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博覽 > 名著佳作 > 玫瑰帝國·墮天使之心

正文 Chapter 1 逼債 文 / 步非煙

    雷聲與曙色一起撕裂蒼穹,罕見的暴雨傾盆而下,讓這個千萬人聚居的超級都市晝夜顛倒,陷入了黑暗之中。

    相思跳上台階,手上的雨傘幾乎被吹折,雨水順著打濕的長髮滴落。她摘下黑框眼鏡,用衣袖擦了擦又戴上,有些迷糊地望向大堂的時鐘。

    指針指向早晨8點30。糟糕,由於這見鬼的天氣,比平時晚了半個小時,相思皺了皺眉頭,也顧不得擦去鞋跟上的泥濘,飛快地衝向電梯。

    這是全市唯一一座被媒體戲稱為「七星級」的寫字樓,名字大氣磅礡,且富於詩意:「紫詔帝都」。它坐落在華音大學東門外的皇后大道上。樓西可以俯瞰整個華音大學的美景,樓東正對著全市最奢侈的商業中心。

    三角區域正好夾在繁華的商業與科技中心之間,得天獨厚,寸土寸金,地價之昂貴,早已超過了東京銀座,被戲稱為黃金三角。紫詔帝都正是黃金三角中設施最為完備的一座,樓高五十五層,直聳雲霄,頗有君臨天下之勢。

    相思打工的弦月事務所就在頂層。

    事務所9點開始營業,但她總是提前一小時到公司,風雨無阻。紫詔帝都離她的宿舍步行不過十五分鐘,要不是今天罕見的暴雨,她絕不會遲到。

    電梯門徐徐打開,相思一路小跑穿過玻璃走廊。公司的大門很別緻,以特殊的金屬材質鑄成一扇鏡子,上面用各種語言刻著一行字:「彼岸之界」。金屬泛起五彩的光暈,讓人興起一種錯覺,彷彿只要推開這扇門,一定會出現一個與現世不同的奇幻之境。

    然而,現實總是殘酷的,鏡子不但沒有帶來彼岸之光,反而將相思原本纖穠得度的身材照成了一隻粉色的葫蘆。她早已見慣不驚,掏出紙巾,卻顧不得擦臉上的雨水,只是擦了擦左手,將手掌輕輕放到鏡面上。

    一個溫柔的聲音傳來:「員工,相思。身份已識別。」這聲音是模擬少女天後Candy製造,甜美柔媚之極。

    在如黃鶯初啼一般的聲音中,「彼岸之界」應聲而開。

    燈光自動亮起,昏暗的世界頓時變得明艷動人。

    相思的公司佔據了紫詔帝都整個頂層,層高8米,複式結構,有長達二十餘米的弧形全景落地飄窗,還附帶著號稱空中花園的巨大露台,整畝精心修剪的玫瑰園花勢鼎盛,緋紅儷白。平時,陽光將這裡照得透亮,完全不需要燈光。只在傍晚時分,幾十座水晶吊燈才會同時亮起,映照得全套胡桃芯木的宮廷傢俱描金錯彩,看上去就宛如一座歐式宮殿。

    進門處是一座弧形的雕花前台,粉彩瓶中養著一束怒放的玫瑰,一架復古電話,這便是相思工作的地方。

    她的工作實在很簡單。

    早上第一個到公司、拉開窗簾、坐在前台電話機旁、發呆、下班……大多數時間,她都在這裡做她的大學功課,雕花抽屜裡塞滿了她的課本。倒不是偷懶,而是電話響起的次數真是屈指可數。遲鈍如她,都不得不懷疑這間事務所是不是真的在營業。至少,這半年來,她沒有看到過一個真正的客人走進來。

    這實在是一件奇怪的事。

    此地的租金可以天價計算,半年沒有case上門,估計賬目虧損已經到七位數了。但老闆一副成竹在胸,毫不在意的樣子。相思偶爾也不得不突發奇想:或許,這裡不是一間正經的公司,它的存在只是為了洗錢?

    但是,這樣輕鬆的打工機會實在太難得,她也不敢隨便亂問。

    相思走到落地飄窗前,拉開沉重的天鵝絨窗簾,俯瞰整個華音大學的美景。華音大學的景色堪比4A級風景區,學校中心有一片極為廣大的水域,此刻,在雷雨的洗禮下,湖面霧氣蒸騰,水色浩渺。

    相思怔了一會兒,突然想起自己還有一項最重要的工作沒做。那就是9點的時候,準時給老闆端上一杯煮好的摩卡。她看了看表,已經是8:45了。她趕緊放下窗簾,穿過大廳,向廚房跑去。

