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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六章 玫瑰,情人草 文 / 小意

    1.

    街口有個賣花的老太太,她常常坐在台階上用渴望的眼神盯著路人,面前是一個紅色的桶,裡面插滿了各色的鮮花,水靈靈地在初夏的涼意中打開嫩嫩的花瓣。

    我有一個金色的花瓶,上面纏著一朵黑黃相間的花。一直以來,我沒有注意過那是什麼花,我好像一向是個把生活搞成一團糟的人,對這些細節很少賦予注意力。

    何剛認識我的時候喜歡送各種各樣的花,飽滿的,清瘦的,豐盈的,淡雅的,整束怒放的嬌艷欲滴都有如星星般散落的情人草點綴著。我喜歡金黃色的百合花和蕪雜的情人草配在一起,看上去有些古怪,雅致和零亂混成一幅畫面有特殊的美麗,我這麼想。

    但結婚後,花瓶就一直空著。

    2.

    已經搬家很久了,再也不會經過那個街口了,但還是會想到那個熟悉的街口,和那段幾近奢華的日子。

    直到賭輸最後一根骨頭是何最常對我說的話,說的時候他的眼睛就發亮,一副神氣活現的模樣。

    每到這時候我就聽到自己的牙咬出些聲音來,我想揍他。但我從來沒有這麼做過,無論我再怎麼凶悍,畢竟我還是個女人,當然打不過身強力壯特警出身的何,但我喜歡他賭贏時的樣子,每到這時候,他便慷慨大方的像個國王,經常大手一揮說,來,小麗,咱去買東西,你想要什麼?

    我想要什麼?我喜歡一切誘人的東西,商店裡琳琅滿目金銀珠寶、大街上擁擠的汽車和洋房,大酒店商務部掛著的滑潤流暢的禮服都能讓我的眼球固定在一個點上。我是個愛美的人。

    剛認識何的時候,沒有想過他會有經濟危機,那時候他的手氣實在是很好,我們常常出入星級酒店一擲千金,我的衣服都是價值千元以上的世界名牌,他的打扮也像個體面的明星,我有一盒子的珠寶首飾,每天早上我摸觸著它們涼涼的身軀時的快感無以倫比。就是現在,一個像他這樣道貌岸然的傢伙,也很難讓人想像竟然窮得都快露腚了。

    何本身就是個公子哥,他的媽媽很早就去世了,爸爸原來在省外貿公司工作,後來犯了經濟錯誤溜到了國外,在國外又開始做黑色生意,具體做什麼何也沒有說過,他只說他爸爸還算有點錢,經常寄錢回來,但很顯然,他的錢還不足以支持從小就沒人管教的何的浪蕩生活,何喜歡用賭來賺錢。

    何原來和爺爺奶奶住在一套四居室的大房子裡,現在爺爺奶奶已經去世了,這套房子也已經不是他的了。他把它賭輸了。

    3.

    何像和錢有仇一樣拚命地把可敬可愛的人民幣就這樣扔到下水道裡,其實我這麼說的時候有點心虛,因為他贏了錢的時候我會比他還興奮,拖著他的膀子就去逛街,買上一大堆需要或是不需要的東西,但輸了的時候就特別氣,因為他會把我的首飾都拿去賭。

    何最喜歡的是賭博時候的刺激,然後才是錢,輸錢時他的精神狀態並沒有我頹喪,相反,他吃的下睡的著,很平常的計劃著自己的下一次聚賭。而我每每找不到自己的首飾時血都翻騰了,我會尖叫著打他,直到他也怒火沖天我們倆都筋疲力盡為止。到現在,臥室的門上還留著個很深的刀印,那是我用菜刀辟的。

    我也常常勸他別賭了,否則連現在本就不算貧乏的生活都保不住了,可是何說,賭博讓他意氣風發,只有賭,只有錢,才能讓他感覺到一點振作。我也沒有再說下去,因為我喜歡他贏錢時的樣子。

    就這樣,隔三岔五地他會混到天亮才回來,穿過一道道門還沒走到門口時我就可以聞到他渾身冒著一股另人作嘔的汗臭味。怎麼說呢?何或許是從小得到的真正關愛太少,或許是生活一直過於平庸,他似乎總在渴望刺激、興奮,他說他喜歡賭博時的聚精會神和強烈的慾望。

    秋是我最好的朋友,她常問我一個奇怪的問題,她說,你愛他什麼呢?

    我愛他什麼呢?這個問題對於我簡單的頭腦顯得過於複雜了,他長得很帥,帶出去氣派,對我來說,這就已經是足夠的理由了,何況,我更沒有不愛他的理由,除了好賭,他沒什麼不好。

    4.

    他對我說要搬走的時候我沒有像往常一樣哭爹喊娘,反正這房子不是我的,那麼我唯一能做的事情就是找一處新房子。女人不知道是不是都像我一樣,小事喜歡斤斤計較,但真正遇到大事了反而在心底變得坦然起來,既然事實已經無法改變,只能一聲不吭地接受它了。好在城裡找一個住的地方並不算太難,我們很快就在城西租到了一套一室一廳的房子,也就是兩天時間,就把家搬了。

    這套房子小了許多,但還算得上乾淨,房東在出租前把它重新裝修過。我和何雖然不是十分滿意,但我們首先應該安一個家,畢竟我們已經結婚兩年了,像沒結婚一樣回媽媽家會很沒有面子的。

    何安靜了一段時間,這段時間他基本上不出門。我們都沒有工作,唯一穩定的生活來源就是來自於何爸爸寄來的生活費。相對於國內的生活水平來說,這是筆不小的數目,我們還可以過著超過普通人消費水準的日子。所以,這段日子其實是相當安逸的。每天我們都會到附近的花園裡去坐一會兒,再和一些同樣無事可做的朋友泡泡茶館,吃吃飯,我喜歡這樣的日子。

    但這樣的日子很快就過去了,有一天,何說到朋友那裡聊天,到了晚上十點還沒有回來,也沒有打電話回來。於是我知道日子又回到老路上去了。

    5.

