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20章 文 / 陸天明
二十
按約定的時間,丁潔開著她那輛歐寶車,慢慢駛進周密住著的那個「工人住宅區」。中午時分,雖然絕對溫度仍在零下六七度左右,但由於那些髒雪極容易開化,路面和院子的坑窪處都已相當的泥濘。也許因為經常有人開著各種各樣高級或不那麼高級的轎車來看望周密,所以這兒的居民對丁潔這輛綠色歐寶車並沒顯出多大的好奇,倒是一些孩子,尤其是一些半大不小的男孩兒仍饒有興趣地跟在車後一直往裡跑去,嘴裡還在模仿汽車喇叭的聲音,爭先恐後地叫喊著:嘀嘀——嘀嘀嘀——車開到樓下,丁潔真的摁了兩下喇叭。
周密打開窗戶,向她做了個手勢,請她上樓去。
上樓?還是不上樓?這可是個「原則」問題。丁潔猶豫了一下,決定還是上。
走到房門口,周密已經開著門,微笑地迎候她了。「換鞋嗎?」丁潔微微紅起臉問。「換什麼鞋喚,我這兒亂七八糟的,別把你的鞋弄髒了就行了。喝什麼?綠茶?花茶?還是咖啡?熱露露?」
丁潔笑道:「到底是市領導家,光喝的就夠開個酒吧了。」
周密還挺認真地繼續詢問:「喝咖啡?」
丁潔說:「我在家裡可從來不喝速溶的那種。」
周密微微一笑:「到我這兒,還能讓你喝速溶咖啡嗎?」
說著便拿出一整套磨咖啡煮咖啡的器具,都是銀光閃閃十分精緻典雅的歐式用具。正經從國外帶回來的。
丁潔打量了一下環境,問道:「怎麼看不到女主人的照片?是不是為了接待女同事、女朋友方便,故意把她從牆上取下來了?」
周密臉微微一紅:「不是我要把她取下來,是她自己不願意再掛在我這兒,把它們取走了……我和妻子分居已經很多年了……」
丁潔裝作不知道似的,故意地驚歎道:「是嗎?能讓我參觀一下嗎?」一邊說,一邊向裡間屋走去。「這間是您的臥室?」說著,便伸手去推那間屋的門。沒想到周密忙跑過來,一下把那間屋的門鎖上了。動作非常生硬,神情也有些慌張。
丁潔忙道歉:「對不起……Excuseme……」「對不起……那屋……太亂……」「對不起,Excuseme……」
兩個人都略有一點尷尬,悶悶地坐了一會兒。還是周密先打破了這個僵局。他問:「剛才你問什麼來著?我妻子的事?
你不知道?你應該知道。「」我為什麼應該知道?「」你是新聞部主任啊。「」對不起,我是新聞部主任,不是男女隱私部主任……「」對對對,說得對。「周密又紅了紅臉(這一點給丁潔留下極深的印象。她真想不到這麼一個」日理萬機「的常務副市長,居然動不動還會臉紅)。」聽說這兩年社會上有些作家,就靠出賣自己和別人的隱私賺大筆的稿費。唉,我們的作家呀……「」您覺得我也是那種不要臉的人?您,周副市長希望我們電視台新聞部也向那個方向靠攏?「」開個玩笑,我怎麼會希望我們黨領導下的電視台新聞部向那個方向靠攏?我妻子在我從政前,就跟我分居了。那時她和我都在省經濟學院教書,都是年輕講師。後來教研室的一個副教授動員她跟他一起到南方下海,當時動員我也一起去。我那時沒那個勇氣,也丟不開我這邊的事業。她就走了,後來她跟那個副教授又去了香港。兩年後,又把女兒接走了。」
「您倒是真捨得!」
「捨得誰?她?還是女兒?」
「她,也包括女兒唄。」
「她嘛……是沒辦法了,女兒是真捨不得。心頭肉啊!」
