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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長生殿》 文 / 安意如

    題記

    《長生殿》:「萬里何愁南共北,兩心那論生和死。」

    游吟的詩人李暮。在落花的江南,遇見了李龜年老人。春深的江南,乍一曲李龜年的舊歌依稀盛時管弦。

    聽他唱著:

    開元的盛世孵出了一隻凶年。

    長生殿的恩愛孕育著馬嵬坡的淒涼。

    自私在緊要關口反噬一口。虛構的地久天長頃刻崩猝。

    苦雨裡,腐爛的草化成螢,帶著她的怨念閃爍。

    一夜老去的上皇在劍閣聽雨,淒不勝淒。

    他愛她,甚至認為他們的愛會天長地久。可天長地久的愛情,會隨死亡而結束,還是會隨著死亡延續下去呢?

    ——題記

    卷一

    很久以前,在沒有看過《長生殿》的文本之前,我對它還存有一種難言的景仰和嚮往。那是隔山隔水的遙思,僅從隻言片語的華麗,評論者的推崇和讚譽裡自行拼湊,得出的印象。

    可是,當我有一天讀完《長生殿》和《梧桐雨》時,我出離憤怒了!懊惱地幾乎想焚書坑儒,把這兩個人一起拉出去槍斃五分鐘。

    不管是白樸還是洪升,都是沒見過世面,僅憑自己的清寒品味就去意淫天家富貴的窮酸,就算像妖怪對唐僧那樣,把他淨餓三四天,清了肚腸,切片涮肉,端上桌來你依然得感慨那股酸臭味的頑固,簡直噬魂附骨,至死不渝。

    白樸且不提,洪升像誰呢?他讓我想起高鶚,明明前人已跨鶴高飛,留一片青空自在,惹人懷想。他偏要做那個夢想雞犬升天的人,站在地上絮絮叨叨,故意炫耀,煩的你想飛起一腳踢開他,偏偏,他拿著免死金牌,穿著黃馬褂。

    關於李楊的愛情,白居易表現地多好啊!精準節制——我只是引領你到此,讓你對著殘陽下的殘垣自思自想。我不做導遊,我不解說,解說勢必要附會,我不評論,評論就有個人的觀念摻雜。我所做的只是講述,講述的同時也是留白,要讓你有自行想像的餘地。

    白居易也是一個熱衷於表達自我的人,但在《長恨歌》裡,他節制了自己的表達。他寫《長恨歌》時,所逝不遠,懷念總是有憑的,那消逝的大唐盛世啊,我來祭你,說什麼呢?我對你的追思,湧到了唇邊,又遽然退回到我心深處。最深的懷念叫千言萬語都化做虛無。

    對前朝最深的哀思,最濃烈的感情流露在筆端,一曲艷歌裡見著日新月異,時代更迭,洪升與此早隔了萬水千山。清朝人寫唐朝事,連遺跡也沒有了,只能拾起唐人詩詞裡的那些瓊屑,縫縫補補。在別人的唇舌之間打轉,哪還能激起火花,激起的也是口水。

    康熙喜歡聽昆曲。他喜歡《長生殿》,經常看連本大戲而不厭倦。皇帝的意志影響著潮流的演進,主流文化如此,當時的大眾追捧不迭,哪有人敢質疑皇帝的品味?當大家都眾口一詞,方向一致時,提出與之相悖的觀點,必然遭致冷落,討伐,甚至嚴懲。被大眾捨棄或捨棄大眾,都會背負孤獨,成為其他人眼中的異類。

    一個人能夠堅持內心的不順服比順服更艱難。

    就算今日,大眾仍難擺脫這種望塵下拜的媚俗心態,隨便哪個名人冒出來忽悠幾句尚且有廣告效應,何況康熙這麼有品味有修養的歷史名人?他早已不是有名而是權威了。我當初可不是受了影響?心想康熙說好的話,應該不會差吧,那我也要看看。

    公平地說,《長生殿》的傳概寫的真不錯,是個好開頭,看得我振奮不已:「今古情場,問誰個真心到底?但果有精誠不散,終成連理。萬里何愁南共北,兩心那論生和死。笑人間兒女悵緣慳,無情耳。感金石,回天地。昭白日,垂青史。看臣忠子孝,總由情至。先聖不曾刪鄭、衛,吾儕取義翻宮、徵。借太真外傳譜新詞,情而已。」

