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六章 條件 文 / 悠世
她想讓他快樂,她想讓他幸福。這種心情是如此強烈,強烈到即使自己會因為哀傷而化為一片陽光下輕輕飛舞的塵埃,她也在所不惜……
對艾薇來說,每一次與拉美西斯的會面,都是異常珍貴的。看到生命在他身上流動的感覺,看到他笑、他生氣、他冷漠……如此,她就會覺得是那樣的開心,就會覺得自己跨越三千年、歷經生死的一切選擇,都是正確的。
雖然在這個歷史裡,他不記得她,他討厭她。但是她卻想看到他,想把自己曾經對他的感情,通過每次簡短的接觸,盡可能多地表達出來。通過眼神,通過態度,通過每一次匆忙又略顯殘酷的對話。
就好像是為了補償,補償自己在另一個歷史裡讓他傷心、讓他痛苦的一切作為。
她從箱子裡翻出了一襲白色的亞麻裙穿好,像以前一樣將裙擺挽至膝蓋,然後用一枚簡單的別針別起來;她將自己幾乎及地的髮絲高高盤起,用黃金製成的髮簪綰了一個簡單的髮髻,最後從額頭處拉起一層金色的薄紗,遮蓋那蒼老的銀白髮色。
她照了照鏡子,然後又照了照鏡子。
這個肉體,真的很像自己。
雖然沒有了陽光般耀眼的金髮,雖然沒有了尼羅河水般蔚藍的雙眼,但是白皙的肌膚、精緻的臉龐、深邃的眼窩、稜角分明的嘴唇,一切都與真正的她有些神似。
她幾乎怔住了。
這具古怪的身體,與她有什麼關係嗎?雖然旁人不會一下子就將二者聯繫在一起,但是這一切騙不過她的眼睛——為什麼這個三千年前的公主,居然與自己如此相似?
「殿下,可以出發了嗎?」年輕的聲音在身後響起,冬踏入了房門。在深胡桃色的雙眸觸到身著白衣的艾薇的那一刻,問候聲戛然而止,轉瞬變為了顯得有幾分唐突的沉默。
隔了幾秒,依然如此安靜。艾薇莫名其妙地轉過頭去,看向冬。
那一剎,他適時地躬身施禮,淺棕色的頭髮完全擋住了他此刻臉上的全部表情,又恭敬地問了一次:「殿下,可以出發了嗎?」
「嗯。」艾薇輕輕地應了一聲,向門外踏去。
年輕的護衛站直身來,深胡桃色的眼睛落在她瘦弱的背影上,俊逸的臉上帶著幾分思索的神情,直到艾薇回過頭來大聲叫他的名字,他才想起自己要做的事情,連忙快速邁開步伐,對著銀髮的公主展開一如既往無辜的微笑,恭敬地說:「抱歉,艾薇殿下,這邊請,陛下現在應該在書房。」
艾薇最後一次來底比斯,是在遙遠的三千年後。點點街燈倒映在深黑的尼羅河上,就好像閃耀在黑色天鵝絨上的寶石。她站在岸邊,背靠護欄,望向現代埃及的那個叫做盧克索的小城市,廣播裡放著《古蘭經》的誦唱聲,身著穆斯林大褂的男人和將自己圍得嚴嚴實實的女人匆匆地從街上走過,伊斯蘭教的氣氛已經完全掩蓋住了古老埃及原有的風格和氣質。
她還記得自己的那幾分傷感。透過怡人的晚風,她可以看到跨越了數千年的盧克索神廟。走過斯芬克斯通道,她可以看到拉美西斯二世的塑像靜靜地立在神廟的入口處。雖然少了幾分生氣,但通過他的姿態和穿著,依然可以判斷出他就是她一直愛著的人,即使經過一百萬個黑夜與白天也無法忘記的人。
她就站在拉美西斯二世的塑像前,回想記憶中的底比斯王城。
氣勢恢弘的百門之都,每到夜晚,便會被燈火映射得更加金碧輝煌。在王宮更是如此,即使是在拉神沉入地底的夜晚,那華麗的宮殿依舊熙熙攘攘,熱鬧非常。住在底比斯的老百姓,有時候還可以聽到豎琴、七絃琴、豎笛和小手鼓組成的歡快而略帶神秘感的樂曲從宮殿裡飄出來;在王宮裡站崗的守衛,有時候可以看到衣著暴露卻異常艷麗的舞女被帶領著進入宴會廳。
法老的書房隱在充滿青蔥樹木的庭院的一角,無論宴會廳裡是如何的吵鬧,那一隅永遠都是安靜的。從那間房,可以聽到渾厚平穩的尼羅河水聲,可以看到寸草不生的底比斯西岸。
他會花很多時間在那裡。當有重要的事情要處理時,當有心事要思考時……她曾經在那裡短暫地陪伴過他。但是時光太短暫,短到她自己都記不太清,那間書房究竟是什麼樣的,他繁忙的身影又是什麼樣的。
