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四節 報紙生涯:生命中的加油站 文 / 白巖松
近來,經常有人問我:怎樣的口才才是最好,口才的訓練應該經過怎樣的訓練呢?
在各種和口才有關的詞彙裡,我一直認為出口成章是最高的評價,其它如「口若懸河」、「喋喋不休」等等都讓我聽出一種貶意來,只有「出口成章」似乎一直是種高要求,我之所以認可這四個字,恐怕是因為最後的那個「章」字,文章的「章」。
其實,古人用出口成章這個詞來形容某人口才之好,並不是偶然的,我一直不認為口才在於技巧,而是來自於結構和內容,因此口才的訓練並不是天天練繞口令和猛背字詞發音就能夠大功告成的,口才的功夫應該在詩外,一個文章的章字透出箇中的奧妙來,也許每一個以嘴為生的人,都應該在訓練舌頭的同時,更加注重心靈、大腦和手的訓練,多用心靈感悟,多用大腦思考,多用手寫文章,時間久了,如有一定語言發聲的基礎,那才可以把口才當成一個目標。
六年多的時光過去了,這期間我一直以嘴為生。對於我這個非播音科班出身的人來說,字正腔圓本就不是我的強項,因此,在日常工作中,補這一弱點的同時,對自己的長處就更加注重:一是語言的內容二是語言中思考的含量,除此之外,我想自己一無所有。
而之所以在語言表達方面還有一點點長處,回頭看,是當初幾年的報紙編輯生涯給自己打下了一個極好的基礎。尤其值得慶幸的是,能有幾年報紙生涯並非當初自己所願,一系列的偶然,製造了這個結果。但恰恰是這一結果最後給予自己的訓練,幫助自己在走上新路以後有了一些底氣,尤其值得感謝的是,正是當初不情願的報紙生涯最終給了自己改變的機會。所以感謝是要在回頭的時候首先脫口說出的,同時也感慨命運的神奇和「塞翁失馬,安知禍福」這句話的深意。
出乎意料的崗位
從周口店回來,經過極短的調整,工作就要開始了。
對於前途的設計,此時雖不是很樂觀,但似乎也不悲觀。對於我這個學新聞的人來說,到中央電台能分到新聞部自然是門當戶對,更何況下鄉鍛煉之前,到新聞部幫忙了好長一段時間,大家彼此感覺不錯,因此早就約好下鄉後再見。
於是,我是以一個新聞部工作人員的心理感覺回到台裡的,退一步說,去不成新聞中心,去其它專題部門都算不錯,至少並不是專業不對口,因此怎樣變化也不太會令自己失望。
但萬萬想不到的事發生了,人事部門的同志找我談話,在我猜完台裡的15個部門以後,他們才出乎意料地告訴我:你的位置,是《中國廣播報》。
晴天霹靂,我一時有些懵了,其實《中國廣播報》我並不熟悉,但印象中,似乎那是一張以刊登節目表為主的報紙,自己學了四年新聞,難道剛一上路,就要和播出時間等數字打交道嗎?怎麼也想不通,莫非,自己獲得這種結局正好和一年前那莫名其妙的匿名信有關?
回到宿舍自然是悶悶不樂,其它的同事由於結束了鄉下無所事事加上又分到了意料之中的部門,因此大都是一種精神抖擻的樣子,只有我,低頭不語,似乎又一次遭受打擊,同伴也在興高采烈之餘為我鳴不平,但都勸我: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先幹著,再說。
工作之路,就將注定從《中國廣播報》開始了,前途是什麼?鬱悶中的自己並沒有太多設計,那一陣的北京天氣,雖是盛夏的陽光燦爛,但在我心中,卻一直陰雲密佈。
嗨,先上路吧!
