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回 九轉易筋 文 / 諸英
那火藥的威力,湯光亭只是聽人說過,如今親眼瞧見,證實傳言非虛。頃刻間萬小丹與衛正人叫聲停歇,終於一動也不動。想那衛正人生前處心積慮,只為報殺子之仇,與萬小丹不共戴天,可是死後兩人卻燒成了一團焦炭,根本分不出彼此,永遠也分不開了。
眾人想到這裡,都不禁感到無比唏噓惆悵。湯光亭見萬回春悲痛逾恆,忍不住說道:「人死不能復生,萬掌門還請節哀。」在他想來,自己只與萬小丹有過恩怨,如今萬小丹一死,什麼也都隨之散去了。
那萬回春淚流滿面,大叫一聲,忽然伸手緊緊扣住湯光亭手上門脈,用力一拉,喝道:「走!」眾人大吃一驚,心想這萬回春莫要瘋了,只聽得湯光亭使勁掙扎,大叫道:「走去哪裡?我……我不是你兒子啊!」萬回春「呸」地一聲,吐了一口唾沫,道:「憑你也配當我兒子!」
湯廣成這時只有一個念頭:「萬回春瘋了。」連忙跨步上前,勁運雙掌,蓄勢待發,說道:「萬先生,有話好好說……」萬回春喝道:「退下去!退下去!要不然我捏死這個臭小子!」左掌一伸,直接掐住湯光亭的後頸,手上使勁,湯光亭痛得哇哇大叫。
湯廣成忙道:「好好好,我退下去,我退下去了!」眼睛直盯著萬回春,緩緩往後退去,不敢稍懈精神。
萬回春目露凶光,恨恨地道:「你們這些人,今天聚集到這裡來,為的就是要來逼我的兒子,現在他死了,我要你們通通替他償命。」說罷,哈哈狂笑不絕。
那駱春泥好不容易,孤立無援地替他師哥撲滅了身上的火苗,接下來的希望,無非便是想請這位江湖成名的,著手成春的萬回春,救他師哥一救,更何況她師哥之所以殃及魚池,亦全因為了救萬小丹而起,如今見萬回春發狂,有如一桶冷水從頭淋下。
她站起身來大喊:「萬掌門!萬掌門!」但是萬回春兀自狂笑不止,根本充耳不聞,駱春泥越叫越慌,不由得哭了起來。
卻聽那萬回春笑聲忽歇,拉住湯光亭的後領,反身便往身後的小屋跑。湯光亭見狀急忙大叫:「千萬不要跟進來,這屋子裡有毒。」萬回春忍不住「咦」的一聲,伸腳踢開屋門,閃身進到屋內。
那萬回春一進到屋子裡,立刻反手點了湯光亭身上幾處穴道,以將他定在原地,最後補上啞穴,道:「臭小子知道的倒不少。」但他沒多做理會,一轉頭,立刻在這小屋內快速地東翻西找起來。
湯光亭但見他唏哩嘩啦地拉開牆邊藥櫃所有的抽斗,撿好東西後,也不推回去,其他的像是擺在地上的木箱、嵌在壁面的暗格,萬回春不是硬拉扯開,就是發掌劈壞,沒有半分愛惜的意思,那些缸甕瓶罐,也一概打破。萬回春只是不斷地將搜到的東西揣進懷裡,樣子古怪又滑稽,有一點像是正在闖人家空門的小偷,或是一個正在收拾家當,準備遠走高飛的敗家子。
這裡是千藥門的地方,萬回春貴為掌門,自然不會是闖空門的,而若要說他是敗家子,剛剛才掛點的萬小丹,可比他適合千百倍。
湯光亭自從下得鑄劍山以來,迭遇凶險,好幾次都從閻王爺面前經過,對於生死的念頭,實已不像當初那般在意,尤其這幾天來,每當體內劇毒發作,都折磨得他痛不欲生,若不是存著對梅映雪的一絲希望,他倒沒什麼興趣再活下去。所以面對彷徨未知的未來,這麼胡思亂想著,有助於放鬆自己的心情。
眼見那萬回春收拾完畢,伸手又來抓他。湯光亭張開嘴巴,想說:「你究竟要帶我上哪裡去啊?」卻忘了自己已被點了啞穴,後頸一緊,又給他如同提小雞一般拎了起來。
萬回春道:「準備好了嗎?」左手向上一抬,將一個瓦缸往上扔去。喀啦一聲,瓦缸將屋頂撞出一個大洞,瓦礫破片與屋椽斷木齊飛,餘勢不衰。屋頂上有人低聲道:「在這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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萬回春嘴角含笑,雙足一點,拉著湯光亭便從屋頂上的大洞竄出,跟著袖袍一拂,袖中跌出一堆事物,大大小小,形狀各異,在半空中伸縮蠕動,彷彿活物。那屋頂上分著三個角落,站著三人,見屋頂破洞中人影竄出,一人道:「看清楚了,別發暗器……哎喲,這是什麼?是蜈蚣!」其餘兩人亦同時失聲尖叫。萬回春更不停步,深吸一口氣,體內真氣流轉,一面衝到屋簷邊,一個蹬步飛身,身子如箭離弦,伸手便攀住了一枝,長在屋旁山璧上大樹所垂下來的枝幹。
那萬回春既有借力之處,在樹上攀爬跳躍,更勝猿猴,三兩下便躍上了樹頭。
湯光亭只覺得身子不斷向上騰起,身旁人聲漸遠,想那萬回春住在這谷中不知幾年,這會兒盡挑隱蔽之處走,父親只怕是追趕不到了。又想,剛剛不知是誰躲在屋頂上?
匆促間沒瞧清楚,不知受傷了沒有?可千萬不要有林藍瓶才好。
一想到林藍瓶,腦海裡忽然浮現出她剛才突發嬌嗔的模樣,不覺想道:「不知我又是哪裡得罪她了?她這麼愛生氣,如今她兄妹重逢,正好還給他哥哥去管一管。
不過只怕她哥哥也不是她的對手。」
一路胡思亂想,但見兩旁樹木不住往後倒退,時而竄高,時而伏低,有時在樹與樹間凌空跳躍,有時卻在岩石樹根間迂迴穿梭。湯光亭心想:「這萬回春的武功雖然比不上莫前輩,但也算是很高的了,不知萬小丹為何老是看不起自家的武功,就非得要什麼秘笈不可。」
正自嗟歎之際,忽聽得萬回春道:「到了!」
湯光亭定睛一瞧,卻見自己身處在山巔處的一個岩石平台上,三面懸空,往下是深不可測的絕嶺峭壁,一面斜坡,向上緩緩隆起,萬回春往那兒一站,如淵停嶽峙,湯光亭頓時變成一隻便逼入絕境的羔羊。
湯光亭就是再遲鈍,再樂觀,也隱隱覺得事情不妙,便不知不覺地脫口而出:
「你想幹什麼?」這才發覺自己已能說話。
萬回春微感奇怪,記得自己分明點了他的啞穴,無人替他解穴,他又如何能夠開口?但是萬回春一聽到他說話,心中立刻充滿了莫名的憎惡,迫不急待地道:
「你上一次到千藥門,究竟是為了什麼而來?又跟我那姓梅的徒兒搞什麼鬼?說,你一定有事隱瞞,老老實實地招出來,免得零零碎碎的多受些苦頭。」湯光亭見他目露凶光,這才感到害怕,說道:「萬掌門,你……你冷靜一下……」說話不自覺顫抖起來。
那萬回春鑒貌辨色,心道:「這小子來歷不明,不學無術,是江湖上的一個無名小卒,與映雪再怎麼說,是一點邊也沾不上,映雪為了他要脫出師門,其中必有緣故。」又想:「那天我為他把脈,他脈象十分怪異,是了,映雪說他身子不舒服,這麼說,她是在我之前就知道了這件事。」萬回春心裡仍是將梅映雪當成徒弟,畢竟她是所有的徒弟中,資質最高,個性也是最穩重的一個,更何況自己的兒子平日素行不良,表現不佳,實在不願意看到因為這個不肖子,而失去一個好徒弟。
