難忘2002 第二節 文 / 馮小剛
4月份,劇本改編完成,自己覺得,抓緊拍出來,年底能和《英雄》一爭天下。
寫到這裡時,《英雄》已經舉行了首映式,報上出現一些唱反調的評論,碰到記者也都想勾著你說三道四。我對記者說:媒體是什麼心態我猜不出來,但當導演的千萬不要因為嫉妒,恨不得《英雄》栽跟頭,你嫉妒人家也不能解決自己的問題,這是中國人的毛病,世界盃上中國隊球踢得特臭,韓國隊踢得特棒,於是中國球迷把對自己的失望變成了對韓國的嫉妒,天天在報紙上給韓國潑髒水,我也是每場都壓韓國輸,結果場場都是韓國贏。再說,一部電影不能解決那麼多的問題,能把一個任務完成好了就很不容易了。張藝謀也說了,這是一部商業片,目的只有一個,好看,賣錢。我看這個目標他是實現了,而且幹得很漂亮。我淨說些招文化人不愛聽的話,世界上沒有無緣無故的恨,更沒有無緣無故的愛。同情張藝謀是因為我也受過同樣的害。現在終於有伴了。
《天下無賊》的劇本送去審查,得到的答覆是,希望我換一個題材。究其原因,是上面認為:以賊作為影片的主角似有不妥。這是我萬沒有想到的,我一直認為,就影片的主題來說,浪子回頭,呼喚人間美好情感這一主題,是非常正面的。我一再解釋,寫一個賊,良心發現,改邪歸正,這種把鬼變成人的故事,有對比,力量大。我還舉例子說:就像寫一個妓女從良,比從頭到尾都寫一個良家婦女的故事要感人的多。但我的解釋是徒勞的,大家還是很擔心,生怕出來的效果給改革開放的新社會抹黑。由此我發現,勸賊向善容易,勸審查寬鬆,難。
當然公平地說,這幾年電影局對我的影片一向很重視,也一路開綠燈放行,對我的作品審得緊點,也是因為我的電影受眾甚廣,有時他們認為不是問題的問題,上映後,就有人寫信告電影局的狀,弄得領導還得替我作檢討,比「竇娥還冤。」
放下《天下無賊》,我的目光再次伸向一直放在案頭的劇本《溫故一九四二》,它是根據劉震雲的同名小說改編,並由劉震雲本人親自擔任編劇創作的一個劇本。
它既是一幅波瀾壯闊一瀉千里的流亡圖,又是一部中華民族的心靈史。劇本涉及三千萬飢寒交迫的河南災民,和他們之中在西出潼關的流亡途中凍餓而死的三百萬冤魂,同時它的視野又非常的寬廣,上至操縱世界格局變化的風雲人物;下至餓得奄奄一息,倒在路邊等著被野狗吃掉的一個又一個災民。既有蔣介石作為一個統治者,面對國難家仇、山河破碎的複雜心情;又有西方傳教士在利用饑荒傳教時,由於內心的恐懼和目睹的慘況而發生的人格分裂。而當這麼多錯綜複雜的關係攪拌到一起的時候,我們看到的主角既不是命不如紙的災民,也不是他們的統治者蔣介石。主角只有一個,那就是民族。劉震雲在打撈三百萬看似和我們沒有關係的冤魂的同時,又吹落歷史的塵埃,把一個我們不願意面對的結論交給了我們。誰也跑不了,我們都是災民的後代。拍攝這樣一部影片是我由來已久的夢想,為了實現這個夢想,我們於8年前就已經起意要做這件事情。記得那是1994年,我和劉震雲一同參加北京青聯的會議期間,我對他說:如果你信任我,我想把你的《溫故一九四二》拍成一部電影。他對我說:現在時機還不成熟,我們對事物的認識仍然還只停留在它的表面,而提高我們的認識是需要時間的,這個過程是不能被省略的。
2000年的春節,我接到劉震雲的電話,他在電話裡向我和徐帆拜年,同時把一件新世紀的禮物交給了他的朋友。劉震雲在打撈三百萬看似和我們沒有關係的冤魂的同時,又吹落歷史的塵埃,把一個結論交給了我們。
他對我說:關於《溫故一九四二》的事情,我們可以開始上路了。
節後的一天晚上,劉震雲從他的故鄉回來,我們喝光家中冰箱裡的所有啤酒,仍然意猶未盡。
