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桃葉渡 無奈與君絕,夢裡幾番哀 文 / 安意如
捨棄與記取
我歸隱在沒有你的寂寥天地裡,為你固守一座空城,恩愛前生夢,夢裡幾番哀。
昨夜渡江何處宿,望中疑是秦淮。
月明誰起笛中哀。
多情王謝女,相逐過江來。
雲雨未成還又散,思量好事難諧。
憑陵急槳兩相催。
想伊歸去後,應似我情懷。
舊時王謝,裙屐風流。魏晉的山高水長,不期然被蘇軾的一闋《臨江仙》勾動。似江月隨波,潛回我心裡來。
早年讀《世說新語》,多半是衝著狗血兼八卦去的。看名人軼事看得歡樂無比,未嘗解古人字中意,也不曉得人世悲欣交集、人生的大悲大喜大起大落,往往就掩於幾筆閒談,淺淺淡淡墨痕中。
新來再讀《晉書》,翻看《世說新語》,激動失笑之餘,總會想這些得天獨厚的人真的快樂嗎?為什麼,我漸漸在他們的任性縱情裡舉止言談裡品出了人生的不如意,是我多心太敏感了嗎?還是我已不再過分天真?
譬如今夜讀到《晉書》裡王獻之臨終遺言:「不覺有餘事,唯憶與郗家離婚。」一時感觸,竟潸然淚下。
「想伊歸去後,應似我情懷」,是蘇軾感慨世間恩愛難久,思憶死去的愛人吧。一語道破的,何嘗不是王獻之的心聲?古今情事一般同,仔細品讀蘇軾這闋《臨江仙》,竟像是合著他二人的事而作。
夢裡幾番哀,王獻之和郗道茂,這一對千載之下猶令人歎息扼腕的佳偶。
時隔多年,在一生的盡頭,他介懷的仍是和她無奈的分手。「雲雨未成還又散,思量好事難諧」,說的何嘗不是他呢?他曾因為內心動搖而背棄了她,又因為內心的堅持,終生放不下對她的愧疚。
王獻之是書聖王羲之第七子。書法造詣與其父並稱「二聖」,王獻之風流為一時之冠。史載他極重風儀修飾,雖閒居終日,然容止不殆——這不同於「偽娘」,是世家修養出的絕不怠慢的生活態度——精緻。
翰逸神飛,精雅自持,亦是魏晉時人欽敬的風流的一種。一次,獻之和兄長去拜謁謝安,兩位兄長多言俗事,獻之寒溫而已。閱人無數的謝安由此評斷王獻之在二兄之上:「吉人之辭寡,以其少言,故知之。」——小者佳。
除卻言辭謹慎,王獻之臨危不亂的風度也與謝安相近。
某次,王家失火,王徽之來不及穿鞋拔腳就逃,王獻之面色如常,由僕人扶著慢慢走出。不過,我覺得這個稍顯作態,想來火勢不緊急,萬一火燒屁股了,還是像徽之一語不發拔腳開溜比較實際,別坐等著僕人來扶。
又某夜,王家失竊,小偷入室,王獻之悠然睡臥在床觀望小偷們忙碌。眼看人家都快忙好準備收拾包裹撤退了,他方才悠悠然說出一句:「偷兒,青氈是我家舊物,留下吧。」嚇得心理素質比較低的小偷們落荒而逃。
這個就比較狠了,他可以淡定到連機敏的小偷都不曾發覺他的存在,心理素質的確非同一般。
即使是在人才輩出的王謝子弟中,王獻之無疑也是出類拔萃的。他自幼得人讚譽,也確實不負眾望,勤奮自持。連王羲之都覺得此兒日後必成大器,對他嘉許。
王獻之成年後與其表姐郗道茂成婚,兩人青梅竹馬,夫妻感情甚篤。郗道茂也是名門世家女,郗家雖不如王氏顯貴,當年也曾顯赫一時,王羲之本人就是郗鑒的東床快婿。因有這層姻親關係,郗王兩家都樂見兩人結親。
郗道茂端莊嫻靜卻不刻板,是個頗具生活情趣的女子。王獻之與她性情相投。他原本宦情淡泊,不耐俗事,得此賢妻美眷後更加淡泊名利,只願流連山水清靜度日,潛心書法造詣。