    我一個人坐在茶館裡捧著一本雜誌發呆,我約了秋,她還沒有來,外面淅淅瀝瀝飄起了小雨,南方的夏季小雨清涼怡人,人們漫不經心地在路上不緊不慢地走,老天被炎熱蒸出的薄薄汗水並沒能催促他們的腳步,甚至同時,陽光還是很豐厚地在催促人的汗水。

    秋這些日子的行蹤讓我有點擔心。今天早上我睡得還迷迷糊糊,電話鈴就響了。她現在的小男友打電話來說她昨天晚上喝醉了,鬧著要自殺,搖搖欲墜地坐在五樓的窗口聲嘶力竭地哭,他半天才把她連哄帶騙的弄下來放床上。她一直哭到天亮才去上班。

    秋是個極為倔強的女孩子,從初中就是這樣。當時她是班長,卻常跟班主任鬧得不愉快。起因就是三好學生的名單常沒有她,班主任說她的選票不夠,因為她搞不好同學關係。她為此在班上更加孤立了,她刻意地擺出了種種驕傲的姿態和同學、老師們都拉開了距離,幾乎除了同座的我,她拒絕和任何人的接觸。

    畢業後我沒考上高中,她卻以優異的成績被省航運學校錄取了,四年後更是一帆風順地被分配進了航運公司,成了同學們羨慕的對像。要知道,航運公司似乎取之不盡的工資福利常常令人咋舌。連一些考取大學的同學談起秋時眼裡都閃著綠油油的嫉妒和困惑,他們怎麼也想不通自己多讀了幾年書卻換不回這樣好的一份工作。

    但人的命運就像一個天平一樣,兩端的成功和失敗總要以相同的重量來保持平衡。秋很明顯就是這樣的一個例子。她先是在春風得意中和港務局一位據說年輕有為的幹部結了婚,兩年就離了婚,原因是男方沒完沒了應酬於觥籌交錯中,沒有一點顧家的心,三更半夜都見不到人影。

    秋對這場婚姻極為失望,她說本來是希望兩個人相互照顧不再孤獨,沒想到結婚的日子還不如一個人過,多了份說不清的牽扯,卻連生病時連句安慰的話也聽不著。

    離婚時秋又被那位幹部狠狠惡斬了一刀,那位幹部一口咬定沒有錢絕不能離婚,秋把除了房子以後的所有大件財產都給了他,還另給了八萬元的現金才算把那位曾經發誓生死與共不離不棄的前夫給打發了,從此她對男人恨得牙都癢了,一提男人就翻眼睛說一句,什麼狗屁的愛情,男人沒有一個好東西。

    6.

    秋穿著一件鮮紅的披肩式連衣短裙輕快地走進門來,看見我時還飛了個微笑過來,她在服務台買了一包三五當場點上了,就這樣手裡挾著香煙穿過幾張桌子坐到了我對面。

    就是在這短短的兩分鐘裡,看著她風姿綽約地步入茶座,再走到我面前,我才意識到其實這些年來她的外表沒有多大改觀,還是個極具魅力的年輕女人,漂亮性感。她那雙眼睛像歐洲人一樣深凹在眼眶裡,顧盼之間都混著些明朗的柔媚。我作為一個女人都快給她這種迷離的女人氣質迷倒了。

    她的神色很鎮定,不像昨晚經過驚心動魄的自殺和哭泣的模樣,但我在她的神情上捕捉到了一絲恍然。我就在那一瞬間開口了,「怎麼有點神不守舍?」

    「是嗎?」她摸摸自己的臉,掏出鏡子來照了一下,「可能是沒睡好吧。」

    「睡眠不好?還是酒吧泡多了?」

    「都有,酒吧沒泡多也不會睡眠不好,睡眠好也就不會泡酒吧了。」她抹了淡淡口紅的唇間噴出了一口煙,輕輕瀰漫開來,「你呢?何最近還好吧?」

    「還是老樣子,你知道他好賭的。」

    「不是我說你,好賭的男人就算有千萬家產也不能跟的,遲早這種人把周圍的人骨頭都給啃了,誰跟他在一起都倒霉。」秋不以為然地瞅了我一眼,「就你這種傻女人以為現在他有錢。」

    「唉呀,以後再說吧,誰也管不了將來。」我知道她是對的,可無論如何,我還是希望何是一個特例,我不相信他會落得這樣的結局。畢竟,他是我的第一個戀人,男人,和丈夫。

    「算了吧,笨蛋。」秋衝著鏡子做了個鬼臉,「這口紅不錯,一點兒也沒掉。」說著把鏡子扔在了桌上,斜了一眼鄰桌的男人,眼神極為毒辣,好像在說老娘有什麼好看的那種氣焰。那個年輕男人頓時訕訕地收回了視線。

    「說說你自己吧,你怎麼樣?」

    「什麼怎麼樣?老樣子唄,可能最近把寶寶扔掉。」

    秋指的寶寶就是她現任的小男友,比她小一歲的趙。他們的相識是在酒吧裡,秋那時候還沒有辦妥離婚手續,常常在酒巴泡到天亮,有時和同事朋友在一起,有時就一個人。而趙也是個天天和哥們兒去酒吧喝酒的寶貨,就這樣幾次見了面熟就認識了。

    剛認識秋時趙的一個朋友也在同時追求她,趙佔據了年輕帥氣而且體貼的所有優勢贏得了美人歸,成為了秋的第二號男友。秋的第一號男友是個背景顯赫的商人,長期往返於香港與內地之間,而且又是個有家有孩子的男人,和秋在一起的時間自然並不多。

    我曾經問過秋,愛寶寶還是愛她的一號。秋不屑地呲呲牙,「什麼叫愛?狗屁。」然後她略帶些羞窘地笑了,臉都泛起了紅暈,「哪個讓我舒服就愛哪個,否則還不都是錢和錢的關係?」

    她始終是有以前上學時的頑固且自持的個性的,雖然經歷已經讓她改變了許多,她臉紅的時候我這麼想。

    7.

    其實我也不知道什麼是愛,只是這些年來,對何一直是依賴的,哪怕他讓我傷心透了的時候也這樣。但這種依賴更多的和生活相關,而不是最初的激情。它就像一種凝結在心底的粘液,走到哪裡都有些牽掛,淡淡的摻了絲說不清的煩悶,卻沒有憂傷與快樂,如同甩不開手的蜘蛛絲糾集著。

    但現在對何,我越來越有些失望。或者,我只是個愛慕虛榮的女人,他沒能給我蒸蒸日上的物質生活讓我失望了吧。本來應該是衣食無憂的人,卻偏偏選擇折騰自己。最初的那些年,我沒有意識到過他的這種愛好會這樣摧殘了我的生活。

    從小,我的夢想就是名貴的服飾和一流的生活,為了這個夢想,我不理會周圍的男生,費盡心機地想法結識一些本不屬於我生活圈子的人。

    我不大對人談起自己的家庭,現在和我來往的人,除了何和秋以外,沒有人知道我的背景,沒有人真正地瞭解我。

    我的爸爸是一個鐵路工人,媽媽沒有工作,他們至今仍然住在江邊的一排平房裡,和他們的獨生子——我的弟弟住在一起。我無須動腦子就知道他們現在在幹些什麼,無非就是衣冠不整的和街坊鄰居坐在門口嘮嘮,談笑風生地議論別人家的長長短短,所以我從小就知道謠言是怎麼炮製出來的,我也是個非常喜歡炮製流言的人,我沒法離開飛短流長過日子,別人的醜聞讓我活的快樂,很多人都像我一樣,津津樂道於別人的錯誤感覺非常良好,就像能證明自己一貫正確似的。