但是再怎麼說,兒子終竟是兒子,萬小丹一死,萬回春腦海中的回憶,禁不住出現的,都是萬小丹往日種種的好處。俗語說:「漏網之魚肥美,早夭之子乖巧。」
偏偏殺害他兒子的衛正人也同時同歸於盡,萬回春滿腔悲憤無處發洩,於是這喪子之痛,只好全部移轉到湯光亭身上。
他狠狠地瞪著湯光亭,眼睛幾欲噴出火來。湯光亭續道:「萬掌門,萬師兄死得淒慘,很是令人難過。可是冤有頭,債有主,可不是我害死他的,我也沒那個本事。你要是尋錯了人報仇,那萬師兄可是會死不瞑目的。」他不知道他一再提及萬小丹的名字,正好犯了萬回春的大忌。見萬回春一步一步地逼近,身子便忍不住一步一步往後退。
湯光亭一邊瞧著後面的懸崖峭壁,一邊往後退,直到退無可退,趕緊嚷道:
「你別再過來了,你再過來,我只好跳下去了!」心想,這懸崖深不見底,萬一真的掉下去,那簡直是九死一生,不,是十死無生,摔成一團肉泥,正好給山裡的野獸當點心,連個屍骨也找不到。
他越想越怕,見萬回春毫無放鬆之意,連聲道:「好了,好了,我求求你,別再過來了!萬一一不小心弄假成真,你再想問我什麼話,只好到閻羅王那裡去了。」
幾乎已經是求饒了。
萬回春道:「好,那我問你,你可得老老實實的回答,要是有半句虛言,我立刻推你下去。我兒子生前有很多話來不及問你,他如果知道我找了你去陪他,相信他在地下有知,也會感謝我這個父親。」
湯光亭趕忙道:「不必了,不必了,萬師兄問了我之後,明白了一切前因後果,就會知道他錯怪了我,多半還要再托夢給你,這可挺麻煩的,有話你直接問我就好了。」萬回春道:「這可是你說的。」湯光亭道:「可不可以請萬掌門往後退一點,我快沒地方站了,萬一一個不小心,一句話講到一半就摔下去,那可太掃興了。」
萬回春見目的已經達到,往後退了一步,讓湯光亭得以稍作喘息。一會兒,說道:「那你說說看,你之前是為了什麼到千藥門來?又是怎麼和我那姓梅的徒兒熟識?」
湯光亭道:「千藥門是什麼地方,我之前一點也不知道,那是莫高天老前輩帶我來的。」當下將自己的出身,以及如何在鑄劍山山上遇見林藍瓶與宋鎮山,莫高天如何出現,又如將他們帶到這裡來說了一遍。
萬回春喝道:「這麼說來,你與梅映雪之前根本不認識,毫無交情可言。那她今日又何以為了救你,而甘願脫出師門?簡直一派胡言!」湯光亭無奈,一時之間也編造不出什麼謊言,便道:「那可能是我對阿……梅姑娘有救命之恩的緣故。」
續將如何陰錯陽差闖進梅映雪半夜練功的地方,如何碰到萬小丹與馮雲岳的事情大概說了一下,其中甚至將梅映雪練功的方式都一五一十地交代清楚,只是略過了自己也在池中共浴,以及後來兩人互訂終身一節。
萬回春越聽越驚,不過描述內容頗符合萬小丹的個性,不由得也信了個九成。
他略一沉吟,又道:「那你自己又是如何中毒受傷的呢?」湯光亭心道:「此節須瞞他不過。」只好將自己如何中毒的事情全盤托出,果真毫無隱瞞。最後補充道:
「這一切都是不小心的,恰巧造成的。想我湯光亭有多大本事,真的要我去做,我可是一件也做不來的。」不料那萬回春才聽完,便道:「不對!」
湯光亭心道:「我之前掐頭去尾,外加中間偷工減料所說的話,你全都當真了,怎麼反而童叟無欺,貨真價實的話,你卻說不對,還真有你的。」說道:「怎麼了?」
萬回春道:「按你這麼說,你早該毒發身亡了,怎麼還能站在這裡說話?」湯光亭道:「哦,那是因為梅姑娘給了我一顆『救命仙丹』的緣故。」萬回春目光一盛,追問道:「什麼救命仙丹?」湯光亭心道:「不要再問啦,再這麼問下去,一層一層地給你剝開,就要露餡了。」說道:「這藥啊,什麼的,我可不懂了,總之梅姑娘醫術通神,她既給我吃,想來總是不錯的,所以我就吃了。」萬回春臉色微變,道:「你吃了?」湯光亭道:「是。」心想,吃了就吃了,有什麼好大驚小怪的。
萬回春道:「把你的手伸出來。」湯光亭不明其意,略顯遲疑。萬回春一把抓過,伸出食指、中指與無名指,細搭他的脈搏。這不搭還好,一搭之下,萬回春但覺他列缺、經渠兩穴隱隱有內力生出反彈。這兩穴同屬手太陰肺經,一般說來,是肺經經氣流通的大路徑,此兩穴有內力生出,表示手太陰肺經這一脈的內力已有小成,這可與前三天的情況差太多了。
萬回春的一顆心撲通撲通地跳了起來,回想三天前幫湯光亭把脈時,他的脈息雖強,但卻左衝右突,十分紊亂,較一般中毒重傷者,都還要再凶險十倍,對於這樣一個當死之人,卻能活蹦亂跳,當時的他是百思不得其解。如今再探他的脈搏,雖然還是覺得,他隨時可能會因為這些脈息相互衝撞而死,但對於他居然能在這樣的兇惡環境下,還能生出內力,感到萬分不可思議。
忽然間,萬回春伸掌一揮,拍在湯光亭的肩頭上。湯光亭大吃一驚,以為他最終還是要對自己下毒手,急忙用力反抗,沒料到這一用力往前,前方萬回春的力道突然消失得無影無蹤,一個收勢不及,往前摔了下去。
萬回春道:「你在做什麼?」湯光亭一臉尷尬,明明覺得萬回春是要推自己下去,怎麼忽然變成這個樣子,自我解嘲,訕訕說道:「沒有,沒事,我自己不小心跌倒了。」萬回春看他這個樣子,心道:「他連內力怎麼使用都不知道,看樣子這內力不是他自己練出來的。」一想到這裡,內心大為震動,欲言又止,臉上陰晴不定。
兩人呆默半晌,忽然間萬回春皺眉道:「有人追上來了。」過了不久,山腰間果然隱隱有人聲。湯光亭道:「萬掌門,你想要知道,要問我的事情,我一切都照實說了,萬師兄對我有誤會,那真的是誤會,如今他人已過世,也沒什麼好追究的了,我父親就要來尋我,沒事的話,是不是可以讓我走了?」
萬回春心想:「小丹這一生最大的心願,就是尋回本門的九轉易筋方,光大我千藥門一派。沒想到這小子無意中所吃下去的東西,藥性作用竟便與九轉易筋方大致相同,就算不是真的九轉易筋丸,也必與九轉易筋方脫不了干係。本來這九轉易筋方如果只是傳說,那也無可奈何,但如今既然撞在我的手裡,足見天意,說什麼也得查個水落石出,完成小丹這個未竟的心願。」搖頭道:「你身上劇毒未解,隨時都有性命之憂,須知這世上除了我之外,恐怕無人能保得你周全。」他這話雖是恐嚇,但也與事實相去不遠。
湯光亭心道:「我跟你在一起,那才是隨時都有性命之憂呢!」便道:「不勞掌門費心,我這個毒解不解得了,自有天意注定,強求也求不來的。再說,我那個……
呃,梅姑娘答應了要醫治我,我想她的醫術也許比不上萬掌門,不過恐怕這個……
這個」萬回春道:「你是想說『差不多』是不是?不必怕得罪我。」湯光亭道:
「是,是,沒錯,就是這個意思。」
那萬回春道:「你也知道,這梅映雪年紀雖輕,但卻是我生平最得意的門生。