「唉!」艾薇大大地歎了一口氣,將十指反向交疊,呼吸間眼前匆匆晃過了三千年,來不及梳理思緒,只能由自己灰色的眼睛怔怔地看向前方彷彿與記憶中絲毫沒有改變的底比斯宮殿,腦海裡無法抑制地、凌亂地閃過曾經經歷過的一幅幅畫面。
「殿下,這邊走。」冬在一邊輕輕地說,修長的手臂延伸向一旁點燃著燈火的小路。
艾薇一愣,轉過頭來,茫然地看向冬,突然覺得那張清澈而俊美的臉龐驟然如此陌生,一下子無法在自己的記憶中找到與他相對應的位置。
見她沒有反應,少年猶豫了一下,便伸出手去,輕輕地拉起艾薇潔白而冰冷的小手,搭在自己包著金色護腕的小臂上,依舊禮貌的聲音中帶著幾分難以察覺的不確認和一絲說不清的緊張,「殿下,路比較暗,讓冬帶您過去吧。」
艾薇又看了冬一眼,茫然地緩緩頷首。冬略帶靦腆地一笑,隨即挺直後背,將艾薇搭著的手臂略微抬起,向前伸出,不急不緩地引著艾薇,沿著略微發暗的小路,向庭院深處走去。
由整齊的石頭鋪成的小路,旁邊擺放著照明的燈火。間或有手持武器的衛兵,安靜而充滿警戒地站在道路兩旁。認出是冬引著艾薇走過來,他們才緩緩地躬身以示歡迎。
路的盡頭,豁然開朗,出現了一個小小的空場。正對著一扇厚重的深棕色木門。上面精細地刻畫著法老的形象。門口的士兵看到了冬和艾薇,紛紛下跪,恭敬地說:「冬大人,艾薇殿下。」
冬是拉美西斯身邊的人,雖然沒有王室的血脈,卻擁有相當高的地位。艾薇是真正的公主,冬服侍的人,但是被士兵不自覺地放在了冬的名字後面。在這個王權至上的時代裡,一個人的地位如何,完全取決於法老的心思。雖然法老間接承認了艾薇,但是在每個人的心中,她的地位仍然排在王室龐大族譜的末位,甚至不如某些得寵的朝臣,即使她身上流動著來自塞提一世的血液。
冬停下腳步,放下手臂,「我要覲見陛下,請代為通報。」
士兵面露難色,「但是……大人,奈菲爾塔利殿下正在裡面,請大人稍晚些再來覲見吧……」
奈菲爾塔利,這幾個字好像直接穿入耳膜打在她的心底,讓她的心狠狠地抽痛了一下。
雖然這裡不過是書房,雖然奈菲爾塔利與拉美西斯在一起天經地義,但是她卻很難不去猜測他們在一起做什麼、為什麼會在一起、他會對她說什麼。但是她不能問,也不該問,嫉妒漸漸扭曲成一種深切的悲傷。她摀住自己的心臟,虛弱地呼吸著。
「殿下,不如我們改日再來覲見吧。」冬看著艾薇慘白的臉龐,輕輕地說。
艾薇咬緊下唇,搖了搖頭。她要等一等,有些話,她想今天說。
如果今天見不到他就這樣回去了,她想自己會死的,她會因為那濃濃的哀傷帶來的心痛而死……
正在猶豫間,那扇厚重的木門緩緩地打開了,室內明亮卻冰冷的光線瀉了出來,打到了艾薇的身上。
「你怎麼來了這裡!」
尚未抬頭看清來者,艾薇已經被狠狠地推了一下,她踉蹌地後退了幾步,跌到了站在身後的冬的懷裡。
她狼狽地抬起頭來,看到眼前一個熟悉的身影。那個女孩子不過十二三歲的年紀,看起來是一個典型的埃及少女,整齊的短髮,古銅色的肌膚,稚嫩的臉上還不懂得隱藏自己的情緒與想法。記憶如同潮水湧進了腦海,她不假思索地叫出了她的名字:「捨普特……」
腦海中的記憶出現了錯亂,身體本能地等待著聽到一聲略帶緊張卻又極盡恭敬的回應。但是現實來得猛烈,輕而易舉地將假象徹底毀滅。
「呸!你還好意思叫我的名字!都是你害死了姐姐的小公主!」少女稚嫩的臉龐因為憤怒而扭曲,她雙手握緊拳頭,在身體兩側微微顫抖,雙目死死地盯著艾薇,「陛下饒你不死,不代表我會放過你!你最好死在古實,永遠不要回埃及!」
看著她憤怒的樣子,艾薇就好像從未見過眼前的這名少女。她曾經是艾薇最喜愛的小侍女、艾薇在這個世界牽掛的朋友,她們曾經是那樣的親密。但是眼前這憎惡的樣子是為什麼?耳畔這憤怒的語氣是為什麼?
