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章 孤獨的假面 文 / 悠世
艾薇衝進自己的屋子,重重地合上門,然後反鎖起來,一股濃重的倦意驟然襲來。從甦醒的那天起,她就決定不再去想回到過去的事情了。她將愛情留在了三千年前的阿布·辛貝勒。心臟被狠狠刺穿的那一刻,噴濺出來的鮮血保護了她心愛的法老,亦宣告了又一段刻骨銘心糾葛的終結。一切彷彿是無盡的螺旋,每一次的掙扎在歷史面前顯得如此微不足道。
似乎,不放棄是不行的了呢。
艾薇苦笑著,將身體靠在偌大的窗戶旁。雨水打下來,讓玻璃變得模糊不清,桌子上女傭不知何時準備好了紅茶。伸手端起,輕輕攪動,銀質維多利亞風格茶匙在深紅的水面上拉出一條優雅的弧線,劃碎了她映在紅茶裡的面孔。抬起頭來可以隱隱看到倫敦橋,水滴落在泰晤士河上,整個城市渲染起一片低落的憂鬱。
她猛地放下茶杯,沮喪地抓住自己的頭髮,堵住耳朵。不要想起,不要回去,不要再好像死去一般地活著。她已經走出來了,她可以好好地活著,就像以前一樣地活著,那個人在三千年前如何,與她無關。
無關?抬眼猛地看到左手那一圈始終沒有淡去的灼傷,淡淡的紅色彷彿在嘲笑她的全部努力蟬翼一般脆弱。她喪氣地將手猛地向一旁揮去,砸到了身邊的電話。鈴聲剛響起來還不到半聲,恰好被她這麼一揮把電話接了起來。
裡面沉默了一秒,然後年邁管家的聲音就不動聲色地傳了進來,"艾薇小姐,蘭迪公爵小姐要邀您明天共進晚餐。"
艾薇頓了頓,然後說:"這件事你問我做什麼,你去問弦哥哥或者父親。"隨即把電話扔到一旁的軟墊椅子上,後仰著身子,不願再去理會這無聊的問題。
管家不急不緩地說了下去,"這是艾弦少爺應允的……需要我去幫您拒絕嗎?"
聽到哥哥破天荒地允許自己出去玩,艾薇猛撲過去,一把抓住電話,"好,明天晚上。"
溫蕾·蘭迪與艾薇約在了一家頗為有名的意大利館子的獨立房間裡。溫蕾是艾薇在這個上流社會圈子裡為數不多的幾位熟識好友。她是一個很會交際的人,也是一個大partyanimal,不管是什麼樣的聚會,她都會插一腳,人脈也是極廣,很懂得令人開心的交往方法。在艾薇剛到達英國的時候,她的口音還有點奇怪,加上家裡發生的事情,使得她更少與別人交換心裡的想法。在艾弦有意的介紹下,她認識了溫蕾,那時,溫蕾便笑稱艾薇是個老古董,總喜歡在家裡憋著研究一些奇奇怪怪的東西,空費了一身的好舞藝。於是,即使艾薇多麼不樂意,也被她硬是拉出去參加了一些有趣的聚會。幾次下來,兩個人就熟稔了起來。
"聽說你最近過得很慘?"溫蕾俏皮地眨眨眼,"怎麼樣,今夜有一個很有趣的聚會。"
艾薇沒有什麼興趣地點點頭,示意聽到了。