    這一點上秋不像我,她孤芳自賞的快變態了,不屑於關心別人的事,更沒興趣和別人交往,記得她離婚的那天晚上給我打了個電話,說這輩子也就你一個朋友了。當時我心裡很不是滋味,感動的柔軟和歎息的同情攪得我眼淚都快滴下來了。我想這也跟她的家庭背景有點關係,她的父母一個是工程師,一個是醫生,哥哥是個律師,我見過他們一家人,那一家子的關係就相當冷淡,每個人都在忙自己的事,整個就是當別人不存在的模樣。冷不丁見到外人,眼角向下瞟一眼,皮笑肉不笑地說句你好就又不見影子了。

    我們是如此的不同,但僅僅是因為曾經當了三年的同座位,彼此在對方的身上感覺到了與自己完全不同的一些特質,我們竟然也能將本來並不算密切的關係延長到現在,並且越來越密切。

    弟弟去年結婚了,婚禮我也沒有去參加。自從初中畢業以後我就很少回家了,這個家不但遠遠脫離我的夢想,而且爸爸媽媽也不認為我符合他們的設計,他們很早就設計著讓我和爸爸那個動不動就流口水的大個子徒弟談戀愛結婚了,說這叫門當戶對。我毫不留情地拒絕之後他們吼著叫我滾蛋,那我只好真的滾蛋了。

    我知道現在爸爸媽媽都在恨我,他們說我沒有良心,不識實務,在他們的眼中,那個流著口水的徒弟老實能幹,是我這樣的女孩子最佳的選擇,雖然他們也同樣為結婚前何捧到他們面前的那些鈔票心花怒放,但如果我一天不向他們低頭,他們是絕不會承認自己曾經錯過的,但要我認錯,不可能。為了我的沒有良心,連弟弟結婚他們也沒有通知我。爸爸讓弟弟跟我說,等吃了虧後悔了再回來就晚了。

    晚了?青春就這些年,嫁給一個流口水的呆子才真的是後悔就晚了。

    其實我剛結婚時爸爸媽媽曾經有過和好的意圖,在他們的眼裡,何做他們的女婿讓他們喜出望外受寵若驚,他有錢,有房,有個好爸爸,還有什麼可以挑剔的呢?但很快他們就極為失望了,我和何對他們的態度都是不冷不熱,就像對待鄰人一樣,甚至還不如。說不清是為了什麼,或許,我覺得這個家丟臉,或許我覺得從小他們就只關心過弟弟,從沒有愛過我,或許,我覺得他們在我的婚姻戰中輸了,我得意的想擺出個高姿態來。

    8.

    秋自如地將煙灰撣在透明的煙灰缸裡,「你對寶寶的印象怎麼樣?」

    「挺帥的,挺會照顧人的,不過,他也太會照顧人了,加上那臉看上去虛張聲勢的笑,我懷疑這個人很虛偽。」

    「唔,」秋歪歪嘴,算是笑了,「一天到晚和他的朋友胡吃海喝,沒錢了就問我借,三百兩百,這點錢都借,我都替他丟人,他自己還不覺得。」

    「問你借錢?還是不是男人?」我從來不知道男人還可以問女人借錢,在我眼裡,男人掙錢女人花錢天經地義,男人盤算女人的錢非常令人作嘔。沒錢問別人借也得養活自己的女人,而不能動女人的一分錢,這是何常說的話,事實上,他也是這麼做的。何的這種大男人性格是他唯一能給我的安全感,我無法想像一個男人連這點都不具備,還能有什麼優點。

    秋的眼睛盯著燃燒的煙頭,沒有表情,「一個男人都不能想到自己要進取,還要時不時問人借錢來供他瀟灑,算怎麼回事?那和他在一起有什麼意思?」

    「你跟他當真了?」

    「有什麼當真不當真?要不圖錢,要不就圖人,總得有一樣,否則就是浪費時間。」秋把手中的煙頭掐了,揚揚眉毛,「我可不是只有十八歲,還愛啊愛啊的,跟真的似的。」

    她突然像想起來什麼似的,「你今天為什麼約我?寶寶給你打電話了?」

    「嗯,是的。」我不想對她撒謊,她是個聰明人。

    「我猜就是這樣,」秋又接著點第二根煙,「不用擔心,我只是當時心情不好,覺得自己這些年冤透了,轉眼都快三十的人了,倒是給男人騙了不少,其它什麼也不得到。昨天中午我前夫打電話給我,希望能復婚,說他昨天騎著自行車到老房子去取行李,一路上越想越沉重,眼淚就在光禿禿的陽光下不停地往下掉。」

    「喲,快成詩人了,你怎麼回答的?」

    「我說先把我錢還給我。」秋笑出了聲,但聲音裡的惱怒還是顯而易見,「他媽的,想想就惱火,跟他過了幾年弄得我血本無歸,還要復婚,哭也沒有用,別提寫詩了。」

    「你還這麼漂亮,怕什麼?好好找個人吧,女人終歸要嫁人,不是嗎?」

    「我爸爸也這麼說,前段時間我姑媽給我介紹了一個,在什麼設計院工作,見了幾面,長的太醜了,看上去真倒胃口,對我倒還不錯,也是離婚的,沒有孩子。」

    「你不喜歡?」

    「挺想喜歡的,我爸爸說知根知底不會騙我,但每次一看見他就反胃,真是太醜了,自我感覺還特別好,說自己長得不醜,又有文化,各方面條件都好,好像全世界的女人都爭著搶著排著隊等著嫁他似的。」

    「讀書人都這樣,淨會扯,好像少了他們地球不轉了似的。」我說完了才想起來秋一家子都是這種人,「不過,人也不一定壞,就是傲氣些。」希望補充的這句能淡化上一句的效果。

    「壞的就是這種人,以為自己讀了幾天書就高尚的不行,一碰到實際利益比誰都斤斤計較,」秋沒有想那麼多,「早就看透了。」

    9.

