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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32節 文 / 陸天明

    32

    貢志英這些日子四處忙著核實修小眉所說的大哥「性無能」一事。

    「我到大哥的勞保醫院和所有開設男科門診的醫院都去查過了……」那天下了班,她趕到貢志和單獨在外租住的那套單元房裡,對志和說道。

    「你幹嗎?去查證嫂子說的那個『性無能』問題?你還真把她說的當真了?再說,醫院也不可能讓你查。他們有責任保護病人隱私。」

    「我當然用了些辦法,走了些關係,也使用了貢家這個特殊身份。看來,嫂子還真沒瞎說,大哥還真的去看過這方面的病……」

    「胡說!」

    「二哥……我親自翻看了病歷檔案……」

    「她不是沒有偽造過病歷。」

    「但是她怎麼可能到那麼多的男科門診去偽造那麼多份病歷檔案?」

    「……」貢志和不說話了。沉默了一會兒。但他還是不願意相信大哥真的像修小眉說的那樣,是個「性無能者」。

    「……有一段時間,大哥幾乎走遍了所有醫院的男科門診。」

    「不可能。大哥和我無話不說。大哥如果真有這方面的痛苦,他會跟我透露的。」

    貢志英心裡也挺難受的:「你和大哥的確是無話不說。但大哥是一個特別負責任的人,是一個特別不願讓別人分擔他的痛苦、而只願意去分擔別人痛苦的人。在這一點上,他和爸爸特別相像,他們總是給人一種感覺:他們是這個世界上最強大的人,他們能解決這個世界上一切問題,一切困難,他們能承擔一切痛苦,但他們從來不把自己內心的痛苦向外透露一點點,也不習慣向別人透露自己內心的痛苦。從某種角度上說,他們也不能向別人透露自己內心的痛苦。我早就感覺出來了,他們在精神生活方面,實際上是這個世界最孤獨的人。你同意我這個分析嗎?」

    「……」第一次聽到志英能對「人」做如此尖澀而深刻的分析,志和真有點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他無法反駁志英的分析。她對爸爸和大哥的這些認識,也正是他久埋心底而又苦於不能對外傾訴的。

    「……不過,嫂子有一點沒說准。大夫們說,大哥還不屬於『性無能』。根據他的情況,他應該屬於一種心理症,是由於長時間焦慮和過度的思慮引發的……那種……那種……」

    「那種什麼?」

    貢志英臉微紅起:「哎呀,就是那種……那種問題嘛。」

    「陽痿?」貢志和一語道破地反問。貢志英臉大紅了:「哎呀……瞧你這張嘴……」

    貢志和卻仍一本正經地:「我們在討論問題。快說。是不是我剛才說的那種問題!」

    貢志英點點頭:「是的……所以……您看,大哥會不會由於這方面的焦慮,引發一種自卑,而產生了一種心理扭曲,錯怪了大嫂?」貢志和沒做聲。過了一會兒,他才說:「你能相信,像大哥那樣一種人,僅僅因為這樣一點並非經常出現的心理性病症,就能把自己扭曲成那樣,甚至把大嫂的為人都看錯了?大哥跟我談的時候非常清醒,非常冷靜,非常客觀,沒有一句斷語,只是在分析,只是在列舉現象,好像談的不是他的妻子,而是他經歷過的數十次重型武器或核物理試驗中的某一次似的。那一晚上,他所有的談話沒有一點牽涉私人情感,更沒有一點跡象說明他懷疑嫂子在情感上對自己不忠……恰恰相反,他總是在強調,大嫂對他很好。我們都清楚,大哥在這方面特別耿直,從不作假……也容不得別人作假。正因為這樣,他才會那麼激動地用一二十個小時的時間,跟我探討當前社會上出現的這種種虛偽和貪婪的現象……那麼急切地希望我把探究的目光從故紙堆裡,轉移到當下的生活中來……」這一回輪到志英沉默了。實事求是地說,這一年多,在嫂子修小眉身上,她並非沒覺出一點「意外」的東西。比如那一回,嫂子把他們約到奧倫奇咖啡館,她和志雄就都有同感。過去在大哥身邊生活得那麼拘謹本分的嫂子,在那樣一個高檔次的社交場合,舉止居然那麼坦然,自如,放鬆。坐在吧檯的高腳椅上,蹺起雙腳,顯得那麼如魚得水。咖啡館那個年輕帥氣的男服務生來替她點煙時,她那種理所當然的神情和無意間對對方投去的那一瞥淡淡溫情的一笑……都使志英和志雄暗自吃驚。