    這段話真是清潔有力,我能夠感覺到,洪升提筆寫下這段話時,他胸中激盪著不平氣,不吐不快。好像一個人行走江湖,意氣激揚,劍做龍吟。絕不能掉頭走開,置之不理。

    他說:今古情場,有誰能夠真心到底?如果真有精誠不散的,最終必定結成連理。萬里何愁南共北,兩心那論生和死。笑人間兒女悵緣慳,無情耳。

    「笑人間兒女悵緣慳,無情耳。」說的多麼透徹!我們別忙著感慨情深緣淺不得已,別支支吾吾給自己找一大堆理由,以期減輕自己道德上的負罪感,人先要學習對自己誠實,再來學習感情。我不夠愛你,就是不夠愛你,這沒什麼好推搪的。感情本不是滴水之恩,湧泉相報的事情。我不愛你,也無需內疚,忙著用鏹水給自己消毒。

    緣慳並非天作弄。說到底還是無情。有情的話,真的應了那句:「萬里何愁南共北,兩心那論生和死。」不說遠的,就說《牡丹亭》裡的杜柳二人,還沒見面,杜麗娘就為他害相思死了,兩人不單隔了千山萬水,隔還了生死,憑著堅定的信念依然走到了一起。

    柳夢梅選擇相信杜麗娘,為一個死人開館,單憑這份膽氣就是人中龍鳳了。說實話,就算她死而復生,與活人無異,午夜夢迴,想起身邊睡著的人曾是死過的,在土裡埋了三年,誰能沒有一點心理陰影?柳夢梅就能沒有這樣的顧慮。也只有這樣赤誠的情種,才當得起杜麗娘無怨無悔。

    可惜接下來的梗概就讓洪升洩了真氣:「天寶明皇,玉環妃子,宿緣正當。自華清賜浴,初承恩澤。長生乞巧,永訂盟香。妙舞新成,清歌未了,鼙鼓喧闐起范陽。馬嵬驛、六軍不發,斷送紅妝。西川巡幸堪傷,奈地下人間兩渺茫。幸遊魂悔罪,已登仙籍。迴鑾改葬,只剩香囊。證合天孫,情傳羽客,鈿盒、金釵重寄將。月宮會、霓裳遺事,流播詞場。」

    他這個概括寫的真不賴,一看就是出自《長恨歌》,劇情都不改。卻也難怪,《長恨歌》和《長生殿》的關係,就像是原著和劇本的關係。原著一旦太經典,劇本就只在旁枝末節上做一些豐富渲染。彷彿只能為之著色上妝,實在難以有本質的超越突破。

    洪升是聰明人,懂得借助昆曲美好討巧的形式,將詩詞敷衍成戲文,讓潛在的七情六慾迸濺而出,化為奔流。形式的通俗,更利於故事的流傳,可歎他本身文辭鄙陋,才華不逮,導致這個本子偶有閃光,最終卻不免流於艷俗,經不起推敲。

    他用了濃艷的筆墨來鋪陳楊妃如何受寵。虛構了定情夜兩人歡宴的場景,不幸是虛構地很拙劣,把明皇和楊妃的恩愛扭曲成暗藏心機的應酬,看上去像是兩人無所事事坐在那裡互相吹捧,肉麻足了,唯獨不見真心。

    (生)「寰區萬里,遍徵求窈窕,誰堪領袖嬪牆?佳麗今朝、天付與,端的絕世無雙。思想,擅寵瑤宮,褒封玉冊,三千粉黛總甘讓。

    (旦)「蒙獎。沉吟半晌,怕庸姿下體,不堪陪從椒房。受寵承恩,一霎裡身判人間天上。須仿、馮當熊,班姬辭輦,永持彤管侍君傍。」

    言辭媚俗寡淡且不說,關鍵在於,李隆基不會這麼說話,楊玉環也不會。真正有身份的人內心斂默,絕不會這麼表白,他們傾向於不表白。洪升將李隆基和楊玉環都寫的鄉氣,把花好月圓的簡靜寫得窘迫不潔。就像現在的古裝言情劇,寫古代人的生活,卻只是讓一個人穿了古裝,思維是現代的,語言行事都是現代的,處處顯著生硬、彆扭、滑稽。

    卷二

    且看白居易如何寫楊妃得寵和唐宮裡其他美人紅顏失色的慘況。他只用了「三千寵愛在一身,六宮粉黛無顏色」一句,漫不經心的慘烈。

    「無顏色」三字真清簡到讓人失語,美人們容顏慘淡的樣子如在眼前。「在一身」和「無顏色」。對比得果斷!寫韶華極盛。寫寂寞頹敗成深到見骨,卻只不過用了六個字。這需要何等的節制。

    鋪陳隱藏著心虛,一個人若是辭費滔滔,恰是在害怕自己表達不夠準確,需要左拉右扯來掩飾。節制正是源於對才氣的自信自足,知道從何下手,切中要害。

    白居易與洪升著力點不同,他與盛世擦肩而過,還來得及感知盛世坍塌的慘烈驚心。他站在廢墟上驚覺:霓裳羽衣曲的繁華只是黃粱夢的引子,漁陽鼙鼓動地來,大亂起,翻天覆地,流離失所才是重頭戲。所有湎於安樂的人都被捲入這場浩劫裡,化作劫灰。大唐第一美人繁花似錦的生命,將在三十八歲那年終結。

    長生殿言猶在耳,馬嵬坡近在眼前。馬嵬坡的兵亂將斷送長生殿裡的誓言,將他們推送到生死的埡口。有情或無情,不容詭辯!