    秋打電話來說她的一號回來了,晚上有一個聚會,叫我去她家裡去玩,掛電話前捎了這麼一句,」有些黃金已婚漢,你要是有興趣可以釣幾個,反正何老讓你獨守空房。」

    本來是想推掉它的,我還是有幾分願望希望自己正正經經做個已婚婦人的,何況我正和何商量著想要個孩子,她這句話讓我感覺到如果去了就是目的不純,但說心裡話,我自己是想從婚姻中透透氣的,這場不知前景的婚姻已經使我像溺水一樣窒息了,我甚至期望自己趕快生個孩子來挽救我們的婚姻,把何拉回家來。

    在這場婚姻中,我曾得到的東西很多,奢華的物質享受,嬌縱的受寵愛,別人艷羨的眼神,可是這一切似乎已經漸漸遠離了,失落與不滿是有的,但更多的,我還是希望能夠保有現在還殘存的東西,而不是新砌爐灶。可能是一直還沒有機會去這樣考慮吧。秋的話提醒了我一種新的機會,讓我害怕,也讓我渴望。

    我換了件藕粉色的長裙,是半禮服式的,滑順的流線從肩洩至腳踝,肩膀上鬆散打了兩個褶,這是何為我買的第一條裙子,也正是這條裙子,他完全俘虜了我的虛榮心,而且,我在衣裳的胸前特意別了兩枝小小的紫色情人草,這兩種色彩搭配在一起,顯出些出人意料的滋潤嫩滑來,我照了半天鏡子才滿足地啟程,一路上還是不停地回味著自己略有些憔悴的臉龐在粉與紫的襯托下,顯得如此的稚嫩嬌柔。

    當我穿著這條好久沒有心情穿的長裙出現在一號男人的客廳時,秋故意瞪大了眼睛直勾勾的盯著我,」喲,真是個美人,我眼珠都快掉下來啦!」

    秋像街頭小販一樣的吆喝聲立刻吸引了眾人的注意,我眼角的餘光感覺到了坐在沙發上的幾個男人把視線移到我的方向,我得意地故意對他們視而不見,只上去抱了抱秋,「美人,你才真的是漂亮。」

    我端了一小杯龍舌蘭走到窗口——甭以為我這種姿態很高雅,也別以為我會喜歡這麼烈的酒,這純粹是故意做出來的姿態,意思就是現在我孤身一人,有興趣的就可以搭訕,這是秋最喜歡的一招,據她說,百試不爽。我知道她不會過來的,除非我一個人站了半小時還沒有人理。

    頂多只有五分鐘,一個中年男人就走到了我身邊,「你一個人?」

    「唔,」我抬起眼睛看看他,看見就在他的身後不遠處,秋忍不住笑了。

    他大約以為我回答給秋的笑容是給他的,也綻開了笑容,「我是男主人的朋友,我叫岳。」

    「噢,」我輕輕啜了一口酒,辛辣的滾味立刻從舌尖奔流般向喉嚨湧去。

    「這是什麼花?很別緻,小小巧巧的,玫瑰和它相比就有些嬌艷了。」

    「情人草。」

    「草?嗯?秋似乎喜歡玫瑰,你是玫瑰的朋友情人草?」岳樂呵呵地衝我舉了舉杯子,「我自己為這話先喝一口。」

    事情就這樣理所當然地發展了,那天晚上,岳將我送回了家。

    10.

    岳是公安局的,這是岳走後秋在電話裡告訴我的,用她的話,他負責抓賭掃黃。秋開夠了玩笑還囑咐了一句,這樣的人你得小心點,公安局專門跟黑社會混,和守法良民沒話可說。

    岳第一次約我出去是在一個星期以後的一個陰雨綿綿的下午,我住的這條街前面菜場泥水流了一街,走來走去的人們褲腿,或者光潔的小腿踝處都濺上了星星點點的泥斑。我撐著自己的那把佈滿金黃色菊花的白傘時心底也像在下雨。

    何,你在哪裡?你已經一個星期沒有回家了。

    這些天,我一次次地撥通他的手機,他剛開始還接電話,後來乾脆一遍遍地掐斷了。我又在街邊的公用電話亭打了電話,那次他接了,聽見是我的聲音極為不耐煩地說,「我會回來的,你別著急,我沒事。」說完,又只剩了盲音。

    我想這是上天安排的吧,上天給我安排了一個男人打發寂寞的時光。陰雲壓頂的低氣壓天氣,滯悶的空氣一遍遍地撫摸我不安分的心。

    何一點也不知道,我已經偷偷懷上了他的孩子。我不知道究竟是為了什麼要這麼做。現在我自己對我們的家庭已經少了幾分維繫的心,但我卻想要一個孩子來挽救自己漸漸離開的心。我想孩子一定會拖累我的,也拖累他,這樣,是不是我就不會為了更好的物質生活而飛走呢?

    街邊一家小店的老闆娘笑著跟我打招呼,「出去呀?」

    我也笑著跟她點點頭,「是啊。」不經意地掃過門口立著的大鏡子,我的眼神炯炯有神,閃著興奮的好奇。人天生是喜歡做被禁止的事的,偷的念頭不停地刺激著我,讓我興奮得不能自已;而另一方面,這腹中的孩子卻使我憂傷:這種情況下,有必要留嗎?

    岳在一家私人酒吧裡坐著,他的頭髮很短,齊齊地豎在頭頂,看上去像圓滾滾的仙人球。他背對著門坐著,白白的光線灑在他濃密的頭髮上,我一時間冒出這麼個念頭:溫室裡的仙人掌會不會長得繁盛些?

    我記得小時候弟弟養過一隻仙人球,淡綠色的,上面的刺有些發紅,一排排看上去絨絨的,但用手一觸摸就有些扎人的痛。媽媽看著我被刺出一滴血珠的手說,誰叫你亂碰的?這些東西都是看上去軟,實際上毒著哪。

    岳看到我就笑著遞了一杯酒,「來,喝杯開胃酒。」

    那酒很淡卻也很濃郁,不太沖人,清涼清涼的,我勉強讓自己舌頭在酒裡攪了一圈,還是決定不要喝多為妙。

    岳打量打量我,我今天穿著一件藍色的短上衣,白色的短裙,應該看上去很青春,是合適酒巴的裝束,我坦然迎接了他的目光,「怎麼了?穿的不合適?」

    「怎麼會?很年輕。」岳的眼神飄回了酒櫃,「我們已經是老前輩了。」

    我微微一笑,「何必謙虛呢?你這年齡不是人家說的什麼成熟嗎?」他的眼神裡有迷亂的笑意,正是中年男人看見就要上鉤的年輕女孩子的那種笑。

    「哪裡,」他伸手摟住了我的腰,「來乾一杯。」

    我身體略微掙扎了一下,還是順從地任他將手放在我腰間了——我對別人碰我很敏感,陌生人的觸碰會讓我起一層一層的雞皮疙瘩。但是,我為了什麼?竟然願意強壓住這種反胃的感覺,我對何還有幾分留戀的吧,而這幾分留戀已經被貧淡的生活沖的快成了在下水道口打轉的泡沫了。

    吧檯上有一個長頸花瓶,水紅和藍色交融在一起,像流淌混合的化學液體,濃厚而刺激。裡面插著一枝夾雜在情人草中間的金黃色色百合。我已經很久沒有看到這種搭配了吧,自從和何結婚以後就沒再看見過。沒搬家時,路過那賣花的老太太身邊時,還常期望能有一天老太太可以用乾燥的情人草和天生濕潤的百合紮成一束,心底也曾暗自發誓說,如果有一天她這麼搭配了,我就買下這荒誕不經的感覺。

    但是她從來沒有把兩種不同的花配在一起,我也就從沒有買花的興致了。

    11.

