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43節 文 / 陸天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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修小眉稍稍地給自己臉上補了點妝,挑了件深色的大衣穿上,剛要出門,放在梳妝台上的那個電話機響了。她猶豫了好大一會兒,最後才決定去接。
「怎麼這麼長時間才來接電話?」張大康一邊開著他那輛心愛的寶馬車,一邊說道。
「我怕又是我們家的那兩位……這些日子,他倆有事沒事,老往我這兒打電話。我想,他們一定是在探聽我的行蹤……」修小眉無奈地說道。張大康問:「哪兩位?」修小眉苦笑笑:「還能有誰?志和、志英……」「我早告訴你,去電信局申請個來電顯示功能,瞧著不合適,就不接了……」「你不接他們的電話,他們更得胡亂猜疑了。」「什麼年代了,你還怕人家猜疑?你為誰活著?你啊你!別瞎想了。快出門吧。還在老地方等你。」
走出樓門前,修小眉戴上一副墨鏡,惶惶地向四下裡探視了一下,還試著往前走了一段,確證了身前身後都沒有人在監視或跟蹤,這才回過頭來直奔自己那輛白色普桑,鑽進車裡,很快發動著車,加速駛出小區,駛進那個「老地方」——一條比較幽暗背靜的小馬路。果不其然,張大康那輛寶馬車早已在一處的馬路邊等著了。快駛近寶馬車時,她突然打著車前燈,並閃了兩下。寶馬車隨即啟動,很快又走在了普桑的前頭帶路。兩輛車不遠不近地相隨著,快速地向郊外駛去。
不一會兒,地平線上的幢幢樓影已被重重山影代替。無數窗戶裡迷人的燈光也被天邊閃爍悠遠的星辰替代。寶馬車駛到一家規模不小的高爾夫俱樂部大門前停了下來。張大康從車窗裡遞出一張會員金卡,並指指後頭那輛普桑,向身穿高檔制服的門衛說了句什麼,門衛立即開宸了電動柵欄門。
修小眉好像頭一次進這個俱樂部。那特別幽暗的市道,道旁或者是高大成林的觀賞性闊葉樹,或者是大片緩緩起伏的絨毯似的草地,包括樹林上空那濃重的夜幕,以及或遠或近星星點點的燈光,都平添了一種特別神秘的意味。她興奮、新奇——這是跟張大康在一起,總能獲得的一種心理愉悅,也是貢志成多年來總是不能給她的,也不能在她身上激發出的那種愉悅。她緊張地讓自己的車跟上張大康,一邊又擔心,下一刻不知又會發生什麼——這種盼望中的「忐忑」和「緊張」也是她過去極少能從貢志成那兒獲取的。她實際上是一個需要非常感性地生活著的人。她自認所需並不多,也不為過。她需要意外的驚喜和衝動般的遞進……她早就覺出張大康是個「老謀深算」的人,她害怕這種「老謀深算」。但他一次又一次給她的驚喜和激動,使她還是抵禦住了走近他以後常常會產生的那種懼怕心理。當然,每次跟張大康「見面」後,(她從不認為自己是在跟他「約會『)她都會告訴自己,她之所以走近張大康,是因為他跟貢志成一樣,胸懷大志,又在全力推進著一項大事業。他們都是」偉男子「,可謂」雄風蓋世「。她給自己做的這種心理分析,應該說是有道理的。
張大康和貢志成都屬於事業性棟樑型的男人。她似乎依然行走在情感慣性的軌道上,沒錯吧……
拐了幾個彎以後,兩輛車終於停在了一幢帶有歐陸風情的尖頂小別墅樓前。這時不知從什麼地方突然冒出兩個服務生,從他倆手裡接過車鑰匙,開著這兩輛車,去停車場了。張大康做了個手勢,請修小眉進別墅。
修小眉擔心地問:「他們沒給停車牌哩。一會兒,怎麼取車?」張大康刮了她一下鼻子,笑道:「別土!這兒存取車還用車牌?」
修小眉仍不放心:「那一會兒,我們怎麼取車啊?」
張大康挽起她的胳膊,一邊趁勢把她往別墅裡帶去,一邊笑道:「好了好了,我的傻大姐,這兒不是一般的賓館。這個高爾夫俱樂部在中國,即便在亞洲也要算頂級的。走之前,只要給總台打一個電話,報上我們會員卡的號碼,他們就會把車送到我們住的小樓門前。『假如連這樣的服務都沒有,我為什麼要買他的會員卡,帶你上這兒來消費?辦他一張會員卡,我要付他兩萬美金,將近十六七萬塊人民幣哩!」
