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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十九章 文 / 施定柔

    那兩年他的日子過得相對寧靜。

    除了冬季風痺發作不得不困臥床榻之外,一年中剩下的日子他都在無休無止地忙碌。

    往事束之高閣,幻影日漸蒼白。他感到理智的可怕,卻在理智的鞭影下再次進入日常的洪濤,漫無目的地向前奔跑。他不再多想,也不再問自己為了什麼。

    自從荷衣亡世,他便明白這世界的意義是無法究詰的。自己每日經歷和面對的不過是些散亂的碎片,並無多餘的所指。

    每一個人的世界都不一樣。荷衣去世,帶走了他的世界。

    秋季的時候,他招集工匠,大興土木,把谷內的房屋從裡到外地翻修了一通,增加了九處院落和四道長廊。為的是招回幾位長駐外地的弟子,以應付雲夢谷越來越高的聲望所帶來的繁重醫務。

    雲夢谷人對慕容無風回歸「正常」的本領大為驚訝。他有條不紊地安排著自己的作息,按時服藥,定期出席會診,給新進的弟子授課,批改醫案從不延誤。大家都不明白,為什麼他的形容日益清減,精力卻日益充沛?

    房屋營造本屬趙謙和的職責,以往也一向由他全力督辦。這一回慕容無風卻將他晾在一邊,完全把他當作了聽差。從畫屋樣量尺寸,到依格放線、平地盤、做地丁,他每一樣都要過問,而且問得仔細。

    趙謙和因此大為頭痛。幾位總管都怕慕容無風真正地「關心」一件事,因為他眼光挑剔,精益求精,就像手裡批出去的藥方那般不容得半點小錯。稍有不滿意,便要大發脾氣,推翻重來。弄得跟著他的人整日提心吊膽,如履薄冰。那圖樣畫了十七八趟,都不能讓他滿意,最後他把其中的一張帶回自己的屋子,研究了幾個時辰,將它改得面目全非,然後交給趙謙和:「就是它了。」

    「是不是請方大師過目一下?」趙謙和探著身子,小心翼翼地問道。

    「照著這個圖樣去做就行了。」慕容無風道。

    方大師就是方天寧,園林界的名宿,在工段營造這一行當裡一言九鼎。此番重金聘來繪製屋樣,老先生名氣大,徒弟多,手腳快。一天一副圖的送過去,都給慕容無風毫不留情地退了回來。要不是看著那張人見人愛的巨額銀票,他真想破口大罵,拂袖而去。

    「皇帝老子的陵墓也沒這麼麻煩!不過是九處尋常的院子而已。」方天寧的面子挨不過,忍不住向趙謙和抱怨起來:「我在這一行干了三十年,還真沒見過這麼眼高的主顧!其實,他身子又不好,手下的事也多,何必還操這份心?」「咳咳,老先生莫忘了谷主也是個生意人。想從他身上賺到錢,哪能不費些功夫?」趙謙和滿臉笑容地打圓場:「谷主行事一向都有自己的主意,想照著自己心中的樣子來建這幾處院子——老先生就成全了他的心願罷。那圖,只要做出來的屋子不會垮,您老就按照他的意思去做,這樣,大家都好交待。」

    「垮倒不會垮,就是有點……不實際。比如,昨天我說,那些長廊當建在坡緩之處,低處開池架橋,或填土取平,以方便他的輪椅進出。他偏說要依勢而行,沿坡而上,高處可置台階。總之,務必要好看。」

    趙謙和笑道:「這個老先生就不明白了。谷內地勢原本崎嶇,以前的佈局是柳大師定下的,從山頂往下一看,真真美不勝收。後來為了谷主行動方便,老谷主請人將幾處廊道改了方向,方便是方便了,卻顯得亂。谷主一直不滿意,現在改回來,算是遂了心願。再者,谷主雖體弱多病寸步難行,他的後代都十分康健,到時若看了這些純粹為一人方便設計出來的園子,不免覺得不美,又要改回來,豈不又花一筆錢?」

