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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部 七、聖誕節 文 / 王安憶

    這一年,上海的某些客廳裡,興起了聖誕節。到了聖誕夜,這些人家的燈是亮過十二點的。還有鋼琴上的聖誕歌,也是通宵達旦。這種夜晚雖也免不了吃喝,卻因有聖誕蠟燭和聖誕歌作背景,吃喝也俗不到哪裡去。聖誕樹一般是沒有的,沒地方去買。午夜的鐘聲是聽無線電裡"嘟嘟"的報時聲,在靜夜裡有些寂寥,卻使這聖誕節更顯得獨樹一幟。其實,這些過聖誕的人家倒並不見得是上帝的信徒,你問他們耶穌的事情,也只答得出一二。他們大都是從外國寄來的聖誕卡上瞭解這一節日。那些早年真正受過布道的教友們,恐怕都已想不起聖誕節這回事了。他們往往年老力衰,也有些落伍,不免隨流入俗了。過聖誕的事,是由這城市裡最摩登的人物擔任。這些摩登人物的銳利目光,掃過這城市的每一個角落,這城市缺什麼都躲不過他們的眼睛。他們積極地要將這城市推進潮流,結束它離群索居的歷史。在今年的日子,聖誕夜難免有些冷清,可你可以想見它的竭誠竭力。最好的碗碟拿出來了,新桌布鋪起來了,玫瑰花插在瓶子裡了,客人也來了,一律是最新潮,一看便是這城市的主人。他們進門就說"聖誕快樂",也是聖誕的主人。天有些冷,又沒有暖氣,可因為興致高,便也不在乎,穿的都是春裝。吃一點東西,再跳一會兒舞,就覺身上發熱,揮灑自如了。聖誕夜是在九點鐘開始的。這時候,人們大都準備就寢,外出的人也在往家趕,連舞會都到下半段了,可是這裡才在迎客。等鄰居家窗口一個一個暗了,這裡的摧操就好像是一座航標,這城市再不會迷失方向了。

    這年頭,這城市就像一個乾涸已久的大海綿,張開了藻孔,有多少快樂便吸吮多少快樂,如今它還遠沒有吸飽呢!你看,那樓房上方的夜空,還是黑多亮少,那掩緊的門廖後頭,大多是睡眠,這麼點快樂不夠人們用的。那點快樂,從街上流過,只能濕一濕地皮。你不知道,這城市對快樂的需求量有多大啊!這些客廳啊,舊是舊了,不過還管用,還盛得下一個聖誕夜,讓我們就在這裡歌舞好了。鋼琴的音不準了,不過都是老牌的"斯特勞思"。那些老校音師呢?還須耐心地將他們一個個尋訪出來,使其重操舊業,這城市的舊鋼琴全指望他們了。否則,聖誕歌怎麼辦?還有很多朔拿大,小夜曲怎麼辦?

    薇薇跟著小林到他同學家過聖誕的時候,王琦瑤一人在家。她想:這墨樣黑的晚上,過什麼聖誕呢?她坐在燈下編織羊毛的嬰兒連衣褲,忽覺四下裡十分的靜,平日裡的人聲此時都愜止了,難道都去過聖誕了?這時,她聽見有自鳴鐘的聲音響起,數了數,竟敲了十下,才知夜已深了。她想聖誕這日子真沒意思,聚在一起聽鍾打十二下,哪一天不打十二下呢?王琦瑤自己上床睡了,夜裡並不知道薇薇回來。早上起來買菜,見她睡著,床前扔著新買的長統靴,衣服也是亂扔著,真有些一夜狂歡的意思。她輕輕下樓出門,路燈剛滅,天色有些陰,是在作雪,看起來卻像通宵未眠的疲憊。路上走著匆匆的行人,有迎面過來的,王琦瑤便在他們臉上看見過聖誕的痕跡。她覺著,人人都過了聖誕,只有她除外,可她無所謂。她買了菜,拿了牛奶,還買了豆漿、油條,就往回走。一路上就有許多上學的孩子,臉凍得通紅,啃著冰冷的早點。想來他們的父母也是剛從聖誕舞會上回家,來不及為他們燒早飯的。太陽在陰霾後面,透出滯重的光。王琦瑤回到家,房間裡還是走時的情景,薇薇蒙頭睡著。一股又酸又甜的隔宿氣瀰漫在屋內,叫人心頭煩亂。王琦瑤想起今天是薇薇休息,不知她要睡到幾點。便退到廚房,自己燒早飯吃。從窗裡看見對面人家在收拾房間,進進出出的。還有一扇窗戶裡,伸出一竿洗淨的衣服,又關上了窗戶。那衣服在陰冷的空氣中,永遠不會幹的樣子。然後,送早報的來了,自行車鈴響著。弄堂裡嘈雜起來,一天開始了。

