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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五章 春來秋去忙如許,未到晨鐘夢已闌(6) 文 / 安意如

    只聽得走私二字,長生已是心頭大震。「你們」這二字,想來是包含了尹蓮的,難道此事她早已知情?他想起公司裡那些透著古怪的賬目,不由朝尹蓮望去。

    夕陽餘暉從窗外脈脈地投進來,紛紛揚揚落在高大的書架上。屋裡光影錯落,沉香裊裊,暗淡裡生出一種渾然天成的莊靜。只見尹蓮低垂著頭,她臉上的神色,隱隱是惆悵、委屈,長生不知怎麼的出了神。

    等他回過神來,只見尹蓮已平復了神色,柔聲道,爸,此事可大可小,不知承天能不能安然度過。

    轉眼入了秋,那個案子牽涉甚廣,幸而謝江南介入不深。經尹守國一番運作之後,承天只關了手下南方兩個涉案的運輸公司了事。

    眼看京中風聲鶴唳,人人自危。長生方知自己一路走來多麼幸運,簡直可算是未經人事。警醒這榮華顯赫背後的刀光劍影,如履薄冰。樁樁件件都跟政治的動向有千絲萬縷的聯繫,想來這也是范麗傑強調的背景的用處。

    風波之中,長生倒是見出謝江南的擔當來,暗中對他很是佩服。公司裡,除卻極少數的幾個人,並沒有多少人知道牽涉了要案。謝江南照常辦公,理事,應酬也不誤,那份不焦不燥,鎮定自若,倒不似作偽。只不過要協助調查的緣故,比之前少了出差,除卻必要的應酬,只回家中。面對尹守國的冷淡,也是泰然自若。

    長生自忖,若教他長年累月應對尹守國的冷淡,他未必有那個定力。

    為料理這個事,尹守國常住家中,尹蓮雖未開口,長生想著替她緩和關係,也不聲不響搬回來住。這麼一來,尹蓮自然是高興的。

    尹守國只她一個獨女,不過是氣頭上責備幾句,事後照樣緩過來,何況謝江南在此事中不過沾了點煙草運輸的事,不涉要案,很容易洗脫,比起其他人來,顯得清白規矩許多。尹守國猜是尹蓮暗中把關、規勸的原因,回心一想,對她的怒意不免又消減幾分。

    尹蓮歷來孝順,此番又格外上心,兼有長生從中斡旋,惜言在旁插科打諢,不久哄得尹守國回心轉意,圍桌吃飯,頗有了一些其樂融融的意思。

    不論外間如何,這家中倒還風平浪靜,恍惚中,又回到了當初的樣子。

    可畢竟不似當初。尹蓮也難以細述這當中究竟出了什麼問題。即便心知肚明,這也不是三言兩語能化解開的心結,年歲愈久,她愈覺得自己活得像個秤砣,小心翼翼惦著斤兩,維繫著微妙的平衡。這樣一想,連吃到嘴裡的甜湯,亦有了絲絲苦味。

    用過飯,照例是長生陪尹守國去散步。謝江南去了三樓辦公,尹蓮盯著謝惜言做完作業之後,才回到房中。

    窗欞邊一抹淡淡月華,如霜如雪。她不自覺地伸手拂去,指尖微涼。房中這樣靜,靜得可以將她沉沒在裡面,靜得她聽見自己的心跳也似聽不見。

    等了又等,不見謝江南回房,尹蓮逕自去了書房。只見書和文件散亂放在桌上,那杯茶也是原封不動地冷了。謝江南站在露台上,點著一支煙,低頭想著心事。

    尹蓮是能看出他暗中消瘦了許多。他是這樣好強的人,人前總是極修邊幅,神采奕奕,不肯叫人看出端倪來。

    聽見腳步聲,謝江南回過頭來一看,見是她,不由得溫顏一笑,你來了,我就快好了。

    她心中一軟,拿起他隨手丟在沙發上的外套,走過去替他披上,晚上風大了,你站久了仔細著涼。

    謝江南沉沉一笑,就勢握住了她的手。尹蓮見他神色鬆懈下來,便有說不出的疲憊、倦怠。即使是笑著,那眉頭也不由自主地皺著。忍不住伸手摸他的臉頰,柔聲道,你也別太辛苦了,生意上的事忙不完的。就著這陣子的事,你歇一歇也好。

    謝江南若有所思,良久歎了一口氣,父親那邊,多虧有你擔待,你可會怪我?