周密拿出自己的錢包,錢包裡夾著一張女兒的照片。
丁潔仔細看了看照片,笑道:「不像您。」
周密又紅了紅臉:「是的,她像她媽媽。」
「您妻子很漂亮嘛!」
周密輕輕地歎了口氣說道:「可以這麼說吧。」
丁潔試探道:「有她的照片嗎?讓我看看。」
周密忙說:「不必了吧……」
丁潔沒再堅持。過了一會兒,她問:「您覺得,作為一個副市長,住在這樣的住宅區裡,於己於人都方便嗎?您當副市長以後,您那些普通百姓的老鄰居是不是也覺得有點彆扭,挺不自然的?」
周密說了句實話:「不管他們彆扭不彆扭,我想我總是堅持不了多久了……」
「為什麼?機關裡一直在催你搬家吧?」
周密苦笑道:「不盡然……」
丁潔一本正經說道:「我想也是,做人民公僕,不在這形式。心不好,住狗洞也會變成狼。」
周密臉一紅:「哪倒也是。」
這時,丁潔突然站起來說道:「我是不是該走了,副市長同志?您說讓我來看看您的家,像一個普通朋友一樣隨便坐一坐聊一聊。現在,我奉命來了。家,也看了,也坐了,也聊了,還喝了您親手煮的高檔咖啡……惟一的遺憾,是沒看到您全部的房間……那間屋裡一定還藏著什麼秘密……」
也許因為那間屋子的門已經鎖上了,所以周密很平靜地笑道:「別用激將法了。激我,我也不會讓你看的。跟你說實話吧,那間屋子裡是有一些我個人的秘密。其實也沒什麼大秘密,但我就是還不習慣讓別人進入這個領地。也許有一天,我會讓你過去;也許……」
丁潔挺感興趣地問:「也許什麼?」
周密的神色忽然變得十分游移不定:「也許……也許……
咱們還是不說將來的事吧。」
丁潔笑了笑:「看你們這些當領導的,說話總是吞吞吐吐,三分真,七分假。走了。」
「別急,別急。我還想請你看樣東西哩。」說著拿出一本挺厚的日記本。丁潔一楞:「讓我看您的日記?您連那麼大一間房都不讓我看,竟然會讓我看您的日記?」「房間歸房間……日記歸日記……兩碼事……」周密解釋道。「我有天天記日記的怪癖。這裡當然不是我全部的日記,只是我大學和中學時期的一部分日記。但保證沒有做過任何修飾改動,是原汁原味的。字裡行間有點圈圈改改,也完全是原始的痕跡。」
「為什麼要讓我看您的日記?」丁潔更不好理解了。「我也說不出更多的理由。我知道我這樣做,也許會讓你感到十分可笑……」「這不是可笑的問題,而……而是特別另類……特別異樣……我怎麼能隨便看您的日記?」「是我請求你看的。」
「不不不……那也不行。」「……我說過,我們今天只是朋友……完全平等的朋友……」「不,我沒有這樣的權利。這是您的日記。」丁潔把「日記」二字說得特別重。「我請求你看一看!這裡有我青少年時期最原始的內心活動。你看一看,一個生在林場,長在鋼廠,15歲以前從來沒穿過一雙完整布鞋的男孩兒的心靈。他眼中的世界。他心中的未來。如果有可能,如果你願意,等某一天,我再把我走出大學校門,直到今天的日記交給你看。再到某一天,我也許會打開這個房間的門,讓你進去看一個更加真實的我。」丁潔忙說:「請別這樣,我根本沒法承受您這麼沉重的請求。」「很多年來,我覺得這個世界沒有人瞭解我。他們要求我埋頭讀書,我做到了。
