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 大地亦將鳴泣 第十三章 文 / 克裡斯蒂·高登
安度因緊緊抓住山羊,沿著滑溜結冰的小徑從鐵爐堡一路飛馳衝向山蔭下的小村莊。他現在只能相信這頭公羊穩健的四蹄,而他有些驚訝地意識到它並未辜負自己的信任,一路上連滑也沒滑一下。他發現這種大型公羊騎起來比馬還要舒服,但他仍然不喜歡這段差點顛斷脖子的旅途。
當他們快到卡拉諾斯的時候,幾個駐紮在那的巡山人向他們致意。
「快!鎮子上有人被埋住了!」其中一人高喊道,「把你的羊給我,小姐!我要騎到鐵爐堡去找人求助!」
艾琳立刻跳下羊背,把韁繩交給那個巡山人。他隨即翻身上鞍絕塵而去。艾琳二話不說迅速爬到安度因身後,兩人同乘一羊,表情嚴肅地往前飛馳。
這裡的傷情要嚴重許多。安度因看到有將近一打人正在空曠地接受治療,而鎮上幾乎所有的建築都受到不同程度的損壞。他左顧右盼尋找著洛汗,發現他正跪在一位矮人大媽身邊。安度因滑下羊背朝高階牧師跑去,正好看到他拉過一張布單蓋在僵硬的屍體上。
洛汗抬起後,眼中有著安度因前所未見的蒼老。「安度因王子,」他說,「我知道你可能會來。你懂得點急救訓練嗎?」
安度因點點頭,「儘管我不是矮人,也照樣有條好身板。」他說,「我聽說有人被埋在裡面了。」
「是的,」他說,「但我們現在缺的是治療者,不是好身板。艾琳,小姐,去救助其他人吧;小伙留這幫我的忙。」
「是,」艾琳說,「我們去把那些身陷險地的人救出來。」
接下來好幾個小時,安度因一直在投入工作。越來越多的地震受害者被從碎石瓦礫下救出,洛汗先治療那些受傷最嚴重的人,把輕傷留給安度因處理。他清洗並包紮他們的傷口,用笑容來安慰他們。有一次他抬起頭的時候,看到洛汗正讚賞地看著他。
他忙碌的時候想到了自己的父王。瓦裡安是一位戰士,而安度因知道自己不是。劍術訓練或是傷害他人的想法都不能給這位人類王子帶來此刻的感受。他現在是在治癒痛苦而非製造痛苦,救助他人而非傷害他人。唉,有時候戰爭的黑暗與恐怖是不可或缺的,就像諾森德之戰一樣。但是安度因內心深處明白,他所一直渴望和追求的是和平。這些由不可避免的自然災害造成的傷員就已經夠糟的了,如果造成傷害的不是意外墜落的碎石而是戰爭的話,安度因
簡直不願去想他會是什麼感受。
有人架起一口大鍋,往裡面裝滿冰雪。煮出來的水溫熱清潔。安度因往一杯熱水裡倒了些治療藥劑,又往裡面泡了幾片寧神花葉,然後把杯子遞給一位侏儒母親。她帶著兩個孩子,一個還是嬰兒,另一個則剛會走路。她讓孩子們先抿了幾口,自己才開始喝起來。
「您真是好人,先生,」她說,「謝謝您。」
「不用謝。」安度因邊說邊拍拍那個嬰孩的小腦袋,然後朝一個脾氣暴躁的中年矮人大叔走去。這個矮人的額頭上有條鮮血淋漓的口子,一位來訪的暗夜精靈女牧師正在為他的傷口敷藥,而矮人卻與她爭吵著。
「我現在好得很,該死,照顧那些真正受了傷的人去,要不我一拳打斷你的鼻子!」
「先生,請別這樣,要是你保持不動的話——」
「不要把你寶貴的治療能力浪費在這麼一道小口子上!」矮人大聲吼道,「你幹嘛不——」
大地又開始隆隆震動。這一次安度因覺得自己不像是踩在咕嚕作響的巨獸背上,而是試圖在狂奔亂跳的馬背上保持平衡。他站立不穩,重重地摔倒在凍土之上。大地在他身下低聲吼叫著,這次的聲音憤怒而富於挑釁,他摀住頭屏起呼吸等待著災難的結束。在他身邊此起彼伏的是慌亂的尖叫聲和低沉的迸裂聲。安度因緊閉雙眼向聖光祈禱,努力與心中本能的恐懼作鬥爭。他沒有預料到會是這樣。第一次地震的時候他應付的還算不錯,可現在卻似乎失去了理智。他意識到身邊的尖叫聲中也有自己的一份。
一股令人平靜的暖流湧來,他感覺到了熟悉的聖光。他的胸口突然間為之一鬆,呼吸再次暢快起來。腳下的大地還在起伏不定,但他現在已經能夠思考,能夠控制情緒渡過災難,而不是被災難控制情緒。其他人似乎也平靜了下來,大地震顫的巨響中不再伴有可怕的哭喊。