接過服務生遞來的房門鑰匙,張大康示意了一下,那個服務生便很知趣地離開了。在為修小眉脫大衣時,他又試探性地撫摸了一下她的肩膀。修小眉只是紅紅臉,回過頭來對他略顯有些緊張,忐忑地笑了笑,沒作任何厭棄反感的表示。張大康的心興興地跳動了一下。隨後,他帶著修小眉往樓上去,一邊走,一邊把樓梯旁的壁燈—一關滅。總留許多曖昧和黑暗在他和她的身後。而她居然也沒表示反對。在開宸房門前的一剎那,他做了最後一次試探,他凝視著她的眼睛,故意用一種「大老虎嚇唬小女孩」的口氣說道:「現在可只剩下你我兩個人了。」她仍只是惶惶地笑笑,不適應地出了口長氣,四下裡打量一眼,又回過頭來對他含義不明地笑笑。(到這時候,張大康自己可能也不是特別清醒了一雖然他完全可以算是縱情方面的一個老手。但他這個「老手」,應算是「激情型」的,而且常常被自己的激情灼燒得不那麼清醒。)
房門打開了。裡面自然是黑著燈。迎面湧來一股他特別熟悉、也特別喜歡的那種很少住人、但又被精心維護的高檔房間所特有的氣息——這是由高檔地毯、真皮傢俱、絲質的立地燈燈罩、老式的空調和菲律賓紫檀護牆板,再加上衛生間裡那種高檔護膚香波久久融合成的一種氣息。一聞到這種氣息,張大康渾身就會感到由衷的放鬆,天大的煩惱在這一刻也會因之而煙消雲散。他知道一進入這個「氣場」,他便不用再對自己強加任何約束。「社會」的一切,都被關在了門外。不必再去計算代價,後果,前程,得失,年齡,血脂高低……
他要享受。他要回報自己。袒露了本能的一切,還一個「真實」的張大康……
於是,一進房間,他就把修小眉抱住了。修小眉一驚,忙掙扎:「別……別這樣……」
張大康用力把她擁進懷裡,輕輕地呼喚著:「小眉……小眉……」修小眉不僅慌亂,而且本能地湧出一股反感,這一瞬間,多年來在楓林路十一號所造就的尊嚴感本能地發揮了作用:「別……別這樣……」說著,從張大康的懷抱裡掙脫,跑到一旁,緊靠在用金黃色提花牆紙裝潢起來的牆壁上,低著頭,不住地顫慄起來。
張大康完全被她搞「糊塗」了。經過多次試探了的嘛,不至於產生如此大的反差和失誤嘛。他愣怔了,甚至有些不高興了:「怎麼了,你……」很有些霸道地拉過修小眉的手,似乎要她說個「明白」了。修小眉開始躲他,也設法不讓他抓住自己的手,並連連地說道:「別……別……」
這時,張大康的手機響了起來。修小眉好像得著救星似的,忙說:「接電話!」
張大康特別生氣地說道:「別管它!」
修小眉索性把雙手全藏到自己身後:「你聽我說……」
張大康繼續使著他的「蠻勁」說道:「今天,你聽我說!」
修小眉近乎哀求了:「大康……」
這時,手機又響了起來。
張大康開始罵娘了:「真他媽的煩死人!」掏出手機,想關掉電源,但習慣性地先看了一下來電號碼,居然無奈地歎了口氣,去接這個電話了。修小眉不知何方神聖,居然能鎮住這位「張大妖」,好奇地問:「誰的電話?」
這時,張大康顯然已顧不到修小眉了,只是做了個手勢,讓她別出聲,很快接通手機說道:「馬主任,找我?」
是的,電話是馬揚打來的。馬揚為找張大康,都快急出心臟病來了。連著不停地撥他的手機,這小子就是不接電話。「我說張總,你在幹啥活兒呢?手機老響著,就是不接!」「非常抱歉,非常抱歉,剛出去了一會兒,手機沒帶在身上。有啥指示?請吩咐。」張大康故意做出一副謙恭狀,又帶一點調侃意味地解釋道。
馬揚急切地說道:「啥指示,跟你借樣東西。」張大康馬上答道:「我的馬主任、馬書記、馬官人,老同學啦,想要啥,直說,借啥借?!只要在我張大康口袋裡放著的,就是你馬揚的。我沒有的,當了褲子,也一定替你去搞來。快說。」馬揚笑道:「不用你當褲子啦。把你買去的那幾輛車,借我使一使。使四十八小時,保證還你。」張大康一跺腳道:「我操!你要什麼不行,偏偏要這玩意兒?」馬揚拉長了聲音說道:「你看你看,還沒讓你當褲子哩……」張大康忙說:「千萬別誤會,問題是這幾輛車眼下真的不在我手裡……」馬揚說道:「我給你打借條啦,老同學,絕對不黑吃了你這幾輛車……四十八小時後,我肯定完璧歸趙……拿人格擔保……」張大康真有點急了:「老同學老同學……我信不過誰,還能信不過你?好好好,不說了。這樣吧,過二十分鐘,我給你回電話。不管怎麼著,我一定替你搞幾輛車。要幾輛?四輛?行。你等我回音!」馬揚忙囑咐:「哎……不是只要四個輪子的都行。一定得是進口高檔的,頂級的。」張大康一咬牙:「你小子,一百年不開口,開口就得吃唐僧肉。行。進口的。高檔的。我要搞不來,把我自己賣了,也替你去買幾輛!」見張大康掛了電話,修小眉這才說:「他跟你借什麼?借車?借給他嘛。聽說這個馬揚人還不錯。不是那種雁過拔毛、鐵公雞身上也要搾出幾兩油水的傢伙。」