    貢志英猶豫了一下,試探著問:「二哥,咱們是不是……找爸談一談?你說呢?」貢志和沉吟了一會兒,長歎一聲道:「也許是該找找他了……」這時傳來門鈴聲。貢志和打開對講系統,問:「哪位?」從話筒裡傳來一個女人的聲音:「志和,是我。」貢志英一驚:「嫂子?」聽說是修小眉,貢志英不免也吃了一驚,忙說:「我去開門。」貢志和放低了聲音道:「你別出面。她無事不登三寶殿。一會兒,你還是做個不在場的見證人吧。」說著,便把志英推到裡間,並把那扇通裡間的門關上,然後細心地消除志英存留在客廳裡的所有痕跡,再去開門。

    隨著修小眉的出現,客廳裡便蕩漾起一股清淡而高雅的香水味。修小眉一邊從手包裡取出一小件包裝得十分精美的禮品——自然是送給貢志和的那位「小芳」的,一邊問:「你那位『小芳』呢?」「人家在準備考博士,顧不上我了。」貢志和接過那一小瓶挪威香水,在手裡掂了掂。他倆說到的那位「小芳」,是指貢志和的女朋友。修小眉笑著歎道:「女博士……多大了?也快三十了吧?再讀幾年博士……你們以後就不打算要孩子了?」貢志和淡然一笑道:「孩子的問題,那太遙遠了。」修小眉神色立即黯然下來:「別學你大哥和我。沒有孩子的家庭,總是不完整的。沒有當過母親的女人,也不能算是一個真正的女人……」接過貢志和沏上的茶,修小眉沉吟道:「志和,約了你幾回,你為什麼老不願見我?」

    貢志和解釋道:「最近……特別忙。」修小眉坦然一笑:「忙什麼?」「亂七八糟。什麼事都有……」修小眉輕輕地歎了口氣,苦笑道:「包括安排人來監視我,調查我?」對這樣的問話早已做好思想準備的貢志和立即反唇相譏道:「所以你就讓人來燒我的辦公室、抄我的家?」修小眉馬上放下手中的茶杯,正視著貢志和說道:「你真高看我這個做嫂子的人了。」貢志和覺得既然事情已經說開了,不妨再往深處走一走,便斷然問:「志英跟你透露了我的想法,第二天就發生了那兩檔子事。你認為純屬偶然?」修小眉突然激動起來,眼睛灼灼地閃亮,大聲地說道:「把這個世界上發生的一切事情都看成是必然的,有根源的,都要去追問一個為什麼,都要從中找到規律性的東西,然後再加以控制利用改造強化推廣……我真受不了你們貢家這個……這個『優秀傳統』!」

