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六章 文 / [英]湯姆-貝克
喬納森一刻不停地跑回了國王十字站。這次他滿懷感激地衝進了簇擁在月台上的人群裡;這會兒再想找到他就像是大海撈針。只等了一分鐘左右,一列地鐵就吭哧吭哧地駛進了車站。喬納森邊往車上擠,邊提防著有沒有人在追他。車廂門嗶的一聲關上了,他如釋重負地鬆了口氣,總算逃出來了。
幾站過後,車廂裡變空了。喬納森找了個座位坐下來,苦苦思索著。他知道應該去找史蒂文森的日記裡描述的那個傳送點,但他不能不告訴任何人,就這麼憑空消失了。而且,如果圖書館裡的綁匪跟闖入家裡的那些人有瓜葛的話,那回家也不安全。他們有可能在家裡等著他回去。還可以去埃爾伍德夫人家,但喬納森估計她要很晚才能回來,他不想躲在花園裡乾等著。最好的解決辦法是去朋友家裡,但他沒有朋友。
算了,只有一個地方可以去。等到還有兩站才到離家最近的站點時,喬納森跳下地鐵,大踏步地走向主幹道上的巴士站。從這裡能搭車去醫院。
車子終於來了,這趟車的路線又長又曲折,好像要把倫敦的每條小巷都繞上一遍。住宅區的街燈漸次亮了,喬納森透過車窗,看到家長們紛紛下班回到家裡,他們仔細地把車駛上車道,關上了通往外面世界的前門。坐在喬納森身旁的老婦人正喃喃自語,身上散發著臭氣,好像很長時間沒洗澡了。在圖書館裡感受到的驚惶和興奮漸漸退去,取而代之的是暗暗滋生的怨恨。一天之內,他所揭開的和家庭有關的秘密比爸爸自他出生以來說過的還要多。為什麼阿蘭從沒對他說起過黑暗之地?有什麼東西這麼重要,連自己的兒子也不能說?他還隱瞞了什麼?
喬納森趕到時,聖克裡斯托弗醫院已經完全沉浸在黑暗當中了。風呼嘯著刮過阿蘭住的偏廳,拍擊著骯髒的窗戶,腐朽的門框也搖晃著發出了痛苦的嘎吱聲。在喬納森看來,整棟建築隨時都有可能被風從地基上連根拔起,連同裡面的人一起捲走。緊迫感突然間死死地攫住了他。
裡面的接待處空蕩蕩的,只有一個穿著睡袍的男人正直勾勾地盯著地面,小聲嘀咕著什麼。最後護士從旁邊的房間裡走了出來,她認出了喬納森,很乾脆地讓他上了二樓。
「病人們在夜間有些煩躁,」她警告喬納森說,「眼睛往下看,不要在病房裡逗留。」
喬納森迅速走上樓梯,進到了第一間病房裡。昨天的恐慌氣氛消失了,空氣中飽含著壓抑的焦慮。病人們在床上縮成一團,害怕地低低地哭泣著,不時傳來強忍住的哽咽聲。一大批看護警惕地在房間裡四處走動。喬納森遵從護士的指示,沒有停下腳步。這個地方有什麼很不對勁。
七號房裡,埃爾伍德夫人坐在平躺著的爸爸身旁,正在讀一本時尚名人雜誌。聽到喬納森進來,她猛地轉過了身,但阿蘭連根手指也沒動。
「喬納森!你這裡來幹什麼?你要是想來的話可以打電話給我,親愛的。我會開車接你的。」
喬納森沒理睬她,大步走到阿蘭的床邊,「爸爸,什麼是黑暗之地?」
埃爾伍德夫人在他身後輕聲地做了個簡短的祈禱。他早就想像到這個場景了,但喬納森覺得爸爸的一隻眼睛抽搐了一下,應該是因為聽出了這個名字。
「我進了你的書房,爸爸。你能聽到我說話嗎?我進了你寶貴的書房。」他鏗鏘有力地說著,就像是在發起挑戰。阿蘭的嘴唇在顫抖。看來他能聽到自己的話,那就好,「我還在讀你那些愚蠢的書。」
埃爾伍德夫人制止性地把一隻手放在他的胳膊上,喬納森把它晃掉了。突如其來的憤怒升騰起來,撕扯著他的心。阿蘭的雙唇間逸出一聲低低的呻吟,就像古老的埃及(Egyptian)墳墓開啟的聲音。
「我看到了那張照片,爸爸。我看到你和媽媽的照片。」
