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遇仙記歡從何處來,郎行去不歸 文 / 安意如
短暫與永恆
挽留不住你,伸出手去,握住的只是虛空。在天與地的另一端凝望、分離、等待,是宿命。比漫長更漫長的虛妄,得到的是短暫,失去的是永恆。
關於桃花,有個非常美麗的傳說。
東漢明帝時,會稽郡剡縣(今浙江嵊縣)有兩個採藥人劉晨、阮肇,結伴到天台山采谷皮(谷皮是一種草藥)。不幸的是兩人迷失路徑,不能返轉。在山中挨了大約十三天,糧食吃完,飢餓疲累欲死。這時遠遠望見山上生著一株桃樹,樹上仙桃殷紅,結實纍纍。
桃樹遠在絕巖之上,中間有深澗隔阻。若在平時,兩人很可能也就望難生畏就此作罷了。此時兩人瀕臨絕境,遠望有食,求生意念壓倒恐懼,不顧一切攀著籐蔓爬上去,採摘到桃子,狂吃一氣之後才覺得稍微恢復了力氣。
絕處逢生的兩個人重新找路下山,在溪邊取水洗漱,看見從山腹那邊飄過來蕪菁葉,接著又看見一個杯子裡盛著芝麻飯。兩人興奮地說:「瞧,有吃的!看來這裡離人住的地方應該不遠了……」於是緣水而上。
過了一座山,看見一條大溪,溪邊有兩個資質艷絕的女子,見到他們,很歡悅地說:「瞧,劉、阮二郎拿著飄走的杯子來了。」劉、阮二人並不認識這兩個女子,但聽她們說話的口氣,好像與自己相識已久那樣。
兩女子笑說:「為何來得這樣晚呢?」兩個男人尚在疑慮間,便被邀請回家。女子的家甚是華麗,看起來不似山野之居。南壁和東壁各放了一張大床,床上有紅色羅帳,四角掛著金鈴,金銀交錯。床頭侍立著數十個婢女。二女吩咐侍女說:「二位郎君一路辛苦,雖已吃過仙桃,但身體尚虛。你等趕緊做飯送上來。」
很快有人備好芝麻飯、山羊肉、牛肉脯送來。飯食豐富,香甜可口。吃完飯飲酒,有一群侍女手捧仙桃翩然而至,嬉笑說:「恭賀你們的郎君到了。」大家在一起調笑飲酒作樂。劉、阮二人至此,又驚又喜,完全聽任擺佈。到了晚間,女子各隨一人就寢,女子嬌媚清婉,相處之妙令人快樂得忘了煩憂。
如此過了十多天,劉、阮二人想回去。女子勸說:「你們來到這裡,我們彼此成就姻緣,是多世修來的福澤,為何要急著回去呢?」不允。如此又挽留了半年。到了春天,花繁惹思,鳥鳴添愁,劉、阮二人思鄉情切,多次懇求回去,女子苦留不住,歎氣道:「這是你們的塵緣牽絆,不讓你們回去又能如何呢?」於是召集了先前的女伴們來,一起奏樂送行,指點他們出山之路。
二人出山之後,發現原來住的地方面目全非,人事亦非。他們完全找不到家在哪裡,親友故舊更是凋零難以尋覓。兩人四處打聽,見到一個小孩子(經詢問知是他們的七世孫),自言長輩傳說先祖入山採藥,不知所終……
原來,二人在山中半年,人間已過了七世。此時已是晉太元八年。
這故事的後半段,是說劉、阮兩人悵然返回天台山,在山中四處尋覓。採藥處,邂逅的溪邊,經歷如夢似幻,再尋不見仙妻蹤影。那溪沾染了惆悵,那橋便叫做惆悵橋。
我是覺得「惆悵」兩字太清淺。試想,劉、阮二人心中驚愕豈是「惆悵」二字可以言盡?短暫艷遇的代價是親友俱亡,他們滯留人間,而親人早已不知輪迴轉世到哪裡去了。
白雲蒼狗,世事浮沉,他和他,轉眼竟然成了時空的坐標,突兀地佇立著。
兩個尋常凡夫,遽然間變得絕不尋常。這升格不是自願的,他們只不過是在尋常的一天入山採藥,連探險都算不上。無意間在山間逗留半年,以為是艷遇,就算是桃花運吧,卻也沒有忘乎所以,享樂之餘總念念不忘家人,心心唸唸要返回家中。
這段奇情艷遇,可以留待以後的庸淡歲月細細回味、咀嚼。假使真的念念不忘,也可以來此山中再續前緣。
誰知,出山之後,一切早已面目全非。時日驚飛,在世人眼中他們是早已作古之人。親朋凋盡,人世間已無任何親密關係。仙緣又絕,走不回遇仙之路。茫茫天下,從此該何去何從?驟然間得到,又驟然失去。得到是短暫的,失去的卻變成了永恆。
兩個再世為人的人,身份的雙重性就足以使人迷惑——我只不過是一個平凡人啊,可現在又變得際遇不凡了!世事真是難以預料,變故又非人所能想像承受!陡然無根的淒酸,孑然無親的驚恐,走投無路的困境。只要肯設身處地地想一想就知,他們的感受絕非後來辭賦裡所附會的浪漫,而是足以置人於死地的淒惶。
有道是,「山中方七日,世上已千年。」時間是弔詭的相對論。人生百年,浮生一瞬,他們被命運拋擲到一個始料未及的高度,落地時卻極狼狽慘痛。他和他,就像是不捨輪迴、戀戀塵世的遊魂。那麼認真,煞有介事。經歷的一切還都無比真實,自以為真切,孰料早被命運拋離了原有的軌道。
一切的眷戀也成了妄念。
若此刻,能重回秘境,從此泯滅塵緣,笑看風雲滄桑,亦不失為解脫之道。可惜的是,桃源難覓,仙凡永隔。曾經一見傾心、兩情相悅的她們一樣以莫須有的罪名裁決了他們。
憑什麼,這一切難道是他們的錯嗎?若換作我也會憤懣,是仙女就有權利只愛陌生人嗎?你說什麼是什麼,要愛就愛,不愛就不愛,先以姻緣來勾引,又以緣盡來推搪。
始亂終棄原來不是男人的專利。輕率地將一切歸結於緣分,難怪緣分總傷人。
後來的唐詩宋詞裡,總有人借他們的身世抒自己情懷。詞牌裡《醉桃源》,又名阮郎歸。情懷傷感,其調多半哀艷。
大唐元和十年,長安玄都觀,殘春。滿樹搖紅。劉禹錫足踏點點蒼苔、碎紅,望著那凋落的桃花朗聲吟道:「種桃道士歸何處?前度劉郎今又來。」——是人都讀得出來,劉禹錫落寞中暗藏興奮、歡欣。他的意態激揚,是示威,跟權貴叫板:你們擊不垮我,我又回來了!
我怕劉晨見到此句會失笑垂淚,別有一番滋味上心頭。桃花,又見桃花。怎麼同是劉郎,流水浮生,一樣歷經坎坷。他十年播遷,青雲路未絕,而自己,恍惚一剎,就再也找不到歸家的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