    到晚上九點鐘的時候我的腳底已經浮起了一團雲,說起來真丟人,九點鐘只是晚飯剛開始的時間,我卻已經墜落到了深夜。

    酒精使我的神經隔外清醒,我可以非常清楚地反應於岳的話,但這種清醒是沒有理智的。我開始哭泣。酒精有種莫名其妙的作用,把任何悲傷或不悲傷的情緒都能轉化為眼淚,然後我開始抱怨生活,抱怨自己這麼多年苦苦追求卻眼看要毀在何手裡的貴人夢,抱怨自己竟想用個還沒有出世的孩子來挽回這種一錢不值的生活。

    我不記得是什麼時候我就緊緊靠在了岳的懷裡了,岳的懷抱並不溫暖,也算不上堅實,但我靠上了,而且還愚不可及地像帶雨梨花一樣飽含著淚水問,「你能給我什麼?」

    「你能給我什麼?」這句話把我拉回了遙遠的記憶,何說,「給你最好的,給你最美的,你會是眾人眼中的光彩。」

    我是嗎?我現在是什麼?一個殘渣般的身軀和破落的生活?或許我期望得太多,但是體味那種像枯敗的花一樣散發著腐爛氣味的生活好受嗎?

    小時候,我和弟弟手拉著手走在那條小街上,一到下雨天泥土就被拌成了一團團水滴滴的漿液,路邊公廁裡漫出的臭水能蓋到腳背,上床前我都要很仔細地聞聞自己身上的氣味,有時,我會因為自己身上的那股說不清的味道整夜整夜的睡不著,我怕碰被子,怕被子上沾染了一點點這樣的氣息後弄得我半年都不可能睡好。

    我那時恨透了自己的爸爸媽媽。我上鐵路小學,學校裡有很多鐵路幹部的孩子。坐在我前面就有一個,那個小女生有一張白淨的臉,幾乎是透明的那種白淨。盯著她,我會常常產生幻覺,我覺得她的臉是碰不得的,像精美的瓷器一樣,雖然那種透明的質感常讓我想摸摸它。

    她的身上總有一股極為清新的味道,夏天的花露水,冬天的樟腦味道讓我羨慕加嫉妒得快瘋掉了。很多男生喜歡接近她,他們送她花花綠綠的洋畫、中間鑲著弧形波浪的玻璃球之類的小禮物哄她開心。

    我記得她很喜歡一種草,開著一串串小小的淡紫色花朵,小的根本找不到花瓣,只能看見密密的絨絮糾纏在一起結成一個個花團。她常常把一把把的花攏在手心,於是,她的身上就散出淡淡的青草味道。同班的幾個男生有一次為了換她手裡的一本書,跑到林子裡替她摘過很多很多,那薄薄的淡紫色堆滿了灰溜溜的課桌,她一把一把地把它們小心地放進書包裡,那種驕傲的神情我到現在都忘不掉。

    那草的名字我記不得了,印象中,似乎和情人草有幾分相似。

    我曾經接近過她,就那麼一次,趁著午休她睡著的時候,我偷偷用剪刀把她的辮子剪了一截。為了少掉的那截辮子,她把一頭的長髮都哭哭啼啼地剪掉了,老師查了半天也沒發現是我幹的。

    我緊張不安地捏著那束髮黃的頭髮忐忑不安地回了家,回到家裡找了半天才找到了安全的地方藏的地方——我的枕頭裡,我用報紙把那束頭髮和一堆淡紫色的小花包裹在一起藏了很久很久,直到初中畢業時才扔掉。

    現在回憶起來,我已經很難解釋自己為什麼要這麼做了,但唯一知道的是,我沒有惡意,只是,成為她那樣乾淨漂亮的女孩一直是我苦苦盼望的事情,我當時的心理,哪怕是摻了嫉妒的,也是多半出於羨慕的喜愛,嫉妒在其中起不了太大的作用。

    我好不容易脫離了這種生活,不一步步地往上走簡值就是一場噩夢。我不想回復這樣的噩夢。其實最近父母的生活也比以前好多了,泥濘的小道已經鋪上了混凝土變成了水泥路,但這些對我來說,是遠遠不夠的。

    12.

    岳的手臂緊緊地環著我,我的衣服似乎也因此變得緊巴巴的縮成了一團,我整個人都陷入了他的懷抱,他咬著我的耳垂說,「給你很多很多。」

    很多很多不是太確切,不知道它到底代表了什麼。但我很開心聽到這些吧,何本人及金錢的流逝讓我無法擺脫受困的情緒,或許他是我的稻草,或許,它是我改變以往選擇的契機,我不知道。

    何的電話就是在這時候到來的,何的手正摸索我的扣子,試圖往衣服裡面探索,手機叮叮滴滴的響聲嚇了他一跳,立刻停了下來。

    我盯著手機看著綠熒熒的光在閃,一時拿不定主意接不接。我的手機聲音非常刺耳,它帶來的感覺就如同午夜凶鈴中淺川看完錄相後接電話時的驚慌與恐怖。我的手機一旦街上響起,總能惹得百分之百的回頭率和傳進我耳朵的抱怨,「怎麼弄這種聲音?」

    我才不會介意別人的驚駭,相反,我很高興引起了大家的注意和莫名其妙,這樣顯得我挺特別的。但這會兒,我根本想不到這個了,我想我的表情和淺川差不多,恐懼抓住了我的視線和注意力,我目不轉睛地看了足有一分鐘才鼓足勇氣——掐斷了電話。

    掐斷了電話我仍舊坐立不安,背上也悄悄飄起了一層冷汗。按以往的脾氣我照舊是會掐掉電話的,一個星期沒回來的丈夫,如果不是對太太視若無物根本做不到這麼自在。但現在,我掐電話的原因並不僅僅因為這個,看著眼前的這個男人,我渾身的冷汗開始瘋狂流淌。

    岳輕聲地問,「你丈夫?」

    「嗯。」我站起來想離開他,「我要回家了,他在家等我。」

    「我送你回去,我開車來的。」岳沉默了五秒鐘也站起身來,因為長時間縮在他的懷抱中毫無反應地一動不動,我的腿麻了,站起來的瞬間竟無法支持自己,腳底一軟就倒在了他懷裡,他緊緊地擁住了我,嘴唇貼在了我因為驚愕而張開的唇上,在慌亂間,他的舌尖開始在我的口內遊走。我眼前頓時陷入了無盡的黑暗之中,就在這樣的不知所措中,我還是沒忘記在心底感謝他這用力一拖,否則我可能立即就又倒在地上了。

    13.