    請原諒我略去《長生殿》裡所有關於李楊恩愛的描寫。關於宮廷生活所有的描寫,居然用了言情小說的套路,實在拙劣低俗。看官如有興趣,隨地找本言情小說看看即可。歷史上的楊妃和明皇絕不會像戲裡描寫的這樣生活。他們的生活,更像李白詩寫的那樣,時而明媚,「宮花爭笑日,池草暗生春。」時而空虛,惆悵,「只愁歌舞散,化作彩雲飛。」

    他們的憂傷是隱秘的,不可輕易示人。歡娛掩住的是寂寞,不是窘促。

    忍不住要提到《驚變》,《長生殿》轉折性的一出,寫醉生夢死的李隆基得知安祿山叛變後的驚慌失措。這本沒錯,可笑的是,洪升對皇帝聞變後的一段心理描寫:

    「寡人不幸,遭此播遷,累他玉貌花容,驅馳道路。好不痛心也!在深宮兀自嬌慵慣,怎樣支吾蜀道難!我那妃子啊,愁殺你玉軟花柔,要將途路趲。」

    這——什麼跟什麼呀!李隆基幾時變了唐僧?就算是一個平民之家,一家之主大難當前也不可能在這種旁枝末節上磨嘰。何況他是一國之君,就算他耽於安樂,也不表示他智力退化。他依然是一個有韜略有決斷的政治家。李隆基的失策源於麻痺大意!他為皇近三十年,自命是繼承太宗皇帝的英主。看著大唐帝國猶如意氣風發的男子,前途坦蕩光明,因此鬆懈了。

    但他不昏聵,性格也絕不懦弱。就算雄心盡喪也不是這個喪法,眼見兵臨城下,社稷危矣。他哪有心思去愁楊玉環是否旅途勞頓?難道會怕她勞頓而不帶她走嗎?

    我想猜測到洪升為什麼仕途坎坷的原因了。連我都會搖頭失笑,試想康熙看到這裡他會怎麼想?他會覺得書生就是書生,滑稽淺薄莫名其妙。他那樣深不可測的男人,會一眼看穿會看出由此洪升的淺薄無知,沒有洞察力,這樣的人不適合當官。他還是寫寫他的戲文,繼續做個好編劇吧。

    我想,康熙欣賞《長生殿》,是因為他對帝心的複雜狡詭感同身受,他比其他人更明白何謂孤獨,更瞭解一個政治人物失去權力後會下場的淒慘,他需要通過聽戲的消遣來提醒自己權不可失,盛世易衰的道理。

    還是直接來看李楊的訣別。這是洪升自己開始入戲的地方,前面費力的鋪陳,只為引領他自己寫出這裡的殘酷。

    兵亂從天而降。

    玉環不知道動亂起了,一覺起來世界都變了,變故太大來不及反應,惘惘茫茫隨他上車奔蜀地而去。在上車的時候,她回望宮闕,想起當年和他吵架離宮。她不知道,這次是永無歸期。

    他和她,還未從奔波的慌亂中醒過神來,更凶險的事情已迫在眉睫。午飯的時候,軍中嘩變,先是殺了楊國忠,而後又來逼駕,叫他處死貴妃。

    皇帝面對凶兵,無力彈壓。雖然他一再堅稱楊國忠謀反,貴妃在宮中一無所知,但軍士不依,他們也怕。李隆基久居帝位積累的聲威使軍將們心存忌憚。年輕時誅韋後,殺太平,他曾是如此果決心狠手辣之人。倘留貴妃在皇帝身邊,等到迴鑾秋後算賬,貴妃的枕頭風一吹,在場哪一個能逃掉?所以務必斬草除根。

    面對臣下的進逼,李隆基驚怒交加——他敏銳地覺察出冒犯貴妃背後潛伏著的更大危險,他們敢把矛頭指向貴妃,預示著他已經失去了權力。他們敢逼死貴妃,弒君也是轉念之間。

    李隆基清醒地意識到這點微妙。他不敢激怒軍士,轉而抱住她哭,無計可施:「魂飛顫,淚交加。堂堂天子貴,不及莫愁家。難道把恩和義,霎時拋下!」

    人都是懼死的,楊玉環哭倒在他懷裡。她希望他能解救她!只有他能解救她,他是讓她生還的唯一指望!此時她好比掛在懸崖邊,與這塵世的牽連只有他的手,如果他也鬆開,她就掉下去粉身碎骨了。

    哥哥被誅,妹妹被殺。她已是孑然一身,能依靠的——只有眼前身為她丈夫的人了!