要求我埋頭工作,我也做到了。要求我遵守一切社會規範,我同樣做到了。但從來沒有誰真正走進我心裡來問一問,周密,你到底要什麼?你痛苦嗎?你睡不著了嗎?半夜三更的,你不回家,一個人老待在辦公室裡幹什麼?你從一個會議室走向另一個會議室,從一張家華的宴會桌走向另一張更豪華的宴會桌,你畫了這個圇,又簽了那個字,就是在星期天來找你遞報告談要求訴說內心矛盾的人也陸續不斷……你周圍的人對你再也不說不守,對你發出的每一個指令他們都用迎合的微笑來回答,你真的感到自己人生的價值已經得到最充分的體現了?對不起,我是不是把你嚇壞了?」
雖然嘴上說著「不」,但從來沒有看到周密如此滔滔不絕地訴說自己內心活動的丁潔,真的有一點被「嚇」住了。兩個人的場面驟然地冷寂下來。
「對不起……」周密不好意思地笑笑。丁潔忙說:「沒什麼,我能理解。我爸也常常發一些莫名其妙的火。你們這些領導者,久居人上,平時,總得作出一副高人一頭而又平和中庸的樣子,自己內心真正的情感又長時間地得不到表露和發洩,就難免……」周密笑著搖了搖頭:「請不要把我歸到你爸那樣的老同志行列中去,我沒那個資格……」「難得你這麼清醒。」丁潔真誠地說道。周密苦笑著沉吟道:「也難得有人在離我這麼近的地方,能用這樣一種平和平等的姿態對我作出如此冷寂的評價。」丁潔淡然一笑:「嗨,我的評價?那管什麼用!」
周密沉默了一會兒,神色忽然變得侷促起來,甚至呼吸也顯得有些粗重了,很艱難地叫了一聲:「小潔……」
經常和男人打交道的丁潔自然明白,此刻自己應該怎麼做才能使局勢得到應有的控制。因為她並不想使局勢失控。於是她微笑著站了起來,說道:「我真該走了。謝謝您的咖啡!一點不誇張,您煮咖啡的技術完全頂得上希爾頓大酒家的那個巴西大師傅了。」「你真要走?」周密卻遲遲沒站起來。丁潔很大方地一笑:「該走了。不過,我想我還會來看您的……」周密喜出望外地:「真的?」「等您搬了新家吧。您總要搬新家的吧?」
「好吧,那我就盡快地搬新家。」說著,拿起日記本交給丁潔。
丁潔沒接,說:「周副市長,這……這我的確承受不起……」
周密誠懇地看著丁潔:「我只是請你讀一讀,瞭解一個極其貧困的少年,在那樣純真的歲月裡所做的種種努力……和掙扎……」周密見丁潔執意不肯接受他的日記本,便自嘲地說道:「這個少年對你來說,有那麼可怕?」丁潔只得說道:「好了……您別說了……我帶走……」但第二天上午,周密去上班,剛走進辦公室,秘書就告訴他,剛才電視台新聞部的一個同志送來一個紙包,還有一封您親啟的信。周密拿起那個「紙包」,便猜到這裡包的是什麼了。他匆匆走進裡間,關上門,把紙包和信「啪」地一下扔在自己的辦公桌上,在大沙發上悶悶地坐著。
秘書敲了一下門,走進來告訴他:「九天集團的馮總來電話問,今天您有沒有時間……」周密惱火地打聽了他的話:「讓他等一會兒!」等秘書走後,他立即用一把精緻的裁紙刀挑開信封。信果然是丁潔寫的。「……尊敬的周副市長,真的要一千遍一萬遍地請您原諒我。昨晚我帶著您如此珍貴的囑托回到家以後,的的確確是準備認真拜讀它的。不要說是您的日記,就是任何一個成年人的日記對於任何一個他者,都會有巨大的吸引力。這畢竟是另一番人生另一個心靈。俗話說,任何一扇窗戶的燈光下正在展現的都是一部精彩紛呈的長篇小說。