又是一聲呻吟,這次的聲音更加響亮。
「這麼多年來,你從來沒給我看過。你對我說沒有照片!」
喬納森轉身坐在了爸爸的床頭,快要沮喪地哭出來了。他想要傷害阿蘭,想要報復他這麼多年的沉默,想要讓他生氣,想要他從床上起來還擊,總之不管怎樣都行。他需要阿蘭活著,在這裡陪著他。他全身都在顫抖,感覺只有放聲尖叫才能阻止這一切。但當爸爸多年以來第一次擁抱他時,所有的憤怒全都消失得無影無蹤了。
「我……很……抱歉,」他低聲在喬納森的耳邊說。
「沒事,」喬納森艱難地回答,他緊緊閉上眼睛,「沒事,爸爸。」
喬納森感覺到無比喪氣,他向爸爸提出了一個又一個問題,以為這次能聽到真實的答案。但阿蘭時而清醒,時而迷糊,只能聽懂兒子所說的片言隻語。有時他試圖要回答,但嘴巴卻不聽使喚。喬納森悶悶不樂地垂下了頭。
「別擔心,親愛的,」埃爾伍德夫人同情地微笑著說,「他醒過來了。這才是最重要的。等他好一點兒,你想問他什麼問題都可以。」
「只是我不知道的東西太多了。他有好多事情都沒告訴我。」他這才想到了那個問題,「你對黑暗之地瞭解多少?」
埃爾伍德夫人歎了口氣,她微微轉開了頭,燈光在她的臉頰上投下了陰影,「足以讓我知道那是個邪惡的地方,你和你爸爸都最好離它遠遠的。」
外面的走廊裡響起了富有節奏感的腳步聲,有那麼一會兒,喬納森還以為是護士過來讓他們馬上離開,但腳步聲從門外走過,進了八號房。
「但是我知道怎麼到那裡去!我去了大英圖書館,讀了這本書,知道了所有的事!我可以去黑暗之地!」
埃爾伍德夫人怒氣沖沖地指著阿蘭,「你真的覺得這件事有那麼簡單嗎?到黑暗之地可不像是去大街上,喬納森。你不止是跳上巴士就行了。它會把你的靈魂撕成碎片的。看看你爸爸!十二年過去了,他還沒從那裡回來,那地方還是在煎熬著他的心。」她抓住喬納森的肩膀,眼睛睜得大大的,滿含著乞求,「它就像是罌粟。你想落個這樣的下場嗎?」
「我不明白。如果他這麼想回來,他為什麼不這麼做?」
埃爾伍德夫人歎了口氣,「那是場意外。一棟建築倒坍在阿蘭唯一知道的那個傳送點上,他再也不能使用它了。從那時候起,他就一心想找出到黑暗之地去的其他辦法。老天在上,他有不得不去那裡的原因,但是……我是說,那跟你的家庭有關——為什麼你非要傷害自己呢?」
抓撓聲和高亢的哀號聲穿透牆壁,從隔壁房間裡傳來,擾亂了喬納森的思緒。他盡量把注意力集中在埃爾伍德夫人身上,「看看,開始有人跟我說實話了。黑暗之地到底是什麼?我爸爸跟它有什麼關係?為什麼有人想要綁架我?」
埃爾伍德夫人眨了下眼睛,「什麼?」
「他們想在圖書館裡抓我!有個奇怪的女人,叫瑪麗安,她的香水讓我迷迷糊糊的跟著她往外走,後來我想辦法逃掉了。我必須要被圖書館趕出去,才能躲過他們。」
一陣震驚的沉默。
「你被大英圖書館趕出去了?」
「我沒得選擇!那些傢伙在追我。我必須要想辦法出去!」
他的解釋似乎沒有什麼好的效果,「而且我很肯定,他們就是昨天晚上闖進我家的的那批人。」
阿蘭蠕動著身體,詫異地望向了埃爾伍德夫人。忽然之間她有些狼狽,「我準備告訴你的,阿蘭——但我不知道該從何說起……不管怎樣,你剛剛才醒,而且……你看,昨天晚上你家裡出了點事情。我及時趕到那裡了,一切都沒問題,但是……我知道可能會有東西跟著喬納森。很顯然,有些奇怪的事情發生了。阿蘭,但是在你恢復之前我們會沒事的。我能照顧好喬納森,不管那些女人有沒有帶著奇怪的香水。」
憑藉著非同常人的努力,阿蘭伸出一隻瘦骨嶙峋的手,撫慰地摸了摸埃爾伍德夫人的手臂。然後他遲緩地搖了搖頭,「阿恩—基,(『Arn』Eegi)」他喃喃地對床前的兩個人說。