    他一直是至高無上的,她相信他只要他願意,他做得到。

    「三郎,我能依靠的,只有你了!」她這樣想,卻不能這樣說,她希望他能自己意識到,堅守住長生殿裡的誓言。

    富貴顯榮都是空,生死關頭,她卑微如螻蟻,只能寄望於男人的一念之仁。而她男人的生死,同樣繫於別人的一念之間。

    他猶疑作難的態度,讓她清醒。

    誓言在緊要關頭逃逸了——不知所蹤。恩愛的疏淺,夫妻之情的薄弱,像斷枝不能依附,她只有淒然零落。那麼,為它保住最後的一口氣,她不忍看它現出本相。就讓她自欺,到死,還對他抱有一絲的幻想。

    形勢已經危急到容不得她多哭的地步,他的龜縮,讓她看出自己了無生望。也許再耽擱一會兒,亂兵就要來拉開她,將她殺死,繼而牽連到他。

    想到他——保全他——她堅定了自己的想法,緊緊抱住了他,克制住自己的驚悲,悲愴地說出:「臣妾受皇上深恩,殺身難報。今事勢危急,望賜自盡,以定軍心。陛下得安穩至蜀,妾雖死猶生也。算將來無計解軍嘩,殘生願甘罷,殘生願甘罷!」

    他是捨不得的,他真捨不得!十幾年的夫妻情分。他緊緊回抱她,眼淚淹過她的臉:「妃子說那裡話!你若捐生,朕雖有九重之尊,四海之富,要他則甚!寧可國破家亡,決不肯拋捨你也!任灌嘩,我一謎妝聾啞,總是朕差。現放著一朵嬌花,怎忍見風雨摧殘,斷送天涯。若是再禁加,拼代你隕黃沙。

    他,是絕不想和她分開的!他想過拖延。英明如他,現在也說出裝聾作啞這樣的話。看了真叫人心涼。他怎麼剎那之間就落魄如此!

    他,甚至有衝動和她死在一起,就此做一對同命鴛鴦。

    可惜,他始終做不到!捂得死緊也要冒出來——人的自私。一個英勇的念頭過後,有無數念頭跟過來——人世間有太多值得他留戀的東西,有比楊玉環更值得他留戀的東西,比如權力。他不是天生的情種,他是天生的政治家,形勢危急,本能會教他權衡利弊。

    現在掂量出來了,他必須承認,他對她的愛是真的,但那是有底限的,他與權力的結合才是靈肉相契至死不渝的。寧願失去她,也不可失去它。

    她何嘗是甘心的?但為了保全他,她決意赴死了!她定了定神,淒惶而堅定地出口:「陛下雖則恩深,但事已至此,無路求生。若再留戀,倘玉石俱焚,益增妾罪。望陛下捨妾之身,以保宗社。」

    這是楊玉環聰明的地方,她不能有負大唐貴妃的身份,叫人看了笑話去。她不能賴著不死。他給予她太多的恩寵,現在到了收取回報的時候。他能說出「拼代你隕黃沙」,已經是很見真情了,她該滿足,不能奢求太多。

    這也是李隆基聰明的地方,他要讓這個女人心甘情願的為他去死,死而無悔。他不要落個逼死女人頂罪惡名。

    也許我不該這樣去質疑他們的感情,但我覺得,生死關頭,要不就倉促地什麼都來不及想,要不就神智清明,心念電轉,一瞬間洞悉一切。知與不知,本來就是一線之隔。

    楊妃的清醒和大義,令旁觀者也落淚。但固有的觀念讓他們習慣保全皇帝,從古至今沒有為了保全妃子,連累皇帝的理。忠心耿耿的高力士在旁就勢規勸:「娘娘既慷慨捐生,望萬歲爺以社稷為重,勉強割恩罷。」

    瞧瞧,自然有人來幫他搭好台階。李隆基雖然泣不成聲肝腸寸斷心亂如麻,依然明白的做出了割捨:「罷罷,妃子既執意如此,朕也做不得主了。高力士,只得但、但憑娘娘罷!」

    雖然我理解李隆基。但這句話真叫人生氣,齒冷。什麼叫「執意如此」,但凡有一線生機,她願意去死麼?什麼又叫「做不得主」,他平時的決斷都到哪去了?生死之事,豈能但憑!說到底,他只是不想被連累。

    他怕死!