又何況是您的日記呢?但我猶豫了再猶豫,鬥爭了再鬥爭,還是沒有那個勇氣翻開您的日記。我覺得我沒有那個資格,也沒有那個義務(請您別生氣)。我覺得,一個成年人請另一個成年人閱讀他的日記,是一種心靈的托付。而接受這樣的托付是要對別人真正負起責任來的。我真的覺得自己完全承受不起這樣的托付。請允許我實話實說,我還沒有這樣的心理準備。沒有這樣的……怎麼對您說才更準確呢,這麼說吧,我還沒有這樣的感情積累。即便是這樣,我仍然非常感謝您對我的信任……」
周密丟下信,馬上給丁潔打了個電話。
電話鈴響起時,丁潔瞟了一眼作為一件裝飾品擺放在電話機邊上的那個奇形小鐘,從時間判斷,她猜得出這個電話是誰打來的。稍稍猶豫了一下後,還是拿起了電話。
「聽我說……」「您先聽我說……」丁潔忙打斷周密的話。「聽著,」周密果決地說道,「我沒有要求你做任何承諾,更沒有期望你為此負什麼樣的責任。沒有……我不奢望這些……」「周老師……」「沒有……我只是希望有一個我所希望的人能讀一讀它……知道這個世界上有過這樣一些人,曾經這樣生活過……如此而已……」「周老師,您聽我說……」
但周密已經把電話放下了。忽然間,他不想再說下去了,也不想聽任何人的任何辯解。一時間,他真的顯得十分的沮喪,只是在那兒怔怔地坐著。這時,秘書推門走了進來,告訴他,馮祥龍已經到了。周密極其不悅地站了起來,一邊埋怨道:「我告訴你讓他等一會兒!」一邊往外走去。等走到馮祥龍眼前時,前後也就相差一兩分鐘的時間,但他的神態已平靜如常了。這也是他從政這些年鍛煉所得的一個本事,或者稱之為「技能」也未嘗不可。在人群中生活,任何人都應該有一點自控能力。但當政為官者,這方面的能力必須十分強大才行。
從一方面的意義來說,你當政局,你不再僅僅屬於你個人。你必須以選民和納稅人的利益為重。而在我們這個體制下,你還必須以任用你的那些長官的意志為重。否則,你肯定幹不長久。從另一方面的意義上說。你也得嚴格控制住自己,因為當官必須協調方方面面的關係,維持必要的平衡。你必須學會妥協、平和,學會「曲線救國」和「曲線救自己」,你必須得像個卵石似的,不能再有、也不會再有稜角,但你又必須是「堅硬」的、能負重的……
周密曾經告誡自己——離開大學校園去市經委報到的前一天晚上,他站在沒有燈光的窗戶前,默禱了好長一會兒——一定要做一個能保持自己稜角的卵石。豈不知,他當時就犯了一個低級的邏輯錯誤、定位的錯誤:既要做卵石,就一定不能有稜角;保持了稜角的,就一定不是卵石。億萬年滄海桑田,歷來如此,你還想咋的?!
但是……這種局面就真的不能改變了?
但到晚上,丁潔一回家,老媽就告訴她:「市裡的周副市長親自開車給你送了一個紙包過來。」「什麼重要玩意兒,還得他親自開車送一趟?」老媽挺希望她當著她的面拆包看看。
但丁潔臉微微一紅,沒顧得上答話,就拿著紙包匆匆進了自己的房間。拆開紙包,裡邊也有一封信,還有一個小一點的紙包,用麻繩捆紮得十分工整。麻繩的繩結居然古色古香地用蠟封著。那小紙包裡包著的一定是他那幾本日記。
信寫得簡單,只有這麼幾句:「小潔:請允許我將它暫時存放在你那兒。你不願意看的話,我也不要求你馬上看。我已經將它密封起來了,因此,它不會對你產生任何心理壓力……」翻來覆去地把信看了兩三遍,最後,丁法還是原封不動地把那一小包日記本鎖進了自己的抽屜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