    尹蓮搖搖頭,說,夫妻之間,何必說這種見外的話?你心裡怎麼想的,我還是清楚的。爸爸對你的態度,我也是知道的。這麼多年來,其實是你擔待得多。

    她這樣說,明明是與他貼心的。謝江南心中一暖,握她的手更緊。兩個人並肩而立,只見那月華如水,映得他臉上有惘惘之色。尹蓮留神看去,只見他眼中矛盾掙扎,一掠而過,她幾乎疑心是看錯。

    謝江南不知怎的,憶起舊事。說,記得那年我們在杭州聽昆曲,那時只貪辭藻華美,腔韻動人,現在想來,人生真如那戲文所唱:「良辰美景奈何天,賞心樂事誰家院。」任你花好月圓,總是有不足之處。「富貴險中求」,塵世中功成名就的人,哪個不是刀光劍影搏殺過來的?這當中的風險、苦楚、無奈,杜麗娘那種不經人事的小姑娘哪裡曉得。

    他說得那樣懇切,毫不掩飾自己的野心和疲憊。尹蓮心中一哽,幾欲流出淚來。她千辛萬苦和謝江南在一起,自然也知道他千辛萬苦的堅持所為何來。他這樣苦心經營,他的野心,說穿了,也不過是比旁人多出了幾分不甘罷了,不甘出身寒微,不甘屈於人下,不甘仰人鼻息,不甘被她父親和身邊這些人看低了去。

    捫心自問,即便他自甘淡泊,落在尹守國眼裡,也未必可取,恐也不免落個碌碌無為的評語。

    這麼多年,他們早已知道,喜歡不喜歡,往往是一面之緣,也往往根深蒂固。即使不能釋然,也要雲淡風輕,當做若無其事。

    她知道他累。做一個成功的商人,需要極高的心智和定力。本身亦是修為。但在中國,始終秉持善念,謹守操行從商基本是妄想。許多變故會來撩撥,挑戰道德底線。許多規則必須熟悉、懂得、接受、與之交媾。就尹蓮自身經歷而言,能做到有所為,有所不為已是殊為不易。

    商道,如逆水行舟,不進則退。中國又是這樣魔幻現實的地方,今日不知明日事。一朝風雲變,令人防不慎防,得勢時不得不抓緊時機籌謀後路。她是入世深了,才懂得很多事,身不由己,是非曲直不是那麼料理得清。怪不得尹凱旋當年寧願清清白白去念個工程師。

    從商這麼多年,太多不願做的事,她也做了,只為陪著身邊人,義無反顧地走下去。事到如今,她只能暗中把著他,不讓他走得太快。

    少無適俗韻,性本愛丘山。誤落塵網中,一去三十年。羈鳥戀舊林,池魚思故淵。他的理想,雖不是她的理想,也只能默然相隨。

    尹蓮想得深了,暗自沉吟不語。謝江南見她低眉斂目,依偎在旁,說不出的溫柔體貼,雖說人到中年,但身材纖弱,氣質嫻雅,白淨臉龐上一雙眼烏亮澄靜,睫羽閃動,如許的矜貴嬌美,倒似不解人事的少女。

    心知她是依戀自己的,謝江南心裡愉悅,不由放柔了語氣笑道,我剛才站在這裡,不著邊際地想,「獨自莫憑欄,無限江山,別時容易見時難。」但到底也要江山在手過,才有權力這樣感慨。一見到你,我又覺得自己俗不可耐。

    尹蓮也笑,說什麼傻話?你在我心裡是最好的,無論你做什麼,不做什麼,我們會一起走下去。只望我們能拋開商場上這些煩心事,清清靜靜在一起的日子快點到來。

    他說,會的,等惜言長大,我們就放鶴歸山。

    尹蓮點頭,他說的是惜言,她想到的卻是長生。

    夜來,謝江南在身邊酣睡,他呼吸安穩平靜,尹蓮卻輾轉難眠。這次的事,她固然受了父親幾句責難,倒不至於使她無眠,她是由此事,漸漸梳理出一個明確的頭緒:將集團分出去。謝江南仍做商貿運輸,有餘力,他要涉足金融也可以,但必須趁早將集團業務分開,給長生自立的機會。不然的話,將來一旦發生變故,很可能就回身乏術,重創到底。