    貢志和淡淡地譏諷道:「『你們貢家』?」

    修小眉仍大聲地答道:「是的,你們貢家!」

    「好。總算說了句真話。」

    「我還說了句真話。你能對我說句真話嗎?」

    『你並沒告訴我那兩檔子事究竟是怎麼回事。「

    「我可以告訴你那兩檔子事情到底是怎麼一回事。但是,我想知道的事情你能告訴我嗎?」

    「你想知道什麼?」

    「那天晚上,你大哥到底跟你說了些什麼?」

    「那是我和我大哥之間的秘密。用你的說法就是,是『你們貢家人』之間的秘密。」

    「那好。你想知道的,也是我和另外一些人之間的秘密。」

    貢志和一下站了起來:「誰允許你們來燒別人的辦公室。抄別人的家?」

    修小眉也站了起來:「誰又給你那樣的權力來監視調查別人的生活?」

    貢志和無奈地一笑道:「那好。那好。咱們法院見。」

    修小眉冷冷一笑:「想告我?」

    「不是我要告你。是你自己已經承認,你跟那兩件非法暴力事件有直接關係……」

    「誰告訴你,我承認了我跟這兩起非法暴力事件有直接關係?」

    「你自己剛說的。」

    「我剛說的?你有什麼證據能證明這話是我說的?沒有吧?有證人嗎?啊,好像是有個證人,是嗎?那就快請證人出庭吧。」修小眉不等貢志和有所反應,居然照直走過去,一下拉開那扇通裡間的門,把貢志英亮了出來。原來,她今天來得比較早。她來的時候,貢志英還沒來,連貢志和也還沒回來。她在樓前的幾棵大樹底下等了一會兒,都準備要走了,貢志英來了。她不想讓志英看到她來找貢志和,就趕緊躲到大樹背後,想等貢志英上了樓,再等天色稍稍黑下來一點就走的。但一會兒工夫,貢志和回來了。這時,她突然改主意了,反而覺得,有志英在場,更好,也許更能把事情說明白。可是,上得樓來,卻沒見貢志英。她當即猜到,貢志和為了防備她,跟她玩了那一手……

    因為當場被「抓」出,貢志英感到特別難堪,便大紅起臉要向修小眉做解釋:「嫂子……」修小眉立即打斷了她的話:「這事,跟你沒關係。」然後又轉身對貢志和說道:「這件事我已經忍了很長一段時間了。我今天來找你,就是要告訴你,我沒法再忍下去了……也不能再忍下去了。就是為了貢家,我覺得我也不能再忍下去了。你說吧,是想到法庭上去說,還是在這兒說。還有一個去處,那就是去找爸。當著他老人家的面,把一切都說說清楚。」貢志英驚叫道:「上什麼法庭?你們倆都瘋了?!」修小眉卻說道:「瘋吧。今天我就是要瘋一回。一個人一生要不瘋那麼一兩回,也許就白來這世界上走一遭了。」貢志和淡淡一笑道:「修小眉,別再玩弄貢家人的善良、寬厚了,也別老把自己打扮成受害者的模樣了。你還有那種興趣知道我大哥生前最後一次是怎麼談你的嗎?他對你,還有那麼重要嗎?為了掩飾自己某種見不得天日的東西,居然不惜用床上的那點事情來攻擊自己的丈夫,而這個丈夫還是一個為事業而獻身的頂天立地的真正男子漢,你還給自己留一塊最後的遮羞布嗎?你還能算一個好女人嗎?修小眉,別再裝了……」

    一向顯得溫厚敦良的修小眉這時尖叫了起來:「我裝?我裝……好……我裝……」眼淚一下湧了出來,臉色蒼白的她一下拿起手包,奪門而去。

    兩天後,在貢志和的強烈要求下,當然也由於馬揚前些日子的說項,貢開宸終於答應抽時間跟貢志和細談一次。那天晚上,風大。楓林路十一號院裡,不知哪兒有扇窗或有扇門沒有關緊,強風過時,便發出一陣「乒乒乓乓」的碰擊聲。客廳裡自然只有貢開宸和貢志和父子倆。大概因為這場談話一開始就進行得不怎麼順暢,氣氛顯得格外沉悶。「你是怎麼說動馬揚,居然讓他來為你做說客?」過了好大一會兒,貢開宸才慢慢地問道。貢志和不便說明是馬揚鼓動他來找父親的,便只能悶頭不做聲。貢開宸便催促道:「說吧。找我什麼事!」貢志和這才咬了咬牙,鼓足勇氣說道:「能提一個小小的要求嗎?」「什麼事還沒干哩,就先提要求!」貢開宸又有點不高興了、貢志和忙退縮:「那就算了。」貢開宸卻說道:「快說,什麼要求?」「我今晚只佔您一個小時時間。但我希望您能把這一小時完完整整地給了我……」「這由不得我。」「好吧。那就這麼談吧……」貢志和說著,匆匆瞟了一眼牆上的電鐘。沒想到,貢開宸拿起放在身旁一個高腳茶几上的電話,撥通了郭立明的電話,吩咐道:「小郭,我現在在家裡,談點兒事。一個小時之內,有什麼事,你都給我先擋一下。啊?就這樣。」「謝謝。」貢志和真誠地感激道。「……還是從大哥犧牲前跟我做的那次徹夜長談談起……」貢志和稍稍整理了一下思緒,開始向父親說道,「……那天,大哥跟我整整探討了二三十個小時。除了上廁所,我倆連房門都沒出過一回。他的中心意思是,要我別一個勁地埋頭在故紙堆裡。他說,中國正處在一個非常關鍵的時刻,要我用更多的時間關注中國今天的社會進程,並實際地參與到這個進程中來,切切實實地擔當起知識分子應該擔當的那份社會責任……」