想必你也聽過,一般教學做人家師父的,最大的心願便是『得天下英才而教之』,文武皆同。梅映雪不但資質高,難得是勤奮好學,我這個做師父的,頗得安慰。人家說一日為師,終身為父,我兒小丹已死,映雪就如同我的女兒一般,既然這是一場大誤會,我實在不希望她因此脫離千藥門。」看著湯光亭,又道:「她甚少在江湖上走動,既只與你熟稔,若是知道你在我這裡,相信她一定會來找你。到時萬某還要你在她面前美言幾句,讓我們父女兩個誤會冰釋,盡棄前嫌。在這之前,萬某保證想辦法醫治你的傷勢,直到映雪出現接手為止,這總比你一個人胡亂瞎找,到時延誤了救治還好,簡直是一舉數得。我這麼一點小小的要求,你……不會不肯答應吧?」
湯光亭聽他講得入情入理,明知他口是心非,卻也很難推拒,只好說道:「既然如此,不如待會兒讓我跟我父親說一聲,若是萬掌門左右無事,也可以到我家作客……」萬回春搖頭道:「我千藥門百年基業,付之一炬,怎能說左右無事?再說我也不想再見外人,無的多惹事端。」
湯光亭待要再說,耳聽人聲已又近了許多,萬回春打斷他的話頭,說道:「我心意已決,你也不必再說了,不管你要或不要,我都要帶著你走。」湯光亭頓感白費唇舌,不禁大失所望。不過既然打也打不過他,逃也逃不了,眼下只有暫且順從,再圖脫身之計。
萬回春便等於是押著湯光亭,從另一邊尋路下山。只是這湯廣成追蹤的功夫一流,無論萬回春走到哪裡,不久之後,總能帶著人尋來。萬回春心想,這山谷少有山險,根本無處可躲,反正這裡的基業已毀,不如趁此機會向外發展,不也正是小丹一心想做的事?一想到這裡,再無猶豫,帶著湯光亭另覓山路,出谷去了。
接下來的幾天,白天萬回春便帶著湯光亭一路向北,晚上則仔細研究湯光亭身上奇經八脈的後續反應。這湯光亭身上的毒物反應也越來越強烈,好在萬回春為了要繼續研究他體內的種種情況,也不得不悉心救他性命。
這一天午後來兩人來到淮河邊上,先在河畔旁的飯館中草草飯飽,便到河灣邊上沽船過河。正在覓船之際,萬回春忽然瞄到一個熟悉的背影,立刻認出她便是林藍瓶。心想她既然在此,其他的人恐怕也差不多便在附近,當下扭頭就走,直出里許,更不回頭。
但這一下子離河灣越遠,渡船更是難找,萬回春眼見天色不早,若再尋不到渡船,只好明日再來。只是不能在這鎮上投宿,要往下一個鎮上去,卻又離港灣太遠。
正在躊躇兩難之際,忽見一艘小船從河面上劃了過來,船上梢公對著岸邊喊道:
「請問岸上的是萬老爺子嗎?」
萬回春見那梢公大約四十來歲,是個陌生面孔,左右瞧去附近只有他和湯光亭兩人,不禁大奇。那梢公又喊道:「萬老爺子是不是要過河去啊?」
河面風大,將梢公的聲音掩去不少,看樣子這梢公倒是一般百姓,並不會武功。
正自思慮間,那小船距岸邊不過丈許,岸邊多石,暗礁亦多,小船無法再近。
梢公又道:「萬老爺子請上船吧!」
萬回春心道:「這梢公從一開始就不是在問我話,他不但確定我便是萬回春,而且他還知道我要過河去。」但見梢公臉上神色泰然自若,語調誠懇,絲毫不似做偽,心下不禁覺得奇怪。忽然心念一動,朗聲道:「既然有心邀請萬某上船,何不請出船艙一見!」
果見那船艙中緩緩走出一人。只見那人不過二十歲年紀,劍眉鳳眼,氣態雍閒,拱手做裡,長揖到地。說道:「小侄知錯,無禮之處,尚祈見諒。」湯光亭一見,心道:「這不是丁白雲嗎?」
卻說那日湯廣成見兒子被萬回春抓進了小屋內,原本迫不急待地就想衝進去。
忽聽兒子出言警告屋內有毒,這才停下腳步。但他關心兒子安危,繞著小屋轉了一圈,發現這屋子竟無一扇窗戶,也沒有後門,便私下請宋鎮山幫他看著前門,自己則躍上了屋頂,林藍瓶見狀,也接著跳了上去,最後則是關心妹妹的林延秀。
但是縱使是在三人的包夾下,最後讓萬回春突圍還是走了。湯廣成無奈,只得糾集受傷較輕的部屬,另外覓跡追蹤。那駱春泥因呼延光身受重傷,無法動彈,一直在他身旁照料,湯廣成見她可憐,亦叫人結了竹橇,負了呼延光而走,同時那駱春泥因為也傷了許多跑馬寨幫眾,這麼一來便算是給湯廣成間接扣住了。
至於宋鎮山此次到千藥門來,為的只是尋找當日被莫高天劫走的林藍瓶。如今林藍瓶既然平安無事,兄妹兩人又有意從此走入江湖,宋鎮山的責任也算完了,於是早早便向眾人告辭。其餘這次前來千藥門求醫的江湖群豪,見萬回春避不見面,人人都是破口大罵。最後逼不得已,只得分頭去將昨天給大家看病出主意的那個方姑娘給找了出來,縱是死馬當活馬醫,也總比等死強了。那方小苑心想,竟然連掌門人都刻意躲起來規避責任,那整個千藥門幾乎可以說是宣告解散了,於是便將她所知藏在千藥門的所有靈丹妙藥全都拿出來,依著每個人的狀況給藥,希望能對眾人有所幫助。
而跑馬寨眾人對覓跡追蹤確有一套,總是能找到萬回春的蹤跡,幾天下來,只是差在動作老是慢半拍。這其中當然還包括了林氏兄妹,因為林藍瓶託言一時也不知道要上哪兒去,自願加入尋找湯光亭的行列,那林延秀則是想起,初為跑馬寨眾人所擒時,對方待己甚為有禮,並無半點虧待之處,捨去對湯光亭的成見不說,樂於助人也存在於他的本性之中,於是不但不再反對妹妹,自己更加入了協尋工作。
今天眾人尋蹤來到淮河邊上,林藍瓶只差那麼一步,與湯光亭失之交臂。他們哪裡知道,螳螂捕蟬,黃雀在後,所謂「跟人者人恆跟之」,這幾天來,不但他們自己也被人跟蹤,而且這當兒搶在他們前面,在淮河邊上遇到了萬回春。
這人不是旁人,正是丁允中的兒子丁白雲。
原來那丁白雲自從馮雲岳的突然出現,出奇不意地擒住湯光亭開始,就嗅到了其中不尋常的氣息,對於這整件事情的後續發展,一直十分留意,甚至他們彼此間的對話,也都細心傾聽。後來萬回春、萬小丹與梅映雪一一現身,接著衛正人像發了狂似的猛攻萬小丹,丁白雲的眼光就一直沒有從他們的身上離開過。最後衛正人與萬小丹同歸於盡,萬回春挾持湯光亭而走,丁白雲都躲在一旁。及見湯廣成糾眾追蹤萬回春的下落,丁白雲便匆匆與丁允中拜別,並說想自己一人闖蕩江湖,增加閱歷等等。丁允中認為讓兒子學習獨立是好事,約定好再會時日地點後,眼下無事,也帶著丁鈴四處遊歷去了。
自此而後,丁白雲便跟著湯廣成眾人一路向北,只要一有機會,便超前眾人,先一步去查探。今日來到淮河邊上,終於讓他早一步看見萬回春。見萬回春在河邊徘徊多時,便猜到他的心意,以重金搶雇得船隻,循著岸邊追上萬回春,並教了梢公如此這般的言語,讓他在河邊大喊。
那萬回春見是丁白雲,想他是丁允中的兒子,之前一路上看他的言行舉止,與林藍瓶或有一些交情,與湯光亭卻是一點關係也沒有,只是想不到他怎麼會一人孤身到了這裡,當下朗聲道:「原來是丁少莊主,令尊也在船上嗎?」丁白雲道:
「萬伯伯何以如此見外,叫我白雲就可以了。此間便小侄一人,家父帶著舍妹四處雲遊去了。其他有什麼話,還請上船一敘。」
萬回春心想:「憑他一人,決計攔我不下。我一上船若發現有什麼不對,立刻便將他與梢公料理了。」打定主意,道一聲:「甚好!」看準岸邊石頭,拉著湯光亭,兩個起落,輕輕巧巧地落在船頭。那梢公從未見過有人可以跳得這麼高這麼遠,張大了嘴巴,半晌說不出話來。
丁白雲道:「萬伯伯好功夫。裡面請。」萬回春刻意顯得輕鬆,實則早將這艘小船裡裡外外觀察明白。進入到船艙中,果見裡頭空無一人。
丁白雲招呼兩人就坐,端出事先準備好的酒菜出來。萬回春感覺船身斜轉,掉頭望北,便道:「我正愁著沒船渡河呢,能夠在這裡遇到丁賢侄,實在太好了!」
丁白雲道:「不敢欺瞞萬伯伯,小侄是先打聽到了萬伯伯今天要過淮河,所以特地趕到這裡來,僱船等候。」
萬回春笑道:「令尊手創歸雲山莊,名滿天下,放眼當今武林,人品武功俱臻上乘,想不到居然連巫筮占卜的本事,也不遑多讓啊!」丁白雲見他臉上雖是陪著笑臉,但語氣平淡,聽不出喜怒哀樂,料想他對自己疑慮未去,便道:「家父武功平平,一套家傳五行雁翎刀法,只能算是第三流的功夫,根本不值名家一哂。而江湖道上的朋友,之所以還肯賣歸雲山莊面子,不過是因為歸雲山莊在江湖上素以仁義著稱,其他的便是講信重諾,扶危濟貧,如此而已。小侄今天能夠找到萬伯伯的本事,靠的當然不是巫筮占卜,不過卻也是家父傳授給我的。」萬回春聽他這麼說,倒有點興趣,應了一聲:「哦?」
丁白雲起身道:「家父時常教誨,受人點滴,當思泉湧。當日承蒙萬伯伯救我兄妹二人性命,大恩大德,如同再造。今日千藥門不幸為妄人所毀,正是小侄得報昔日恩情萬一的時候,今日僱船以備所用,不過是小侄的一點心意,事先未經過萬伯伯的同意,還請恕罪。」說著,深深一揖。這已是他為此事第二次與萬回春道歉了。
那萬回春見他態度誠懇,不似作偽,再加上他稱衛正人為妄人,倒也頗能切合他內心深處,面對未來有人詢問時,統一對外解釋的想法。便道:「賢侄請坐,是萬伯伯多慮了。」
丁白雲大喜,敬了萬回春三杯酒。丁白雲道:「不知萬伯伯今後有何打算?」
萬回春道:「千藥門百年基業毀於我手,我生無面目見門下弟子,死亦無顏面對歷代掌門,只有四海為家,默默而死。」丁白雲看了湯光亭一眼,道:「原來如此。」
便不再言語。
萬回春微感奇怪,一般人聽到有人懷憂喪志,意志消沉,大多會出言安慰,縱使是表面功夫,也會做一做。更何況剛剛丁白雲一直強調要報恩,這前恭後倨,落差未免太大。萬回春直覺這丁白雲不簡單,不會就只是純粹來接自己過河而已,便道:「不知賢侄有何高見?」
丁白雲又不由自主地看了湯光亭一眼,說道:「小侄有一個驚天動地的大計劃,一時之間也說不清楚,不如等到上岸之後,再找個地方好好談一談。萬伯伯,小侄敬你一杯。」萬回春已明其意,舉杯對飲,兩人轉而閒聊江湖軼事,以及個人對當前一些武林聞人的見解。湯光亭心道:「你們想談的事情不願讓我知道,故意岔開話題,以為我不知嗎?」也不去理會他們,埋首盡情喝酒吃菜,頃刻間將所有酒菜一掃而光。
小船搖曳,搖搖晃晃一個多時辰,才將三人送過淮河,到達北岸永和縣境時,日影西偏,已近黃昏,三人便在縣城內找了一家客店投宿。那萬回春為怕湯光亭逃走,萬回春一路上都與湯光亭共宿一房,形同軟禁他。當天夜裡,丁白雲來到他們倆的房門外,在窗上輕敲兩聲,低聲道:「萬伯伯。」萬回春見湯光亭兀自睡得香甜,伸指一連點了他週身十數大穴,叫他中夜若自行轉醒也動彈不得,這才和衣推門而出。
那丁白雲領著萬回春出了客店,直往城郊走去,不久兩人來到了一片農田之前,見那田中有一土丘,生有三株濃蔭大樹,更往樹下而去,只見樹下置有大石几塊,石面光滑,想來是農人日間田耕休憩之處,兩人便促膝坐下。樹蔭此時篩著月光,映照地面銀光點點,兩人的身上,臉上,也是斑駁一片。忽地一陣夜風吹過,樹影婆娑,其聲沙沙然,兩人的臉上光影變換,各自瞧不清彼此的面容,頗有幾分詭異的氣氛。
丁白雲首先說道:「萬伯伯真的打算歸隱鄉野,從此沒沒無聞嗎?」萬回春道:
「此節白天上船前早已揭過,賢侄有話儘管直說。」丁白雲道:「是。」頓了一頓,說道:「萬師兄不幸慘死,千藥門又毀於大火,萬伯伯心灰意懶,打算就此退出江湖,也是人之常情。」微微一笑,續道:「不過小侄從一件事上,探知萬伯伯並不甘於就此歸隱,不問世事。」萬回春笑道:「哦,是嗎?」
丁白雲道:「萬伯伯若是真的看破塵世,就不會帶著湯光亭到處跑。一來帶著一個陌生人歸隱不合理,二來這人的黨羽眾多,目前正到處找他,萬伯伯有幾次還差一點就被發現,不是嗎?所以像這樣麻煩的人,若不是尚有利用價值,帶在身邊,根本就是自討苦吃。」
萬回春一驚,心道:「難道他知道九轉易筋的事?」眼望四下無人,已動殺機,臉上仍不動聲色地道:「這小子有何價值?我帶著他,不過是因為小丹死前數度跟我提到他,這其中有幾個關鍵尚未釐清,一待我查清所有來龍去脈,我會立刻送這小子歸西。」
丁白雲搖頭道:「萬伯伯精通醫理,若是想要讓一個人招供,就算沒有一百種方法,也有五十幾種,更何況湯光亭這個人為人狡猾輕浮,應是貪生怕死之輩,武功更是平凡,再容易對付不過了。萬伯伯之所以甘冒其險,一定是這小子還不能死,所圖之事,也一定是非比尋常。」萬回春目不轉睛地看著他,說道:「這麼說,你還不知道是為了什麼嗎?」
丁白雲起身走了幾步,說道:「萬伯伯能忍住喪子之痛,甘冒風險,足見是成大事之人。小侄不才,常想人生在世,不論立德立功或是立言,都是得先做出一番大事出來。家父白手開創歸雲山莊,興盛繁榮十數載,本總以為刻苦勤勞,兢兢業業,就能永續傳家,福蔭子孫。沒想到一但與比自己更高更強的當權者立場衝突,立刻引來滅門之禍。
「我知道我父親嘴上雖然不說,但一輩子的心血毀於一旦,其中的失落感,痛心與不捨,相信萬伯伯此刻也已非常清楚,我身為人子,若不能為父分憂解勞,父親就算白養了我這個兒子。因此我自從逃離壽春,一路上都在思考這個問題,最近終於明白,光憑一己之力,想要單打獨鬥,即使能夠成功,成就也是有限的。」
萬回春聽到他談起丁家的遭遇,想起來竟與自己頗為相似,不禁為之動容。尤其丁白雲一心想要成就一番事業的模樣,倒與萬小丹一模一樣,只是丁允中要比自己幸運多了,不但一雙兒女全身而退,兒子還體恤父親心意,算是十分孝順。這不禁讓他想起,兒子萬小丹的一番汲汲營營,又何嘗不是孝順的表現呢?只是自己待他向來嚴厲,從未慮及他這方面的心情。想到這裡,不由得感到一陣鼻酸。