    尤其是,今夜聽了謝江南的剖白之後,尹蓮更加確定,這是保存實力,制約他的方法。

    她慢慢睜開眼睛,晦暗的光線裡,看不清謝江南的臉,他剛毅的輪廓在夜裡看來無端柔和了幾分,睡得迷濛了,無意識揉鼻子的動作有些孩子氣,看得她心頭一軟。她是太瞭解,太熟悉這個人了,他眉峰的起伏,鼻樑的高度,嘴角的弧度,乃至他心裡的九曲十八彎,她十有八九都拿捏得到。有時候是太清楚了,所以必須裝糊塗。

    謝江南得知此事的反應,不問可知。她暗中歎了口氣,借此按下心底的歉疚和猶疑,喃喃道,江南,別怪我心狠。

    長生聽尹蓮提出拆分承天想法,很是吃了一驚。當下也不便表態,只有默默靜聽而已。唯是尹守國聽尹蓮這樣說,精神一振,不免丟了個十分讚賞的眼色給女兒。意雲,你還不算糊塗。

    他一直擔心尹蓮對謝江南一往情深,情到深處喪失判斷力,現在看來未必,倒令他放下大半的心。

    我覺得這主意很好。他很是開懷地說。

    尹蓮靜靜定定地笑著,語帶嬌憨,爸,你難得誇我一回。我這就出去看看今兒太陽是打哪邊落的?

    長生卻沒有他們父女那份輕鬆愉悅。暗礁多年,又共事多時,他自然十分清楚謝江南的秉性為人。叫他不去開疆掠土,已是千難萬難,此番叫他拱手交出半壁江山,他又如何肯幹?

    如果說謝江南的反應是意料之中事,尹蓮的提議是讓長生真正意外的。尹蓮看來不理外事多年,想不到仍保有這份清醒敏銳,選在這個時機提出,更見出其決斷。

    但,這樣會產生什麼樣的後果?對公司,對這個家……他越想越覺得需要慎重。尹蓮看出了他的疑慮,笑道,拆分的事勢在必行,宜早不宜遲,我會讓他答應的。

    長生一愣。

    尹蓮說,你別忘了,我是承天最大的股東,如果我堅持,他很難不答應的。

    言語間竟有一種不容忽視的霸氣,令長生錯目。

    他問,拆分之後,你有什麼打算?

    尹蓮微微蹙眉,歎氣,賺錢的買賣固然不少,但很多事我們沾不得,又要顧及承天原有的業務。我想了多時,房地產或是個不錯的切入點,人會越來越多,地終歸是那麼多,這是剛需。而且,地產工程和承天原先的商貿運輸可以結合。況且,真正進軍這一塊,你波拉的很多關係,可以用得上,也不算全無基礎和頭緒。

    長生暗自一震,想不到尹蓮閉門不出,她的判斷竟然和范麗傑不謀而合。他不禁看了尹守國一眼,只見他面色怡然,頷首道,我覺得可行。長生,你放手去做。

    尹蓮不由笑道,爸,這是今天你第二次贊成我了。尹守國瞪了她一眼,你說得有理,我做什麼要反對?你當我老糊塗了不成?

    尹蓮笑吟吟地應道,是是,轉頭對長生說,我們分頭行事。你給我一份詳細可行的計劃書,我需要的不只是數據,要讓我看到你自己對這個行業的認識和判斷。至於江南那邊,我去跟他談。

    他們說好大概的時間節點,長生點頭,我記下了。尹蓮起身笑道,好了,本次家庭會議到此結束,家庭婦女要去安排晚飯了。長生不由地跟著站起來,說,姑姑,我去幫你。卻被尹守國叫住,廚房能有什麼事?你留下,我還有話跟你說。尹蓮笑道,接著來,我幫不了你了。

    尹蓮下樓後,尹守國對長生說,你也不必顧慮大多,天下無不散的宴席,早分開,對彼此都好。你要記得,為人最怕所行之事與道德觀衝突,內心糾結。若能內心甘願,道無對錯,事在人為。

    長生點頭應了,他不是料不到這一天,亦不是畏懼自己要自立門戶,獨撐大局,只是念及尹蓮為維護他不惜夫妻芥蒂,恩深義重,真是無以為報了。

    這世上有人對己如此寄予厚望,而這個人又是尹蓮,對他而言是無可取代的原動力。他這樣默默想著,只聽尹守國說,明天送我回西山。長生轉念之間明白過來,尹蓮雖說得輕鬆,但她和謝江南為此爭執在所難免,尹守國不想介入,是以先行迴避。