    「哈哈……難怪人人都說慕容先生聰明絕頂,你看,算盤都撥到下一代去了。」方天寧忍不住嘲諷了一句。

    「過獎過獎。」

    方天寧接過圖樣之後,不吭一聲,按期動土打夯平基。不久,進入冬季,慕容無風舊疾復發纏綿病榻,營造之事,絕少過問。方天寧也摸透了他的脾氣,嚴格按圖施工,絕不多添一磚半瓦。至次年夏初完工之時,九處院落由四道曲廊相接,綠閣紅亭,羅幔綺窗,依山臨水,蜿蜒隱見。一旁亦有石路相繞,拾級而上,折入碧梧叢桂之中,極盡幽遂窈窕之趣。

    是日,慕容無風宿疾未癒,卻不忍拂了方天寧的好意。便乘軟轎,由幾位總管陪著,將新園小游了一番。一路上他顯得無精打采,疲憊不堪,幾乎是一言不發。弄得陪同的人心跳如鼓,以為他並不滿意。末了,才見他微微頷首,對方天寧道:

    「的確不錯,多謝費心。」

    自此,幾個人的心方才踏實下來。慕容無風惜言如金,極少當面誇讚他人。

    「不錯」兩字,已是他最好的評價。

    送走了方天寧,三位總管終於鬆下一口氣,謝停雲便道:「清興如此,何不小飲?」

    趙謙和笑道:「前兒釣的兩尾鱸魚,正養在池子裡。這就吩咐廚房弄上一桌小菜,如何?」

    二人跟隨著趙謙和來到他院內的一個偏廳,一面閒談,一面小酌。

    聊了一陣各人手中忙碌的事項和下一年度的打算,郭漆園忽然道:「你們是不是覺得……」

    那話不好說,他不知該怎麼說。

    桌對面的兩個人卻都明白了他的意思,心情沉重地點了點頭。

    趙謙和黯然歎道:「從去年開始,谷主隔不了多久就要把小姐送到舅老爺那裡,一住就是兩個月。看起來,他好像故意在疏遠她。」

    謝停雲將一杯酒一飲而盡,也道:「夫人去世得那麼慘,谷主傷心欲絕。按照他以往的脾氣,豈能輕易放過唐門?就算不去報仇,也絕無和好之理。我想,大約他覺得自己時日不多,雪恨固然痛快,唐門對付人的手段卻是睚眥必報,糾纏不休。小姐年紀尚幼,大局無人支撐,只怕遺患無窮,這才不得不勉強維和。」

    郭漆園點頭稱是:「谷主的這一番打算,可謂深矣。」

    趙謙和道:「昨日遇到蔡大夫,向他打聽了一下谷主的病況。他說谷主心脈素弱,加之唐門一難,如今遍身傷患,一到濕寒之日舊創復發,疼痛入骨,難以成眠。就連去診室手術,也得用白綾緊緊纏住下身,務使傷處麻痺,方能集中精力。縱是自苦如此,也無法堅持很久。」他歎了一聲,繼續道:「谷主少時專心醫術,近於狂熱。如今所有耗時的手術他都無法掌刀——只能坐在一旁指點——他雖什麼也不說,打擊想必不小。所謂憂能傷人,勞以致疾。若是夫人還在,時時叮囑他注意保養,還能多活好些時日。現在他操勞過度,心灰意冷,像這樣下去,就是個鐵人也撐不了多久……」

    謝停雲目中已有淚光,忍不住道:「你是說……」

    趙謙和沒有回答,只是默默地點了點頭。

    郭漆園道:「這次修建新園,七八處地方都是沿山而上、沿水而下,完全不考慮他自己輪椅出入的方便……他顯然是不相信自己還能在這園子裡久住。此外,招回的七名大夫都是以前他最得意的弟子,長期駐外,經驗豐富。我想……他大約是在安排後事,擔心自己去後,谷裡沒有足夠的大夫應付那些棘手的醫務。」