丁白雲見萬回春沒有搭腔,便續道:「萬伯伯,若是你決意歸隱,就當小侄今夜什麼話都沒說過,明天我在縣城裡找一家最大的酒家擺酒設宴,算是給萬伯伯餞行。而若是萬伯伯有心打算東山再起,但是不願外人插手千藥門的家務事,小侄明日依然給萬伯伯設宴餞行,算是為深夜叨擾陪罪。」
萬回春聽完話已頗為心動,道:「不,白雲賢侄言之有理,萬伯伯願聞其詳。」
丁白雲神色頓時顯得輕鬆起來,走回坐下,忽然問道:「不知萬伯伯覺得小侄人品如何?」萬回春想了一想,道:「放眼武林,在同輩之中,賢侄可以算是人中龍鳳。」
丁白雲道:「不敢。那論機智,如何?」萬回春笑道:「賢侄適才一番論理,不論是見地,智慧,都相當傑出。」丁白雲又問道:「那武功又如何?」萬回春道:
「雖然五行雁翎刀在江湖上算不上是上乘的功夫,但是我看賢侄骨材勻稱,悟性又好,只要得遇名師,假以時日,未來成就不可限量。」
丁白雲大喜,連忙跪倒,說道:「便求萬伯伯收白雲為徒,白雲可以在此發誓,一定會尊師重道,將師父當成父親一樣奉養孝順,並以重振千藥門做為畢生責任,戮力施為,決不懈怠。以上如有半句虛言,願遭天譴,人神共棄。」說罷伏地不起。
那萬回春吃了一驚,自忖道:「我兒已死,人死不能復生。梅映雪為湯光亭寧可脫出師門,正所謂女大不中留,再說她脾氣古怪,實在很難寄望她什麼。剩下的馮雲岳偏偏又不成材,看樣子,為保我千藥門絕學,是該考慮另覓傳人。」又想:
「丁白雲這孩子,無論家世人品,資質根基,皆屬上乘,更難得的是頭腦清楚,思慮周詳。就拿今夜之事,足見他有勇謀,有膽識,終非池中之物。」見他始終跪地低頭,一動也不動,於是便道:「既然如此,為什麼還不磕頭?」
丁白雲大喜,說道:「師父在上,請受徒兒一拜。」額頭觸地,鼕鼕有聲,一連磕了九個響頭。萬回春才道:「好,好,好,好徒兒,可以了。」扶起丁白雲,見他赤誠一片,神情激動,也不禁大為感動。卻不知丁白雲先後欲拜莫高天、薛遠方為師,一是對方根本毫無此意,一是中途遭逢大變,無疾而終,心情大起大落,無以復加。今日終於得拜萬回春為師,是以百感交集,久久難以自己。
經過半晌,萬回春待丁白雲心情稍復,便道:「你既入我千藥門下,本門沿革戒律門規,你不能不曉。」丁白雲復又跪地,恭恭敬敬地道:「是,請師父教誨。」
萬回春站起身來,說道:「本門自開山祖師創派以來,凡歷五代掌門,因此你乃是本門第六代弟子。」接著便把歷代掌門名諱,大略的出身事跡,一一說與丁白雲知曉,語末解釋道:「詳細情況,另有書冊紀錄,便在那客店裡頭,回頭你自找閒暇時間,詳加翻閱。」丁白雲道了一聲:「是!」
萬回春又道:「本門以醫藥起家,做的是懸壺濟世,救人性命的事業,門規所列,多與珍惜藥材,解人危難有關,乃是一些基本要求,我先念一句,你接著念一句,務須條條熟記,若有觸犯,不論情節大小,一律廢去武功,逐出師門。」當下便把門規一條一條念給丁白雲背誦。那千藥門門規僅有七條,並不難記,丁白雲只默念一遍便完全記熟了。只是他原本好歹也是個少莊主,只要父親不管他,哪有什麼門規戒律可綁著拘束他?雖然這七條門規並不難守,可是一聽到萬回春說到:
「犯者須廢去武功」時,心中仍不禁惴惴。
萬回春聽得丁白雲覆誦無誤,即命他起身,忽地歎道:「我千藥門雖然不是大門派,但在武林之中,向來頗受敬重,千藥門弟子行走江湖,無論黑白兩道,都要禮讓三分。如今卻是人去樓塌,猢猻散樹之時,你此刻方才入我門下,足見赤誠,但也太難為你了。」丁白雲道:「師父,正所謂人先必置於死地而後生,塞翁失馬,焉知非福?只要我們師徒齊心,相信人定勝天,千藥門必有再興盛的一日。」
萬回春原不是喜歡人家逢迎諂媚之人,但聽此時他句句中肯,倒也十分受用,點頭道:「依你說,咱們可以等到這一天來到麼?」丁白雲道:「不是等,而是去做,去力行。不是可以,是一定。」萬回春聽他說得豪氣干雲,和了一聲:「好!
難得你有此氣魄。武林中成名人物我看過不少,武功高強的也很多,但是稱得上是英雄人物的,寥寥無幾,但是將來絕對有你一個!」
那萬回春本來對於權勢兩字,看得極淡,什麼興衰榮辱,也是當作是過眼雲煙。
但自從萬小丹死後,在他潛意識當中,不知不覺地已將萬小丹未竟的遺願,轉變成了自己生平的最大心願,也忽然才覺得,能夠成就一番轟轟烈烈大事的,才是英雄人物。
丁白雲大喜過望,說道:「多謝師父誇獎。」萬回春道:「既然眼下千藥門只剩你我師徒二人,本門有一個重大秘密,自然也須告訴你知曉。」再次確認四下無人,接著才將九轉易筋方的傳說,簡單扼要地告訴了丁白雲。
丁白雲又驚又喜,心想:「我拜了他做師父,他對我就不一樣了,連這樣的秘密也告訴我。」問道:「不知此方現在何處?」
萬回春道:「小丹生前一直疑心此方當在梅映雪身上,本來這樣的懷疑也不無道理,只是映雪這孩子我從小看到大,她的脾氣雖然令人捉摸不定,但決不是一個欺師滅祖的人。所以我懷疑,這東西也許是在她那裡沒錯,只是連她自己也不知道吧?」
丁白雲道:「若是真應了師父的猜測,那可就麻煩了,因為這樣的話,就等於沒有這樣東西一樣。」萬回春道:「確是如此。不過世事如棋,變幻莫測,這件事情絕地逢生,好像反而有一點眉目了。」丁白雲喜道:「真的?那可真要恭喜師父了!」頓了一頓,神色古怪,說道:「遮莫與那姓湯的有關?」
萬回春先是一愣,接著哈哈大笑,道:「到底與他是不是有關,我眼前還不能確定,不過要是這件事情真的可以著落在他身上,真的要恭喜的,可不是我,而是你了。哈哈!」
丁白雲明白萬回春的意思,自己才剛拜師,馬上就得到了師門的這份大禮,歡喜之情,溢於言表。說道:「果真如此,那也不是徒兒一人之福,而是千藥門之福。
因為如此一來,徒兒對未來的計劃,就更添三分把握了。」當下便把他的整個計劃構想,先是如何復興歸雲山莊,再來又怎麼重建千藥門,一步一步地詳細說與萬回春知曉。
那萬回春聽完他整個計劃,心想:「他若隻字不提歸雲山莊,那有違人之常情,自然可疑。不過現在他將歸雲山莊處處擺在第一位,卻又太過份了。」正想出言糾正,丁白雲卻搶先了一步,說道:「非是徒兒私心,要先壯大歸雲山莊,而是先前萬師兄毒害江湖同道的事情,現在江湖上沸沸揚揚,早已傳揚開去。這些受害者雖然不是江湖上的知名人物,但是無辜受害,頗得大眾同情,現在千藥門千夫所指,成了眾矢之的,短時間內若貿然重現江湖,只怕眾怒未息,無端引來阻力。再說歸雲山莊風評向來不錯,又並非江湖門派,與千藥門可以相互依存,只要歸雲山莊建立起足夠強大的後盾,千藥門接著應運而生,縱再有閒言閒語,那也都是末枝小節了。」
萬回春歎了一口氣,道:「那一日我匆匆離開,尚有多人未曾施救,迄今只怕凶多吉少了。這筆帳既是小丹惹下,現在算在他老子頭上,也沒冤枉。」