她這樣憎恨自己這個身體,因為由這個身體操控的曾經發生過的事情並不能受她控制。自己什麼都沒有做,卻讓自己在這個世界珍視的人們全都受到傷害、全部憎惡她。
這種無奈與無助的感覺混雜在一起,使她無可避免地開始猶豫、開始動搖。
她慢慢地低下頭去,手握成小小的拳,指甲狠狠地扎入掌心。
她為何執意要回來?她回來僅僅是為了確認自己失了朋友、失了愛情、失了在這裡生存的所有意義嗎?
這並不是她的風格啊!
那麼,她究竟要什麼呢?
「捨普特。」溫柔而莊重的聲音緩緩響起,憤怒的少女方才緩緩收起了氣惱的表情,側身鞠躬下去,嘴裡恭敬地喊道:「王后殿下!」
那溫和的聲音輕輕應了一聲,然後便是一陣沉默。艾薇卻能感到一道哀傷的視線正在從頭到腳細細地打量自己,好像要把自己的骨頭都看透了。
她沒有抬頭,因為她不敢去看自己眼前的女人。
一種發自內心的愧疚摻雜著幾分尷尬,徹底制止了她的行動。
「如果她能長大,也可以出落得如你這樣美好的身形。」見她始終沒有抬頭,王后歎氣一般地輕輕說了這樣一句,隨即緩緩地從艾薇身邊走了過去。蓮花的清香混合著黃金首飾叮叮噹噹的聲音,漸行漸遠。
她始終沒有抬頭,即使捨普特從她旁邊路過的時候,狠狠地推搡了她一下,她依舊默不作聲。
幸好冬一直站在她的身後,牢牢地扶著她。
不然她一定會摔倒在地,再也站不起來。
在這個歷史裡,之前發生的一切,都與她無關,超出她可控的範圍。但是只因錯入了這具古怪的身體,只因又一次逆反時間順流的真理,一切就好像副作用,全部打回,落到她的身上,沉重得讓她喘不過氣來。
她回來,真是個莫大的錯誤。
只為了自己能自私地看他一眼,只為了自己能在同一個時空再與他共呼,她竟將自己迷失在歷史無情的洪流中,無法超脫。
連自己,也不像自己了。
她咬了咬牙,支撐著自己站直,整理了一下自己的黃金頭紗。平緩了自己的心跳與呼吸,她安靜地轉頭,看向略帶擔心的冬,灰色的眸子閃著冷靜的光芒,彷彿剛才尷尬的場景從未發生、從未出現。
「現在,我們可以進去了。」
法老的書房足足有三個艾薇的寢宮那麼大,金黃色的基調,精心砌成的牆面上暗刻著象徵王權的王家紋章。燭火充滿活力地燃燒在房間四周,使得沒有電力支撐照明的房屋內部依然光線充足,明亮非常。以莎草紙為載體的文書、信件被整齊地置於一排排深色的木質書架上,金色的裝飾被燈照反射出華麗的光亮。寬大的桌子後面擺放著一張國王寶座,椅背上雕刻著展翅欲飛的禿鷹。
那是這間偌大的房子裡唯一的椅子。在這個房間裡,即使是作為非正式的議事場所,依然只有法老可以就座。
拉美西斯端坐在國王寶座之上,安靜地閱讀著手邊的莎草紙。他身著白色長衣,棕色的長髮隨意地落在肩上。房間裡還飄著淡淡的蓮花香氣,手邊還放著一杯冒著熱氣的紅色飲品。大廳裡面傳來了女人的腳步聲,鞋底輕輕地落在青花石的地板上,發出規律的踢踏聲。他微微蹙眉,目光並不離開手中的文書,只是淡淡地甩出一句:「不是叫你回去嗎?我說過晚上會去你那裡。」
腳步聲戛然而止,房間裡驟然安靜得宛若連呼吸的聲音都消失殆盡。
