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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46章 文 / 陸天明

    四十六

    晚上剛擦黑那會兒,九天集團公司本部的大樓裡已經沒什麼人了。準備下班回家的廖紅宇收拾了自己的東西,向樓下走去。剛走過馮祥龍辦公室門前,馮樣龍突然從門裡走了出來。

    廖紅宇嚇了一大跳,叫了一聲:「我的媽呀!」拍拍自己的胸口,對馮祥龍說:「我的大經理,人嚇人是要嚇死人的!」馮祥龍卻一語雙關地說道:「我以為你廖紅宇天不怕地不怕,鬼也不怕哩!我正要找你哩,上我屋裡坐一會兒吧。」

    馮祥龍把廖紅宇讓進自己的辦公室,告訴她:「昨天上邊轉來一封揭發信。有一個叫『民心』的渾蛋傢伙,你知道不?」

    廖紅宇裝糊塗:「民心?咱公司有叫『民心』的嗎?」

    馮祥龍一邊注意廖紅字的神情變化,一邊哼哼道:「自以為代表民心。哼!你要是能找到這個渾蛋,就替我轉告她……」

    廖紅宇忙說:「我怎麼能找得到他?」

    馮祥龍說:「我想告訴這個傢伙……」

    廖紅宇說:「馮總,你的話還是等找到那傢伙了再說吧。」

    馮祥龍卻繼續往下說道:「……俗話說,為人應該多栽花,少栽刺。後退一步,天寬地闊。多個朋友多條路。何苦非要把人往死裡整?」

    廖紅宇說道:「我想這個『民心』也不是為他自己爭點啥,也不是非要整死誰。馮總,但凡管那些下崗職工想想,替那些本來可以辦得好好的國營企業想想,大概就能心平氣和些了。」

    馮樣龍沒再跟廖紅宇爭辯下去,只是默默地坐了一會兒,突然從抽屜裡拿出兩厚摞百元一張的人民幣,往廖紅宇面前一推:「請轉交那位『民心』女士,我馮祥龍想跟她交個真正的朋友。以後不管她有什麼樣的為難事,都可以來找我馮祥龍!」

    廖紅手忙說:「我……我……哪兒去找這位『民心』同志?」

    馮樣龍突然語調溫和起來:「廖助理,你今年高壽?45?

    46?我們是同一代人啊!當過紅衛兵,有的下鄉,有的去當兵;有幸的,恢復高考趕上個頭班車,下海游泳混個大小老闆當當。不幸的,回城進廠子當勞工,說得好聽點,當家做主人。當年高舉『革命大旗』的是我們,現在為改革開放當先鋒的還是我們。我們這代人有幸、不幸,全在於這一點:我們總是替他媽的別人著想。我們什麼時候能為自己想想呢?就像眼下這20啷當歲的這一代人那樣,三個飽一個倒,卡拉OK去幹嚎!你為你自己想過沒有?你真的一點都不為自己想想?四十五六歲的人了,真的不為自己今後想想?「說著說著,他臉色陰沉下來,眼神中流露出極度的不平和憤懣。

    廖紅宇忙站起來:「對不起,我能走了嗎?」見馮祥龍並沒阻攔的意思,便趕緊走了出去。聽著關門聲,馮祥龍似乎在心裡做了個什麼決定,他閉起眼睛,又默默地獨自坐了一會兒,然後把那兩摞錢放回抽屜裡,抓起電話,給他的人下了一道命令。

    後來的事,廖紅宇當然是想像不到的。從大樓內部自行車存車處取出自己的車,一路向家騎去。她本想去老街取回複印的賬本。已然騎進了那條老街,卻發現身後有人跟蹤。她索性放慢了速度,從老街另一個街口騎了科去。騎到一個公用電話亭跟前,停了下來。跟蹤她的那個人(也轉著一輛車)裝出一副不在意的樣子,不緊不慢地從她身邊騎過去,騎到前邊20來米處一家小店門前,也停了下來,略略地倒轉身子,斜過眼來注意地觀察著廖紅宇。

