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有感無序 文 / 張賢亮
一些書前的序言是序作者本人的讀後感。並且是隱惡揚善,多溢美之詞的。有的序卻是「借他人酒杯消自己塊壘」,趁給別人寫序時說些自己要說的話,竟常常與所序的書無關。鄭柯今天出了一本小說集,囑我寫序,無非是想讓讀者在讀他的小說之前就對他的創作先有一個概括的瞭解。年輕作家出的頭一本書,好像都需要有一位大家比較熟悉的人引薦:「請多多關照」,等等。我對鄭柯說,其實你不必這樣羞怯,你就大大方方地往讀者面前一站,任人評頭品足好了。鄭柯的小說,早在1985年我就作過評論,很高興地把他介紹給了讀書界。我極少寫評論文章,因那既不是我所長而且我對當代作家的作品也很隔膜。鄭柯發表《大大谷》時候還不是專業作家,剛剛從大學畢業,年輕得很。我為他寫評論完全出於自發,也是「有感」。感於那個短篇之中的靈氣。評論是一氣呵成的,因他的靈氣觸發了我的靈氣。這麼多年下來,生也坎坷,他的靈氣得到磨練,少了些浮揚多了些深沉。所以我覺得他站在讀者面前應該是無愧的。
然而,鄭柯卻有鄭柯的顧慮。
因他的顧慮,又觸發了我的感慨。這裡我也不禁「借他人酒杯消自己塊壘」了。
原來,現在大喊大叫的「出書難」其實並不難。過去,一個作者寫了一本書,送到出版社,先要一審,後要二審,再要終審。終審判決下來,即使排上了計劃,也要等上個一兩年。而現在,只要有錢,想出一本書竟在彈指一揮間。張三李四,寫的白雲流水,悼文情書,政治上沒問題,馬上就能見校樣,不久即可上架。至於印多少冊,也不是由書籍市場的需要而是由你的荷包來決定。照過去的標準,很多可出可不出的書和根本達不到水平的書,現在都可氾濫。那些喊「出書難」的作者,力道真是用錯了地方。與其發牢騷,不如去撈錢。有了錢,小學生作文式的文章都能收集起來出版,何況你的煌煌巨製。前幾年,有位剛從魯迅文學院畢業的作者跑來找我,要我給他安排工作。我說你現在這個機會正好,剛出校門還沒有單位,何不趁此多在社會上跑跑,先當個體戶,既有了生活積累,又能賺點錢為今後創作作準備。可是他錯會了我的意思,以為我不收留他,憤而離去。前不久在街上碰見,好像他就有點「悔不當初」了。據他說他的一位「魯文」的同學,就是照著我的路子走的,現在已經有了幾百萬,「除了不倒軍火什麼都倒」,別說出一本書,開家專印自己著作的出版社都富足有餘。
因為有這種情況,鄭柯就有點擔心,害怕讀者也把他的這本辛辛苦苦、傾注了個人心血的小說集當成那一類出版物,儘管他為了出這本書也付出了一定的「跑錢勞動」。要我作序,除了前面所說的那層意思外,還有點想取得一個「證書」的味道。證明什麼呢?就是證明他這本書值得一看。
可是,我的確不怎麼太樂觀。我總覺得現在認真讀書的人越來越少。古人說,讀書,要頭頂上再長一隻眼。廟裡的菩薩有許多是三隻眼的,中間那一隻,就是所謂的「慧眼」。鄭柯的小說,如果你光用正常的兩隻眼睛去看,是看不出什麼名堂的。情節並不複雜,不如武俠或通俗小說吸引人;人物,也沒有驚心動魄的高大形象或令人玩味不盡的阿Q式的典型。翻過去,也就完了,留不下深刻的印象。但是,要是你開了慧眼,你就能看到篇章中瀰漫著一股靈氣。其實,千古文章,難得的也不過在這一點上而已。
開慧眼,那需要內心極為寧靜安詳。所以古人在讀書之前都要先焚香沐手,正襟危坐,然後平心靜氣地翻開書本。現在,一般人哪能有內心寧靜安詳的快樂。成天營營苟苟,爭利於市,爭名於朝。於是只好去找些武俠或通俗小說聊以打發「爭余」的時間了。所以我已經預料到鄭柯的這本集子發行量不會很大。如果它能在真正的文學圈子裡引起評論界的注意,我就為他感到高興了。
然而,話又說回來,即使引起了文學圈子的注目,又如何呢?文學事業,是一個要耐得住寂寞的行當;「人不知而不慍」。真正有靈氣的種子,正是在寂寞中得到內心無比的快樂的,而且也只有從寂寞中得到。有人可能說,你張賢亮老是熱鬧,你才說這樣的風涼話。叫我們寂寞你卻不寂寞!事情看來好像是這樣。而我,真心的,從來也沒有把熱鬧或不熱鬧當作一回事。如果我老想聽別人說我些什麼,被別人所左右,我也就失去了自己的「阿賴耶」識,寫不成東西了。可是,鄭柯是一個江南才子,又是一個年輕的作家,他是很想熱鬧一番的,我知道。我以為,憑他,既年輕,又有才氣,熱鬧,也可能熱鬧得起來。我只希望他熱鬧或不熱鬧之後,有一番思索。
我想,我的話最好到此為止。序不應該是引言或索引,何況我這又是「有感無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