    突然,腳下一絆,相思重重摔倒在地。

    一聲男子的呻吟傳來,相思顧不得痛,嚇得坐了起來。

    她腳下不遠處,一個亂七八糟的袋子在地板上蠕動,極似某恐怖片的經典鏡頭,相思忍不住尖叫起來。噗的一聲,袋子打開,一蓬亂草般的頭髮從睡袋裡鑽了出來。

    相思一把操起了一隻古董花瓶。

    「別,是我……」那人一面擺手,一面將亂髮撩到腦後。一張年輕的臉出現在相思面前,雖然長髮散亂,睡意正濃,依舊掩不住過人的清秀。他皺眉看著相思,似乎抱怨她驚擾了自己的美夢。

    相思認得,這是她在事務所唯一的同事,技術部的韓青主。

    「你怎麼在這裡?」她驚魂未定地撫著胸口。

    韓青主揉了揉被她踢痛的脖子,打著哈欠:「昨晚十二點,D-war的新版上線公測,這裡的網速奇快,所以就沒有回公寓,玩了一個通宵,不知道什麼時候睡著的……」

    相思呆呆地點了點頭。

    她知道,這位同事是個超級遊戲宅男,幾年來,一直為D-war五迷三道。單機版、網絡版、格鬥版、策略版,甚至周邊模型手辦,沒一件落下。為了D-war,韓青主不止一次偷偷留在公司通宵了。

    只是,大清早這樣詭異地躺在地板上,又被相思踢到還是第一次。

    韓青主懶洋洋地從地上爬起來,一面把長髮紮成馬尾,一面收拾著睡袋:「你可不要告密哦。如果老闆知道了,一定會再扣我的薪水,我就沒辦法買下月推出的騎士模型了。」

    「當然不會。」相思臉微微一紅,「可是,我們已經很久沒有領到薪水了。」

    她頓了頓:「其實……我只拿到了第一個月的薪水。」

    韓青主一點不奇怪,斜瞥了四週一眼:「這樣的樓,一租一整層,半年沒有生意,能發出薪水才是怪事呢。對了,你為什麼不辭職啊?」

    相思沉默了片刻:「因為第一個月的薪水,已經足夠我花半年了。何況……」她想了想,還是沒說出來——她可以在這麼好的環境裡複習功課,又能避開同學們奇怪的目光,報酬也就不那麼重要了。

    「你呢,你為什麼不走?」她看了韓青主一眼。

    韓青主從電腦裡抽出U盤,笑了笑:「辭了職,到哪裡去找免費的頂級的電腦和網絡設備?我的騎士都已經70級了呢!」

    當……當……屋角那座巨大的古董時鐘響起,已是上午九點整。

    相思一驚:「我忘了煮咖啡!」爬起來向廚房跑去。

    韓青主一面對著鏡子扣襯衣的領扣,一面幸災樂禍地笑:「你完了,老闆可是從來不遲到的。」

    Candy柔婉的女聲響起:「客人到……」話音未落就被打斷,取而代之的是電腦故障的嘀嘀聲。激烈的敲門聲同時響起,一聲比一聲響,幾乎連那面「彼岸之界」都要被拍碎了。

    韓青主怔了怔。

    什麼人這麼粗魯?要知道,這套智能迎客系統可是價值不菲。不過,只要有客上門,就不怕他不賠。這間事務所雖然從未開張,但光這架勢,便足夠拉風了,敢到紫詔帝都頂層來敲門的客人,豈能是泛泛之輩?有道是三年不開張,開張吃三年。一定要把所有損耗都加倍記在他的賬上。

    韓青主胡思亂想中,走到門口按下開啟鍵。「彼岸之界」剛打開一線,就被暴力踢開。

    只見一大群人氣勢洶洶地站在門口。

    有人手裡抓著木棍,有人手裡舉著拖把,有人手裡提著酒瓶。

    難道是打劫?

    韓青主下意識地往後退了一步:「保安……」他沒有說下去,因為他發現了,紫詔帝都保安處處長就混在人群裡,手上還拎著警棍,惡狠狠地看著他。

    「這是幹什麼……」韓青主東張西望,悄悄觀察退路。那群人呼啦一聲,全湧進了大廳,將他團團圍住。

    「幹什麼?」為首的中年眼鏡男指著自己的鼻子,「認識我是誰?」

    韓青主目不轉睛地看了他半天,終於想起來,他是這座大樓的經理,於是打個哈哈:「李先生,今天怎麼有空光臨,我去給你泡杯茶……」

    正要溜走,已被眼鏡男一把揪住衣領:「少來這一套!你們已經有半年沒交房租了!」

    「還有水電!」他身後,拎酒瓶的胖子漠無表情地附和著。

    「還有保潔費!」拿著拖把的中年婦女有氣無力。

    「安全管理費!」保安處長器宇軒昂,在空中揮舞著警棍。

    更多的人西裝革履,並不作聲,只玩把著手中的武器,橫眉冷對,一看便是討債公司的專業人士。

    眼鏡男將一疊厚厚的賬單往他懷中一摔:「連本帶利,500多萬!」

    「冷靜,冷靜。」韓青主手忙腳亂地將賬單捧在手中,向後退了幾步,「我只是小職員,這種事要等我們老闆……」他沒敢再說下去,因為他已發現,自己一提到事務所的「老闆」,在場所有人的怒火都加了倍。