他不抬眼,亦絲毫不介意是誰站在自己面前。
只過了數秒,一個清脆而明快的聲音打破了寂靜,「陛下,我是艾薇。」
他一頓,隨即抬起頭來,視線裡驟然出現了一名嬌小的少女。
她依然是一身樸素的白衣,不戴任何首飾,不著任何胭脂,就跟那日在荷花池邊見到的一模一樣。灰色的眸子裡面閃著幾分靈動的光芒,絲毫不避諱地看著他,讓他一時難以移開視線。
她在距離他數米處站定,微微抿起嘴唇,奇妙的氣氛瞬時帶有幾分僵硬。
他的視線掠過她的身影,在她的臉頰上慢慢凝住,琥珀色的眸子細細地打量著她——蒼白的面孔、深邃的眼窩、挺立的鼻子、精緻的嘴唇,最後落在了她戴著金色頭紗的銀髮上。
「摘下。」他冷冷地拋出了一句。
「什麼?」艾薇愣了一下。低頭看了看自己的穿著打扮,並沒有任何特別的首飾,那麼究竟是讓她摘下什麼?
他站起身快速地走到她的面前,修長的手指不帶任何憐惜地拉住她頭上金色的薄紗,僅停了一秒,便用力地扯了下去,連那枚簪子都被拽落,摔到青花石的地面上,發出冷冷的聲音。
他瞇起眼睛,帶著幾分專注看著她銀色的長髮散落了下來。
因他莫名的舉動,艾薇幾乎呆住,張著嘴卻連一個字都說不出來。在她尚未讓聲音回到自己的掌控時,他已經轉身坐回到椅子上,又一次拿起了莎草紙文書,「念在你答應為埃及遠行的份上,我不追究你擅自進入我的書房的過失。有什麼事情,你快說吧。」
她一頓,看似渙散的雙眼驟然射出銳利的光芒,清脆的聲音淡淡地答道:「我是來和你——談判!」
談判?她剛才說的兩個字是談判嗎?他眉毛一揚,放下了文書,幾近透明的眸子緊緊地鎖住眼前的少女,他的妹妹!雖不出聲,但是情緒已經透過他的眼神表達,質疑?嘲諷?
不去深究他眼裡可能的任何信息,艾薇輕輕地撫了撫自己銀色的長髮,嘴角露出了一絲苦笑。
「以我一個足夠誘人的餌的身份,來向你一個迫切想要征服古實的人,談判。」
她沒有絲毫停頓,只是快速地說了下去。
「古實不似埃及土地豐饒,不如赫梯武器先進,不像敘利亞地理位置重要,不過是與埃及南疆相連。若如那些老臣所說的,以聯姻穩固古實,從而沒有後顧之憂,進一步攻打赫梯的說法太過牽強。最近數年來,埃及一直從古實徵收僱傭兵,自塞提一世以來二者關係毋庸置疑。我國根本不用特意嫁一位公主過去維持關係,與其做這件事情,不如依靠聯姻鞏固與正在慢慢崛起的亞述之間的關係,作為赫梯的鄰國,亞述的意義更加重要。
「你,若是對古實動了心,動的必然是吞併它的心。
「你要快,以最快的方式、最小的損失將古實徹底收復,為將要來臨的與赫梯間的對抗,做好萬全的準備。」
「你假借我遠嫁古實的名義,不過是想利用我達到某種軍事目的。只有我,才是埃及名義上皇室唯一一個可以出嫁的公主。」艾薇自我調侃地說著。
他不語。
「只有足夠大的餌,才能讓對方放鬆警惕。而所謂足夠大的餌之中,只有我的生死,埃及是毫不在意的!」王室裡只有她的生死,是他毫不在意的啊!艾薇的眼裡掠過了一絲自嘲的哀傷,但緊接著這份軟弱的神情就又化為了硬朗的堅強。
「所以,我要和你談判——