    因為說到志成的事,貢開宸專心多了。他問:「他讓你怎麼擔當這個責任?下海?經商?」貢志和輕輕地搖了搖頭:「具體幹什麼,他不在乎。但他要我注意一個問題,那就是當前中國從計劃經濟向市場經濟轉軌的過程中,也會出現岔道和彎路。也就是說,市場經濟也有好壞之分。離開了規範的法治的市場經濟方向,就有可能演變成一種壞的市場經濟,或者也可以把它稱之為cronycapitalism……」

    曾自學過英語,但始終沒能掌握住它的貢開宸想不起來這個「cronycapitalism」是什麼意思,便問:「cronycapitalism?」

    貢志和忙解釋道:「裙帶資本主義,或者也可稱之為權貴資本主義。」

    「什麼裙帶資本主義權貴資本主義,中央有這種提法嗎?亂造名詞。說吧。說下去。」

    顯然,這個「cronycapitalism」還是引起了貢開宸的興趣。貢志和說道:「大哥認為,我們的改革是在保持原有的行政權力體系的條件下,從上至下推進的。在這種情況下搞所有制結構調整,某些擁有權力的人往往比別人有更大的方便條件,為自己牟取私利,說通俗一點,就是『權力摻和買賣』,或者也可說『官商勾結』,暗中把國有的東西一點點私分黑吃了。如果不高度重視這一點,到最後,社會主義不是沒有可能只剩下理論上的一面紅旗、實際上的一個空殼,而廣大人民群眾到頭來還是什麼也沒得到,或者,所得甚少。」

    貢開宸往沙發上一靠,習慣性地反駁道:「我們的黨絕對不會允許出現這個狀況的!」

    貢志和忙應道:「是的,對於這一點,大哥也是有充分信心的。但現在的問題是,我們每個人到底做得怎麼樣?比如說,我們家裡這幾個兄弟姐妹……省委書記的兒子、女兒,兒媳或女婿……」說到這裡,貢志和又不敢貿貿然往下說了。

    貢開宸卻不動聲色地提示道:「說下去。」只是眉毛略略地抖動了一下。貢志和沉默了一會兒:「……如果我說到具體的人,您別生氣……」

    貢開宸沒做聲,等著志和往下說。

    貢志和怯怯地:「您真的別發火……」

    貢開宸不耐煩地:「你到底是說,還是不說?」

    貢志和順下眼瞼,放低了聲音說道:「我一直沒這個勇氣跟您說這些。因為,談完話不久,大哥就犧牲了。全家人都特別傷心。我不能在這時候,再往大家的心上插上一刀。另外,大哥跟我說的一些情況,也只是他的某種感覺,並沒有充分的事實依據。我不能拿沒有依據的事情來打擾您。這一年多,我在私下裡做了一些工作,就是為了想查證大哥的那些『感覺』……但至今,我仍然不能說已經掌握了什麼過硬的依據……」

    貢開宸折身從沙發上坐了起來:「你這開場白真夠長的了!讓你到大會上去作報告,非把大伙都說跑了!」

    貢志和稍稍加快了點語速:「大哥懷疑大山子的經濟狀況這些年突然下滑到了難以收拾的地步,除了體制、管理。資源、技術、產品的適銷對路等方面存在的問題,還有一個大問題,就是在那兒存在著一個個看不見摸不著的『黑窟窿』,通過這些『黑窟窿』,有人內外勾結在分割大山子這塊蛋糕,同樣由於這些『黑窟窿』的存在,加劇了大型國有企業經濟的下滑和崩潰。他懷疑,我們家有人捲進了某一個『黑窟窿』。」