我問他:為什麼決定把這個禮物給我?在別人看來,我可能不是拍攝這樣一部影片的最佳人選。他對我說:我們的確有幾個優秀的前鋒,但他們已經衝到了底線,要想進球,最好的方法就是,把球傳給正從中場起動的隊員,我看到馮老師恰在此時從中路插上,球就傳給你吧。我們開了一個座談會,請每個看了小說的人談改編的想法,幾乎每位與會者都認為,這是一部調查體的小說,改編成電影難以想像。
會後,我們倆坐在樹陰下沉默良久,劉震雲對我說:最好的方法其實就是最笨的方法。所有事後被認為是無用的努力,事前都是不可缺少的工作。正如,有一句人們常說的話:驀然回首,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所謂驀然回首,絕不是站在那裡不動,偶一回頭,必是在黑夜裡,在崎嶇的山路上,摸著黑,走了很多的冤枉路,找了許久才驀然發現的。
我們決定從最基礎做起,去河南採訪,路上想。
這件事情我們得到了「華誼兄弟」的全力資助,組成了一個採訪小組,兩下河南,又先後赴陝西、重慶、山西、開羅尋根問底,瞭解事情的來龍去脈,為此拍攝了幾十個小時的紀錄片,在計劃採訪的名單裡有一位老人,名叫白修德,曾是美國時代週刊派往中國戰區的記者,正是他,把發生在1942年的災荒和親身的經歷寫成文章,發表在時代週刊上,讓世界瞭解了發生在中國河南的悲劇。遺憾的是,老人已於九五年在美國去世。讓我們失去很多有價值的線索。
採訪途中,我們經過河南鞏義的一個村莊,看到一座教堂,停車走進去,遇到一位年過90的老太太,名叫劉和平。和她攀談中,我們得知了一些1942年災情。
劉和平曾目睹災民因絕望,一扁擔下去將自己餓得奄奄一息的孩子活活拍死。
她還敘述了一件和吃有關的事情,那是她的同鄉在逃荒的路上,餓得實在沒有勁了,昏倒在路邊,忽然感到一陣劇痛,睜開眼,嚇了一跳,發現正有另一災民用鐮刀在他的屁股蛋子上割下一塊肉。同鄉忙喊:我還中!別吃我!割肉的災民卻說:你不中了,救救我吧。這種人吃人的事情,我們聽了怵目驚心,但劉和平老人卻表情漠然。她說:餓死的人太多了。在那次大饑荒裡她的親人也餓死了,因此當時她流淚不止,後來被一座教堂收留,神父讓她把手放在聖經上,神父說一句她學一句。
神父說:主啊,你擦擦我的眼睛,讓我不要再流淚。
她跟著重複了神父的話。
劉和平對我們說:從那以後,直到今天,我再也沒有流過淚。也是從那時起,她成了一個虔誠的基督徒。
我們問她:天堂是什麼樣子?
她說:玉石門面黃金街,喝口涼水都不餓。
由此可見,飢餓在她的心裡留下了多麼深重的傷痕。
最後劉和平老人給我們唱了一首頌歌,她的嗓音沙啞,音調平淡,但她的歌聲卻流進了我們的心裡。
她唱道:
生命的河,喜悅的河,緩緩流進我的心窩,我要唱一首歌,一首天上的歌,天上的烏雲,心裡的憂傷,全都灑落……
在赴重慶採訪的時候,我們在蔣介石的「黃山別墅」看到一幅歷史照片,照片上是一木頭做的紡車。通過說明,我們得知這架紡車是蔣委員長出訪印度時,甘地先生送給蔣夫人的。後來在史料中劉震雲瞭解到,蔣介石曾對當時的外交部長陳佈雷說,他最羨慕兩個人,一個是甘地,一個是毛澤東。他說:他們兩人都可以成為一個純粹的民族主義者,而我卻不能。
「黃山別墅」非常簡陋,和我們對國家領袖居所的想像大相逕庭。我對劉震雲說:看起來,中國的革命和反革命都很簡陋。
他說:委員長也是災民。
由此我想到另外一次採訪,那是我去參加開羅電影節,採訪小組也一同前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