    門裡沒有燈光,何已經躺在床上睡著了,鞋子踢了一地,但沒有一點賭徒的模樣:他的鬍子刮得很乾淨,衣服雖說有些皺,但一點污漬也沒有,很明顯,睡覺沒脫衣服才會把他的衣服弄得皺皺巴巴,否則他絕不會允許自己不體面的在外面遊蕩的,他同樣是個很愛美的人。

    我坐在沙發上望著他,屋裡很寂寞,也很陰暗,他就躺在角落裡。從我的角度正好把他的臉看的很清楚,他高高的額頭,厚厚的唇,還有他薄薄的眼皮在微弱的光線下不時顫動。

    「對不起,何,我們都不好。」我倦得漸漸閉上了眼睛,心底閃過這麼一句話。

    14.

    因為何算不得一個顧家的男人,他很久也沒有發現我和岳的關係。在我們的婚姻持續期間,我和岳玩遍了周圍的大小城市,甚至開車去過北京呆了三天,而何卻對此一無所知,他只知道我偶爾和秋出門遊玩。

    曾經有一天晚上,我躺在岳的身邊盯著他熟睡的臉,但我怎麼也不敢相信我認識岳,而且和他睡在一起。在和岳認識的第二個月,我還是流著眼淚把孩子流掉了,一路上躲藏在墨鏡下偷偷面對著自己的所謂靈魂哭泣實在不是件美妙的事情,我盯著令人眼花繚亂的車流和人流在陽光下隨著塵土一起翻騰卻不能轉移一點點悲傷,反而更加重了自己的傷感——為什麼全世界都是這樣在忙碌中無為?這所有經過的人是不是和我一樣在思索著生命時感到無助與恐慌?或者,他們比我幸福。但,無論如何,對自己的將來和婚姻前所未有的不確定讓我不得不做出這個也許算不得正確的抉擇。

    岳在市郊有一小套房子,幾年沒有人住過了,我們就常常在那裡幽會。岳為了哄我開心,每次約好我都會叫人送一束情人草來,淡淡的藍綠色配上金黃色的百合花就在床頭詭詭的微笑。我時常在岳的身體下面注視著它們的荒誕畫面。漸漸地就產生了種奇怪的想法,荒誕並不是經意做出來的,往往,它是機緣偶爾的碰撞,但在偶爾之後就會有頻繁的故意安排。

    很多時候我也會後悔、徘徊,甚至躲藏在黑暗中再也不肯見誰,這樣的命運是我追求到的,但是並不是我想要的。

    岳給我的生活當然算不上安定,但已經足夠滿足我隨著年齡增長膨脹率降低的慾望了。我們坐在警車裡威風凜凜地在大街上疾速行駛,對著路邊騎自行車的人流指手劃腳,當看到岳對著擴音喇叭衝著一個擦過快車道的人怒吼一聲,「找死啊?滾回去!」時,我就會放聲大笑——並非我全然忘記了自己當年也曾經騎過自行車,我快樂,是因為我能從自行車上鑽進警車裡。

    岳也帶著我吃酒店、洗溫泉、泡酒吧,就像當年何帶我去一樣,區別只在於何是花錢的,岳從來沒有掏過錢。

    最初的猶豫不安與歉疚漸漸離開了我,我是如此沉浸於這種神氣的享受不可自拔,岳和我正大光明地出入於各種場合不再躲躲閃閃,我會趾高氣昂地挎著他的膀子——難道我不應該驕傲嗎?這原本就是個有了享受就可以驕傲的世界,沒人管你哪兒來的享受。

    岳對我也極盡所能的溫存慷慨,甚至有人送給他太太的金項鏈也被他瞞天過海地轉送給了我。其實他太太並不是不知道這件事,而是對此裝聾作啞。他有個極為明智的太太,我想。

    15.

    何這段日子每況愈下,回家的時間越來越少,那套房子頓時變得冷冷清清,每次坐在屋裡我都覺得自己一分鐘也不想呆下去了,屋裡空氣涼涼的,捲著淡淡的塵土味道,報紙雜物氣息奄奄地隨意放置四散著,看上去就是很久沒有人觸碰過的造型。

    何有三天沒有出門,那是連續三天暴雨的結果,他縮在床上仔細地把一張張撲克牌鋪開,再收攏,到最後實在是無聊了,乾脆把麻將也同樣操作了一遍。

    我開始沒什麼事幹,從面膜開始做起,一直到每個毛孔都被輕柔地刷過為止,山楂紅的唇,藍灰色的眼影,淡粉的腮紅,連頭髮上也噴上了金色的染料。托著臉坐在鏡子前注視著懶洋洋的何,半天才想起一句話,「你好久沒有在家了。」

    「為了換一套房子。」何沒有抬頭,聲音悶悶的,「你最近也老跑出去玩,很少給我打電話了。」

    「是吧,」我沉吟了一會兒,不知道自己該怎麼回答他,「家都快散了。」

    何還是沒有抬起頭來,他的右手不住地在堆成一座小山的麻將裡面「嘩啦啦」地攪拌,」其實也是希望我們都能過好。」

    「沒有我你也一樣,你就是喜歡賭。」我用發刷輕輕佻起一縷頭髮,「喜歡它,才會想到用它來換錢換好日子。」

    「沒什麼不一樣。」何的眼睛在我的眼睛中閃閃發亮,「也許我不是太可靠,你可以離開我。」

    「你想離婚?」

    「不,」何站起來摟住我的肩,細細咬著我的髮梢,「婚姻只是一張可以撕可以泡可以扔的紙,離不離都是一樣的。」

    「也許……」我遲疑了片刻,「不賭的日子不會太壞,至少我們不算太窮。」

    「你不知道什麼是富有,小麗。」何坐在了地上,他的臉緊緊貼著我的背,「你真的不知道征服全世界會有多美。」

    我沒有吱聲,只是一下又一下地刷著頭髮,短而翹的頭髮蓬鬆地蓋住我尖尖的臉,我看上去還很年輕。我怎麼會不知道呢?我什麼都知道,我知道錢能帶給我什麼,權力又能帶給我什麼。

    16.