本就不是醉心名利的人,因著王家的顯貴,他倆原可以就此清閒度日,做一對世人眼中的神仙眷侶。孰料,命運偏要幸福不得善終。
王獻之生命中,猝不及防出現的桃花是簡文帝的女兒司馬道福。司馬道福鍾情王獻之久矣。她原本嫁給了桓溫的兒子桓濟。桓濟後來欲篡兵權被廢,司馬道福就勢與桓濟離婚,提出要改嫁給王獻之。此時她已貴為新安公主,加上東晉皇室也頗為認可王獻之的人品聲望,認為他堪為佳婿。所以由皇太后做主,皇帝下旨詔命王獻之為駙馬。
「竹外桃花三兩枝」,哪個出色男人生命中不曾飄過兩三朵桃花?很出色又完全零緋聞的人,恐怕是很少見的。面對生命中猝然出現的桃花,多數人可以安然度過,神魂顛倒一番之後,最終拐回正道上去。而王獻之不同,司馬道福這朵深情款款、來勢洶洶的桃花,打亂了他未來的全盤計劃,由於種種原因,他拒絕不得。
司馬道福心意堅決,即使王獻之燒傷自己雙腳以跛足為由拒婚也無濟於事。司馬道福擺明了姿態非君不嫁。這貌美的公主以不屈不撓的姿態挾持著深情而來,她是侵略性明確的強勢入侵者。
王獻之可以無視她,卻不能無視她身後整個東晉王朝的壓力和期待。她的到來,是局勢飄搖的時候,不能斷然拒絕的示好。王獻之一旦矛盾、搖擺,首當其衝受害的就是郗道茂。
說句題外話,寫這篇文章的時候,我反反覆覆聽一首老歌《夢裡幾番哀》,總覺得這歌中無可奈何的別離契合了太多悲哀故事的基調。
問你可知否
你追我逐去將河山改
聚了百般怨
令到深心難載
恨有幾多種
你爭我奪那恩情不再
夢要幾番追
竟需要斷愛
獨霸高處心中可有感慨
在你心裡
是否空虛難耐
夢裡幾番哀
歎惜痛恨你身沉苦海
夢裡幾番怨
惋惜失去熱愛
夢裡千番歎惜朱顏改
王獻之固然不是君王,但他一樣要追逐更高的名利。清冷女聲幽幽在歎,似怨似憐。古往今來,多少爭名逐利的男子為達目的,不惜割恩斷愛。多少女子被無辜連累、辜負,貽誤一生。這歌者雖痛恨男子絕情,又哀憐他為野心名利所縛,一朝獨霸高處正是身陷苦海,日後不免空虛,後悔也無人傾訴。其曲一唱三疊,似唱足了郗道茂曲婉心聲。
知道嗎?這世上最不能考驗的是感情,因它注定要被其他因素左右。王獻之可以不為自己考慮,但作為世家子弟,他有與生俱來的責任和榮譽感。
一個從小傲視群倫的世家子弟此時卻必須屈從於命運的安排。逍遙如謝安都要擔負起家族責任,為重振謝氏家族出山。被家族寄予厚望的王獻之注定不能置身事外,不能置家族利益於不顧。
一個男性朋友和我聊過,在家族利益面前,愛情永居其次。我失語,那一剎我心涼如冰。我想,我更明白了男人們的想法。那些被指責為負心人的男人的心裡,不是沒有感情湧動,只是,愛情很少能排在第一位。人生有更多待實現的價值。即使,他知道作出的,會是一個讓他終生追悔的決定。
捨棄一段真摯的感情不是毫不猶豫的,但是,該捨棄時,一定會捨棄——這就是男人和女人的分別——女人是可以用感情取代很多東西;男人是可以用很多東西取代感情。
人生注定有一些你不想作又不得不作的決定。壯士斷腕還是輕的,就算是從此身心割裂不再活過,又如何?
在大多數人的生命中,愛情都不是第一位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