    她蒼涼地看了他一眼。死別了,三郎!

    卷三

    男人的愛總是有所保留,自私是他們的本性。不要對他們心存奢望。越是尊崇顯貴的男人,自保的意識越是強烈,危難關頭越是靠不住。不要指望他們挺身而出。

    他們能給予的只是不傷筋不動骨的物質享受,將你裹挾,讓你退化到不能獨立行走的地步,供他把玩。千祈別生變,一有變動,他們會第一時間棄你而去。你好像只只被丟得遠遠的名貴包包,用來轉移劫匪的注意力,為他爭取逃脫的時間。

    不可否認,拋妻棄子的多是富貴中人或是正追逐富貴的人。他們會找出無數的證據來證明他的存在是如何意義重大。因此別人的犧牲也是必要的。一切,應了「可共富貴不可共患難。」的古話。

    平庸的男人也有拋妻棄子的,不過概率相應要小的多,他自己也跳不出那個圈,一樣的蘿蔔不過換個筐裝,你在旁邊看著,心理也不會太不平衡,再找一個可能還不如我呢,隨你折騰吧。

    自私是人的天性,差別僅在於自私的程度。當一個人富有四海時,捨棄起來反不如一個凡夫痛快。你看韓憑,焦仲卿,梁山伯,他們都是沒什麼用,也不富貴的男子。他們也有自私懦弱的時候,但最後關頭他們把持住了,對愛的付出是傾其所有的。

    白練繞頸時,她想起之前所有的繁華和盛大。呵!原是為了今日的淒惶陪葬!她想起流傳久遠那句嫉妒她的話,三千寵愛在一身。若然,三千的悲怨也應在一身,還會有人羨慕嗎?

    她被縊殺了!

    人生在亂世,要比死在亂世好。生在亂世,對自己的死早已有了準備,死在亂世,措手不及,是個一點不好笑的玩笑。

    馬嵬坡的動亂算是被遏制了,皇帝的車駕入了西川,宿在劍閣。

    直到在這一夜,洪升才真正入戲了,他真正進入了李隆基的角色。聽見了一個皇帝的的心跳。《長生殿》的精魂隨著李隆基的思念油然而生。洪升的才情在雨打梧桐的淒清聲中,繽紛地落於紙上,以酣暢淋漓地展現。

    「獨自登臨意轉傷,蜀山蜀水恨茫茫。不知何處風吹雨,點點聲聲迸斷腸。」

    夜來的急雨敲打著簷下的鐵馬,叮噹不絕,聒的人好不心煩!李隆基驚起,失眠了,樹影在窗前輕輕搖動,彷彿掩面哭泣的女人的臉。

    他憶起她的死。生冷的絕望一層又一層地把他起來,他像被慢慢埋進土裡,不能動彈。離開馬嵬坡才不過月餘,回想起來已經像是前生的事了。

    「玉環……玉環……」他喃喃地,有淚如傾。

    他想起白日的艱難跋涉。一路倉皇,跋山涉水,對於老邁的皇帝而言,自然是苦上加苦。洪升寫富貴寫得極其拙劣,寫離恨卻是寫的真好!兩隻「武陵花」將失勢皇帝的悲慼、懊惱、悔恨,萬般複雜的心緒寫得細密繁複絲絲入扣。

    「萬里巡行,多少悲涼途路情。看雲山重疊處,似我亂愁交並。無邊落木響秋聲,長空孤雁添悲哽。」「裊裊旗旌,背殘日,風搖影。匹馬崎嶇怎暫停,怎暫停!只見陰雲黯淡天昏暝,哀猿斷腸,子規叫血,好教人怕聽。兀的不慘殺人也麼哥,兀的不苦殺人也麼哥!蕭條恁生,峨眉山下少人經,冷雨斜風撲面迎。」

    白天在人前,他依然要辛苦維持著帝王的尊嚴,這也是他保全自己的方法。但是此刻——淒風苦雨的夜晚,在心腹老臣的面前,他全面釋放了自己的情緒:「淅淅零零,一片淒然心暗驚。遙聽隔山隔樹,戰合風雨,高響低鳴。一點一滴又一聲,一點一滴又一聲,和愁人血淚交相迸。對這傷情處,轉自憶荒塋。白楊蕭瑟雨縱橫,此際孤魂淒冷。鬼火光寒,草間濕亂螢。只悔倉皇負了卿,負了卿!我獨在人間,委實的不願生。語娉婷,相將早晚伴幽冥。一慟空山寂,鈴聲相應,閣道崚嶒,似我迴腸恨怎平!」