    一直以來,長生都深知自己是幸運的。他的每一步,或險或巧,都有人提點。他只不過在此機緣的基礎上做出決斷,要不要這樣做而已。故而他始終不覺自身的流徙有多坎坷,多麼患難深重與眾不同,亦是不懂自憐,始終保持著健旺的命力。也因此可以一直與內心的磋磨相抗衡。

    那一場爭執,長生一直懷疑,不是避不開的,但是謝江南有意發作開來,要他看見或聽見。故而他一到家,就有人專程引到三樓的戰爭現場去。

    他看到書房裡一片狼藉,書桌上的東西大半被拂到地上去,不便立刻進去,就避在門口,一眼望見謝江南站在那裡,氣得臉上色變,渾不覺有人來,恨聲道,我一直稀釋自己的那部分股份,保全你的,現在你竟然以此來要挾我!他忽而想到什麼,指著尹蓮道,你分明是在算計我,步步為營,只等這一天。是!你一早算計好了。

    尹蓮沒有做聲,她站在那裡,似乎無視眼前的雜亂和耳邊鏗鏘有力的指責,她只是覺得,失敗。從頭到尾,心裡深深湧現,重複出現在腦海的,真的就兩個字,失敗。這麼多年小心翼翼地維護婚姻、家庭、事業的關係。耗費心血,陪他在商場上搏殺,多少次患得患失,在失望的邊緣徘徊,他們互相鼓勵、支持。哪怕明知要面對的,是一個猙獰的、慘烈不過的結局。

    那時多磋磨,都不覺得自己失敗,心底有一股不熄的鬥志;再勞累,隔天醒來依然充滿幹勁受人敷衍,依然可以打起精神來,笑臉迎人。現在,聽著他的話,她真的覺得全身無力,連動嘴反駁的勁頭都沒有。

    謝江南見她不語,好似一拳打在棉花上,更加怒火中燒。他道,長生到底是你什麼人?你要這樣護著他?你最好搞清楚,誰才是你的丈夫!

    真是字字誅心。一股熱血湧上腦門,長生幾乎站立不住,要衝上去迎面毆他,只是被一絲修養和理智勉強拽住,捏得手上青筋暴露。偏偏這個時候,謝江南回過身來,怒意未熄的臉,帶上一絲譏誚的笑意,哦,長生,你來了。進來,我們好好談談。

    長生略略點頭,讓開了他,一步踏入房中。

    謝江南還待說什麼,尹蓮轉過身來,一雙眼幽幽沉沉,瑩然有光,竟然未曾動怒,心平氣和地說,江南,既然長生來了,我們繼續之前的話題吧。

    謝江南轉身坐下,哼了一聲,不置可否。

    尹蓮不理他面色難看,條理清晰地說下去,我把我的股份轉給你,你和我依然持有同樣份額的股份。你可以轉移經營方向,主力進軍金融,我不干涉。長生主理房地產這一塊,如果他啟動的項目不能為公司贏利,他現在所持有的股份歸你所有。

    謝江南眼睛一亮。

    尹蓮看他神色,又道,江南,你想想,承天原有的運輸公司和地產項目合作,賺了仍是你的。你只當是開闢了一項新業務,何樂而不為?

    她彎下腰來,握住他的手,語氣柔和。謝江南見她先前態度堅決,顯然是心意已決,現在又開出如此大方的條件,在商言商,他不免心中鬆動。然而餘怒未息,看了尹蓮一眼,又看了看靜立不語的長生,面露譏誚,這麼大的擔子壓下來,你還真是看得起他!

    尹蓮不答,他自覺無趣,橫了長生一眼,你的意思呢?

    在謝江南面前。長生照例惜字如金,我聽姑姑的。

    眼見他二人同氣連聲,謝江南心頭一陣惱火,甩開尹蓮的手,站起身來,我要五五,你也答應嗎?