初聞報香
用上這個小標題似乎多少有些不妥,因為報香並不是這個時候才聞到的。
上大學四年的時間裡,報紙是自己的精神食糧,更重要的,八十年代中後期,報紙的競爭雖沒有現在這樣激烈,但一些極有價值的文章時常出現在我們的眼前,一個又一個帶有強烈理想主義色彩和憂國憂民的記者名字被我們熟知。從某種角度說,他們成了我那時精神引導之一,並從他們的文章和憂國憂民之中,讀到了輿論監督最初的味道和媒介要成為社會良知的最初感召。這其中,《中國青年報》居功至偉,很多記者的名字我張口就能說出來,甚至多年以後我和他們中的許多人見面時,我都還有著誠惶誠恐的尊敬感。這種尊敬主要來自於他們手下的一些文章,比如大興安嶺火災後的《三色警告》,《西部大移民》等等,這些文章中的批判現實色彩和深藏其中的新聞人良知,深深地打動了我,也許正是這些文章,奠定了我今日做新聞人的嚴肅,雖然年齡和他們相差一些,但心靈該是相通的。
還有《人民日報》上的一些好的思考性文章和經濟類文章,後來的《中華工商時報》新穎的版式風格都對自己這個新聞准專業人士產生過很大的衝擊,這些報紙上一些優秀的文章也都被我在幾年間細心地留下來,貼成幾大本,成了珍貴的資料。
製作這些資料只是為了借鑒,但沒有想到,一個出乎意料的安排,竟使我也成了廣播電台的報紙人,當初的報紙情結竟奇跡般地在自己生命中上演。
緣份是有的,但要成為專業人士,重新補課還是必須的,當初在廣播學院,雖是新聞專業,但偏重於廣播電視,報紙還是陌生領域。這次走進了陌生領域,不管情願還是不情願,先修煉自己才是最重要的,於是走進報社後的第一天,在看完了近來一段時間的《中國廣播報》,對報紙的情況有了初步瞭解之後,就上街買了一本人大出版社的《報紙編輯》,回來後臨陣磨槍,瞭解了相關ABC之後,開始了報紙生涯。
進了報社才知道,一切並不像我想像的那樣糟糕。八個版面中,只有兩個是節目表,餘下的版面還是大有作為的。報社內其它人員,總的結構是年輕人少一些,因此作為年輕人,也該更多做些工作。反過來說,也能比其它部門的同齡人擁有更多機會。
報社內人手並不富裕,於是實習了一段時間以後,自己就成了負責一個版面的責任編輯,這也就意味著,我像一個年富力強的農民,終於擁有了一塊自留地,種什麼,怎麼種,自己都將擁有很大的權力。這種局面,對於剛剛畢業的大學生來說,並不是一個唾手可得的機會,要是分到類似新聞部這樣的重要部門,這樣的機會要在幾年以後才會獲得的,於是不情願的位置開始給自己出乎意料的機會,只是在那個時候,自己還是不懂感謝的。
自己能有這種權力,還和我們的「一、二把手」有關,一把手很年輕,非常有開拓精神,敢於讓年輕人挑大樑,同時也能處好和老同志的關係。這讓我幹起活來,有種「士為知已死」的愉快。而二把手年歲雖大但卻寬容為懷,年輕人只要出色肯干都會被他鼓勵。加上報社裡年輕人數量不多,其它老同志都比較慣著我們,連我在辦公室裡每天放流行音樂都慢慢被他們接受。於是,我又奇跡般擁有了一個對幹活最有利的小環境。很多過來人知道,一個剛出校門的年輕人,能在大環境一般的情況下擁有一個寬鬆的小環境,該是一件多麼幸福的事情。
