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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自序 石褪玉露 文 / 安意如

    這一年,是迷茫,挫折,欣悅的交集。

    當我開始準備寫戲的時候,我一開始想寫的是京劇。

    那些怎麼也不會老去的旋律,它們讓我心醉神馳。我企圖把我所感知的美和人分享,它們是我年少至今的珍藏。如同小女孩的私物,在合適的時候,總想拿出來和人分享。即使它很有可能不值一哂。

    但我逐漸發現這幾乎是不可能的事情,我不是一個表演藝術家,我不能站在舞台上用身段和唱腔來完美地呈現一個故事。而僅僅通過文字的描述去形容京劇的美妙又是不夠的,很容易就乾澀乏味,空空蕩蕩。事實和描述之間的巨大鴻溝,很可能使原本憂傷動人的故事變得索然無味。

    有一些美是可以通過文字來傳達的,而有一些美,是自有形態的,它們是穩固直至封閉的,不能被轉化。你必須耐心接觸,進入,深入,再深入。直到你整個人與它有了心領神會的交合。這種感覺是旁人無法替代的。

    這是我所遇到的第一個挫折。

    後來,我試圖通過表演者的角度來探索京劇之美。譚鑫培,余叔巖,馬連良,梅蘭芳,程硯秋,光是這些如雷貫耳的名字,他們的風儀,也足以讓我拋下一切,甘心回到,和他們一起生活在那個起伏跌宕戰火紛飛的年代。

    我知道嚮往終是虛妄。那年代已飛離我去,那些人一去不回,百般相思亦是枉然。

    章詒和不會知道,我是多麼感傷於她的《伶人往事》,哀傷於馬連良的死去,他遽然的離世讓我怦然心碎——聯想到故去的外公。因為外公的緣故,我對清矍的老人總有割捨不斷的好感,何況他是馬連良。

    寫京劇要寫角兒,戲曲其實是殘酷的,離了角兒就離了魂。寫角兒勢必要有機會對人有持續深入的瞭解,如同觀察一株植物如何從萌芽走到落葉歸根,用心分辨根莖枝葉花,究竟有何特別。而我,顯然缺少這樣的機緣。瞭解一個人絕不僅僅是通過一些影像文字的膚淺描述。那些浮光掠影的東西,終是來自別人,歸於別人的記憶。

    我看齊如山回憶錄裡寫的那樣親和恬淡。往昔靜水深流,真叫我心嚮往之。齊先生是民國名士,近代戲曲研究的第一人,他總結的「無聲不歌,無動不舞」儼然已經成為人們提到戲曲時必提的八字真言。

    他回憶當時去看梅蘭芳演《汾河灣》,以他的眼光苛刻,並不覺得梅有多出眾,然而梅當時具有的觀眾緣已足夠叫他吃驚。一場戲聽下來,他覺得梅蘭芳功底很好,是個可造之材。他覺得梅對柳迎春這個人物的心理揣摩不夠確切,在表演上尚有可改進之處,一時興起寫信給梅,提了幾條建議,再去看時,梅已經依照他的指教一一改了過來,這讓他覺得梅很受教——由此與他建立深交,直至幫助梅成為真正的大家。

    這樣的事,他說起來是家常閒話,於他而言確實是家常。言者清淡,聽來有味。而我們總是不自覺就正襟危坐,以追慕前賢之心去品評談論。過於諂媚刻意地表白自己,恨不能撲過去耳鬢廝磨。試圖將每一件平常小事都說成獨一無二的軼事,掘地三尺,在每一點舊事的碎屑裡搜索華麗的殘影。

    這是一件多麼徒勞的事情。

    如果說,章詒和還有機會捕捉到絕世名伶退場時的衣香。晚生如我,真的只能在長安街上那個很沒有戲味的戲院裡撿幾場還可以入耳的戲來聽了。而且,心涼的是,身邊往往沒有幾個人。

    這是我的遺憾,也是我更大的挫折。

    最終我只有回到故事身邊。我發現,它一直在我身邊,如同忠貞的情人。一路見我迷茫,見我反覆,它依然耐心守候。直到我醒悟,離棄了那些妄念,它們依然與我相依為命。

    真是命中注定啊!