蘭迪公爵小姐看看四周沒有人,便輕聲繼續說了下去,"是個化裝舞會,大家都打扮成各種奇怪的樣子,在豪威爾的家裡聚會,從晚上九點一直到午夜。很有趣的,會有各種各樣的人參加,而且保證沒有媒體的煩擾——就算有的話,化裝舞會也沒有人能看到面孔的。我看你的身體好得差不多了,陪我去吧,不要在家裡悶壞了。"溫蕾開心地切開一塊甜點,放到嘴裡,"我都想好了,我一會兒就給艾弦打個電話,說你今天去我家住,然後我會想辦法把你從那群保鏢那裡帶出來。"
艾薇放下叉子,不假思索地說:"哥哥一定不會答應的。他現在限制我交往圈子限制得厲害。"
溫蕾卻笑了,"我去和他說,我總是在這個圈子內的吧,況且……有人說一定想見見你的。"
艾薇愣了一下,還來不及細問,溫蕾已經按響了桌邊的鈴,"幫我接通一下艾弦先生。"
許是因為與溫蕾認識得久了,許是因為下午剛剛和艾薇鬧了不愉快,彷彿是為了緩和氣氛,艾弦在電話裡考慮了數秒,竟然乾脆地答應了溫蕾的請求,只是囑咐溫蕾要注意艾薇周圍的人,並稱會派些人手過去在豪威爾家附近以防萬一。溫蕾一口答應了下來,於是便把還處在難以置信狀態的艾薇連扯帶拽地塞進了自己的車子裡。
從市內開車不用三十分鐘,就可以到達豪威爾家在市郊的別墅。豪威爾·霍博是英國最大零售集團的嫡子,也是溫蕾的好朋友,同樣的聚會狂熱愛好者。他的別墅是他的家族從一名沒落的貴族手裡買過來的老式英國城堡,嚴格的對稱結構,及佈滿常青籐的磚牆,過於保守的外表裡面卻是夜夜笙歌,幾乎無一日例外。在豪威爾這裡,即使沒有到達法定年齡,也可以盡情飲酒。
"我最喜歡豪威爾家的聚會。"溫蕾時常如是說。
溫蕾和艾薇二人提前在車子裡換好了衣服,溫蕾穿了一套類似小惡魔一般的皮衣,後面還有一條細細的尾巴。艾薇則選擇了一件仿古埃及的衣服,白色的亞麻長裙,配以黑色的長假髮,金色的頸飾,"荷魯斯"的頭飾和精細的黃金飾邊涼鞋。那是她看了許久許久,最終做出的決定。戴上面具,二人隨即便拿著請柬大搖大擺地往別墅裡走去。門口的門衛都穿著鐵騎士的盔甲。打開門,屋子裡面早已擠滿了人,各式各樣怪異的人物讓空間充滿熱力。吸血鬼、狼人、騎士、王子、天使、惡魔、精靈、殭屍——溫蕾雙眼不由放光,她匆匆地跟艾薇交代,"我可要去玩了,我們一點在門口見吧。"
艾薇有些慌了,她不願一個人待在這紛亂的環境裡,"你不是說有人找我?"
"他只說要見你,我可不負責引見。"溫蕾調皮地回答,"你也不要太擔心了,豪威爾這裡來的人身份都是有保證的,絕對安全,況且你打扮成這個樣子,誰也認不出你的。"
她一邊囑咐一邊接過侍者遞過來的酒,開心地一搖身後的尾巴,便向屋子內部走去。