「你的願望,我來替你完成;我的願望,則要你來替我完成。
「你自然可以強迫著把我送去古實,但若是沒有我的配合,我堅信你的計劃不會成功。」
寬闊的法老書房裡,只有兩個人。艾薇清脆的聲音堅定地拋出這句話,如同一片透明的水晶,投入無形的池水,激起數層波紋,然後,寬闊的空間又漸漸變回死一般的寂靜。
年輕的法老坐在桌前,左手輕輕地持著莎草紙製成的文書,透徹的琥珀色眸子微微低垂,久久沒有言語;然後他猛地抬眼,細長的瞳仁倏地鎖住了眼前嬌小的銀髮公主。
艾薇並不躲避年輕的法老銳利的眼神,勇敢地與他對視,四目相接。
她知道他正在心裡評價自己。
她不會退縮,亦不會示弱……
但是那眼神的交匯,是多麼令人心碎。
如今才知道,愛情這種事情,原來是這樣轉瞬即逝。
過了許久,拉美西斯緩緩地站了起來,琥珀色的眸子始終沒有離開艾薇。他開口,淡淡的聲音聽不出一絲波瀾,「你要……什麼?」
艾薇深深地閉眼,感受著痛苦慢慢爬過心臟的每一寸角落。
她……要什麼?
他的無情?他的殘忍?他的毫不在意?
這一刻,她總算明白了。不,她早就明白——她要,她要他平安地、偉大地活下去,要他快樂。
就如她最開始想的那樣,作為一個旁觀者,就這樣安靜地看著他,看著他在屬於他的時代裡,在屬於這個光明之子的時代裡,變成偉大,變成傳奇。
而她……
「我有三個條件。」
她看著他的眼裡出現了一絲迷茫。
「三個,」忍住宛若潮水鋪天蓋地襲來的悶痛,她平穩著自己的嗓音,輕輕地又重複了一遍,「對於快速征服一個國家的可能來說,不過是些細小的要求。」
「你講。」
「第一,你要答應讓朵安全、榮華地安度晚年。」
朵保護著她,但朵也忠於法老,善待朵不會是錯事。
「可以。」他不假思索地回答。
「第二,我可以不要祭司職,但是你要追封回我母親高級祭司的位置。」
謝謝她生下了這個身體,不然她怎會有機會回到這裡再次見到他?
「我之前答應過你保證你王室公主的血統,這自然可以。」
她微微頷首,灰色的眸子漸漸失去了原有的光芒。
她想讓他快樂,她想讓他幸福。這種心情是如此強烈,強烈到即使自己會因為哀傷而化為一片陽光下輕輕飛舞的塵埃,她也在所不惜……
而她終於發現,如果自己可以帶著這個身體,按照他所想的,遠遠地離開他的視線,協助他完成那精心策劃的政治佈局,就是目前的她可以在這個時空裡,在不妨礙歷史進程的情況下,帶給他的最大的快樂。
但是……
「第三呢?我洗耳恭聽。」他雙手抱在胸前,繞過桌子,向她走近了幾步。
遲疑了一下,她抬起頭來,灰色的眸子如同水一般平靜,看向他,但是卻好像無法聚焦。
「第三呢?我滿足你!」聲音裡染上了幾分急躁,輕輕地在空闊的大廳裡迴響。
難道連這點時間都不願意給她嗎……
她自以為生離死別的愛情,原來在時間和空間的蹂躪面前是可以這樣的脆弱不堪。
艾薇輕輕地笑了。
既然如此,那麼也允許她保留一點小小的私心吧。至少,在完成去古實的任務後,她可以……回到屬於自己的那個時空。在確認他一切都好之後,讓兩條畫錯了角度的直線越過交點,各自向前,從此二人再無瓜葛。
就這樣吧!