「什麼,爸爸?」
「阿恩—基,」他又嘗試了一次,但遺憾的是他的嘴巴沒能力說出完整的語句。
「我聽不懂,你說什麼?」
阿蘭從枕頭上抬起頭,大聲喊道:「阿恩—基!」
埃爾伍德夫人倒抽了口冷氣:「肯定不行,阿蘭。我們能自己應付這些事。我們不需要把他扯進來……你知道這意味著什麼,對吧?你知道喬納森非得到什麼地方去!」
「他在說什麼?」
阿蘭的頭重重地落回到枕頭上,「(那)是唯一的辦法,」他含糊地說,「他知道……他能穿業(越)。」他臉上漾開了淡淡的微笑。
「他在說什麼?我聽不懂。求你告訴我吧。」
埃爾伍德夫人再次轉開了臉:「他說的是『卡內基(Carnegie)』。他想讓卡內基照顧你。」
「卡內基是誰?」
「你爸爸的朋友。他就住在黑暗之地。」八號房裡傳出一連串碰撞聲,打斷了她的話,隨之而來的是一聲刺耳的尖叫,叫聲裡充滿了恐懼,「看在上帝的份上,出什麼事了?」
接著又是一聲尖叫,還有打碎玻璃的聲音。
「我不知道,但聽起來不太妙。」
他們聽到隔壁的門砰地一下打開了,急匆匆的腳步聲在走廊裡迴響。喬納森站起來,謹慎地走到門口張望著。昏暗中,他看到一個人影慌慌張張地跑向了樓梯。
「喬納森,我很肯定,醫生知道該怎麼做。」
「我可不覺得那是醫生。」
「好了,不要出去。喬納森!」
但是太晚了。他已經溜進了走廊裡。不知道從什麼地方刮來了冷颼颼的風,八號房的門撞到了牆上,發出一聲巨響。喬納森一步一步地朝那邊走去,深吸了口氣,往房間裡看去。
這裡發生過一場激烈的打鬥。床被翻了個底朝天,床單也全都扔到了地上。燈被打碎了,牆壁上濺滿了血跡。有什麼東西被大力扔出了窗戶,撞破了玻璃和裝在外面的防護欄。房間裡沒有人。訪客和病人都不見了。但喬納森只看到了一個人從走廊離開。他緩緩走到窗戶邊往外看去。下面很遠的地方有個人,四肢攤開躺在瀝青地上,身下壓著一地玻璃碎片。就在這時,另一個身影走出病房正門,看也不看躺在地上的那個人,飛快地走了過去,消失在夜色裡。
喬納森往爸爸的房間走去,但他剛要離開時,被地板上的某個東西吸引住了。他彎下腰,把那東西撿了起來。那是一把細長的銀色小刀,還帶著把手,好像是用骨頭雕成的。帶著血跡的刀刃閃動著貪婪的光。喬納森有種奇怪的感覺,他敢肯定這把刀不是第一次噬咬人類的血肉。
他聽到樓梯上有人,可能是大家過來看看那些噪雜聲是怎麼回事。喬納森意識到他應該把這把匕首丟掉,但不知道為什麼,他沒有動。武器沉甸甸地握在手裡讓他有種安心的感覺;而且這把刀確實很趁手,好像是為他量身定做的。除了那種致命感,它還有種怪異的美感,突然之間,喬納森很不捨得鬆手。
沒時間考慮了。他草草擦乾淨刀刃,把刀子放進口袋,溜回了爸爸的房間。
「那邊出什麼事了?」埃爾伍德夫人問道。
喬納森看到了她臉上的擔憂,於是他聳聳肩,「不知道,」他撒謊了。
床上響起了痛苦的喊叫,嚇得他們兩個連忙轉過了身。阿蘭直直地坐了起來,雙手緊握成拳頭,整個身體痛苦地痙攣著。
「我的天啊。到底是怎麼了?」
阿蘭兩眼發直,脖子上的血管暴了出來,好像他想要高聲叫喊出最終的警告,但他緊咬的牙齒中間只能發出尖銳的哽咽聲。喬納森跑到爸爸身邊,但他什麼也做不了:阿蘭尖叫著跌回床上,眼睛茫然地注視著天花板。黑暗再次奪走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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