    雨聲滴穿了他的情緒,他的恨噴薄而出了!那日他捨棄了玉環,他以為可以保得住皇位,孰料時局變動,他被迫傳位給太子李亨,退位為上皇,名雖顯貴,權已盡失。

    黑暗充盈了他的雙眼,由這高高的劍閣朝外望去,犬牙交錯的山巒,浸沒在深濃的夜色裡。崚嶒的閣道,棧道的雲後,胡騎的煙塵裡,回望馬嵬坡下,不覺恨填膺——此時他覺得自己連恨都是虛浮無力的,捨棄了美人卻沒能保得住江山。一轉眼,這天下已然不是他的了——他的時代過去了!

    蒼茫和無常依舊尖銳地逼到心裡來,像群狼在狠狠地噬咬著。他終於看清到自身的渺小。這世間有太多人力不能企及,無法算計之事,而之前,他一直被捧地太高了。

    鄉老獻上的麥飯,怎能下嚥?他們點醒了他,一手摧毀盛世的不是安祿山,是他自己。

    他現在什麼都不是了,只是一個失去妻子的凡夫。他的尊崇,並不能使愛妻子復生,只會在他摔倒在地時,加重他的狼狽和悲傷。

    冷雨掃到他臉上,像一根根細針釘入他的骨頭裡,他凍得渾身顫抖。他格外想念那溫軟的美人。以往,是她用年輕的身體溫暖著他,拖延他老去的步伐,使他覺得自己能夠一直年輕下去。

    此時她在那裡呢?死的倉促,葬的也潦草,甚至連平民也不如。那麼嬌弱的人兒,曾經玉體橫陳,如今孤孤單單躺在地下。腐草化螢,帶著她的怨念閃爍。她姣好的面容,美妙無倫的身體,是上蒼賜予的禮物,與他交歡,刺激出他蓬勃的生命力。現在她離去了,他知道自己也行將枯朽了。

    他從夢中走出,徒勞地想挽留那幻象,雨沿著屋簷不斷的地滴下來,淅瀝的雨聲絞斷了他的肝腸。這樣的淒風苦雨,打在她身上,一如兵刃相加。一想到這裡,他就痛苦得咬緊牙關,恨不能,恨不能以身代替!

    他也知道這種衝動——只是衝動。

    他當時沒死,現在更不可能死了,他必須活著,因為她為他死了!

    生死置換了兩個人的地位——與毅然死去的她比,他的內心是卑微的。

    他在劍閣,因思念她所作的曲子,就是後來傳世的「雨霖鈴」。

    就像是刻意為了應證「心有靈犀一點通」這句話。此時,死去的楊妃陰魂不散,淡月梨花之下,自傷玉碎珠沉,滿懷深情的追憶當日恩情:「凝眸,一片清秋,望不見寒雲遠樹峨媚秀!苦憶蒙塵,影孤體倦,病馬嚴霜,萬里橋頭,知他健否?縱然無恙,料也為咱消瘦……」

    山長水闊知何處——她料的不錯。他果然為她上窮碧落下黃泉,可那是他安穩下來以後的事情。此時的楊玉環冷骨幽泉,沒有一絲怨恨,為他著想,憐惜他。女人的付出,比男人要勇敢徹底的多。女人的愛,比男人要純粹的多。

    卷四

    局勢稍稍安定了,人們在離亂中開始流傳他和楊妃的軼事。人們對開元盛世不能忘懷。對繁華的懷想,正是對流離的安慰。人們傳說,當年游曲江時。楊家人隨地遺落的珍寶配飾,如同沙礫,被看熱鬧的百姓揀到,隨便一件就價值萬千。最近有人在馬嵬坡揀到楊妃的一隻錦襪,拿出來叫人付錢賞玩,居然發了一筆財。

    開元盛世之後的詩人們,一面譴責這種奢靡,一面又何嘗不遺憾自己沒有生逢盛世,只能靠寒微的想像來吟唱:「一騎紅塵妃子笑,無人知是荔枝來。」百年後,被放逐的宋朝學士,在嶺南獨啖荔枝,笑唐朝的妃子憑欄,在長安望眼欲穿。

    梨園部的老伶宮們也在兵亂中四散零落,有的被叛軍殺死,有的死於亂軍之中,有的流落江湖,不知所終。當年宮中的第一歌者李龜年飄零到江南,只能靠在街頭賣唱為生,吟唱著一去不返的盛世。