    趙謙和點點頭,挾起一顆花生,放進口中,一時心緒繁亂,竟忘了嚼,一口嚥了下去。

    謝停雲苦笑:「我還有一個壞消息。」

    趙謙和抬起頭:「什麼壞消息?」

    謝停雲道:「谷主剛才通知我,要我做好準備,他擬近日動身去壽寧。」

    趙謙和急道:「這怎麼行?壽寧那麼遠,他這身子,坐船坐車都不方便。哪裡還能經得起折騰?再說,壽寧……那是什麼地方?谷主在那裡無親無故……」

    郭漆園道:「這個說來話長。我卻略知一二。你們記不記得,谷主與夫人還曾有過一個孩子?」

    這事人盡皆知,慕容無風幾乎還為此送了命,趙謙和點頭催道:「快說快說,這種時候你還賣什麼關子……」

    「今年年初我去杭州談一筆生意,谷主曾托我順道去一趟壽寧,打聽一位法號叫作『水月』的師太。他說夫人身世孤苦,小時候多虧這位師太收留。後來夫人便把那死去的孩子葬在了那個尼庵裡。他托我拜訪水月,順便將孩子的遺骨帶回,入谷安葬。」

    「哦!」

    「可是我到了那裡一打聽,方知那一帶人人信道,只有一個道觀。從來就沒有過尼庵,也沒有水月這個人。當時我聽了很吃驚,還以為谷主把地名記錯了,又到附近的幾個鎮子去找,同樣一無所獲。回來以後,谷主說他絕沒記錯……既是這樣,他一定要親自再去一趟,弄個究竟。——那時他臥病在床,便存了這個心思。現在天氣轉暖,便要動身。」

    趙謙和與謝停雲面面相覷。

    過了一會兒,謝停雲道:「我方才苦勸谷主,他根本不聽,要我馬上預備車馬,無法坐船,便走陸路。還說……還說他要順道訪一位故人。」

    「故人?」

    「他問我可知道青州快刀堂王家的住址。」

    「你是指快刀王通?」

    「嗯。王通的獨子王一葦是夫人的師兄。谷主此番遠遊,想是思念過切,無法自拔。不過是想打聽一些夫人的往事,尋訪些遺物而已……」

    餘下的人不勝唏噓。

    那一趟遠遊一無所獲。

    荷衣謎一樣地走向他,最終又消失在了謎中。

    那是一片靠近海邊的山地,有著奇異的習俗,一切都很陌生,當地人的話他也完全聽不懂。

    他沒法把這片土地與荷衣聯繫起來。荷衣溫柔神秘,在他的想像裡,她一直生活在瓜籬四布,處處荷塘的水鄉。荷衣很少談自己的童年,他也從來不問。寧願她就這樣生活在自己的想像之中。

    他試圖找到她曾經提到過的水月師太,而這個名字對當地人而言,卻是完全陌生。儘管如此,他還是不死心,向縣府裡幾位熟諳方志典故的老先生求教,方知這一帶的確從不曾有過尼閹,也沒有「水月」這個人,亦無人姓「楚」。

    荷衣的口音原本是北方的,大約是因為她在京東學武的緣故。偶爾夾幾句吳儂軟語,卻是流浪時教她雜耍的師傅所授。認識他之後,沒過多久,便學得一口和他一模一樣的蜀腔,再也沒改過。他像熟悉自己的嗓音一樣熟悉她的聲音。

    在壽寧住了整整兩個月,他派人四處打探,連臨近的幾個縣城也不放過。卻找不到半點荷衣的蹤跡。

    他又陷入到困境之中,發狂地想知道她為什麼要隱瞞自己的身世。

    她已是個棄兒——還有比這更糟糕的情況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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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長途旅行耗盡了他的精力,好不易到了壽寧,又因水土不服,嘔吐不止。剩下的時間他只能奄奄一息地躺在榻上。病到最嚴重的時候,他想到了死,打算把自己葬在此地一個臨海的山上。

    荷衣說,這裡是她的故鄉,雖然故鄉沒有她的蹤跡,他卻相信她說的話。相信此地對她的一生一定有著某種意義……他情願死在這裡,讓靈魂繼續探索,直到得出答案。

    可是夜深人靜的時候,他又開始嘲笑自己。他這一生彷彿對「謎」有著強烈的興趣。他總在刨根問底,總在尋找答案。然後,這些謎消失了,代之而來的,是另外一個謎,更多的謎。以至於到了最後,他陷入窘境,不知道究竟是自己在解謎,還是謎在解自己,還是為瞭解謎自己不斷地製作新謎?