艾薇來不及拉住她,她已經消失在稀奇古怪的人堆裡了。她不由暗暗歎氣,早知道溫蕾是這樣性格,她還不如不來。旁邊的侍者還靜靜地站著,她便伸手隨意取了一杯橘色的酒,一口將其飲盡。淡淡的橙味裡含著略微的辛辣,但是並沒有酒精刺鼻的味道。她覺得十分好喝,於是又拿起一杯,隨即向樓上走去。一樓的大廳裡音樂過於吵鬧,她想找個安靜點的地方,等到和溫蕾約定的時候快快回去,以免事後被哥哥責備。
豪威爾的城堡頗大,但聚會也出乎意料的熱鬧。艾薇來到二樓,發現也早已全部是人,大家飲酒作樂,有些人已經微醺,糾纏在沙發上便親熱了起來。她繼續向上,三樓有數間屋子,有些屋子的門竟然已經關上。她繞到塔樓,繼續向上,一直來到了屋頂的陽台。夜風一吹,竟然有些微微的寒意。她靠在陽台最外側,一口將手中的橘色酒又一次飲盡,身體便也覺得暖了不少。淡淡的酒精味道滑過舌邊,眼眶莫名其妙地酸脹起來,她扯扯嘴唇,探出身體,向外望去。
月亮在空曠的郊區顯得格外龐大,淡淡的金色好像將目所能及的地方全部染上透明的華彩。垂首,城堡不遠處的小溪裡也泛起了柔和光芒,隨著水流的波動好似呼吸一般起伏。她有些沉醉於這美景,驟然發現,自己或許真有些醉了。那橘色的酒不知放了多少酒精,後勁竟來得十分猛烈,她有些站不穩,不遠處的溪水時近時遠,她心中暗叫不好,想要退回來,但是雙腳卻不聽了使喚,身體不住打晃,眼看就要摔下去一般。
就在這時,有人從她後面緊緊地攫住了她,修長的手臂格外有力。她頭一重,與身上的拉力形成了反向的力量,黑色的假髮以及黃金的髮飾被她甩了出去,月光灑在她金色的直髮上,宛若一片流水一般在她身後倏地展開,然後再靜靜地流淌到她身後的城牆上。
她抬起眼,想要對拉住她的人致歉,然而眼前看到的事物卻讓她將所有準備好的話語拋諸腦後。身體難以抑制地顫抖,四周幻化為一片朦朧,只餘視線的正前方如此清晰。
紅白相間的禮冠,點綴以"尤阿拉斯"的橫向髮飾,白亞麻的長衣,金質的腰帶及護腕。看不到頭髮,黃金的面具將他的面孔深深籠罩起來。那一刻,她竟然產生了錯覺。自己究竟是在哪裡,二十一世紀的倫敦,或者是遠在三千年前的底比斯?在古老的城牆邊,感受炙熱的雙手將她緊緊地擁抱,聽永遠無法忘卻的誓言一次又一次地在她耳邊響起。
她驚訝得連話都說不出來,只是呆呆地看著眼前的人。他並不說話,小心地將她拉回來,修長的手指慢慢地拂過她的臉,輕輕地、仔細地,好像要將她的面孔每一寸牢牢記在心裡。他身上有淡淡的香味,有些木質的味道,又有些許若隱若現的鮮血的香氣。冰冷的月光將他的肌膚映得幾近陰森的雪白,他的手微微顫抖,卻極盡溫柔地將她的臉捧起來,讓她的面孔對著比她足足高了一頭的他。
隔著面具,她仍能感到他們的視線交錯著。
是因為緊張,還是酒精的作用,她幾乎無法吐出完整的句子,她只能斷斷續續地拼湊自己的話語,"你……是誰?"