曾經迷離的視線,在這一刻彙集成一束銳利的光芒,她終於開口:「我聽說,在埃及有一個神秘的護身符。」
他一愣,她繼續說了下去。
「它的名字,叫做荷魯斯之眼。」
他揚眉,看向趕到門口恭敬待命的冬。感受到君王的視線,冬連忙點點頭,「確實有這樣的傳說,真正的荷魯斯之眼,是獨一無二的秘寶。」
他看向她,她便也看回他。
真正的荷魯斯之眼……是真實的存在,緹茜並沒有騙她。
艾薇輕輕地呼氣,「就是它,我要的就是荷魯斯之眼。」
如果不想扭曲未來,就不要碰觸過去。
「我相信,你會將荷魯斯之眼帶給我的……這是你的宿命,你一定會回來的。」
離開現代時,緹茜說的話,又一次在艾薇耳邊響起。那時候,艾薇心中充滿了各種的不屑,她只是抱著百萬分之一的希望喝下那瓶藥水,藉著衝破死亡的危險,去獲取一瞬的心滿意足。直到剛才,她才真正地開始思考緹茜的話。
那一刻,她終於清楚自己的想法。她的理智、她的驕傲在說出那句話的時候突然跳了出來,將她凌亂的心情瞬時梳理清楚。她已經決定,決不再碰觸歷史,多餘的奢求只能使得她的冒險變得本末倒置。她的愛情,在他獲得他真正想要的一切的時候,就會歸為終結,然後被永遠地埋葬在她心裡。
不去理他會愛誰娶誰在意誰。
不去想剛才在他屋裡發生了什麼。
不去管究竟誰可以踏入那美麗的荷花池。
不去看他的眼神究竟會在碰觸到誰的那一刻變得溫柔。
哀傷不會消失,卻不會再蒙蔽她的雙眼。下一步,無論如何都應當找到荷魯斯之眼,她相信荷魯斯之眼可以解釋一些問題。比如,為什麼在古代埃及會有一個和自己同名的少女?為什麼她與自己的面貌有幾分神似?為什麼自己會一次次如此幸運卻略帶殘酷地回到「他」的身邊。
愛她的他。
憎她的他。
那一瞬間,艾薇的腦海裡閃過了太多思緒。她抬起頭來,灰色的眸子格外清澈,黑色的瞳孔犀利地鎖在眼前英俊的法老身上。
「就是它,我要的就是荷魯斯之眼。」
去尋找荷魯斯之眼,她借此便有了在這個時代再停留片刻的意義和理由。
找到荷魯斯之眼,她至少可以在這場令人心痛的遊戲裡佔據主動。她願意前往古實,替他完成他的心願,但那之後……她可以選擇永遠地離開這個傷心的時代。
「滿足我這三個條件,我願意前往古實,盡全力滿足你的願望。」
她咬住嘴唇,略帶緊張地看向他。
艾薇說不清楚心中到底是希望他點頭,還是冷酷地拒絕。她從未覺得自己是如此無助,因為看不透另一個人的心情,而感到無所適從。
直到——
「依你。拿到荷魯斯之眼,你就速速出發吧!」
直到冷漠的聲音不假思索地打碎她心底殘留的一絲猶豫。
她重重地閉上眼,深深地吸了一口氣。
睜開眼,他已毫不留戀地轉身,回到自己的座位,重新拿起了方才放下的莎草紙書。
他原來是這樣厭惡她……
她看著他微微垂下的棕色髮絲,看著他淡淡的琥珀雙眸,看著他修長結實的手指。
就好像這樣看著他,看了三千年。
好了,她最初回來的目的達到了,她看過他了。他依舊平安、偉大地活著。
多麼好。
很久很久,她終於微微地屈膝,如同最初,優雅地行了一個禮。聲音一如剛進來時那般清脆而平靜。
「陛下,謝謝。請記住你答應我的事情。」
他沒有抬頭。她微微歎氣,深深地閉上眼,轉身走出了房門。
他聽到她的腳步聲漸漸遠去,驟然抬起頭來,看到冬在門口略帶遲疑地看向自己。他輕輕頷首,冬連忙轉身向艾薇遠行的地方跟去。
在厚重房門關上的那一剎,透過那即將合上的夾縫,他專注地看著她瘦小的身影,在燈火忽明忽暗的小路上,漸漸地變得模糊不清。
木門重重關上,廳內一片寂靜。
彷彿這屋裡,從頭到尾都只有他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