    秋突然打了個神秘的電話問我要身份證,我問她想幹什麼,她吱吱唔唔半天才說有人答應給她三十萬,她需要用別人的名字存起來。

    我心底陡然生了不安全感,「為什麼?」

    「不為什麼。」秋歎了口氣,「誰知道呢?」

    「你怕?」

    「不怕錢。」秋猶豫了一下,「但是……」

    「你自己想一下吧。如果真的敢要,你就用你哥或者你媽的名字存起來吧,放我這裡你放心嗎?」

    「有什麼不敢要的。」秋無賴勁兒又上來了,她總是讓我見識到一些酸酸的流氓氣質,「又不偷又不搶,我自己不也是給人騙過的?」

    我妒忌得心裡都沉沉的,三十萬,何的那套房子就可以回來了,但是我沒有,何也沒有,岳有,但他不會給我的。假設他願意呢?我敢不敢拿?或許這會換掉我的命。白花花的鈔票就在天上飛了,似乎可以伸手可得。秋秀氣小巧的手能不能托動它的負重?我呢?眼睛都快綠了。

    「反正你小心一點。」我猶豫了一下,不知道出於忌妒還是羨慕開始說些情真意切卻也同時言不由衷的話,「錢是身外的,為了享受才要錢,別有命拿沒命享受。」

    「別怕成這樣,又不是三百萬三千萬。」秋的聲音雖說透出不以為然的語氣,但我還是能從中捕獲一點隱隱的憂慮來。

    「別煩了,說不定還拿不到呢。這些男人說起來都容易做起來比叫他們生個孩子還難,我還得上班,下次再聊。」我聽見電話那頭有人在說話,秋匆匆掛了電話。

    回到家裡意外地發現花瓶滿了,肥肥的塞滿了荒亂的情人草,幹幹的,靈巧溫宛地親吻著窗口灑進來的陽光。

    何不在家,花瓶底下壓了一張紙條,「麗,記得你以前喜歡。」

    我從梳妝台抽屜裡取出奶黃色的珠寶盒,裡面的首飾被擺放得整齊有序——快沒有了,沒有了。以往那一粒粒圓潤光滑如水滴般的珍珠,還有它們相互簇擁時發出的清晰的嘩嘩聲,都沒有了。何現在又想起了情人草。

    三天之後我如約坐進了岳的桑塔納,岳的車在郊區的公路上飛馳,銀灰得發白的水泥線條迅速地滑成一條完整的織物,然後再迅速地閃到身後去。

    這是一條環山路,路兩邊都是暗綠色的松樹,擺開的松枝像巨大的裙裾般黑鴉鴉地在半空中擠成一團團邊緣柔和的花朵,如同夏威夷女人層層疊起的花裙子。岳一路上都沒怎麼開口說話,臉色有些不大好,我也沒敢問他,車廂裡的氣氛壓抑得像九月裡的烏雲。

    進了屋,岳將自己扔在了沙發上,指指腿示意我坐下來,「秋這兩天和你聯繫了沒有?」

    「前兩天吧,怎麼了?」我奇怪地望了他一眼,摸摸他的下巴,有點扎人,「你找她有事?」

    「沒有,是她的男朋友找過我,說她從昨天一大早出門以後到現在都沒回來,讓我幫忙找找。」

    「秋?」我的眼前轉過的全是在天空中飄舞的鈔票,花花的票子幾乎擋住了整個天空,「怎麼會?」

    「不知道怎麼會,她也有兩天沒去上班了。」岳的臉陰陰的,「這下可麻煩了,萬一她家裡找來,人家怕沒辦法交待,連生意也顧不上了。」

    我沒說話,在努力回憶秋的最後一個電話,但是始終沒有想出個蛛絲馬跡來,秋沒有說過誰要給她錢,她幾乎沒有告訴我半點有關這件事的來龍去脈。

    「你在想什麼?你知道什麼?」

    「我?」我搖搖頭,「她沒跟我說過什麼。」

    七.

    秋失蹤已經有一個多月了,在這一個月中,每個人都在焦急不安地等待著她的消息。

    何也很久沒回來了,連電話也沒有打過一個,倒是有不少他的賭友打電話給我問我打算什麼時候還錢。

    我疲於應付這些沒完沒了的恐嚇與哀求了,乾脆就理所當然地搬到了岳那裡。岳不是每天都來,他要有一半的業餘時間來應付他的家庭,然後才是我,我們都是他的業餘愛好。

    我還是常常打扮光鮮的出入於各種場合,和岳在一起。一旦他不在我身邊,我的腦海裡就會浮起很多很多的畫面——何,還有秋。我不知道他們都到哪裡去了,有時會有很可怕的念頭跳出來,「有人死了?」但我不常這樣想,這樣會好過一些。

    16.

    一個驕陽炎炎的下午,弟弟打了電話過來,說,「姐姐,媽媽病了,想見你。」

    媽媽?有一分鐘我是完全沉默的,她要見我?她想看看我是否耗盡了殘破的青春?我彷彿看見一個披著軍綠色雨衣的小女孩走在糞水橫溢的泥濘中,一個女人抱著她的弟弟深一腳淺一腳地踩出一個個小坑來,隨著女人腳的起落,黃黃的泥水不時地泛起水泡,還有「嘰嘰」的氣泡聲。

    女孩子在瓢潑的大雨中突然消失了,只是漫無邊際的雨水和飄浮了滿天的霧氣濃濃的遮得一天陰灰。女人彎曲著身子更緊地摟住了男孩子,衝著女孩子消失的地方呼叫,她的聲音被巨大的雨聲消化得無影無蹤。

    我對著電話微笑了,「好的,我馬上就到。」

    媽媽的呼吸很急促,眼神炯炯發亮,神采奕奕得怪異,她枯瘦的身體被包裹在紅黃小花相間的被子裡,蒸出了一頭的汗,「麗麗。」聲音乾燥沙啞。

    「嗯。」我不自在地把手放在她的手背上,「你氣色挺好的。」我的眼前仍然是那幅大雨飄搖的畫面,女人緊緊地摟著自己的兒子,焦急地注視著水中女兒一浮一沉的幼小身軀,她額前的發被水擰結成一簇簇的,她一動不動地將自己的女兒交給死神。

    「你現在還好吧?」

    「挺好的。」我瞄了一眼床頭的鏡子,鏡子裡的我面孔潔白乾淨,修理過的眉毛細細彎彎長長的,從哪裡可以看出我不好呢?總比當年那個身材瘦小躺在屋裡潮濕的床單上的小姑娘強,比那個在媽媽的注視下迅速滑向死亡的小姑娘強。

    17.