    圍觀人們卻只把他的吟唱當作笑談。潦倒的他,直到遇見了一個愛好聲樂年輕人李暮才得以暫時有個棲身地。

    李暮這個名字別有深意,他的出現預示著李唐王朝江河日下。他是洪升特設的一個人物,用來見證霓裳羽衣的哀歌,從一個旁觀者的角度,使他和她的故事流傳下來。

    李暮曾在宮牆外偷聽霓裳羽衣曲演練,不得其門而入。而今遇見了流落在外的李龜年,李暮如獲至寶,對他悉心照顧,以師禮待之,李龜年感恩圖報,一面授之以絕技,一面將上皇和楊妃的故事娓娓道來。

    他們的歷史被切割,組合,加工,糅合了幻想,傳說,重新演繹,隨著離亂在人間口耳相傳,李龜年的清歌,像上好的傷藥,撫慰著,在收斂傷口的同時也刺激著痛處。

    於是,沒有過很多年,在他還沒有徹底地隱沒到歷史裡去,被香煙遮住儀容的時候,人們已經迫不及待開始評論他的得失成敗。將他與楊妃的事一遍一遍地拿出來說。生怕人不瞭解那樣,拿到青天白日裡來說。

    他和她落入世人的口舌中,充斥著宮闈,市井,閨房,勾欄,瓦肆,塞滿這破敗人世的每個縫隙角落。大難剛脫的人們,把他們當作前生的輝煌和遺艷來指點憑弔——人們在他的傷口上祭奠著自己的傷口,拋棄了他這個活著的人。

    人們在對他們的事津津樂道,他對她的死也一樣不能釋懷。這個傷口像一堆蛆,在他日漸老去的肉身上肆虐,其張狂的程度,一如當日的他指揮大唐的鐵騎,在別人的疆土上縱橫馳騁。

    上皇命能工巧匠用旃檀香雕了楊妃的生像,在宮中致祭。

    死亡,永恆的助手。它是神秘而深刻的雕刻家,將她永遠地刻在他心口。

    此時的上皇形如囚徒,處境維艱。近年來,他的境況更差了。他被逼著遷往冷僻的興慶宮,更加遠離政治的中心,身邊只有為數不多的老宮人服侍,始終相隨的還有高力士。

    老去之人會愈加無助地依附於愈加空虛的回憶,直至虛空化盡。失去的愈多,著意挽回的就愈多。李隆基陷於回憶的周折中,辛勤打撈著深海裡的殘骸,他一無所得。愈是留戀,愈是發現自己和往昔之間漸行漸遠。一切都是徒勞的,都將回到虛空中去。

    他的記憶力如八千子弟兵逃散,不聽調遣。原先他只不需要想,而現在他即使竭盡心力去想,也只能拼湊起零碎片段。

    當他再見楊妃(生像)時,他比以前更驚,更悔!死亡使她永遠年輕,偷生卻使他朽壞了。「別離一向,忽看嬌樣。待與你敘我冤情,說我驚魂,話我愁腸……妃子,妃子,怎不見你回笑龐,答應響,移身前傍。呀,原來是刻香檀做成的神像!」

    生像雕得栩栩如生,他如見真人。如果不是非常恩愛,他幾乎要害怕是楊妃來討債催命來了!害怕和愧疚讓他懺悔:「寡人如今好不悔恨也!羞殺咱掩面悲傷,救不得月貌花龐。是寡人全無主張,不合啊將他輕放。我當時若肯將身去抵搪,未必他直犯君王;縱然犯了又何妨,泉台上,倒博得永成雙。如今獨自雖無恙,問餘生有甚風光!只落得淚萬行,愁千伏!我那妃子呵,人間天上,此恨怎能償!」

    這時她牽衣請死愁,回顧吞聲慘樣,又浮現在他眼前。當時她請死,他層順水推舟地表示:「但、但憑……娘娘吧。」生死之間涇渭分明,豈能但憑!現在時移世易,他鬆開了摀住弱點的手,將傷口迎向發亮的匕首——他的懦弱,猥瑣,自私,都無須費心掩飾了。

    「玉環……」他因念及這個名字而,淚如雨下,痛苦得站立不穩,「你是何等柔弱,可為何大亂當前,你願意為我獨力阻擋崩猝的歲月?而我,誓同生死卻辜負了你,大難當前時將你推出去擋煞。」

    無法消除的愧疚,用淋漓的淚液,將羞恥埋藏起來。

    他酹一杯酒,為她,為自己:「再想把杯來擎掌,怎能夠檀口還從我手內嘗。按不住淒惶,叫一聲妃子也親陳上。淚珠兒溶溶滿觴,怕添不下半滴葡萄釀。奠靈筵禮已終,訴衷情話正長。你嬌波不動,可見我愁模樣?只為我金釵鈿盒情辜負,致使你白練黃泉恨渺茫。向此際捶胸想,好一似刀裁了肺腑,火烙了肝腸。」

