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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老師 第四節 文 / 馮小剛

    徐老師不僅戲演得好,抓管理也很有一套。通常來說是,抓大放小,疏而不漏。

    看上去,人權、民主氣氛都有,實際上是內緊外松,發現問題絕不手軟。也就是說,徐老師可以不開槍,還可以往炮樓下面扔水果糖,但你得清楚自己的處境,知道自己是在徐老師的機關鎗射程之內的。

    我喜歡在鐵腕人物的統治下俯首貼耳,免得自己煞費苦心追求真理。我對自己很清楚,威逼利誘之下是可以走正路的,放任自流則後果不堪設想。這也是北京人的特點,必須得拿槍逼著,誰厲害聽誰的,光平等協商什麼事也辦不成。早年間八國聯軍來了,為便於治安,逼著每家每戶門口晚上天黑了必須掛燈籠,從那以後北京的胡同裡就有了路燈。據說最初建立公共廁所也是如此,一聲令下,不許當街撒野尿了,誰要敢違反就得挨槍托子。一開始還不服氣,覺得當了亡國奴連尿尿的自主權都沒了,強迫之下也養成了講衛生的習慣。

    我的許多良好習慣都是在徐老師的嚴格管理下逐漸養成的。

    比如說:每天堅持洗腳換褲衩,襪子穿兩天就得換乾淨的,小便完了不忘沖水,晚上刷牙,不喝自來水管裡的涼水,吃完飯擦嘴,煙灰不彈到煙灰缸外面,發沙靠墊坐擰巴了,離去前想著把它擺好扶正,掛毛巾時上下對齊,汽車裡放紙巾等等。

    在徐老師改造我的下一個5年計劃中有:不吃手指甲,不在汽車裡吸煙,每天洗一次頭。前兩點不說了,它和我的思考有關,我會在退休後加以克服。不愛洗頭是從小養成的毛病,

    一直以來我對洗頭有很大的心理障礙,原因有三條,第一是,洗完頭領子濕了特別難受。第二是,肥皂特別容易殺眼睛。第三是,長時間彎著腰非常不舒服。所以現在只要是徐老師問我這兩天洗頭了嗎?我多半不說實話。我甚至可以為了躲過在水池前洗頭,寧肯答應去洗一個澡。

    徐老師不僅對我嚴格求要,自己也是身體力行。就像朱子治家格言中所說:黎明既起灑掃庭除要內外整潔,既昏便息關鎖門戶必親自檢點。宜未雨而綢繆毋臨渴而掘井。家裡的日常用品都有適量的儲備,柴米油鹽絕不可能發生用完了才想起來現去採購的事情,每逢下雨,打開汽車的後備箱準會出現一把傘,用完後擦乾淨又會回到後備箱裡。不僅如此,徐老師還非常喜歡把握生活的情調。外出演戲歸來,必跑到花卉市場討價還價買回幾捧鮮花,讓它們分別盛開於書房客廳的各個角落,然後點燃香,令室內香氣迷人。逢此情景,我都會如墜霧裡雲端。

    我常對她說:你這是資產階級情調。

    她問我:又有資產又有情調有什麼不好?

    我說:你營造的這種環境非常適合趙寶剛,寫出來的劇本都是風花雪月。你讓我還怎麼「溫故一九四二」?我還想憤怒呢。

    她說:你憤怒什麼?你有什麼可憤怒的?別身在福中不知福了,好好拍你的喜劇吧。

    徐老師還好唱口昆曲,常常於率領小保姆打掃完衛生後,托著兩條水袖跟著伴奏帶反覆吟唱。看著她在我的面前舞來舞去如泣如訴,總會讓我產生一種惡霸地主將一代名優掠為己有的不好聯想。

    如果徐老師回來了沒有香,上的是一根香煙,那可不是什麼好兆頭。遇到這種情況,我首先得馬上做出一副「我錯了」的樣子。雖然還不知道錯在何處,也知道卑躬屈膝未必就能躲過一劫,但爭取一個好態度還是非常明智的。這是我受黨教育多年,觀察歷次運動所作出的正確結論。我父親曾是右派,一生受盡凌辱,原因就是態度不好。不明白黑和白是可以顛倒的。

    徐老師年齡不算大,但對傳統的祭祀活動並不陌生。每年的大年初一,我們一起去北京西山的潭柘寺朝拜,從走進寺院的山門到最後踏進大殿,什麼時候燒香?

    什麼時候磕頭?什麼時候站?什麼時候跪?我都是跟在徐老師身後如法炮製。我想,徐老師虔誠的態度也能令佛祖動容。

    母親去世後,我在西山為父母大人購置了一塊墓地。安葬的那天,一切都在徐老師的指導下進行的井井有條。我還記得一些細節,她先用一個紙杯斟滿一杯酒沿著我父母兩側的墓碑邊灑邊說:爺爺奶奶、大爺大媽、叔叔阿姨,我媽今天剛搬來,往後你們就是鄰居了,希望你們和平相處,有什麼不周到的地方也請你們一定原諒。

    我們這裡先給你們敬酒了。灑完又斟滿一杯放在我父母的墓前,然後又取出另一紙杯,將一些米粒填滿杯子,點燃3柱香插進米粒中,讓我和姐姐、姐夫,還有兩個孫女祀拜,自己退到一邊安靜地等待。

    她對我說:要用紙杯,紙杯可以還土,不會破壞環境。

    總之,我徐老師的優點是,說也說不盡,道也道不完。

    一句話:娶了她我三生有幸。

    寫這篇文章的時候,我從網上訂了一套《青衣》的光盤。每天晚上寫累了看上兩三集。這齣戲應該說是徐老師的當家戲,就像葛優演李冬寶一樣,非她莫屬。

    拍完《青衣》,徐老師對我說:人都掏空了,心累了。

    演員有幾類,一類是形象極其靚,演戲極其傻,演什麼都不走心,走心的都是演戲之外的事;另有一類是,私底下看著稀疏平常,就是一普通人,可一到戲裡就不平常,不普通了,演戲的時候,心思裡裝滿了角色,眼睛裡看不見其他的事,附體了。我認為這後一類就是好演員。

    徐老師是好演員。

    別讓她趕上好戲,茲要她走了心,釀出來的就一定是酒,絕不會給你一杯白開水。

    這從她演出的戲裡就能看出來:《大撒把》、《一地雞毛》、《不見不散》、《一聲歎息》、《阮玲玉》、《蔡文姬》、《青衣》。

    顯見得一步一個腳印,每個腳印都是結結實實,承載著徐老師的一番苦心。

    剛開始看《青衣》我還挺激動,越往後看,心裡越不安。為戲裡的「面瓜」憤憤不平,也為戲裡的「青衣」竟然如此自戀感到恐懼。尤其是想到,徐老師戲裡戲外都是青衣,而我又沒有「面瓜」那麼好的脾氣,或者說沒有「面瓜」那麼有心計,不由得為日後的歲月憂心忡忡。看到後來,汗都出來了,陣陣驚悸傳遍四肢。我在萬念俱灰中含淚睡去,一覺醒來,望著打掃庭除的徐老師,忽然意識到我他媽是入戲了。

    頃刻間,一種劫後餘生的幸運感油然而生。

    徐老師用筱燕秋的青衣腔調喚我:夫君——我仍心有餘悸,聽到召喚應聲而起。

    啊,娘子——。

    為妻的演技如何——?

    那還用說嗎。

    怎——麼——講?

    精——啊——湛!

    背後說了徐老師很多好話,有溜鬚拍馬之嫌。沒辦法,誰讓她是我的領導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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