    眼鏡男怒吼道:「還敢提那個騙子!我三個月前就開始催房租,每次都被藉故推掉!害得我天天被董事會通報批評,如今馬上就快要失業了!」

    韓青主揉了揉被震痛的耳朵,小聲嘟囔了一句:「誰讓你當初肯租的。」

    眼鏡男表情一僵,彷彿被誰狠狠捅了一刀,隨即咬牙切齒,頗有想把韓青主拖過來狠揍一頓的架勢,卻又下不了手。說起這筆買賣,他倒真是問心有愧。在對方只給了第一個月租金,毫無抵押、毫無擔保,甚至還不知道究竟是誰的情況下,他就糊里糊塗地把全市最貴的樓層租出去了。

    怪只怪他那該死的直覺。

    那人走進辦公室的一瞬間,那一直以來從未出錯的直覺告訴他,久違的大生意上門了。

    這層樓的定位其實頗為尷尬,它的租金是其他樓層的三倍,僅作為辦公而言又有些華而不實。而以奢華為尚的貴族們卻標榜傳統與自然、遠郊和海灘才是最愛,多半不會對這高達五十五層的寫字樓感興趣。因此,自從一年前溫莎夫人的私人沙龍停辦後,這裡就一直空著。這樣的黃金樓盤,每空一天的損失難以估算,眼鏡男早被董事會罵昏了頭。

    於是,當那人旁若無人地走進大廳,往沙發上一坐時,他的心都快跳出來了。

    來人懶懶地掃視了四週一眼:「這就是你們最好的樓層了?」

    眼鏡男被來人的氣場震懾,早已爛熟於心的七星級吹噓台詞,一句都想不起來,只顧著陪笑:「那……您覺得這裡如何?」

    那人斜瞥了一眼四周奢華的陳設,輕輕歎了口氣:「這樣也敢說豪華啊。」

    「你說什麼?」眼鏡男差點跳起來,「這裡的裝潢,可花了幾千萬啊!有從意大利進口的全套宮廷傢俱、捷克的水晶吊燈、英王室御用的Aynsley瓷器,就連地毯——」他用力指了指腳下那張宮廷圖案的土耳其地毯,「也是海雷凱的!」

    緊接著,他以高八度的嗓音重複了一遍:「這可是海雷凱帝國工坊出產的啊!」

    海雷凱是土耳其首都附近的一座小鎮。一百六十年前,土耳其帝國工坊在此建立,為鼎盛時期的土耳其帝國提供王室專用的頂級地毯。一百多年過去了,土耳其帝國灰飛煙滅,但這座工坊卻保存下來,成為世界上最奢華精美的地毯的生產地。這裡出產的每一塊地毯,都是奢華的代名詞。

    來人看也不看他:「次品。」

    「怎麼會!」眼鏡男眼珠子都快掉了下來,他咬牙切齒,才強忍下想衝上去揍那人一頓的衝動。他一向的原則就是,可以侮辱他的人格,但絕不能侮辱他的品位!

    來人淡淡道:「是從特價品拍賣會上拍來的二手貨吧?」

    眼鏡男氣焰頓時一滯,臉色由紅轉白:「你、你怎麼知道……」

    這塊地毯用最精緻的手法織出複雜的宮廷文飾,尺寸可鋪滿整個大廳,這是帝國工坊地毯中的極品。即便是富豪階級,也只有極少數人能夠擁有。當年,眼鏡男好不容易買通內線消息,才在二手拍賣會上,以一半的價格將它買了下來,鋪在紫詔帝都頂層,成為這棟大樓的奢華象徵之一。

    眼鏡男鼓起勇氣辯解道:「可是,可是這種尺寸和工藝的海雷凱地毯通常會成為傳世珍品,所以就算被使用過,也不會影響它的價值……」

    來人歎息一聲:「也許你並不知道,1982年伊斯坦布爾地區爆發了最嚴重的旱災,羊群感染了嚴重疾病,因此,那五年前後出產的海雷凱的品質便大打折扣。看上去雖一樣艷麗精美,但每到梅雨時節,就會散發出討厭的氣味。

    「你這塊地毯,便是那五年中的產物。也是它被特價出售的原因。」

    眼鏡男不由心虛起來。的確,頂級的海雷凱地毯會成為傳世珍品,即便二手也不影響其價值,能夠被半價出售只有一種原因——那便是品質上有問題。

    眼鏡男竟有些不知所措:「那,那該怎麼辦?」

    「扔掉。」那人扶了扶額頭:「我是一個對氣味很敏感的人,如果我要搬進來,第一件事就是請你把這東西給扔出去。」

    「這……」眼鏡男瞪大了眼睛。這塊地毯哪怕是次品,也耗資不菲,豈能因為這人的幾句話,說扔就扔?