    因為那一筆懸賞,他把謎帶給了荷衣,卻又因為認識了荷衣,他又得到了一個新謎。他不斷地陷入苦惱之中。正應了荷衣說過的一句話:有時候答案比問題更加讓人糊塗。

    為什麼?他問。

    因為你是個書獃子。她輕笑。

    每當荷衣說出這樣的話,總是讓他懷疑自己的智力。很多他一直想不明白事情,她卻早已明白。

    病勢略有起色,他便毫不猶豫地北上,一路披月趲程,趕到青州。

    那謎團忽然變得越來越重要,幾乎成了他活下去的勇氣。

    他找到了駱駝巷——快刀堂的首堂所在。王通早已去世,王一葦接替了父親,掌管著一大筆基業。

    他原本就是荷衣幾個師兄當中最不喜歡在江湖上露面的一個,武功據說也最馬虎。如今年過三十,娶妻生子,身子已然有些發福,倒還是一副面帶笑容、彬彬有禮的樣子。見到慕容無風有些吃驚,卻立即明白了他的來意。

    他當然聽說了荷衣的死訊,兩人見面,均覺傷感,他一言不發,只是拍了拍慕容無風的肩。

    他從沒有父母兄弟,在王一葦拍他的那一剎那,他忽然覺得,自己若是有個兄弟,未常不是一件好事。

    接下來的談話卻令他沮喪。

    原來王一葦在陳蜻蜓的宅子裡住的時間並不長,他是獨子,而父親常病,他只好時時回家照看。常常是一去兩年,回來半年,住不了多久,又離開。

    陳蜻蜓畢竟是一代大師,對自己在江湖上的聲名甚為愛惜。對富家子弟雖在金錢上有所依賴,教起武功來卻是一點也不含糊。拜他為師的人不少,被他氣跑的也大有人在。王一葦借口父親的病,逃掉了不少責罰。

    他父親在世時,曾揮金如土,廣交人緣。所以王一葦走到哪裡都吃得開,真正到了要動手的時候,自有一批死忠的手下替他出頭。

    「我在師傅那裡經常偷懶。入門的時候就打定主意,只學一些架式,到時擺出去象真的,不要太折損快刀堂的門楣就好。」他坦白地說道:「你曉得江湖上雖常常要和人鬥狠,但通常是談不攏了才會打起來。我總是把事情在談的時候就解決掉,所以總也打不起來。……我那些好勇鬥狠的師兄,年紀和我一樣的,如今倒有一半死的死,傷的傷。只有我完好如初。可見偷懶有偷懶的好處。」他淡淡一笑,不帶半點愧色。一杯酒送到嘴邊,在鼻尖停頓了一下,方悠然飲下。

    「我看不出這樣的生活有什麼不對。」慕容無風苦笑。這些死傷,只怕也要把荷衣計算在內罷?

    「既然我是個偷懶的人,可想而知我的師兄弟們有多麼地瞧不起我。……荷衣倒是不介意,也從沒有拿我開過玩笑。她是一個神秘的女人,好像總有滿腹的心事。每天早早起床練功,平日就在廚房裡跟著大師付打雜。不與人多說一句話,就這麼悶聲不響地過了六七年。說實話,江湖上傳言慕容兄生性沉默,那時我還想,這兩個都不愛說話的人在一起會是什麼樣子。看來你們過得很好。」

    聽了這話,他怔了怔,覺得有些納悶。他們在一起的時候,兩個人的話都很多。相比之下,荷衣的話更多。興致來了的時候她會手舞足蹈,繪聲繪色,嘰嘰喳喳地講個沒完。

    他實在想不到她以前也是一個話少之人。

    看得出,王一葦並不很瞭解荷衣。他不由得暗自歎息。他期待他能談一些荷衣的往事,卻發現就算是傾囊而出,他所知的也不過是些零碎的片斷。荷衣只是他少時的一個小友,一段溫馨的回憶,如此而已。他從不曾刻意地觀察過她,當然也就說不出什麼像樣的心得。若不是自己的突然造訪,他也許都不會想起她。畢竟,每個人都有每個人的生活。