兩人又聊至深夜,這才返回客店休息。
第二天一大清早,丁白雲便來到萬回春休息的房門前請安。吃飯走路,也都先請示過萬回春。湯光亭微感奇怪,但沒興趣多問。
那丁白雲家財萬貫,這次雖然是倉皇逃出,身上值錢的東西亦復不少,一路打點吃飯住宿,倒是省去了萬回春不少麻煩。湯光亭跟在一旁吃肉喝湯,也是一樣舒服。
原本萬回春有意一路向北,這時聽了丁白雲的意見,有意回到壽春,便改折往西南而去。這一日過了石嶺,來到了百花坪。湯光亭與丁白雲走在前面,正自高談闊論,說到鑄劍山上風景如何又如何時,忽然沒了聲響。那丁白雲早與萬回春取得默契,對湯光亭以不似先前那般冷淡,便道:「難怪湯兄俊朗風趣,原來是鑄劍山地靈人傑之故。」見湯光亭仍無反應,側臉一瞧,只見他目紅如火,臉色發青,牙關緊咬,冷汗直流,衣襟後領全是汗漬。
丁白雲大吃一驚,伸手便去拉他的手。這一拉之下,只覺觸手灼熱,如握焦炭。
他不由大叫一聲,喊道:「師父!」
萬回春急忙向前查看,一見之下也是大吃一驚,疾點他週身大穴應急。湯光亭體內毒氣在經脈中到處亂闖,他早知出亂子是遲早的事,但是這幾天在他的調理之下,情況已經逐漸獲得控制,接下來要做的,便是進一步找出他體內內息自生的原因。沒想到此刻這些毒氣居然再度反噬,先前的努力付諸流水,簡直是他生平所未見。
萬回春立刻要丁白雲就近找一個清靜之處。不久之後,丁白雲花了三兩銀子向附近的一戶農家尋得了一處穀倉,在安頓好了萬回春與湯光亭之後,又想向那戶農家要幾床被褥毛毯。那農家主人是個六七十歲的老丈,聽了丁白雲的要求之後,卻說:「咱這是個小地方,咱種的是地主的田,啥被褥毛毯,看都沒看過,汝若要草蓆,倒有幾張。爺台,穀倉沒有土炕,夜裡生火取暖,小心則個!」丁白雲無奈,只得到附近的鎮上去採辦,臨行之際,萬回春開了幾味藥,要他順道買回。丁白雲應諾,逕自去了。
回頭萬回春便將湯光亭放平在草蓆上,先除去他了身上的衣物,攤開隨身薄皮針囊,取出金針,略加思索,首先在湯光亭的承泣穴刺下,以隔斷足陽明胃經與陽蹻脈。接著才在承漿、廉泉、天突、璇璣、華蓋等任脈諸穴,順序一一刺下,直至會陰。然後接著又連刺橫骨、大赫、四滿、中柱、肓俞等衝脈諸穴,至幽門為止。
至此任脈、衝脈再加上承泣共四十七個穴道,此時全插滿了金針。秋高氣爽,萬回春仍是累得滿頭大汗。
本來人身穴道,即使同屬一脈,也是各有功效,甚至必須與其他穴脈表裡配合,絕無同時下針之理。但是此刻湯光亭全身內息充滿,挾帶毒氣到處運行遊走,陰血內滿,陽氣外盛,端的凶險無比,萬回春藝高人膽大,孤注一擲,以洩實手法下針,而且只專攻一門,希望能立竿見影,先救回湯光亭的小命再說。
約莫過了一盞茶的時間,萬回春見湯光亭情況未再惡化,稍鬆了一口氣,便伸指往他手腕探去。
萬回春這一探不由得大吃一驚,尋思:「這小子脈象天天不同,昨天是手少陽三焦經,前天是手厥陰心包經,今天卻換成了足少陽膽經,看樣子,明天就輪到足厥陰肝經了。而這當天當值的經脈,內息旺盛不說,還一天強過一天。若說這小子吃的不是九轉易筋丸,天底下還能有第二種神物嗎?」
萬回春又想:「若是九轉易筋丸真叫這小子給吃了,天下再無第二顆,此時再殺他,於事無補,然而配製的方法又下落不明,這……」他起身踱步,一邊想道:
「我若是以湯光亭去質問映雪,不管她是明知九轉易筋方的下落,卻故意裝糊塗,還是她壓根兒就不知道,結果都會是一樣徒勞無功。最怕是她原本不知道,我這麼一問,反而提醒了她,那也不好。」他這一輩子第一次這麼接近傳說中的「九轉易筋方」,心情上難免有些患得患失,不知不覺走出了穀倉。
忽見不遠處有一個農村孩童,帶著幾個年紀比他還要上小幾歲的幼童,在一旁玩耍。他們手中的童玩,不外是一些廢棄的農具,或是竹編草結的一些玩偶之類的東西。那個年紀比較大的孩童,仗著人高力強,時常動手欺負其他的小孩,除非小孩聽他的話,他才會給個玩意兒,分派擔任某個遊戲角色。
萬回春瞧著出了神,忽見這群小孩當中有一個特別倔強的,大孩童不給他,他偏用搶的,雖然最後還是搶不過,又挨了打,但他儘管哭著,也只嚷道:「小三跩個什麼?有什麼了不起的,你的竹蚱蜢又破又醜,你要給我,我也不要,我自己做一個,擔保比你的好看上一千倍,一萬倍。臭小三跩個什麼?難道我不會自己做嗎?」
萬回春聽了,心中不斷地重複想著:「難道我不會自己做嗎?」腦海中彷彿也有回音。
其實萬回春早在十多年前,確定自己沒有繼承到九轉易筋方的同時,便已下定決心,要自己配出一付九轉易筋方出來。那時他想:「失傳的九轉易筋方,當初也是人想出來的,沒理由我不能配製出來。」之後他幾度外出遠門,足跡踏遍三山五嶽,漠北回疆,雖然始終沒能如願,但是見聞增長心胸,對於這件事情,已經逐漸能夠釋懷。
但此時他的心緒再度被怨恨挑起,十幾年的修身養性付諸流水。心中只不停地想著:「我幹嘛像要去求人呢?我要自己做出來,我可以自己做出來。」打定主意,忽覺眼前一片光明,未來對於他來說,再也不是充滿著不確定性,暗藏著驚喜或危機。
路,只有一條,而且就在眼前。
萬回春走回穀倉,看著兀自昏迷的湯光亭,尋思:「今天若不是我在這裡,這小子只怕活不過今天晚上。本以他現在的內力,自可將積在體內的毒素逐漸化去,誰知半途殺出一個毛天祚,懂得幾個狗屁醫理,就敢拿藥給病人吃。這地犀通靈丸功效雖大,但是是主在寧神理氣,安定情緒,那天湯光亭根本是走火入魔,毒氣攻心,病急亂投藥,庸醫害人,此為一例。現在地犀通靈丸的藥力與四種劇毒結合在一起,一發不可收拾。
據本門典籍記載,那九轉易筋丸一經服用,十二經常脈,奇經八脈,依序自行導引內力,陰陽交替,易筋轉骨,九天為一小成,九九八十一天為大成。不論男女,不分老少,大成之日,功力可增強十倍至數十倍不等,依受藥者自身所練就的內力而定。威力之大,實在令人匪夷所思。」又想:「這小子本身內力不行,方只一轉,體內積蓄的毒氣就差一點要了他的命,如何能耐得住九轉?他若一死,九轉易筋之秘,只怕從此帶入黃泉地底,千藥門也只有淪為江湖醫館藥鋪,掌門人變成名符其實的江湖郎中了。」
萬回春心煩意亂,卻又不得不想清楚,忽然靈光一閃,自言自語道:「對了,既然這小子吃了只有本門掌門才能服用的九轉易筋丸,為何不乾脆收他為徒?如此一來,既保住了歷代傳統,說不定還可以讓梅映雪回心轉意,只要我們三人齊心研究,再擬出一方九轉易筋,也是指日可待之事。哎,不行,不行……」