這樣,我就只剩下快樂幹活,值得慶幸的是,我並不是那種心情不好就不好好幹活的人,雖然這個位置最初來時並不情願,但既來之,則安之則好好幹之是我的毛病,而正是這一點,讓我在把一件又一件小事做得還算不錯之後,擁有了改變的機會,如果因為自己的心情不好,活就不好好幹,或因為事小而不為,那也許直到今日,我還會在最初的崗位上抱怨自己懷才不遇。從這一點來說,命運的改變與機遇的獲得,是從一件又一件小事開始做起的。
負責一個版面,其實最先擁有的就是一張白紙,而最後經過自己的努力,讓這張白紙被幾篇文章和圖片填滿,自己的任務也就算完成。但說起來簡單,做起來並不易。用什麼樣的文章把它填滿,這個版面會不會擁有自己的風格,人們愛不愛看,版式漂不漂亮,這一系列問題,對於責任編輯來說,都是必須考慮的。
首先,我這一版是社會性和故事性相結合的版面,因此,由哪些作者來完成這些文章是至關重要的。作為編輯,我就必須先瞭解電台的各個欄目,看哪些欄目適合給我們供稿,哪些人適合給我供稿。
一段時間以後,我慢慢在電台裡有了自己的一個作者群,他們的文章符合我的口味,同時,我對這些文章的修改、標題的製作、版式的設計,也大都讓他們滿意,於是,雙方的合作就默契起來,慢慢的,我這一版的風格也就鮮明起來。
努力開始有了回報,一段時間的低頭走路之後,周圍的人們看出這一版的變化,於是,從社內領導到周圍朋友,偶爾也就會有表揚聲飄過來,這給了自己很大信心,更重要的是,面對表揚聲,人比較有成就感,一些不快與不如意也就淡化下去,並開始有了進一步幹好的動力,總要對得起別人的表揚吧!
做為一個版面的責任編輯,在我們這個不大的報社裡,不僅要負責組稿和版面內容與風格,還要自己承擔畫版、校對、付印等一系列事情,在大的報社,這些活分給不同工種的人做,而報社小,我也就有了體驗全方位報人的機會。
由於我們的報紙是週報,一年生活開始以七天為一個週期,每到星期二的上午,看著剛剛印刷出來還帶著墨香的報紙,一種成就感油然而生,十天之前這些活生生的鉛字還只是一個又一個創意,幾天之前,這張報紙還是錯字很多有許多修改之處的半成品,而星期二,它就變成了實實在在的成品,這種觸膜得到的成就感,是干電視和干廣播都比擬不了的。
可能因為自己並不是學報紙的,因此禁忌也少,於是做起來,創意的膽子也大也更無所顧忌些。奇怪的是,這種大膽反而贏得更多人的掌聲。自己畢竟年輕,對新東西的理解感悟的快,實施起來也快,於是,時間一長,我們這張報紙的臉孔由於我們幾位年輕人的介入和其它同事的共同努力開始向人們接受的方向轉變,而幹活的人意識到別人對自己成果給予肯定後,幹起活來自然心氣更高,因此,那一段時間,大家的精氣神都好,我也一樣。
我自己已不滿足於總是為人做嫁衣裳,進了報社,自己的筆就沒停下過,反而因為有了自己的陣地,領導也寬容,於是從評論到散文,從專訪到年終回顧,一篇接一篇,成了我文字創作的高峰期。
這其中,我以新風格寫成的年終回顧文章《回眸九一》,被《新聞出版報》頭版全文轉載;連續八篇在中國流行音樂界較早進行深入分析的文章《中國流行音樂現狀》,被外地出版社看中,最後擴充成書。而一些散文和評論在同伴之中也引起了一定的反響。回頭看,正是這些可保留下來的文章,讓其它的人認識了我,認可了我,也把一些重要的機會給了我,於是改變產生。假設自己當初去新聞部值了夜班,永遠沒有白紙黑字留得下來的文章給別人看到,我是否也會擁有機會呢?