    他們繼續閒談,話題開始漫無邊際,變得令人難以忍受。

    不知為什麼,他從小就對閒談十分厭惡,對學生總是擺出一副「沒事就別來煩我」的面孔。在桌上聊了兩個多時辰,他完全不知道王一葦究竟說了些什麼,話題飛來飛去——從酒到劍,從花到女人——天上地下無所不包。到了最後他總算弄明白這位妻子的昔年好友如今已然有家有口,妻妾同時懷了孕,家族的攤子越鋪越大,新近又開張了兩處鏢局,手頭上有些緊張云云。他不好意思地看了慕容無風一眼,見他神態安祥,便吞吞吐吐地問他能否借給他三萬兩銀子以應一時之周轉,一年之後一定奉還。

    他微笑著答應了。心裡卻明白這人很快就會將錢花得一乾二淨,就算再過三年也賺不回來……生意人看生意人,張口即知。此人談吐雄心勃勃卻大而無當,絕不是塊做生意的料。

    不管怎麼說,荷衣一定高興我這麼做。他自我安慰了一下。

    末了,行將告辭,他問王一葦手中可否還有一些荷衣的遺物。果不出所料,王一葦兩手一攤,道:「沒有。師傅那裡肯定也不會有。我記得師兄們下山時曾把她的東西收拾了一包交還給她——他們幾時有那份心?不過是為了師傅的劍譜假裝討好她一下罷了。聽說荷衣當場就把那包東西扔進了垃圾桶。師妹氣得發瘋,回到家裡第一件事就是把荷衣所有的東西都扔掉燒光。女人啊女人!對了,慕容兄,你可聽說陳師妹嫁給了謝家的老二,如今謝老二執掌試劍山莊——那一家人規矩大,老人多。師妹喜歡發號施令的脾氣總算是改了不少——女人一嫁男人,變得就是這樣快……」

    出於禮貌,他精疲力竭地等待著談話的結束。趙謙和連忙告訴王一葦「谷主正在病中,不能久坐」,他這才住了口,親自將慕容無風送回客棧。

    第二天清晨他就起程回谷了。

    那是一段漫長的旅途,漫長而乏味。

    途中他不斷地發病。不得不時時在客棧裡歇息數日,等待病勢轉輕,方能繼續趕路。

    所有的人都很緊張,大家擔心吊膽、小心翼翼地看護著他。

    蔡宣一直陪伴左右,寸步不離,好像他隨時可能倒下。

    經過三個多月辛苦的跋涉,終於回到谷中,他已瘦得形銷骨立。每日醒來,從腰脊至骶部,沉重僵脹,動彈不得。此乃風痺嚴重之人屢見的「晨僵」之症,皆由長期氣滯血瘀所至。需得躺在床上活動良久方可緩解。嚴重之時,整整一個上午都無法起床。

    他沒有告訴任何人,獨自在床上掙扎了半個多時辰才勉強坐起。心知病情惡化已成定局,僵臥在床逐日等死的日子並不遙遠——這是風痺之人痛苦的死法,他是大夫,見之多矣。如若老天開恩,讓他死於心疾驟發——那就再好不過了。據他所知,這種死法又突然又快,讓人毫無準備,死時亦無太多痛苦。他不斷地思來想去,竟忘了自己今年剛剛三十出頭,在很多人的眼裡,還是一個年輕人。

    有一次,他終於忍不住去找了雨梅,向她詢問荷衣的身世。荷衣在的時候,她們倆過從甚密,他白日忙碌的時候,荷衣經常帶著子悅去找雨梅。他自己則因為秦雨桑的緣故,總覺得不大好意思見她。