原來他隨即想到,這湯光亭雖然不是殺他兒子的兇手,但其與兒子的死,其實有著莫大的關係。加上萬小丹生前對他非常嫌惡,要是收了他當徒弟,最後還讓他接了掌門,只怕萬小丹地下有知,也死不瞑目。
他忽喜忽憂,不知如何是好,又想:「我今既已收丁白雲為徒,怎地又如此心猿意馬?但不管如何,都要先救湯光亭的性命,否則其他也是空談。
「他內力不行,毒性又散入五臟六腑,早晚會被體內毒氣所噬,為今之計,只有教他一些修練內功的法門,配合九轉易筋的功效,加強他的內力,才能化去劇毒。
但是怕他武功增強之後,不再受我控制,我可以在他日常生活飲食中,另添藥材,一來可以刺探他身體的反應,以便研究九轉易筋丸的成分,二來可以避免意外,一但失去控制,隨時可以毀掉。」
但話雖如此,要找出一樣藥品,要具有毒性又不能與九轉易筋方藥材內容衝撞的,真是談何容易。更何況九轉易筋方里所列的藥材,他是一樣都不能確定,正如同大海撈針,不知如何下手。
不久湯光亭悠悠轉醒,悶哼了幾聲。萬回春彷彿找到了一個能拉回他紊亂思緒的救星,急忙再去探他脈搏。說道:「你毒氣攻心,昏了過去,不過現在暫時沒事了。我要你乖乖躺著,不要亂動。我現在要從少衝穴這裡……」說著伸出手指,在他左手小指內側,指甲上一分處輕輕一壓,續道:「就是從這裡,輸一點真氣給你,用以護住你的心脈。到時你會感覺到有一股熱氣從這裡流進去,沿著你的手臂內側往上流,通過腋窩,最後到達胸口心房。你千萬要記得放鬆心神,不要胡思亂想,只要一心想著這一股熱氣,從少衝穴進去,一直往上流,流到胸口就好了。這一路叫『手少陰心經』,一共有九穴。少衝穴你已經知道了,這裡是少府,這裡是神門……」
一邊說,一邊在他掌緣、手腕、手肘上,一路指點上去。
湯光亭雖然半昏半醒,不過也知道萬回春是在教他穴道名稱,便用心記憶。忽聽萬回春接著說道:「這樣的順序與人體內息流動的順序正好相反,不過你練內功時,便是這樣的次序,你懂了嗎?」
湯光亭根本未接觸過內功,什麼順不順序也沒個概念,迷迷糊湖中不知如何回答。那萬回春道:「一時還不能瞭解沒有關係,今天只是跟你說個大概,改天我會好好地教你。好,我現在要開始了。心情放輕鬆,一切有我。」說著緩緩地將內息從湯光亭的少衝穴中輸入。
湯光亭果然覺得有一股熱氣,緩緩地從他小指尖,順著手少陰心經的經絡,按照剛剛萬回春指點的穴道,一一而上,通過腋窩,到達胸臆之間。剎那間胸腹之間溫暖充滿,通體舒泰。
這種感覺,湯光亭記得不久之前彷彿有過。那是在歸雲山莊的時候,他也是突然暈過去,不知過了多久,全身四肢冷熱交戰,痛苦異常,但心田這一塊地方,就如同現在一樣,始終熱哄哄的,暖洋洋的,非常舒適。
湯光亭不知不覺再度沉沉睡去,良久良久,睡夢中,他彷彿又回到了鑄劍山上,回到了那個在山路上赤足奔跑,溪邊游泳垂釣,林間彈弓射鳥,那一個無憂無慮的大孩子身上。
湯光亭這一覺睡得夠久,張開眼睛時已經天亮了。
他從軟綿綿的稻草蓆上起身,這才發現一身上下,全是新制的衣裳,腳上也套上了新布靴。
湯光亭覺得奇怪,正想找一個認識的人,丁白雲剛好從外頭進來。
湯光亭忍不住問道:「丁兄,我睡了多久了?」丁白雲道:「不久,不久今天才第三天。身子怎麼樣?我在外頭給你煎了藥了,出來走走,活動活動筋骨吧?」
湯光亭道了一聲:「好!」但是想不透丁白雲怎麼突然對自己那麼好,全身忍不住起了雞皮疙瘩。
走到外面,只見曬穀場上升起了一盆火,火上炙著一條不知是羊腿還是獐子腿,總之肉香四溢。湯光亭數日未食,本來還沒什麼感覺,這會兒一聞到味道,飢腸轆轆,馬上咕嚕咕嚕地叫了起來。
丁白雲哈哈大笑,說道:「倒忘了你已經三天沒吃東西了,快了快了,等到萬師父回來,就馬上可以吃了。」湯光亭道:「萬掌門上哪去了?」丁白雲道:「他一大早就到鎮上去了,說要親自挑幾味藥給你。」湯光亭道:「勞煩大家為我這麼費心,真是過意不去。」丁白雲道:「湯兄不必客氣,正所謂在家靠父母,出外靠朋友,朋友有難,彼此幫忙也是應該的。」湯光亭道:「是。」心想:「我出外確是靠朋友,但是你老兄出外,花的仍是老子的銀子,靠的還是父母。」
不久萬回春也已回來,還帶了大包小包。三人用過餐,萬回春又替湯光亭把了一次脈,待他將先前煎好的藥喝下後,才道:「你身上所中的毒已經侵入膏肓,深達五臟六腑,這藥只能治標,讓你感覺舒服些,卻不能治本。而根本之道,必須靠你自己。老夫這就教你一些修練內功的法門,你依言施為,勤加練習,你內力一但夠強,體內毒素自然會被你化去。」
但如此一來,就有一點拜萬回春為師的意思。湯光亭好生為難,雖然他並未拜過莫高天為師,但此刻心中卻出現了莫高天的樣子。再說不知為什麼,他總覺得萬回春怪怪的,按理萬回春就算不恨他,也不該對自己那麼好。
萬回春見他臉色猶豫,微笑道:「雖然我傳你內功,但那是因為要救你的性命,這與我大夫救人的天職有關,與拜師學藝無涉。所以我們仍是大夫與病人的關係。」
湯光亭見心事被他瞧出,訕訕說道:「那可真要多謝了!」
萬回春道:「白雲,你也過來。」丁白雲應諾靠了過來。萬回春道:「我現在要傳幾句口訣給你們。這是我們千藥門的基本功,口訣很簡單,也不難練,難的是持之以恆。每天多練一刻,就多一刻的好處,日積月累下來,誰用功,誰偷懶,用不著試,一瞧便知。而且既謂之基本功,也就是日後其他功夫的基礎,在這裡打不好基礎,日後就算再深奧的功夫,能夠領略的也有限。」
只有丁白雲應道:「是,弟子理會得。」萬回春道:「好了,本門心法,不落文字,我先念一句,你們跟著背誦一句。我們出門在外,諸多不變,白雲,你跟著湯光亭,站著背就行了。」說罷,便將口訣一句一句念出。丁白雲與湯光亭用心記憶,半個時辰之後,萬回春分別要他們背出,一遇錯誤,立加指正,兩人都又各默背了三次,方才一字無誤地背誦完畢。
萬回春接著才逐句解釋,何謂腎水?何謂心火?又怎麼陰陽交媾?又怎麼分化鉛汞?途中有提到穴位名稱的,萬回春亦一一在二人身上指出。那湯光亭對於經脈內的氣息流轉已有過經驗,對於穴道的概念也不是初識,經過萬回春這麼一番講解下來,倒頗有心得。
這一場教學解說,直花了兩個多時辰,才大概講授完畢。萬回春道:「你們自己找時間多多練習,如果中途有心悸、暈眩的情況發生時,千萬不要硬練下去,應該立即起身活動,舒展筋骨,重攝心神,靜待心情平復之後才能繼續再練,否則走火入魔,神仙難救,切記!切記!」
丁白雲應諾稱是。萬回春便接著道:「既然如此,東西收拾一下,我們走了。
天黑之前,要趕到鎮上去呢,否則只好睡在樹林裡。」丁白雲假意道:「為什麼這麼趕?」萬回春道:「我們躲在這鄉下地方,就算再過個五十年,也沒人能找得到我們。我們到多一點人的地方,不管是我們要找你梅師姐,還是讓你梅師姐找到我們,都比較容易一點。」丁白雲道:「原來如此。」湯光亭聽說要找梅映雪,當然也是十分贊成,當下幫忙收拾東西,便往鎮上出發。