張大康歎口氣道:「不是不借。我剛把那幾輛車處理了修小眉忙問:」你又賣了?不至於吧!「
張大康笑笑:「賣什麼賣。全拿它們走了關係了。」
修小眉又問:「走了誰的關係了?」
張大康又歎道:「這你就別問了。反正是給了那種你不得不給、也不能不給、給了他也不一定給你什麼好臉、但不給他是肯定沒好臉讓你瞧的傢伙。你等一等。」說著,立即拿起手機來給自己公司總部撥了個電話。他問經辦人,那幾輛車是否已經送走了。手機裡的回答是:「哪兒還有不開走的?怎麼了?」張大康長長地歎了口氣:「……」『經辦人以為張總不高興了,忙解釋:「這幾輛車可是您欽定的,讓我們趕緊通知那幾個傢伙來取。還說要越快越好,還說要跟人家說得巧妙一些,別讓人覺得我們是腆著臉在給人送禮……」張大康不耐煩了:「行了行了。你煩不煩啊,屁大個事就叨叨個沒完!快替我想想,哪家公司老總手裡還有大奔?」經辦人忙問:「誰啊?非得要用大奔!」「我。我要用!不行!」經辦人說:「咱們公司不是有兩輛大奔嗎?」張大康惱火了:「喂喂,你今天是怎麼了,存心跟我較勁?我要用四輛大奔。聽明白了嗎?四輛!十分鐘之內給我回話。告訴車主,我用四十八小時,肯定還。要是還不了,就用我那兩輛頂。」「張總,您要把咱們自己那兩輛車頂了,您用啥?」
張大康啞然失笑:「我騎自行車,我坐公交車。再不行,我走著上下班!這用你操心嗎?」「行行行。我這就去給您辦。」手機掛斷了。張大康鬆了一口氣,開亮頂燈,往沙發上一坐,點著支煙,舒舒坦坦地深呼了一大口。
修小眉不無感動地表揚道:「真難得。為自己的老校友辦事,都能這麼兩肋插刀。」張大康苦笑笑:「想知道我為什麼要對他那麼好嗎?」「為什麼?」修小眉問。張大康卻沉默不語。修小眉又問:「為什麼?跟我還賣關子?」張大康笑了笑說道:「跟你說了,你可別出去亂說。最近中央組織部派人來考察幹部,據說你那位老公公、我們可尊敬的省委書記貢開宸同志,向考察組推薦了馬揚……」「推薦他幹什麼?不是剛提了他一個副省級嗎?」「副省級還可以再往上走一步嘛。你老公公準備讓他當省委書記的接班人哩。」修小眉笑笑:「小道。」張大康滿不在意地笑道:「如果你認為是小道,那就算它小道吧。」修小眉認真地再問:「這是黨內絕密消息,你怎麼會……知道的?」
張大康故意提高了聲音說道:「是嗎?你都忘了?是你告訴我的啊。你在你老公公身邊生活,什麼事瞞得了您?」
修小眉見他不肯說真話,臉一沉,拿起自己的手包就向外走去。
張大康忙追到門口,攔住她,忙說:「對不起。」修小眉依然沉著臉,不理他。張大康連連追加道歉:「對不起……對不起……」
修小眉轉過身來,責備:「你怎麼對誰都沒一點真誠呢!」
張大康趁機拉起小眉的雙手:「好了好了。有些事情,你知道得越少,對你越好……我是為你著想嘛。」修小眉用力抽回自己的雙手,問:「你買通了我公公身邊的人?」張大康說:「別問了。我再說一遍,有些事情,你知道得越少,對你越好。不過,有一件事倒可以跟你說一說,還算有趣。南方有一個大走私犯在受審時,曾說過這樣的話,他說在他們那兒,也就是說在他待的那個城市裡,你往桌上拍出二十萬元現金,能讓一個局長渾身哆嗦。拍出三十萬元,就能讓某一個當紅女歌星脫下她那高貴的褲子。要是拍出五十萬或一百萬,就絕對地能讓他那裡的市府或市委的高官替你辦你所想要辦的一切事情。」
修小眉的臉一下紅起:「你也是這麼看我的?」
張大康馬上覺察到自己失言了,忘形之下,居然忘了小眉也有一個「高貴」的身份,忙找補道:「小眉,我怎麼可能把你列入那一些人之中去呢……」
修小眉這時已經聽不進張大康的解釋,推開他那雙伸來想攔阻她的手,一轉身,登登登地就跑下樓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