    這天,薇薇睡到中午還不起來,兩頓飯都沒吃。王琦瑤不想與她費口舌,就隨她去。一點來鍾時,張永紅卻來了。薇薇翻個身睜開眼睛,人躺在被窩裡,聽她們說話,並不插嘴。王殤瑤少見她這麼安靜的,問她要不要吃飯,她說不要。因睡足了覺,臉色很紅潤,披散了頭髮,懶得像一隻貓。王琦瑤問張永紅,昨晚有沒有去過聖誕夜。張永紅不解地說:什麼聖誕夜,聽也沒聽說過。王琦瑤便慢慢告訴她聖誕節的來歷。張永紅認真聽著,提了些無知的問題,讓王琦瑤解釋。薇薇也聽著,一聲不出。天明著,屋裡有些暗,不是夜色的那種暗,而是遮蔽得挺嚴實,於是便覺著溫暖的暗。張永紅聽了半天說:咱們這些人有多少熱鬧沒趕上啊!王琦瑤就說:你們還有時間呢,像我,連時間也沒了。張永紅不同意道:你已經趕過了,怎麼好和我們比。王琦瑤安慰她;這就好比看戲,上場演過了,要停一會兒,下一場就開幕了。張永紅說:可別停得太久了呀!王琦瑤說:怎麼會太久,鑼鼓家什都敲起來了,你看這人,昨晚不就瘋了一夜?她指了指薇薇,薇薇往被窩裡一縮,露出雙眼睛,還是不說話。王琦瑤就告訴張永紅,薇薇昨天跟小林去過聖誕,不知什麼時候才回來的。張永紅朝薇薇看了一眼,沒有說話。房間裡又暗了一些,也暖了一些。王琦瑤起身到廚房去燒水,這邊兩個人卻是無話,默默的,一個躺,一個坐。薇薇閉著眼睛,睡著的樣子。張永紅低著頭,不知在想什麼。等王琦瑤回來,屋裡似乎又暗了一成,連人都看不清了。有那麼一陣子,三個人一點聲音都沒有,都像在醞釀什麼心事似的。忽然,被窩裡發出一聲笑,極短促的。王琦瑤和張永紅朝那邊看去,卻見薇薇整個頭都埋進被窩了。王琦瑤問:笑什麼?先是沒回答,過了一會兒才有聲音,也是忍著笑的:不可以笑嗎?

    王琦瑤不再理薇薇,轉過頭來問張永紅,同她那男朋友關係如何了?張永紅很不願提的表情,說已經斷了。王琦瑤曉得是這結果,還是怔了怔,想說什麼,又想什麼都說過了。張永紅卻又開口,數出那男朋友的一堆壞處,都是要不得的。王琦瑤聽罷後不覺笑道:張永紅你的眼睛真是鍛煉出來了,看人入木三分。張永紅沒聽出她話裡的刺,有些憂鬱地說:是呀,我大約是有毛病了,十分鐘的熱情一過去,樣樣都看不入眼了。王琦瑤說:你是經的太多,就像吃藥,吃多了就會有抗藥性,不起作用;交人交多了,反交不到底了。張永紅說:我反正是弄僵掉了!話是這麼說,骨子裡還是透著得意,畢竟是她挑人家,不是人家挑她,僵也是人家僵,她是有餘地的。王琦瑤看出她的心思,在心裡說:會有掉過頭來的一日。她看張永紅缺乏血色幾近透明的臉上,已有了憔悴的陰影,那都是經歷的烙印。一次次戀愛說是過去,其實都留在了臉上。人是怎麼老的?就是這麼老的!胭脂粉都是白搭,描畫的恰是滄桑,是風塵中的美,每一筆都是欲蓋彌彰。王琦瑤看著張永紅替她整理毛線的纖纖十指,指甲油發出貝類的潤澤的光,皮膚下映出來淺藍色的脈絡,有一股撐足勁的表情,王琦瑤有些為她難過。張永紅開始說一些馬路傳聞,無非是偷情和殺人兩個題目。薇薇從被窩裡又伸出頭來,眼睛睜得溜圓地聽,王琦瑤就斥責道:你過了一個聖誕夜,倒像是值了個夜班,還要我們來服侍你嗎?薇薇聽了並不回嘴,王琦瑤不覺有些詫異,就看她一眼。她懶洋洋的,一動也不動。

    這會兒,天是真的黑了,一開燈,有些滿屋生輝的。張永紅就說要走,薇薇也不起來,王琦瑤送她到樓梯口,返身進廚房燒飯。見那北窗外霧濛濛的,還有盈耳的沙沙聲,仔細看,才知是下雪珠了。王琦瑤對著窗外看了一會兒,心想這倒是像聖誕節了。忽聽薇薇在房間裡叫她,先是不理她,而後還是走了出去,問她有什麼事,難道還要把飯送到她床上?薇薇不答她的話,把被子拉到下巴上,說,小林向她提出要結婚。王琦瑤慢慢地坐到椅子上,然後問;什麼時候?薇薇臉背著她說:春節。雖然薇薇和小林的關係已是定局,可卻從未正式論過婚嫁之事,知道這一日遲早會到,真到了眼前,也還是意外似的。王琦瑤想:薇薇都要出嫁了,真是光陰如梭啊!她心裡不知是喜是悲,一時竟無語以對。不知停了有多少時間,耳邊響起薇薇急躁的聲音:他爸爸媽媽下星期就要請我們吃飯,你到底同意不同意啊!王琦瑤猛醒過來,說:我有什麼不同意的?是你們自己好的,什麼時候問過我。薇薇卻還是逼著問同意不同意,王琦瑤這才輕歎一口氣道:我怎麼會不同意呢?這是好事情。薇薇說:這算什麼好事情!王琦瑤不說話,站起身,走到屋角,搬開樟木箱上的雜物,打開箱蓋,將裡面的羊毛毯,羽絨被,鴨絨枕,一床一床搬出來,擺了一大片,然後說:我多少年前就為你準備的。說罷眼淚流了出來。薇薇也哭了,卻是嘴硬,不說一句軟話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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