天黑之際,三人便趕到了鎮上,投宿於鎮上最大的一家客棧。接著白天湯光亭要不就跟著萬回春到處閒逛,不然便是留在客棧裡練功,到了晚上,萬回春就替湯光亭診脈,或擬方煎藥,或艾灸針砭,不一而足。湯光亭也覺得身體強健,一日勝過一日,偶有毒性發作,也已不像先前那般煎熬難受。而丁白雲則有時出現,有時卻一整天不見人影。湯光亭心有疑問,但是也沒提。
如此又過了幾天,一早湯光亭剛剛坐在床上打坐練功完畢,忽然耳裡聽到丁白雲說道:「師父,成了,高大人請了張蒼松來接我們……」湯光亭心想:「什麼高大人?」一時想不起來,再度側耳傾聽時,卻什麼也聽不到了。
湯光亭推出房門,來到客棧大廳上,見丁白雲與萬回春在靠近門邊的桌子旁,相對而坐。那丁白雲坐外朝裡,見到湯光亭,立即閉嘴不語。萬回春一回頭,指著身旁的長凳,說道:「來,一起坐吧!」
湯光亭見丁白雲神色古怪,但還是依言坐下。萬回春問了他幾句對身體的感覺,湯光亭說了幾句,萬回春抓起他的手,搭住手腕,低頭沉思。
這一日算來,距離湯光亭第一次開始修習內功,大約只有五天的時間,萬回春但覺湯光亭內息流轉,充沛豐盈,雖說他未練之前,體內已經積蓄了不小內力,但這股在他體內依經脈正常流動的內勁,常人卻需耗時五六年以上才能做到。
萬回春又驚又喜,又愛又怕,一時不知自己此舉對未來是禍是福,尋思:「按脈像推算,他吃了九轉易筋丸應該有二十來天了,這藥效當還有五十幾天,到時九轉完成,他的功力豈不是要強過百年?天下絕無此理!」他一方面不相信,卻又希望這是真的,又想:「這小子內力一強,在體內積蓄越多,若不會運用之法,於身體終究有害,到時說不定不能繼續發揮久轉易筋的功效。可是一教他運用,個把月之後,這裡可沒人攔得住他了。」
他先前不知湯光亭是否吃了九轉易筋丸,行事彷徨,舉棋不定,現在幾乎可以確定湯光亭是吃了久轉易筋丸,也決意一邊協助,一邊研究,卻依然患得患失,躊躇難安。
正思慮間,忽然門外進來一人。萬回春覺得湯光亭身子一震,便抬眼看去。只見那人正往自己走來,拱手說道:「張某有眼不識泰山,前些日子多有得罪,還請萬掌門大人大量,海涵,海涵!」
萬回春起身道:「原來是張兄,請坐,請坐,有話坐下再說。」那人便在湯光亭的對面坐下,湯光亭一時驚疑不定,不知發生了什麼事,或是即將發生什麼事。
那人正是在歸雲山莊時,被躲在人群中的萬回春,一語道出出身門派的張蒼松。
原來這幾天丁白雲一直前往壽春,打探淮西防禦使高智陽的落腳處。他的打算其實很簡單,高智陽是朝廷中的一方大員,歸雲山莊因為他的一句話,當天就在武林中消失,現在自然也可以再因為他的一句話,重新站起來。
更何況大宋皇帝趙匡胤雄才大略,大有一統天下之勢,其時四境板蕩,改朝換代已成了家常便飯,黎民百姓對於誰來當朝主政沒有太大的感覺,但是自從趙匡胤即位以來,中原安定,民生日益富足,早已深得民心。丁白雲早已暗自打算,天下終歸宋有,此乃大勢所趨,所謂順天者昌,逆天者亡,不如早日表態,則天下初定,用人孔急之際,還能佔到先機。
皇天不負苦心人,丁白雲終於在昨天與高智陽的從人搭上線,一邊向高智陽道歉,一邊表明願為宋廷效力之心。那高智陽本來就不願得罪武林中人,歸雲山莊丁家若真願意歸順,依照丁家在江北的影響力,很能對其他的武林同道產生一個帶頭作用。於是不但欣然接受丁白雲的道歉,甚至有意讓歸雲山莊原地重建,惟一的要求,自然是丁白雲必須回到壽春,以發揮他的影響力。
這一天,張蒼松奉派來接萬回春與丁白雲,一見面,自然先是化敵為友,為往後的合作關係鋪路。
張蒼松一坐定,便即說道:「高大人得知那日在歸雲山莊中救人的,原來便是鼎鼎大名的千藥門門主萬掌門,心裡真是佩服得不得了,說萬掌門武功高強,又有膽識,是武林中難得一見的能人。又說那天場面太亂,急切之中什麼人也沒瞧清楚,所以特別吩咐小弟,今天無論如何,一定要將萬掌門請到將軍府上一敘,說什麼也要見一見萬掌門的廬山真面目。」
萬回春臉上一紅,說道:「那日得罪了高大人,沒想到高大人大人大量,非但不記恨,還這麼樣地稱讚在下,萬某實在愧不敢當。」
張蒼松道:「欸,萬掌門這麼說就不對了。那高大人雖是朝廷大臣,位高權重,但他卻非常看重我們這群江湖朋友,說我們講情重義,願為朋友兩肋插刀,是值得欽佩的英雄,更說當日萬掌門甘冒奇險,為救朋友赴湯蹈火,以這樣的人品武功,實在罕見。又聽說萬掌門執掌千藥門,妙手回春,醫術天下第一,更是嘖嘖稱奇。
試想,若不是因為萬掌門有這一份義氣,這一手能耐,高大人又如何能讚不絕口,又如何會迫不及待地吩咐在下,來請萬掌門過府呢?」
雖然萬回春也知道,這番話多半是張蒼松自己捏造出來的,但還是直說得他心花怒放,眉開眼笑。心想:「這就算是這張蒼松自己編造出來的,也總有那麼幾分真實吧?他應該沒那麼大的膽子敢亂傳話。」說道:「彫蟲小技,何足道哉。不知高大人現在何處?萬某也想親自與高大人道謝,當然也要順便為當日之事請罪。」
張蒼松喜道:「萬掌門肯去,那可真是求之不得,高大人要是知道了,定然歡喜。」揮手從門外叫進一人,低聲吩咐道:「你快馬趕在前頭,回去與高大人報信,就說已經請得千藥門萬掌門,我們即刻啟程,你快去,快去!」那人領命,逕自去了。
張蒼松這才續道:「這將軍府是臨時的,算是高大人在壽春的一處行館,位置就設在之前歸雲山莊的舊址。」那萬回春「哦」地一聲,忍不住看了丁白雲一眼,只見他略有憤恨之色,卻並未有驚異的表情,想來他早已知道了。
那張蒼松並不關心,也未曾留意,接著說道:「咱們現在立刻出發,天黑之前,就能到達壽春,高大人見我派人傳信回去,想必一定會在府內設宴,去得遲了,只怕不好意思。」
萬回春點頭稱是,三人便即動身。
那張蒼松見湯光亭也跟著隨行,初時只覺得這人眼熟,後來才想起他原先好像跟莫高天是一夥的。但是既然歸雲山莊的少莊主,都能反過頭來向高大人效忠,湯光亭又有何不可呢?當下也不好意思多問,牽過馬匹,讓他們三人都上了馬,這才翻身而上。與牽馬的幾名從人說道:「好了,你們自個而慢慢回去吧,回頭我跟你們頭兒說去,讓你們路上多玩幾天。」說著,朝其中一人扔了幾錠銀子。那人伸手接著了,歡天喜地地道:「謝張爺賞。」
張蒼松喝了一聲:「去!」馬首嘶昂,更不停蹄,四人一前三後,直往西方,絕塵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