    細想下來,荷衣一定曾和她談過自己的過去。如此的話,他跑了那麼大一圈,實在是捨近求遠。

    「沒有。荷衣從沒告訴過我她的年紀,我也不知道她的身世。她從沒有提過,我以為是些傷心事,也從不問她。」雨梅道。

    難怪她是荷衣的好朋友,這人行事的態度果然和自己相似。他失望地想到。

    荷衣去世之後,雨梅終於嫁給了薛鍾離,夫婦倆就在離聽風樓不遠的一條街上買了一處房屋,如今已有一子,聽說夫婦甚為相得。雖然雨梅的父母仍不與薛鍾離往來。

    他仍不死心,繼續追問:「荷衣……她從沒和你說過自己小時候的事情?一件也沒有?」

    她想了想,緩緩地道:「她說過一次。」

    他目光炯炯地盯著她的臉,生怕自己漏掉了一個字。

    「那還是在太原的時候,有一次我們一起出鏢,在半路上找不到多的客房,我們倆個就擠在一張床上,互相說鬼的故事。鬼故事很快就講光了,我們卻還沒有睡意,荷衣便說她有一個真的故事,也挺可怕,問我要不要聽?我說要聽。她就講了起來。」

    他等著她說下去。

    「她說,小時候她一直和一個雜耍班子呆在一起,他們走街竄巷,賣藝掙錢。那時,她有一個弟弟。」

    「一個弟弟?」他吃驚地道。

    「當然不是親弟弟……她是孤兒。她叫他弟弟,是因為那孩子老是叫她姐姐,叫得特別甜。她練的是繩技,她弟弟表演柔術。她說,她從沒見過象弟弟那樣柔軟的身子,可以向任何一個方向折過去,一點也不費力。而她因為劈腿劈得不夠直,常常挨師傅的鞭子。有一次,弟弟表演時不認真,砸了場子,師傅十分生氣,狠狠地揍了他一頓,手下得很重。弟弟當時很小,只有五歲,脾氣卻很倔,與師傅對著鬧了起來,一群孩子也跟著起哄。師傅惱羞成怒,一板子打在他的腰上。他當時就昏了過去,醒來的時候,半邊身子竟完全不聽使喚了。」

    「那一天,他們沒有掙到足夠的錢,大家都餓著肚子。天下著雨,也無處容身。而弟弟卻發起了高燒,荷衣一直照料著他。可是師傅卻決定連夜趕往另一個鎮子開場子,便趁那孩子昏睡之機,將他拋在街頭,整個班子悄悄地走掉了。荷衣心中不忍,走了半里地又偷偷地溜了回來。她找到弟弟的時候,他又凍又餓,已是奄奄一息。她陪了他一夜,到了快四更的時候,他死了。……那時她只有六歲,嚇得不知道該怎麼辦,只好把那孩子的屍首抱到有土的地方,想將他埋掉。忽然間,不知從哪裡竄出來一隻大狗。她嚇壞了,扔下弟弟,掉頭就跑。跑了很遠,躲在一家商舖的窗子底下,一邊哭,一邊等著天明。天亮的時候,她趕了回去,弟弟已經給那些野狗咬得面目全非了。她……她便就地挖了一個小洞,將他埋好。再趕去找師傅的時候,師傅亦不知去向,她從此便在那條街上流浪……」

    不知不覺,冷汗涔涔。他從沒有聽過這個故事。

    由於他的職業,他經常與死人打交道,對解剖屍體有特殊的愛好。他還記得他面對的第一俱屍體。那是一個肥胖的男人,腹大如山。那人死死地躺在面前的一張石床上,失去生氣的面容比最醜陋的臉都要難看百倍。那時他已有十五歲,解剖過那個死人之後,他已覺得自己是個成熟的男人了。可是,荷衣那時還是個孩子。

    他兩眼迷茫,思緒遺落在悵惘的時空之中。

    雨梅沒有說話,只是遞給他一杯清茶,兩個人默默地坐在燈下,一言不發,聽著燭火嗶剝。

    過了良久,他聽見她輕歎一聲道:「她說,她常做惡夢,夢見那個面目全非的弟弟。叮囑我不要把這件事情告訴給你……說你看上去面冷,其實心軟,自己手上的病人死掉,都會難過很久。這種事情讓你知道,不過是徒增煩惱。」