四年報紙生涯,在回憶中飛快地度過,記憶中的畫面總是先苦思冥想,版面的內容和創意有了之後就開始和作者磨合,再然後是畫版校對付印,最後是手捧嶄新的報紙的得意。當然在這樣的畫面中,還夾雜著自己伏案寫作(需要聲明的是,在報紙四年中,除了極少數文章是領導指令的外,大多是自己衝動之下的奮筆疾書,寫作在那時,是種不得不為的過程)的畫面,歡樂而忙碌。於是回憶也變得溫馨起來,時常有種不願意轉過頭來的留戀。
我該真誠感謝
在一種不情願的狀態中開始,但短短時間過後,不情願的位置就給了自己一種情願的生涯,尤其要在內心銘記的是:這四年多的報紙生涯竟為今後的人生之路打下一個極好的基礎,不說感謝已是一件不可能的事。
首先,四年報紙生涯給了自己四年編輯的生活,對於新聞人來說,編輯位置又是最重要也是必須經過的。
年輕時認為干新聞,記者是最風光的,編輯的寂寞與為人作嫁衣,不是最好的選擇,並且還固執地以為:那該是白髮蒼蒼當不了記者的人才該做的位置。
但當過編輯,就知道這是大錯特錯。在新聞的流程中,編輯該是最重要的一環,他能培養一位又一位記者,他能化腐朽為神奇,他能通過巧妙的組合達到最好的傳播效果。更重要的是,他總能從就事論事的思維中跳出來,從一個更廣闊的角度去思考和認識問題,因此,我慶幸四年的報紙編輯生涯。雖然自己做得並孬,還不能稱得上是一個很好的編輯,但它讓我知道了新聞人該朝著什麼方向努力,所以我想,每一個年輕的新聞人,是該經歷一段編輯生涯的。從某種角度說,當今中國電視的不夠水準,是因為在大編輯思路方面認識不足和人才的缺乏,所以一個又一個節目才散兵游勇般被人輕視。
四年報紙生涯結束後,對我本人還有一個重大的收穫,那就是開始會寫些文章並比過去更能看出什麼是好文章。
這種改變不知是從哪一天開始的,想必不會有一條清晰的界線吧!但報紙生涯過後,自己動筆與看人動筆,都好像去了一層霧氣之後般神清氣爽。我想這一來自自己不停地動筆,二來自和不同作者的磨合,時間長了,熟能生巧,慢慢也就入了道,這是對一生都有益的收穫。
在報社生涯中,第三個大收穫就是友誼。
大學四年生涯在眼淚與迷茫中結束,那種無拘無束的友誼結束之後,曾經悲觀地以為:從此人在江湖,爾虞我詐多了,真正的友誼怕是要在回憶中才出現。然而在報社這幾年,可能由於工作不在主流關注之中,因此日子過得相對清靜,人心也就略少浮躁,同時閒暇也多,於是友誼就又有了發展的時間和空間。
有忘年交,比如和報社的同仁們,中午和下午下班後,激烈的牌局競爭或清靜的閒談都是一種值得留戀的時光,還有工作中的扶持以及他們對年輕人不知天高地厚的寬容,都該算做忘年交的重要內容。
當然更重要的是同齡人的相互溫暖與扶持。報紙生涯時,我和周圍的好友,都過著單身生活,那麼多的八小時以外,那麼多的週末,好在有同齡人在,於是,酒、麻將、錄像、閒侃、足球、音樂就成了我們工作之餘生活的全部。在那樣的四年裡,的確「孤獨的人是可恥的」,於是單身生活成了另一種快樂!
收穫當然還有很多,比如,由於工作量不算太大,正趕上北京經濟廣播電台招客座主持人,我就前去應聘,還真的考上了,於是,又有了一年多廣播節目主持人的生涯,1026千赫也成了我非常熟悉的數字,或許,追尋自己主持之路,是該從1026千赫算起吧!
四年報紙生涯,在其中,自己寫了很多文章,為別人編輯了很多好文章,得了一場大病,收穫陪伴自己到現在的愛情,經歷了自己和社會的最初磨合,和一群陌生人結下了深厚的友情……這一切,不都該讓我好好對報紙生涯說聲謝謝嗎?
天下沒有不散的宴席,沒有想到,這四年報紙生涯只是我生命之路中的一段,很多夢想和遺憾,很多歡樂和心情灰暗的日子,都留在那一段路上,成為一種記憶,成為生命之路的一塊路標。
日子在報社一週一周地過去了,1993年,年初,辦公室的電話響了,找我的,當我放下手中的工作去接這個電話的時候,我並不知道,從此,另一種生活開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