    貢開宸提高了聲音問道:「誰?」

    貢志和忙說:「您別激動……」

    貢開宸瞪起眼斥責:「你怎麼那麼囉嗦!」

    貢志和喘了一口氣道:「他懷疑大嫂……」

    「他懷疑誰?小眉?亂彈琴!她一個普普通通的內科大夫……」貢開宸矢口否認。

    「爸,您能耐住性子聽我說下去嗎?我應該還有四十七分鐘。」

    貢開宸也看了一下牆上的那個舊電子鐘:「說。」

    這時,電話鈴突然響了起來。貢開宸示意貢志和去接電話。但奇怪的是當貢志和拿起電話問道:「喂,這兒是貢家。請問是哪位?」對方只是在電話裡喘著氣,不作回答。貢志和又追問道:「喂,哪位?請講話。」對方還是不作回答。貢志和又問了一遍,「咋」地一聲,對方把電話掛斷了。貢志和疑惑地無奈放下電話。電話鈴卻又一次響了起來。

    「這是什麼人嘛?!」貢開宸不高興地前咕道。

    「我覺得可能是大嫂……」

    「你別什麼都往你嫂子頭上扣!」

    「很可能她不希望我知道她今天也想來找您……」

    「很可能?!很多事情就壞在你們這各種各樣的『很可能』上頭了!」

    這時,電話又響了起來。貢志和馬上拿起電話。這一回卻是郭立明打來的。他把電話遞給貢開宸:「郭秘書。」郭立明告訴貢開宸:「貢書記,剛才修大姐打電話到辦公室來找您。我想她是您家裡的人,就告訴了她,讓她往家裡打電話找您。沒影響您談事吧?她說要打電話給您的。」貢開宸放下電話後,默坐了一會兒,把郭立明說的這情況告訴了貢志和。貢志和立刻斷言:「那剛才那個不吭氣的神秘電話,一定就是她了。」「是她……她為什麼不吭氣?」貢開宸問。「可能……她不想讓我知道她想見您。也可能……她只不過是在試探,看看這會兒工夫,我是不是跟您在一起。」「她在防範你?」「她防範我不是一天兩天了。」「為什麼!」「因為她已經非常清楚地感覺到,我正在調查她的問題,調查她跟那個著名民營企業家張大康之間的關係。」

    貢開宸一愣,呆坐了一會兒,忙問:「她跟張大康之間的關係?」

    「是的。」

    「志成也知道她跟張大康之間有什麼關係?」

    「是的。」

    「志成什麼時候感覺到小眉跟那個張大康有來往的?」

    「這個他已經記不住了。大概有一兩年了吧……」

    「一兩年?」

    「一開始,大哥也沒在意。您應該知道,大哥是個非常寬厚的人。腦袋瓜也不封建。他從來不在意嫂子跟異性往來。他倆關係還挺融洽的時候,嫂子甚至跟他開過這樣的玩笑:你那麼不在乎我跟誰往來,瞧著吧,總有一天我讓老和尚背走了,你想買後悔藥都沒處買!」

    貢開宸猶豫了一下,說道:「如果只是正常往來,這應該沒什麼……」

    貢志和說道:「問題就在於,後來,大哥發現,張大康通過大嫂跟大山子礦務局和冶金總公司的某幾位前任領導搭上關係,結成了一種利益互動關係……」

    貢開宸警覺了:「小眉出面替張大康去拉關係?可能嗎?小眉這麼內向,怕生……」

    貢志和深深地換了一口氣說道:「發現這一點後,大哥也挺震驚的。有一回,他們宴請中科院物理所來的幾位專家,在時代廣場鴻賓樓包了個雅座間……」

    那天,古色古香的鴻賓樓飯莊跟往常一樣,典雅高貴,流光溢彩,燈火輝煌,且又賓客滿堂。穿著紅緞子繡花滾邊旗袍的女領座員款款地引領著貢志成一行人向樓上的一個雅座間走去。這時,從另一個雅座間裡傳出一陣陣哄笑聲:「唱一個。唱一個。來,給點掌聲。歡迎歡迎。」聽聲音,好像是一群人在企望一個女子唱歌。那女子羞怯地推脫:「不行不行。我從來沒唱過……」那女子的聲音,在貢志成聽起來挺耳熟的,但一時間卻又不好確定。