    他無法不悲傷,不懷念。這個女人的意義,絕不只是知心愛人如此簡單,她意味著他曾經的輝煌,無上的榮光。

    他懺悔著……不知該如何陳清心裡的苦楚,眼望不盡,口訴不完。過了這麼久,他發現自己的痛苦並未隨時間的流逝消失,反而急劇擴張了。

    失去了一個女人決不至於如此痛苦,是他受制於人,如履薄冰——天壤之別的際遇讓他如此痛苦。他悲悼的是他自己。消失的權力,消失的盛世,消失的美人。

    隨著那一道白練縊斷的,不是一個絕代佳人柔嫩的咽喉,溫軟的氣息,而是他一手開創的大唐盛世。她挽著它,就那麼輕飄飄,來不及發出一點聲音,就逝去了。

    短短的時間裡,他失去了一切!他一切都失去了,卻還要苟延殘喘地活著!他連心愛的人都算計了,犧牲了,卻沒有保住他的地位。

    「如今獨自雖無恙,問餘生有甚風光?」是他悲哀的根本。

    卷五

    望著遺像,高力士想起楊妃死前對他的囑咐:「聖上春秋已高,我死之後,只有你是舊人,能體聖意,須索小心奉侍。再為我轉奏聖上,今後休要念我了。」

    追憶當年的好風光,眼見上皇現今的淒惶,忠心的老臣伏地痛哭。他在宮中一生,見慣了人事離散,見慣了你方唱罷我登場。他從未感受過如此刻骨地悲哀,如萬箭攢心的淒涼。他為皇帝無法解脫的痛苦難過,為楊妃對皇帝深沉的愛而動泣。他想,他們待彼此都是特出的。只可惜大難當前,愛,被人的自私摧毀了!

    秋雨淒淒。貴妃死後,上皇的生命裡,再也沒有春天了,再也沒有了。

    他將纏綿於對她的思憶當中,如蠱附骨。他知道自己不得好死!

    在某個月夜,他懷著與她再續前緣的妄想,抱恨終天了。

    戲中。洪升還不惜筆墨的寫了楊玉環的悔悟,遠沒有寫李隆基的悔恨這麼深刻,直抵人心。懺悔人為地拔高了楊玉環。自省確實是符合東方人精神軌跡的回歸,但它這麼深刻,這麼嚴肅,不適合楊玉環。

    我沒想明白楊玉環有什麼好懺悔的。一個女人,愛吃幾口荔枝。她老公幫她弄來,即使她知道荔枝難得,她也只需感激她的男人。我們不能以一個政治家的敏感來要求一個女人,要她在吃荔枝時聯想起國計民生,每吃一口就生出懺悔之心,自責:「我吃這一顆荔枝,會害死多少人啊!」

    她又沒心機,不涉政治,只愛玩樂,三十多歲還像小女孩一般天真爛漫。這是李隆基長寵她的地方。族人因她而飛揚跋扈,不是她背後指使的。

    我非常不贊成洪升寫她悔罪是為了安排她登仙,在天上等李三郎團聚,絕大的敗筆啊!

    土地老兒(洪升)顛顛地跑出來安慰楊玉環說:「這一悔能叫萬孽清,管感動天庭,感動天庭,有日重圓舊盟。」

    純粹鬼扯蛋!悔悟能這麼廉價麼?悔悟是為了悔悟後的好處?

    道歉有用的話,要警察幹嗎?

    雖說放下屠刀,立地成佛。可這不代表曾經的罪孽會煙消雲散,它只意味著你從過錯中走出來,重新審視自己,掙脫了惡緣,再結一個善緣。但緣生緣滅,善惡如影徘徊交錯。人的一生像坐在蓮舟中,左右傾側,時時花葉交映——美滿的開始並不意味著結局同樣美滿。

    我不喜歡那些狗尾續貂的結局,說他們死後成仙又在一起了,又或是說楊玉環沒死,輾轉去了日本,白居易詩中的仙山,島國就是指日本,後來上皇知悉,還和她有通信。

    我堅決地相信,楊玉環在白練繞頸時就死了!她的生命終結在三十八歲那年。這是悲劇的價值所在。那千秋萬世的一瞬間——她拽住他的大唐盛世一起隕落了!這之後世間的一切傳說,附會,只能說她有關,卻不能肯定是她。

    情天長恨,惟愛永絕!這樣的不可挽回,才有動人心魄的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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