
碩鼠碩鼠,無食我苗!三歲貫女,莫我肯勞。逝將去女,適彼樂郊。樂郊樂郊,誰之永號!
——《魏風·碩鼠》
從什麼時候起,發現自己成了那種不太容易憤怒的人,看很多事都像行在吳越小城里巷長廊,偶爾轉過臉去,看廊下細細的水滴或廊地上折轉的光陰——如冬日窗上淺淺的冰,淡而涼的心跡.
現在回過頭來讀《碩鼠》,再無少年時的不平,只是記憶深刻,因為詩中將奴隸主比喻成大老鼠的比喻太形象,讓人無法不印象深刻。
我記這詩這麼久,並且清楚到死。還有一個私人的原因——我非常的怕老鼠,怕到無法言喻的地步。那種想到就會從心底最深處冒出來的恐懼幾乎不能夠用言語來說明。曾經開玩笑說打劫我的話不用拿刀,拿刀我反而不怕,拿只死老鼠眼前樣一樣,我就渾身癱瘓動彈不得了。
如果不是心膽俱寒地怕一樣東西,你是不會瞭解這種感受的。所以可以想知,我當初在老師繪聲繪色不厭其煩的描述下,在老鼠,並且是很多大老鼠籠罩的陰影下,是多麼痛苦地學完這一課。
我們先從魏國的鄉間看起,也許是我們沒看到,但那是真實的圖景。魏國的農民無奈地面對著鼠患,田鼠在田間肆行無忌,像運動健將一樣搬運著人類的勞動果實,而在另一邊——穀倉,老鼠們正旁若無人地偷盜著農夫們一年的收穫。房子的牆根下有一個小洞,老鼠們就從那兒進進出出,把谷子搬入樹林裡的一個個地洞,宛如一隻長途跋涉士氣激昂的大軍。它們不是小偷,小偷沒有這麼囂張,他們更像是入侵的大軍。無論是田間的農夫還是看守谷房的老人,他們對眼前這一幕都熟視無睹,因為已經由心痛煩惱變為麻木了。
就像他們喃喃自語時說的:「人怎麼可以同老鼠斗呢,我們在這裡居住了幾代人,用盡了各種方法,都無法消滅老鼠,一切都是徒勞的。其實這個世界,根本就是由老鼠統治的,老鼠是我們農夫真正的統治者,儘管我們仇恨他們,但我們無力反抗。」
人類的世界是由老鼠統治的!聽起來荒謬,但是在《碩鼠》裡是真實的,在某種社會現實意義上也是真實的。無論是鄉間肆虐的鼠患,還是被農人唱在詩中,有著人的外皮,卻和鼠一樣貪得無厭的剝削者們,這些碩鼠人們恨之入骨,卻不得不供養它們。它們才是這個世界真正的統治者。
會有人不平了,反駁我:你這是消極的看法,你聽不到奴隸們反抗的心聲嗎?他們在唱:「逝將去女,適彼樂土。」他們發誓定要擺脫「碩鼠」的糾纏,有朝一日到一個沒有紛爭,沒有剝削的樂土生活。
是的,我承認這些奴隸不堪忍受爆發或者是已經爆發了,可惜那有什麼用呢,我們學過政治都知道,所有的反抗和妥協只能緩解一時的矛盾和痛苦而已。不是說反抗沒有用,但是實際上又能有什麼用?生活在魏亡國之後的孔子,在泰山遇見一個婦人在哭她的丈夫,哭得非常傷心。孔子扶著車前的伏手板聽著,派子路問她說:「你這樣哭,真好像不止一次遭遇到不幸了。」她回答說:「是啊!以前我公公死在老虎口中,我丈夫也死在這虎上,現在我兒子又被虎咬死了。」孔子覺得很奇怪,又問:「為什麼不離開這兒呢?」婦人回答說:「這兒沒苛政。」孔子感慨說:「小子識之,苛政猛於虎!」(事見《禮記·檀弓下》)
我覺得這是孔子說的最誠懇最深刻最有人文氣息的話之一,難得的不是為統治者粉飾美化的話,讓人很是心有慼慼焉。這話說的很直白,且說的不是什麼好現象,一直有人對這話認同,那只說明在其後的千百年中,「苛政」從未因人主觀的美好祈願而消失。
某次坐車,路過一個地方,看見一條路邊標語是「公路亂收費,苛政猛於虎。」心下驚動,一時想起孔子說這句話時的情形。現實殘酷,也許苛政不是不能消除,而是現在還不到它消失的時候。
詩經裡這個魏國面積很小,滅國很早,留在歷史上的只有七篇《魏風》。做一個小說家式的揣度,我們可以想像它是被毀滅在一場巨大災難裡,而這毀滅性的災難很可能是由「碩鼠」帶來的。
是奴隸們的反抗……還是真的鼠疫?不得而知。魏國輕飄飄地亡了,但它的民歌《碩鼠》卻以沉重的姿態烙在歷史的竹簡上。
後來的人多以碩鼠比如巨貪,侵吞民之膏脂的人,可歎碩鼠王國子民眾多,不計其數。近代不談,我們從歷史上挑兩個典型的例子來說說,一個石崇,一個和紳。兩個人都巨貪,貪法卻各異。石崇走的是商業化的發展道路,他當過幾年荊州刺史,在任期間,除了加緊搜刮民脂民膏之外,還幹過骯髒的搶劫勾當。有些外國的使臣或商人經過荊州地面,石崇就派部下敲搾勒索,甚至像江洋大盜一樣,公開殺人劫貨。這樣,他迅速掠奪了無數的錢財、珠寶,成了當時最大的富豪,連皇親國戚也比不過他。可惜商業化的高速發展,使得石崇根基不穩,怎麼著不過一個普通官員,一旦政治上受了牽連,立馬倒台;與之對應的是清朝的和紳。和紳走的是政治化的發展道路,畢生所學,一點靈性,只為討乾隆歡心,外加自己斂財。雖然他也在嘉慶年間轟然跌倒,但那是乾隆死後的事,和紳在朝多年位高權重,勢力盤根錯節,與皇帝又是姻親,這一等關係非同小可,乾隆不死無人敢動他,嘉慶後來雖賜死了他,終究因為和碩公主的關係不敢深究和紳的兒子豐紳殷德。樹倒猢猻散,根卻未被滅絕,這在君權至上的社會十分難得,由此也可見和紳行事周密,深謀遠慮。——顯然在修為上石崇這種暴發戶式的碩鼠比和紳這種政壇九尾狐式的碩鼠道行差得不止一籌,可是僅僅是修煉成石崇那樣的碩鼠也已頗為不易。
須知無論那種碩鼠,一旦披上了鼠皮,就丟下了人的良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