    廖紅宇拿起電話,撥了個號,略有點慌張地告訴老肖(就是那家的男主人),今晚她不能去他家了,有人跟上她了,讓他把那些複印的賬本妥善保管。老肖挺關心地問:「又出啥事了?咋的突然間又有人跟蹤你了呢?」廖紅宇告訴他關於『民心』的事:「……沒想到上邊把這封信轉下來,交給了馮祥龍。」老肖忙說:「那會不會是馮祥龍這小子派人在跟蹤你?」廖紅宇說:「好了,我不能跟你多說了。我在外頭打公用電話哩。你千萬替我把那些複印件藏好了……」爾後者肖又告訴她,從昨天開始,省裡市裡好多家新聞單位突然猛勁宣傳九天集團公司,宣傳馮祥龍。「這是咋回事呢?這邊群眾意見一大堆,吵吵著檢舉揭發的,那邊扯著嗓門給評功擺好!」老肖憤憤不平地說道。廖紅宇解釋道:「嗨,這你還不懂?最近這幾天的宣傳都是馮祥龍拿錢買的。我的肖大哥,不能再像從前那樣了,以為報紙上的東西全都代表黨中央,再不是那麼回事了。好了,我掛了。」說著,急忙掛斷了電話。待她騎著車拐進自己那個住宅小區,天色已經完全黑了。存車時,她注意到在樓的另一邊,一輛很舊的桑塔納轎車從黑黢黢的樓影裡開了出來,向廖紅宇住的那幢樓開去。等她急急地走到自己家樓下,那輛桑塔納車已經停在樓門前了。

    廖紅宇一開始並沒怎麼把它當一回事。下班時間嘛,來個車走個車,常有的事。但她從這輛車旁經過時,無意中掃了一眼,發現這輛車居然沒掛車牌號,她心裡「咯登」了一下。舊車不掛車牌號,想幹嗎?這才有一點緊張。她稍稍留心地看了一眼,車裡黑乎乎地,悄沒聲息,好像也沒人。她又四下裡張望了一下,周圍一片寂靜,也沒發現別的什麼異常,這才鬆了一口氣,放心大膽地向自家樓門洞裡走去。

    樓門洞裡,漆黑一片,可以說是你手不見五指,又冷得很。廖紅宇站了一會兒,讓自己適應了門洞裡的這一片漆黑,然後伸手摸牆上的燈開關。就在她的手快要接觸到燈開關的那一瞬間,突然有人從後面低低地叫了一聲:「廖紅宇?」(後來她分析,這是那幫傢伙動手前在做最後的確認。他們不想砍錯了人。)廖紅宇一驚,回頭應了一聲:「誰?」黑暗中又有人悶悶地問了一句:「你是廖紅宇嗎?」廖紅宇本能地把皮包往懷裡一抱(事後她說,當時以為自己遇到了劫賊哩),大聲喝斥道:「你想幹啥?」接著便有一個兇猛的聲音從一旁竄出:「想送你回老家!」只見隱隱地刀光一閃,廖紅宇只覺得自己頭皮上冰涼地一麻,身子著了重力似的搖晃了一下,臉上便有熱乎乎的東西往下流淌。她趕緊摀住自己的頭,一邊倉皇往樓上跑,一邊喊著:「殺人了!殺人了!」

    這時,迎面站起一個黑影,照準她的頭部又是一刀。

    廖紅宇一下子從樓梯上滾了下來。她沒有停止叫喊,但聲音顯然已經有些嘶啞了:「殺人了……快來抓壞人啊……有人殺人了……」又有幾條黑影周上來,對準她砍了三四刀。廖紅宇在地上掙扎、爬動、喘息,低低地叫喊:「快……快……快抓……抓壞人……」事後分析當時的情況,樓裡住著那麼多人家,我們不奢望他們一起衝出來逮住這些暴徒,但至少可以做到在聽到門外的叫喊聲後,趕緊衝出來,齊聲叫喊,把暴徒們嚇跑,讓廖紅宇少換幾刀。但實際上卻不是這樣。住二樓的一對年輕夫妻聞聲已經衝到門口了,。卻不敢再往外衝了,他倆渾身打著額,在門背後呆站著,完全嚇呆了。三樓,住著一個單身中年男人,租的這房子,大約有半年工夫了,每天打的上下班,誰也弄不清楚他在哪兒「高就」,從來也不跟樓裡任何人打招呼。他聽到外間的動靜後,只是摸黑坐在破舊的沙發裡,緊緊地抱著那只兇惡的狼狗,瞪大了雙眼,臉上什麼表情也沒有,傾聽著,卻一動也不動。但還是有幾家的門打開了(一道道燈光頓時從這些門裡竄出),也出來人了,但頭幾分鐘裡,他們只是在自己家門前低聲言語,相互詢問:「咋回事?」