    長生沉聲道,可以。謝江南緊追不放,你打算多久見成效?三年,五年,十年?承天沒有那麼多富裕資金讓你玩。長生暗中咬牙,兩年。謝江南的眼光似要在他身上戳兩個洞出來,盯著他半晌,恨聲道,你好!我看你有什麼能耐!又看看尹蓮,面子上再也掛不住,言畢,拂袖而去。

    自然是不歡而散的交涉,那一晚謝江南負氣外出,尹蓮也懶得在家吃飯,叫上長生,兩人出去吃飯。尹蓮說,我想吃得清淡些,最好有點酒。長生想了想,說,日本料理?尹蓮點頭,神色倦怠,不欲多言,長生便不再多說,逕自開車去了北京飯店的「五人百姓」,京城最早的一家日本料理店。菜也是他做主點的。清酒和魚生。尹蓮沒什麼胃口,吃很少的魚生,喝很多的清酒。她的臉在光影裡影影綽綽,浮現一點笑容,說,真是老了,年輕時還可以化悲憤為食量,現在連食量都沒了。長生靜靜看著她,她模糊的笑容在眼前氤氳開去,零落成霜露。

    他心裡一絲絲淒涼,波波蕩蕩,說不出一句話。他垂眼想,原來我真的訥於言辭。一抬眼,看見尹蓮目不轉睛看他,他不由緊張,拿筷子的手抖了一下。忽而尹蓮說,長生,我錯了,以前我竟然糊塗得要你去相親。

    他心裡更驚,幾乎就手足無措起來,一張臉騰地紅了,不由得偷眼望去,好在店內燈光幽暗,她瞧不出來。

    只聽尹蓮斬釘截鐵地說,最好不要結婚。

    他又是一愣,心中一涼,百味雜陳。

    又聽她,醉眼迷濛地笑道,呃,第一最好不相見,如此便可不相戀,第二最好不相知,如此便可不相思。

    她笑著笑著,眼中盈盈有淚,看在他眼中如一顆顆露珠。他怔怔的,幾乎想伸出手掌去接,來不及了!那露珠已隕,淚順著眼角溢出來。

    長生心亂如麻。

    她是醉了,他卻醉不了。醉不了的人,連酒入愁腸化作相思淚的資格都沒有。

    他想,他僅餘的資格,也就是隱在這樣半暗不明的地方,蜷著一顆心,不出聲地看著她,陪著她,守著她,彷彿這樣就可以地老天荒。

    長生扶著半醉的尹蓮出去,迎面遇上范麗傑。兩人都是一怔,還是范麗傑反應快,早收拾起笑容打招呼,喲,好巧。一面不動聲色瞥了尹蓮一眼,半笑不笑道,這位是?

    長生不耐和她耍花槍,語氣便帶了幾分冷淡,Lisa,我先送我朋友回家,回見。

    范麗傑少見他這副著緊的樣子,卸去了平日的彬彬有禮,倒顯出幾分桀驁跌宕的真性情來。她心中暗道有趣,當下也不想惹了他,立刻行雲流水地讓開,一面笑道,要不要我派司機送你?

    長生不答,逕自扶著尹蓮離去。范麗傑無端受了冷落,看他小心翼翼扶著尹蓮出去,那樣的一心一意,沒由來地心頭泛起一股酸意。

    再與長生照面時,范麗傑又恢復了那談笑自若,言笑殷殷的姿態。長生不免對她致歉,那天態度失禮。

    她掩口一笑,說,喲,這事你要不提,我倒忘了。你自己送上門來,那就沒得說了,陪我喝下午茶吧。

    長生一笑應允。喝茶也簡單,不消驅車外出另找地方,范麗傑下榻的酒店裡就有不錯的下午茶。她按鈴叫了來,送到花園裡兩人獨享。

    這是個萬里無雲的好天,北方午後的陽光慷慨。從樹葉的縫隙裡細細地落下來,漫地漫身,流金碎錦般,令人心情愉悅。

    說是飲茶,其實主打還是談事,長生很是欽敬她這樣工作享受兩不誤的做派,誠心實意讚美了幾句,正中其意,范麗傑心情愉悅,漸漸拋開了那晚的不快。

    聽長生說到謝江南終於同意拆分,她忍不住笑道,謝江南果然是高人。

    長生一時沒反應過來,范麗傑見他愣神,以為他不解,便笑著解釋道,他一早看出你的潛質,才對你又用又防。先嫌棄,後打壓,他不是不能識人的,你看他對公司裡其他用得上的人,歷來都是和顏悅色出手大方的,慣會籠絡人心。名聲好著呢!說到底,不招人嫉是庸才,你該高興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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