    我重新進入到我所熟悉的故事裡面,一如重新與之相愛。這一次我不再粗暴輕率地對待它,而是用對待情人的溫存忍耐。我們重新接納對方,如進入情人的身體那般情意深長。我要它和我都放開,將感覺坦露,每一處褶皺輕撫,再微小的細節亦被關注。

    我不再急切地去表白什麼,那樣會使我像一個嘮叨的婦人。不再刻意地追求宏大敘事,避免了惺惺作態。我試著去描述一個個完整的故事,再現一個個活生生的人,而不是貿然站在時代的角度作出價值判斷。我開始用心去揣摩劇中人的生活,他們的思維,分析他們際遇變化的原因——體察每一次輕小細微的抖顫。那是命運在發生變動。

    我的講述有時仍不可避免地偏離,滑向自我沉溺,這是一個感性寫作之人的致命缺點——為了標榜感受的獨特性,誇張個人感受。我的價值判斷也會急不可耐地從幕後跳出來,打斷原本刻意維持的冷靜敘事。

    但我深信。這本書會是不同的。與我自己以往的不同,與別人的也不同。

    選擇雜劇是一件多麼勞碌的事情。有時候我覺得我是在自虐。當你習慣了唐詩,宋詞的優雅纏綿之後,你幾乎會自覺地抵制這個世俗化的產物。它很難符合高雅清淡的口味,顯得直白低俗,不耐咀嚼,有時還充滿了齷鹺和猥瑣。對於男女之間那點破事更是津津樂道,不厭其煩。

    它不像詩詞歌賦那樣懂得撩撥,欲近還遠,善解人意,它太不懂掩飾,直至搞壞了你的胃口。可是當你進入了之後,你會發現它的孤寒由來有因。雜劇本身是一個寂寞的產物。是一群有志難伸,或者在我看來是活該一輩子不得志的讀書人排遣寂寞、消遣社會的產物。它不可避免地用力太過,流露出尖酸刻薄的個人情緒。

    隨時擺出一副跟人死磕的蠻狠,很可能就悲壯地落了空。你呼天搶地,人家根本不搭理你。

    我寫這樣一本書的動力來自於一件小事。有一次我隨意地問身邊的人,你們知道蘇三嗎?在座的人無一例外的不知道,知道的,也只是知道有一首流行歌曲叫《蘇三說》,恰巧,那個R&B風格的歌星正是他喜歡的。

    若你以為這是後才有的問題那就錯了。我接觸的人多半是後,後的,他們同樣一無所知。由此我意識到這是一個集體空缺,整體空白。所以我相信,這不是一個人的問題,也不是某個特定群體的問題。

    大家都有文化上的疏缺,不可能人人都是百科全書。但是,當一種文化疏缺已經成為一種社會現象時,就有必要警惕,需要引起重視了。有什麼比瞭解自身傳統更重要的呢?

    蘇三是京劇《玉堂春》的女主角。而京劇的經典劇目多半來源於昆曲,昆曲,又源自於雜劇。一個被奉為高雅典範的東西來自於一個流於艷俗近乎色情的東西,這也是很有趣的。

    讀雜劇,有時讀到心生牴觸。可能正是它的粗暴自私是你我不敢直認弱點,有意迴避陰暗。

    你肯給它耐心,它回報你驚喜,世事多是這樣相互和好。如是,我慢慢摒棄了對它的輕慢。在粗糙俗氣中看出它精緻雅氣的底子來。我選擇的幾個故事,都是能夠真正打動我的,它們在我心中存留了很多年。有的曲折離奇,一氣呵成。有的文辭典雅,使人過目難忘。有的悲辛徹骨,叫人耿耿於懷。

    用氤氳的方式去舒展它們,使之在心底復活。我不斷地在想,如果我是當時的作者,我的思想是能超越他,還是不及他?我能寫到這樣的程度嗎?我會如何去表述這份感情,處理這個人物?劇中人是在怎樣的情況下會有這樣的舉動,這樣的念想?那些時而深情時而幼稚的話,那些匪夷所思的念頭,到底是作者刻意雕琢,還是人物真情流露不由自主的結果?

    元曲有時膩膩於兒女私情,男歡女愛,文人在其間有意張揚才華,互相擠兌,遊戲文字,插科打諢,但更多的是個人真情的流露,道破世情。漸漸,我看見石褪玉露的驚喜。

    可以肯定的是,在我的文字中,沒有帶有時代偏見的字眼。古人追求功名,今人追求財富;古人三妻四妾停妻再娶,今人床友眾多,夫妻雙向出軌。試問誰比誰純潔?憑什麼說人家是在宣揚封建禮教和迷信?站在當時人的角度,他就該這麼寫,他這麼寫已經很大膽很先鋒很身體了。我們不能以數百年後的思想來統一觀點,試圖淨化數百年前人的思想。這是多麼可笑的野蠻武斷的做法。

    事實上,在深讀時,我常常訝異於不同時代人們思想和行為的相似,人們好像在某種程度上有著不可言傳的默契,無法解釋的固執和堅持。心靈意識的更替相較於社會變革,朝代更迭,無疑是緩慢乃至靜止的。

    千江有水千江月,萬里無雲萬里天。根深蒂固的東西依然根深蒂固。

    你以為你英勇果斷地離棄了,很可能只是換了個方向繞回來。人總是一面向前,一面退後。

    有人說,世道再變,人心不變,這是它們的關係。在變中寫不變,亦在不變中寫變,那需要何等的目光清澈又要加上狠、辣、毒?

    深覺有理。以為記,以為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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