    那人不再理他,目光落到牆上的一幅油畫上。

    眼鏡男不免有些心虛,掙扎著搶白道:「這個不是特價品,是查理曼親王的親筆……我們花了二十萬英鎊-當時已有統一的貨幣,但各共同體的貨幣仍在流通。除了統一貨幣外,還有美元、歐元、人民幣,作為三個共同體各自的本土貨幣流通。英鎊則作為較為復古的幣種被保留,僅限於英格蘭地區內使用,卻受到一些標榜傳統、附庸風雅人士的親睞。劇中人物處於亞太地區,若無特殊說明,其所說的幣值則為人民幣幣值。

    「從倫敦拍賣會……」

    那人打斷他:「那很遺憾,我不得不告訴你,這是贗品。」手指輕輕叩上畫面左下角的玫瑰印章,「這是查理曼親王的族徽,但很少有人知道,第九枚花瓣上應該有一絲白色劃痕。這不是瑕疵,而是為了紀念數百年前的玫瑰戰爭。」

    眼鏡男仔細看了看緋紅的玫瑰印章,果然沒有找到那人提到的白色劃痕。只是這一次,他完全沒有了去求證的勇氣。這筆生意吹掉事小,整個大樓的裝潢都由他一手採辦,如果被董事會知道了買來了這麼多次品贗品,他就可以提前退休養老了。

    就在他萬念俱灰之時,那人卻微微一笑:「就這裡吧。」

    眼鏡男一驚:「你,你說什麼?」

    那人淡淡道:「我要租下來,一年。」起身走到全景飄窗前,望著華音大學那片恢弘的水域,若有所思。

    一顆救命稻草,就這樣遞到了手邊,眼鏡男真是喜出望外。那之後發生的事,他有些想不起來了,他已完全被突如其來的驚喜沖昏了頭腦。點頭哈腰地打印出合同,畢恭畢敬地奉上,那人看都不看就簽了字。

    他激動得差點熱淚盈眶——這難道就是傳說中的貴族氣質嗎?雖然國家以一種奇特的方式保留了貴族制度,但那傳說中的階層和大眾相距甚遠,就連他也沒有見過幾個真正的貴族。眼前這個人真讓他大開眼界。

    ——他後來才知道,那人拖起債來,也是同樣的氣定神閒,足以令他大開眼界。

    半年來,他找過這個人幾次,但每一次氣勢洶洶地進去,灰頭土臉地出來。第二天再被董事會罵個狗血淋頭。

    他自己也不明白,那人到底有什麼魔力,每次不過幾分鐘,便能讓他糊里糊塗地被說服了。這一次,他決不能再犯同樣的錯誤。帶上保安、保潔還有討債公司,便是為自己壯膽。他已經囑咐了大家,這次無論對方說什麼,都一定提醒他,不拿到錢絕不撤退。

    可是對方人呢?

    想到這裡,眼鏡男忍不住扼緊了韓青主的脖子,怒吼起來:「你們老闆在哪?不會是跑路了吧?」

    韓青主一臉無辜地看著他。

    眼鏡男咆哮:「如果跑路了,我就把你賣到曼谷去抵債!」

    「曼谷?」韓青主皺眉思索了片刻,搖了搖頭,「曼谷網速太菜,同城玩家又少,還是換個地方吧……北京,北京勉強還行……」

    「少廢話!」眼鏡男大怒,用力搖晃著他,「人呢?叫你們老闆出來!我今天無論如何要拿到錢!」

    韓青主本能地向後退了一步,卻被那只相思隨手放下的古董花瓶一絆,失去平衡,連同眼鏡男一起跌倒在地。掙扎中,韓青主一拳打在對方臉上,眼鏡飛出。

    失去了眼鏡的眼鏡男大聲慘叫:「救命啊,我眼睛瞎了、眼睛瞎了!」

    其他人迅速圍了過來,木棍、酒瓶、拖把一起舉到半空。

    韓青主嚇得連忙擺手:「我不是故意的……」

    突然,一聲歎息從門口傳來:「好大的雨,全城大堵塞呢。」

    所有人都不禁住手,回過頭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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