    「搞什麼名堂呢?」……誰也沒想到就在他們眼皮底下發生了一起行兇報復殺人的惡性案件。

    一直到廖莉莉聽出在樓下求救的是她媽媽,驚叫了一聲:「媽——」便向樓下衝去時,他們才紛紛驚醒,跟著往樓下衝去。這時,幾個歹徒相互掩護著,已有計劃地分批撤出「陣地」,坐上那輛沒有掛車牌號的桑塔納舊車,揚長而去。

    廖莉莉抱起倒在血泊中的廖紅宇,一個鄰居老先生忙提醒她趕緊打電話叫救護車。這時廖紅宇頭上的傷口已火燒般灼疼起來,被切斷的皮膚血管肌肉筋勝凶凶地好像都要爆炸了,汩汩流下的血已把她的眼睛整個糊住,但廖紅宇還竭力保持著清醒。她掙扎著讓廖莉莉先不要叫救護車,先扶她去派出所報案。

    派出所離小區不遠,就在煤氣站隔壁。但不知為什麼,當晚的那個值班民警對依然還血流如注的廖紅字極其冷漠:「你就是那個廖紅宇?這麼大歲數了,還跟人打架?」廖莉莉一聽,肺都要氣炸了,真想衝上去揍他一頓,但此刻不是打架的時候,只好強忍著氣憤,咬著牙喊道:「誰跟人打架了?是他們砍了我媽!」

    那個值班民警也就二十三四歲的樣子,看他那神態,事先好像是得到過某種「暗示」。比如說是這種暗示:「嗨,哥們兒,今晚你值班?保不齊會出什麼事哩。要是有個姓廖的丫挺的腦袋開了瓢,你少管那閒事。這丫挺的,最不是個玩意兒了,吃飽了撐的,淨他媽的裝孫子,跟咱大哥過不去。」或許還有別的什麼幕後交易,就不知道了。但有一點是肯定的。當晚,他自始至終對報案的這對母女持愛理不理的態度,連筆錄都沒好好做,只是浮皮潦草地寫了二三十個字,說了聲:「行了行了,寫個情況,回家等著吧。有什麼結果會通知你們的。」就把廖家母女倆打發了,連現場都沒去看一下。一直到「12.18」大案結案,殺害張秘書的兇手被押赴刑場,繩之於法,那晚對廖紅字行兇的幾個兇手卻還依然逍遙法外。

    生活中,我們都痛恨腐敗和腐敗分子。數落這些人和事時,我們都能做到咬牙切齒,揮斥方遭。但一旦「腐敗」笑嘻嘻地扭動著腰肢以各種不同的形式貼近你的時候,你又會覺得「她/他」挺可愛,因為「她/他」能超規範地滿足你種種本能的欲求,種種消費的欲求,讓你輕鬆獲取輕鬆——以傷害他人和社會的規範為代價。這時,你會討厭像廖紅宇那樣的人,覺得他們不近人情,不諳世事,沒有人味,視之為「怪物」,輕則疏離他們,甚至於處處跟他們過不去。並不是說大家都應該喜歡他們,但至少在他們迫切求助時,都能伸出手去拉一把。中國進步到今天,只知道拿一塊饅頭去蘸革命者砍頭後流下的鮮血治自己兒子的病的人肯定是不會再有了。但是拿著其他種種的「饅頭」去蘸「改革者」和「反腐敗者」的鮮血,以望填滿個人欲壑的人,絕對還沒有絕跡。至於為了一己私利(往往只是蠅頭小利)而麻木不仁地鋼架為虐的事情也許還會發生在我們自己身上。不能說這樣的現象日趨嚴重,但如不很好解決,它的確會影響我們民族的素質和歷史的進程。如若不信,請稍待時日(比如20年左右,你我都還能活著看到那一天),便可見出一個分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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