    他想起她夜裡睡覺時總是蜷在他的懷裡,好像一個受了驚嚇的孩子。有半分響動便會立刻醒來四下張望。然後手一摸,摸到了他的胳膊,便放下心來,頭一倒,睡了回去。

    她以為他已睡著。其實夜裡他的舊創時常發作,難以成眠。他已習慣牽著她的一角衣袖,聽著她的呼吸,伴著遠處的潮聲,在黑暗中睜著雙眼等待天明。

    若不是自己動不動就三病九痛,讓她不斷地擔心恐懼,也許她不會死得這樣快罷……

    臨走的時候,雨梅憂傷地看著他,輕輕地道:「這世上並不是每一個謎都有謎底——她早已習慣生活在謎中。她告訴過我,自從和你在一起,日子變得格外清晰——她得到了你,比得到謎底還要幸福。」

    他握緊拳頭,渾身顫抖,只為不讓自己的眼淚流出來。

    「那麼,保重。」她憂心忡忡地看著他。

    他淡淡苦笑,點了點頭,心中歎道:你可知道「保重」這兩個字的份量?

    那天晚上,他做了一夜的惡夢,夢見了她的弟弟,也夢見了自己的孩子。

    荷衣,我是罪人。他痛苦地想。

    每日黃昏時分,他都會在書房外的曲廊上散步。

    這是荷衣逼著他養成的習慣。為此她不厭其煩地教給他各種用力的法門,讓他盡量能柱著枴杖多走幾步。

    他拖著不聽使喚的下身,艱難地往前挪動著,總是走不了幾步就直直地往下栽去。

    她極時地抓住了他,將他扶到一旁的坐欄上。

    四目相望,兩人都無可奈何的笑了。

    她怕他硬走下去會摔壞胳膊,陪他散步的時候,心情格外緊張。

    他微微苦笑,嘲弄了一句:「下輩子你可千萬別找殘廢的人做你的相公了,—

    —這個教訓一定要牢記啊。」

    她緊張地看著他,忽然緊緊將他抱住,在他懷裡大聲道:「不許你離開我,下輩子哪怕是進地獄,我還是要嫁給你!我和你一起死,這樣咱們就能同時投生……下輩子,咱們又可以在一起了!」

    他知道別的女人說這種話時,不過是撒嬌打癡。而荷衣說話是認真的。她的眼中有一種絕望得發狂的神態,與那天抱著他跳下懸崖時一模一樣。

    他撫摸著她的長髮,一面低聲地安慰她,一面計算自己在這世上可能的時日,心頭略過一絲恐懼。

    時間面前,幸福總是顯得如此脆弱和苦澀。倘若地獄沒有時間,只有永恆的停頓,而他們可以永遠在一起,他寧願放棄天堂,留在地獄。

    他說不出什麼能讓她安心的話,只好佯作輕鬆地拍了拍她的腦袋,叫她不要胡思亂想。可是荷衣並不作罷,擰過頭來,抓著他的手,偏執地問道:

    「告訴我,下一輩子倘若我們彼此不認得了,你怎樣才能記得我?怎樣才能找到我?」

    他繼續苦笑:「那你就把每一個愛你的人,都當成是我好了。」

    她像孩子一樣痛哭:「我不要別人,只要你!你一定要想出一個法子,讓我們彼此忘記了之後,還能將彼此相認。」

    他想說,這是不可能的。不過,看見她傷心的樣子,他說不出口。他一直以為最先走的那個人必然是自己。為了這個想像中的必然,他一直計劃著。

    他經歷過多次生死,對死早已不再恐懼。可是,自從有了荷衣,他開始擔心自己的死會讓她崩潰,這恐懼日夜糾纏著他,勝過了對自己生命的擔憂。

    現在,她反而先去了,是那樣的偶然,偶然得令一切難題隨之消失。

    他忽然明白了偶然的可怕,在偶然面前,一切顯得如此脆弱和荒謬。

    四年來,他沒寫一個字。

    醫案一捆一捆地堆在銅人閣裡,新的舊的,裝了整整一屋。

    有一次,陳策吞吞吐吐地向他建議:「醫案已積累了不少,先生是否考慮續編《雲夢驗案》?」

    他漠然而堅決地搖了搖頭:「你來編罷。」

    若不是為了那本書,荷衣也不會死。

    他再也不寫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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