似乎永無止境的餘震終於結束了。安度因小心地抬頭四望,他的呼吸在冰冷的空氣中凝成霜花。那個侏儒女人和她的孩子們——他們全都沒事。那個古怪的矮人大叔與暗夜精靈女性也都還好,儘管兩人同樣面色蒼白。洛汗在哪——在那呢。一定是他使用了聖光來安撫他們,保護他們不受恐懼的侵害。安度因雙手撐地站了起來,手上感覺濕濕的。一開始他恐懼地想那可能是鮮血,然而它是棕色的,摸上去感覺冰涼。什麼……安度因慢慢站起身,注視著手上的液體。他小心地聞了聞。
那是……啤酒。
一開始,他不明所以,接著才明白過來。他轉身往後面看去,那裡原本是棟建築,現在只剩下幾個滾倒的破木桶和白茫茫的一片。
雷酒釀酒廠坍塌了,從後面山丘上垮下的積雪和泥土將它完全掩埋了。
「噢,聖光啊。」安度因輕聲說道。他驚恐地祈禱著,猛衝向那個被雪堆掩埋的可愛小酒館。其他人也跟了上來,一面大聲呼喊著,一面抓起鐵鍬奮力挖掘。一個侏儒法師衝上前來,她的法袍不安地飄動著。「別擔心!我能融化積雪!」她邊叫著,邊準備把言語付諸行動。
「不!」安度因叫道,「會把下面淹了的!」
那個把大紅色頭髮系成兩根羊角辮的侏儒怒視著他,然而還是點了點頭,理解了話中的道理。
「要是用風呢,」一個溫柔的聲音響起。一位兩腿修長舉止優雅的德萊尼女士走上前來看著安度因。他不知道自己怎麼突然從一個十三歲的男孩變成了發號司令的角色,然而心中還是拚命地思考著。是的——加以適當的引導和控制,風就能吹走表面的積雪而不會傷害到困在下面的人。然後他們就能看到廢墟上到底堆了多少泥土。
「呃——好啊,」他笨拙地說,「但是小心點!」
她閉上雙眼,快速舞動修長的藍色手指,藍黑色的長髮迎風飄揚。儘管情況險惡,安度因一時間只是怔怔地看著她,為她的美貌和優雅所著迷。接著他紅著臉把注意力集中到她召喚的魔法上來。
他聽到一聲輕微的爆響,一個罐型的小東西憑空出現,由裡向外散發著光芒。安度因知道那是一個圖騰——薩滿法師聯繫、召喚以及控制元素的方式。那上面閃亮的寶石好像在旋轉一般,一圈安度因所不認識的符文緩緩轉動著。
片刻之後,一個打著旋的淺藍色小型塵魔開始成型。在薩滿的吟誦聲中它越變越大,最後她手腕一翻結束了施法。然而它一動不動。德萊尼人迷惑地睜開眼睛,用一種安度因聽不懂的語言說了些什麼。可她召喚來的那個小型元素生物仍然沒有聽命。
她臉上的表情困惑中夾雜著驚恐,以懇求的語氣重複了一遍。風元素終於旋轉著往前移動,捲起的雪花讓旁觀的眾人不由得退了幾步。它很快就完成了工作。被吹散的積雪下露出了釀酒廠房頂的灰色石板。風元素在原地旋轉著,速度越來越快,突然一下子消失不見了。安度因從眼角里注意到那個年青的德萊尼薩滿抬起一直顫抖的手擦了擦臉。
人群再次衝上前去,急於開始幫助被困在下面的人。安度因也跟在當中。
「等等!等等!」洛汗說道,「安靜!」大家都聽從地注目著高階牧師,而他閉上眼睛專注聆聽著。經過片刻的努力之後,安度因也聽到了——微弱的金屬敲擊聲。還有其他模糊的聲音,然而太過微弱聽不清說些什麼。
「別浪費力氣呼救了!」洛汗大聲喊道,「我們能聽見,馬上就來救你。」
大家又開始徒手挖了起來,還有人找來些有助於挖掘的工具。安度因並不驚訝於看到艾琳站在搜救隊的最前列,儘管她的雙臂因疲勞過度而微微顫抖,但她精神上的決心蓋過了身體上的疲憊。岩石被一點一點地挪開,露出下面渾身裹滿塵土的傷者。洛汗恰如所需地走上前去,盡全力去觀察和治療那些無法直接觸碰到的人。他全神貫注兩眼敏銳,雙手的動作快到與年齡不相符合。當一個又一個地震的受害者被鮮活健康地救出來時,安度因感覺到兩眼盈滿淚水,那是為這位矮人和聖光祝福流下的喜悅和感激之淚。
「多少層?」安度因停下手來擦擦額頭,一面開口問道。天氣寒冷,然而高強度勞動讓他大汗淋漓。
「三層,」有人說。
「不,四……四層,」又有人更正道。他是旅店老闆貝爾姆,現在正裹著毯子坐在一旁,手裡緊緊捧著一杯熱茶,邊打著哆嗦邊說道。「下……下面有給過夜的人準備的房間。我們今天沒客人,所以我想裡面沒……沒有人。」
「感謝聖光,」洛汗低聲說,「那就只用考慮三層了。」