    從家裡出來,我直接上了岳的車,「去哪兒?」

    「隨便吧。」揚揚眉毛吐了口氣,「你覺得呢?」

    岳歪歪腦袋,「那就跟我走吧。」

    我拐著他的胳膊走進了一個大廳,很空落的房子,白燦燦的燈光,光潔的大理石表面,裡面的喧鬧聲很大,男男女女的聲音亂糟糟地混在一起。可能是聽到有人開門的聲音,一扇棕色的門開了,探出一張男人早上起床還沒有清洗的臉,隨著他的腦袋一起鑽出來的,是男人的汗臭味。我忍不住用手掩住了鼻子。

    岳的到來使一屋子的衣冠不整正躺著靠著聊天喝酒的人都大呼小叫地表示驚異,「喲,你來了?」

    「我怎麼就不能來?有沒有秋的消息,或者,何的消息?」岳的話冷不防地使我哆嗦了一下,鬆開了他的手。

    「何這小子,聽說是到廣東一個什麼朋友那裡借錢去了,他哪能呆這裡,還不給逼死?別的我們不知道。」

    18.

    「他不會離開我的。」我沉默了很久,才抬起頭來看岳。這時候的我們已經身在他的房子裡了,他漫不經心地撥弄著情人草中的金黃色百合花,一言未發。

    「秋怎麼辦?」我又問。

    「她會混得很好的,是個聰明女人。」岳淡淡地說,「別為她擔心,擔心一下何吧。」

    「何如果真的走了,一定會告訴我的。」我從背後抱住他的腰,他反轉過身體將我摟在懷裡,「不管他是你的合法丈夫或是什麼,我都不喜歡你在我面前提起他。」他的聲音停滯在我的耳邊,最後一個他字和他的牙齒一起磨擦我的耳朵,我感覺到他的舌尖在我的耳垂上輕輕地游移,他的牙齒有些尖銳,擦過耳梢時像有把小刀在輕輕地割裂,發出如同刀鋒一樣尖銳的聲音。

    我在夢中重新跌落在水裡,很淺很淺的黑水,散發著一股惡臭的髒水,我不停地用掃帚拚命掃,掃,掃,可是那水還是往回流,不斷地將我的腳淹沒,我的腳佈滿了濕漉漉的黑色斑點。我身上穿著何送我的那件粉藕色的長裙,光滑的絲綢上沾著一滴滴垂垂欲墜的黑色水珠。

    這個畫面不停地在夢中重複,我清醒地知道這是一場夢,我在夢中哭泣,可是無論我怎麼想甩甩腦袋清醒地睜開眼睛,卻怎麼都是陷在睡眠中的。我醒不來。

    19.

    何沒有回來,我漸漸地也不再去想他的消息。剛開始,我還瞞著岳到處打聽他的消息,可是無論怎麼費盡心機,卻連他的一點兒信息也得不到。

    而得到秋的消息卻是打亂我對何的思念的真正事件。秋的屍體是在城郊被發現的,她全身遍佈都是爬滿蒼蠅的傷口,經歷了六月七月兩個月毒辣的日光撫慰,已經腐爛成了又黑又腫的一朵爛玫瑰了,據說,她身上的氣味如同擺久的鮮花沒有換水,粘滯的腐爛味道把人能熏昏過去。

    我沒有敢看秋那時候的樣子,當和岳一起去參加遺體告別儀式的時候秋顯得很端莊,她穿著一件黑色的旗袍,領口滾了一圈鮮紅的絞邊,緊緊地依在她被擦得幾乎接近苯白的脖子。她漂亮的歐洲人般的眼睛閉得很緊,我只能看見一圈黑黑的睫毛和陰影。

    秋的一號男友沒有出現,而她的寶貝趙卻神出鬼沒地站在門廳外面一直發呆。我叫他進來,他紅著眼眶搖搖頭,咬咬唇說了一句,「算了。」他孤獨的背影被當天暴烈的陽光拉得很長,悠悠蕩蕩的襯衣像被鼓風機吹動一樣膨脹開來,在地面上精神奕奕地抖動。

    20.

    我每天早上有個很重要的工作就是化妝,自從秋死後,我不再迷戀鮮紅的唇色和嫩白的粉底,看到這些顏色,我會不由自主地打哆嗦,它們讓我產生強烈的幻覺:血淋淋的屍體被浸泡,然後漸漸發白,發青,滲出水泥的質感來,就像最後見到的秋一樣。

    我還是和岳在一起,沉睡在他的懷抱裡就如同躺在權力及力量的包圍中一樣安全。我漸漸對金錢的慾望淡了許多,更多地去崇拜獨斷的力量了——它能保證我的生命。

    岳有一天帶了一宗案捲回來,是一宗被分屍的三陪女的案件。我看著白紙上冷淡的理智的字眼開始發寒,那天晚上就開始發燒,幻覺中全是秋那天穿著紅色披肩式短裙舞蹈的模樣,她的笑容中滴出了淚水和血水。

    我懷孕的身體經受不了種種恐怖幻想的折磨了,於是在清晨,對著鏡子化妝時,我選擇無色的唇油和碧綠色的眼影,配上早些時候染了的一頭冷溲溲的紫發,它們會共同在嬌艷的晨曦中閃出些發青的顏色來。

    岳說把孩子生下來吧,我要的。他知道這個消息是在一個細雨朦朧的上午。

    我會做媽媽嗎?我望著他,「你說,我能給他什麼生活?浸泡在潮濕的陰暗小屋裡的生活還是什麼?你說,如果孩子掉進水裡,我要不要救呢?」

    岳搖晃著腦袋歎了口氣,「別瞎想了,我會照顧好你們的。」

    我想起了被流掉的那個生命的芽,那是何的種子。

    21.

    我會很平靜地回憶起一些往事來,比如何,當年我們在一起揮金如土的日子,無論是時光,還是金錢。我有時都不敢相信這一切都是真的,都曾經真切地貼著眼簾浮起落下過。再翻看照片時就想,噢,這是真的,真的。

    初初戀愛時他送的那些花似乎總是在我手的觸及範圍之內的,我可以聽到它們的喘息聲伴隨著情人草瑟瑟的聲音在風中搖曳,分明而又混濁得如同燭火一樣在明熄不定的戰慄。

    岳的情人草也不見了,他也不再將這一束並不昂貴的草放在心上了,倒是偶爾會想起來叫人送上大把大把的玫瑰,他勸我不要固守著過往,他說他的感情不是草,而是怒放一生的玫瑰。

    但我聞到玫瑰的味道就開始反胃,沖人的噁心直逼喉管。秋那宛如腐掉的玫瑰一般的惡臭撲鼻而來。是的,我的記憶告訴我,在推出去火化之前我聞到過這股味道,隱隱的,我找不到它來源的方向,但是眩暈和噁心隨即抓緊了我。

    沉浸在睡夢中時,我似乎在向任意的方向漂流,但在清醒時,我卻找不到方向。我這樣想著,懶懶地望著窗外漸漸濃重的秋色。

    ——全書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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