他沒有說話,冰冷的面具勾勒出一個恆久不變淡淡的微笑,而面具後的表情卻永遠不得而知。
她瞇起眼睛,眼前一片模糊,腦海裡亂作一團,她蓋住他的手,手心傳來一陣異樣的冰冷。
聲音不知何時帶了哽咽,"我想你……"
他依然沉默,身體彷彿靜止在了那裡。
"不要對別人好,不要忘記我,那都是騙你的。就算你厭棄我、利用我——"她一定是在做夢,所以夢裡一定可以說真話,"我依然很想你,非常、非常想見到你……想見你……"
精緻的黃金面具眼窩兩處深邃的黑色,彷彿虛無的黑洞,沒有感情地對著她。不管她說什麼,不管她如何哀傷,她始終得不到半分的回應。他只是抱著她,任憑絕望好像蜿蜒的毒蛇一般將她纏繞,直至慢慢吞噬。
突然,樓下傳來陣陣騷亂,有人快速地踏著樓梯上來,溫蕾的聲音幾乎變了調,"艾薇,艾薇,不得了了,你哥哥……"
假面人聽到這個聲音,倏地放開了艾薇,不及她做出反應,他便神不知鬼不覺地從另一個通道離開了這間閣樓。艾薇想要追趕上去,但是腿腳一片癱軟,她幾乎摔倒在地上,她只能看著他孤單的背影,迅速而靈敏地融入了無盡的黑暗當中。陽台的門猛地被打開,一雙冰藍的眸子映入眼簾,來者身後還跟著溫蕾尷尬的臉。
"旁邊發生了一起暗殺事件,這裡很危險,你快跟我回去……"艾弦的聲音忽遠忽近,好像從另一個空間飄過來一般。
艾薇卻在尋找,尋找方纔那個神秘假面的身影,然而週遭卻如此繁雜,她怎樣都再也見不到他。心裡有著一波大於一波的難過,溫蕾歉意的解釋和艾弦難掩的責備正在漸漸遠去。
腦海裡一片天旋地轉,雙眼變得異常沉重,她的世界彷彿又發生了一次鋪天蓋地的日食,將她狠狠地吞噬。一片凝重的黑暗裡,她彷彿站在一片沒有盡頭的木橋上,腳下便是無盡的深淵。
她聽到他溫柔地叫她的名字,就在她的身後。她好像一回頭就可以握住他的手,她只要後退一步就可以進入他溫暖的懷抱,但是她猛地一睜眼,周圍卻僅僅是那一片冰冷的黑暗。看不到他的樣子,也再也聽不到他的聲音了……
算了,她會好起來的,一切都會過去的,她會忘記的。然而淚水淌滿了臉,四肢驟然失去了全部力氣。
但,若她忘記了他,她還剩什麼呢?
是否就那樣,戴上一張始終微笑的假面。孤獨地、虛偽地,一個人活在這遙遠的現代。
她不知道,她不想知道。她放棄一般地軟了身子,就這樣倒在眾人面前。溫蕾嚇得臉都變了顏色,連連對艾弦解釋:"我也不知道她會灌自己這麼多酒……"
艾弦看了溫蕾一眼,沒有回答,只是彎腰小心地將她抱在了懷裡,走下樓梯,穿過眾人好奇又有些顧及的視線,離開了這紛亂的場所。
深棕色的車子,已經靜靜地停在了豪威爾別墅的門口,雙R的標識在月光下閃著淡淡的光芒。她縮在他的懷裡,風一吹,便下意識地微微蹙眉,把身體向他更多靠近。保鏢走上前來,示意要從艾弦手裡接過艾薇。他卻輕輕搖頭,雙手微微用力將她抱得更緊,擁著她坐進車裡,小心地用司機遞過來的薄毯將她蓋好。
車子平滑地啟動,後面幾輛深色的轎車也悄無聲息地跟著遠去了。
溫蕾追了出來,望著離去的車隊不由放鬆一般地呼了口氣,"天下還有這樣溺愛妹妹的人,保護過度。"
豪威爾站過來,聳聳肩,"簡直說是情人的感覺也不為過吧。"
溫蕾瞪了豪威爾一眼,"這可不能亂說,再怎麼熟那兩位也是莫迪埃特家族的人。不過,還真是,一個兩個,做事都那麼奇怪。"她頓了一下,"那個提雅男爵還特意說要見見艾薇,結果一直連個臉都沒露。"
豪威爾好奇地加了一句:"提雅男爵?他又出現了嗎?"
溫蕾一擺手,"啊,是啊。都說了,全都這麼奇怪。"她不滿地嘟囔著,眉頭皺得緊緊的。
夜晚的風有些濕潤,吹動深灰色的雲遮起了明亮的月色。金色的假面孤獨地站在無人的田園裡,仰首望向三千年未曾變過的天空。
她的呼吸、她的心跳、她的觸感、她的話語——如此殘酷無情。中指上如血一般暗紅的寶石內緩緩流動著如淚的光芒,假面下的他已經下定決心。
糾錯時空的宿命,正在這一刻緩緩拉開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