「哦,工作量還不算太大,」艾琳笑道,儘管她緊繃的臉出賣了實情。「早一天把釀酒廠重建起來,就能早一天把我們的杯子裡倒滿美味的雷酒!」
人群中爆發出一陣歡笑,自從這場災難發生以來,這是安度因第一次從人們臉上看到笑容。這並沒有降低救治傷者的急迫性,但卻有效緩解了緊張情緒,大家也因此幹得更快了。
現在第一層的瓦礫、傷員以及令人哀傷的屍體都已經清理乾淨。有人再次有節奏地敲了敲,下面也再次敲響令人寬慰的回應聲,這讓人們鬆了口氣。幾名侏儒志願者在腰間拴著繩索,從一小塊被清空的區域爬進下一層。繩索被用力拉扯了幾下,告訴人們下面倖存者的數量:三個。人們歡呼著開始拓寬洞口,而艾琳和另一個矮人也爬了進去。
人們抱的希望很大。搜救進行的很順利。越來越多的人前來提供援助,向受害者分發食物、熱飲與毛毯。有那麼一會安度因抬頭瞟了洛汗一眼,後者捕捉到他的眼神並點了點頭。
「別擔心,孩子,我們會重建這一次的。我們矮人堅韌頑強,那些侏儒朋友們也是一樣。相信我,釀酒廠將是我們重建的第一個對象!」
安度因和其他人一起笑了起來,重新開始手頭的工作。又開始下起雪來,這對救援毫無幫助。他渾身又濕又冷,但勞動讓他全身溫暖。他的手指挖出了血,本來可以讓洛汗用個快速祈禱,但他知道別的人比他更加迫切需要治療。他的手指會自然痊癒的,但其他人的傷口可就難了——
又來了,又是一次餘震。當腳下的地板塌陷時安度因差點沒來得及躲開。他重重地摔倒在地,狂風狠狠抽打著他,使他像離了水的魚一樣大口吞嚥著空氣。細小的碎石砸在他的身上,讓安度因臉上一陣抽搐。大地最終停止了狂怒的震動,感覺好像有整整一千次之久。安度因站起身,擦去眼角的一絲血跡朝釀酒廠看去。他使勁眨著眼睛,一時不敢相信眼前所見。
釀造廠不見了。再也不見了。地上只剩下一個可怕的窟窿,上面覆蓋著倒塌的牆壁、天花板和桌椅的碎片。塵土還在飛揚著,在寧靜的落雪中顯得格外突兀。
艾琳……
洛汗吃力地爬上去敲了敲石頭,豎起耳朵仔細聽著。幾秒鐘後他又敲了敲,然後沉重地歎了口氣。他退回原地,一面緩慢地搖著頭。
安度因心中猛地一緊。
「不!」他大叫著衝上前去。恐懼讓他獲得了力量,讓他強迫自己冰冷的手指抓起一大塊石頭丟到一旁,又馬上伸向下一塊。「艾琳!」他嘶啞著聲音大喊道,「艾琳,堅持住啊,我們會救你出來的!」
「孩子,」一個溫和的聲音說道。
話音中隱含著一些安度因拒絕承認的含義。他不顧洛汗的話繼續挖著,喘息中帶著哭腔。「艾琳,再堅持一會,好嗎?我們馬上就來……來了!」
「孩子,」洛汗的聲音再次響起,這次的語氣更為堅持。安度因感覺到一隻手按住他的肩膀,而他憤怒地把它甩開,他用模糊的目光怒視著牧師,對那張蒼老的面孔上的同情與悲傷完全視而不見。他環顧著那些本該助他一臂之力的人們。他們一動不動地站著。有人已是淚流滿面。他們的表情滿是震驚。
「下面沒有回音。」洛汗有些無情地堅持道,「已經……結束了。誰也沒法倖免於難。來吧,孩子。你已經盡全力了,去做點別的吧。」
「不!」安度因尖叫著抽回手臂,「你不知道!我們不能放棄!他們沒有回音是因為他們受傷了,或者失去知覺了。我們得趕快——必須把他們救出來——必須把她救出來……」
洛汗默默地站在一旁,再沒去試圖阻止年輕的人類王子。安度因臉上淚如雨下,他不知道自己繼續挖了多久。他搬開一塊又一塊石頭,直到他瘦削的肩膀疼痛難忍,直到他的雙手血流不止蜷縮著沒有感覺,直到他最後撲倒在積雪的石頭上痛哭起來。他伸出手掌,像是要伸向那位被狂怒的大地壓在無數巨石下的朋友。
「艾琳,」他輕聲喚著。不管她身在何方,此語只為她而言。「艾琳……對不起……對不起……」
當那雙溫和的大手摟住他筋疲力盡的身體,將他抱起來的時候,安度因再沒有抗拒。他無力抗拒只能接受。他的心傷痛萬分,他的身體耗盡力氣。在他失去知覺之前只記得一雙粗糙的大手溫柔地撫慰著他的額頭與心靈,洛汗溫和的聲音告訴他是歇息的時候了,歇息和治療。
而他腦海中浮現的最後一幕是一位棕髮矮人女孩快樂的笑臉。斯人如是,永懷不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