    於是,他又往前走了。而那女子竟然唱了起來。一聽這歌,再加上這聲音,貢志成馬上認定這是修小眉。因為這是她非常喜歡的一首歌,經常在家裡輕聲地哼唱,常常唱得十分深情:……如果你的生命注定無法追逐,我也只能為你祝福;如果你決定將這段感情結束,又何必管我在不在乎;如果我的存在只能增加你的痛苦,為何你不對我說清楚;莫非我早該知道,我將要孤獨;哦,孤獨使我美麗,我也要在寂寞中繼續走我自己的路……

    志成匆匆走到那個發出歌聲的雅座間門口。當時,正巧服務員往裡送菜。趁服務員推開那扇描金畫彩的門的那一剎那,他匆匆向裡看了一眼。裡邊的確聚著不少人,但站在卡拉OK機前,拿著話筒唱歌的,正是修小眉。而這時,修小眉無意間抬起了頭,一瞥之下,也看到了站在門外的貢志成。貢志成忙背過身去,修小眉卻已經呆住了。等服務員小姐上完菜出來,門再一次被打開時,貢志成回頭又向裡瞟了一眼。因為,剛才那一瞥之下,他還看到了另一張比較熟悉的臉,但時間太短,門便關上了,他沒能看清「他」。再說,剛才他的注意力主要集中在修小眉那兒,也不可能再去探視別人。這一回從那扇張開的門中向裡看去,不無難堪的修小眉正低著頭,不知該怎麼辦才好。而原先坐在她身旁的那位中年男子(就是貢志成覺得臉熟的那人)站起來,微笑著十分體貼地湊過臉去詢問,一隻手很自然地向修小眉的肩頭上搭去。修小眉輕輕地閃了一下身子,躲開了那只白皙而修長的手,放下話筒,轉身向另一邊走去,便走出了貢志成的視閾。這時,那個男子,抬起了他保養得十分好、修飾得也十分講究的臉,哈哈笑著,端起酒杯,大聲說了句什麼。這時,貢志成看得十分清楚,那男子正是張大康。

    「……過了幾天,大哥再去問嫂子,嫂子卻怎麼也不承認有過那麼一回事。她堅持說,一定是大哥那天晚上喝高了,精神恍惚,看錯了人。但大哥記得非常清楚,那天他還沒人席,根本不存在喝高喝低的問題。再說,大哥從來也不喝酒,就是喝一點,也從來不會過量。這是我們大家都知道的。他說他在那個雅座間門口足足站了有好幾秒鐘才走開……」貢開宸多少也有些難堪地乾咳了兩聲,說道:「這能說明什麼問題?年輕人有一點社交活動,這在你們看來,不是很正常的事情嗎?志成怎麼會那麼保守,就憑這一點事,跟人家小眉鬧分歧?」

    貢志和說道:「嫂子過去從來不參加這一類的社交活動。後來,大哥發現她參加的次數越來越頻繁,回家的時間也越來越晚。而且大多是那位張大康先生拉著她去參加的。特別是在張大康廉價併購大山子那兩個虧損分廠的過程中,嫂子發揮了不可或缺的作用。有一天晚上,嫂子在衛生間裡洗澡,也許是她一時疏忽,平時很少隨便亂放的手包,居然就扔在客廳的沙發上,而且還敞著口。大哥在手包裡發現了一張十五萬元的銀行活期存折……洗完澡,換了衣服,嫂子又跟往常那樣,帶上手包匆匆出門去了。等她回來,大哥再去翻包,存折就不見了。為了不至於引發別的方面的誤會,大哥沒有馬上就去跟嫂子核實這件事……但這張十五萬元存折的事,一直就像是梗在他心裡的一塊大石頭……」

    「後來他再沒跟小眉當面把這件事澄清一下?」貢開宸追問。

    貢志和答道:「大哥是想找個合適的機會,跟嫂子好好地談一談,充分溝通一下,再澄清這件事。但不料,沒過多久,他就犧牲了……」

    「唉,該重視的不重視。該抓緊做的不抓緊做。不該重視不需要急辦的卻亂猜疑亂計較亂生氣!你們啊!」貢開宸重重地歎了口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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