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聲 Voice 第11節 文 / 乙一
在黑暗中,彷彿有一瞬間我看到當時的情形。警方後來拼湊起、曾經是人的模樣的姐姐屍體碎片,零亂地散落在已經發黑的血泊中……
夏海……
夏海,不知道你會否聽到我的聲音……
突然,附近傳來姐姐的聲音。這是姐姐在第一盒磁帶裡所說的第一句話。我把電筒的光線移向房間的入口,在橢圓形光圈的照射下,房門正在合攏。就在剛才,似乎有人從門口走了進來。
「北澤夏海小姐。」
那個少年的聲音隔著手術台從我對面的牆角傳來。突然,從對面牆角發出一束強烈的光芒,光線在黑暗中顯得格外刺眼,我的眼睛不由得瞇了起來。
我順著光線望去,少年正站在逆光中。他現在沒有穿校服,但全身上下依然是一套全黑的打扮。他一隻手拿著夜燈,相比我的電筒,他的燈光要明亮得多,照亮了大半間房間。另一隻手則拿著黑色袖珍錄音機,姐姐的聲音就是從裡面傳出來的。
……他說他以後會把這個錄好音的帶子轉交給你……說在轉交磁帶時,他就可以看到收到這盒磁帶的人的表情,他會為此而感到興奮。
姐姐的聲音繼續播放著,並且音量很大。憔悴不堪的姐姐的喘氣聲和呼吸聲全都淋漓盡致地迴響在混凝土的牆壁上,並擴散到被烏血覆蓋著的房間每一個角落。我看了看位於房間中央格外黑沉沉的手術台,在燈光的照射下,濃濃的黑影重重投在這空蕩的房間裡。
「博子就是在這張手術台上錄音的。」
少年把夜燈及錄音機放在牆壁的一角,隨後來到手術台的旁邊,以一副非常愛惜的神態,用手輕輕撫摸染黑了的手術台。
「……為什麼把我叫到這裡來?」
我的聲音有些發抖。
手術台上原本似乎粘有一層黑色的皮革,但現在已經剝落得只剩下一小部分了,上面還留有被利器割裂的劃痕,裸露出金屬部分。暗黑的血漬就浸染在上面,少年的指尖慢慢地如舔舐般向上移動,似乎能夠聽到手指與血漬摩擦的聲音。我覺得自己彷彿被觸摸著似的,渾身上下不寒而慄。
「剛才博子不是說過了嗎?我想看看你聽到磁帶內容時的反應,我只是對這個感興趣而已。」
少年說罷便牢牢地盯著我,他那隻手再一次輕輕撫摸手術台,默默地盡情地撫摸著……但他的眼睛卻在叫我到他那裡去。
我的背緊靠在牆壁上,緩慢地搖了搖。如果我走過去靠近他的話,一定會被他殺死。他一定會像殺害姐姐一樣殺死我,但我之所以沒有順從他的意思並非由於恐懼。
在燈光的照射下,靜靜地佇立在手術台旁邊的少年彷彿是漂浮在黑暗中的黑影。少年的側面映著白色的光,看起來甚至有些神聖。此時我心裡的感受,與其說是恐怖,倒不如說是敬畏更為貼切。在我的心裡,他已經變成高人一等的存在,不帶任何感情色彩、無條件、無理由地給人帶來死亡。
想必你還記得我常常說些傷害你的話,讓你很難堪吧……
「夏海小姐,請到這裡來……」
少年平靜地說道。他是命令我爬上手術台。我離手術台只有三步之距,如果他迅速撲過來,很容易就可以抓住我,並把我捆綁得嚴嚴實實。然而,他卻沒有任何動靜,他是在等我,等我主動靠近手術台。
剎那間,我的雙腳已經朝他期望的方向邁出去,就連自己也覺得很不可思議,可又覺得自己必須過去。我的心猶豫不決。
讓我自己慢慢靠近手術台,你到底想做什麼?我的背緊靠著牆壁,困惑地盯著少年。他如同宣讀判決般說道:
「夏海小姐,恐怕你已經有所察覺了吧……」
什麼?我不解地問他。
「你馬上就會被我殺死……這是你命運中早就安排好的定數……」
姐姐的顫抖聲、喘息聲在我和少年之間迴盪著。他的眼睛緊盯著我的瞳孔,眨也不眨一下。那穿透性極高的眼神,彷彿快要把我的腦袋看穿。
「你已經徹底被死亡纏住了……更何況你是自己找上門來的……」
「……我沒有!」
我否認道。少年瞇著眼睛,繼續說道:
「我把死亡看作是『失去』……」
依然是那種非常平和的口吻。
「就在死的那一瞬間,這個人與他周圍的一切關係都會自動結束……不管是與自己曾經深愛的人,還是與自己過去癡迷過的東西,所有的關聯都會消失……再也不會看到太陽、風,再也不會有黑暗與沉默……高興、悲傷、幸福、絕望,一切都不再和自己有任何瓜葛,所有一切都將逝去……夏海小姐,你是下了多大的決心才來到這裡的?對此我可瞭如指掌……」
我用手摸了摸額頭,握在手中的電筒不知何時已經滾到地上。腦子裡浮現出父親和母親、阿樹、同班同學以及赤木的臉。
「你決定來這裡之前,一定很痛苦吧?但是,你已經下了決心……你雖然清楚知道自己要是不能回去的話,父母會多麼悲傷,但你還是來了。你在心裡默默地切斷和他們之間的聯繫,並悄悄地與他們一一道別,來到這裡尋找一個已經死去的人的聲音……」
少年的話,切中了足以使我動搖的要害。從我的嘴裡冒出一些不成話語的聲音,但既不是呼叫,也不是呻吟。我用雙手摀住額頭,竭力控制著。
……夏海,我平日對你的傷害真的只是因為一些小事而已。這些事與赤木有關……
我所做的事,等於背棄了失去長女的父母,極大的罪惡感吞噬著我的心。
「從你拿到第二盒磁帶到今天,差不多有兩天的時間吧?在那兩天裡,你在心裡和哪些人默默地道別了呢?每當你向和自己人生有過關聯的東西逐個告別時,也正是你自己一步一步地主動向死亡靠近啊……」
我終於覺悟了。原來自從與少年第一次碰面以後,我所做的一切都等於慢性自殺。當我狠心丟下父母走出家門的那一刻,也正是我與可以回頭的最後時機擦肩而過。是我割捨自己與這個世界的最大牽掛,是我自己砍斷挽留我的最大鎖鏈,是我自己選擇來到這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