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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三十九章 文 / 施定柔

    轎子拐了七八道彎,終於停在了林氏醫館的門口。葉士遠下了轎,命轎夫在門外候著,便敲了敲院門。

    無人答應。

    莫非林處和病得已深?不省人事?

    院門並沒有鎖,敞著一道縫,葉士遠只好推門而入,客廳無人,庭院蕭條,正是午飯的時間,廚房裡煙火寂寂,一副冷清的模樣。

    他走進內室,又敲了敲門,卻聽見門內有個低沉的聲音,咳嗽了半晌,問道:「是誰?」

    「葉士遠。」他道。

    「是葉老先生?」慕容無風正睡得頭昏腦漲,一聽了這個名字,卻又醒了一半,道:「請稍等,我……我這就起來。」

    他更了衣,坐到輪椅上,打開了門。

    葉士遠只見一個臉色蒼白,模樣卻極清秀英俊的青年,長臂細腰,挺直著身子,坐在一張精巧的輪椅之上。似乎極為畏寒,在這初春的天氣裡,他下半身還蓋著一條毛毯。

    葉士遠謝了座,看著他,道:「林先生不是北方人?」

    「嗯,原是客寓此地,混幾個錢交房租而已。」

    「中原人才濟濟,老夫早有所聞。方才看了林先生這張方子,高明高明,佩服佩服。「「葉先生的《葉氏脈讀》晚生曾再三細讀,實是傳世之作。尤以第六第七卷脈法最為精到。發人深省,今日相見,幸何如之!請稍坐,我去泡茶。」

    他這一說,正中葉士遠下懷。原來這兩章最有創意,他亦深為得意,頓時感到心恬意恰。

    他轉動輪椅,往一旁紅泥茶爐添了幾粒香炭,放上茶壺,又用清水洗了兩個茶杯。

    葉士遠見他微一俯身,一隻手便要緊緊地扶在扶手上,行動甚為不便,心中不禁暗自歎息。

    「晚生聞得先生一向在秦鳳一帶行醫,為何卻到這裡?」慕容無風問道。

    「唉,時運不濟,命途多舛。得罪了官府,便逃到了這裡。好在這裡住的都是得罪官府的人,無非是些倒台的政客,失意的文人,地雖偏僻,亦全非蠻夷之地,老夫倒是如魚得水,其樂融融。只是林老弟高才,就方纔那一張方子,老夫一看便知不是凡人之手。只是偏居漠北,於中原之事倒是越來越生疏,敢問老弟家居何處,館落何方?」葉士遠笑了笑,道。

    慕容無風明白醫林人物,天底下厲害的,數來數去就那麼幾個。而林處和這三個字實在是太陌生了。便道:「晚生家居江東,世代行醫,謹尊家訓,述而不作,是以沒沒無聞,只是一般的郎中而已。」

    葉士遠點點頭:「江左才俊,代有名家。藏龍臥虎,不邀名利。非像老夫這樣的野人可以管窺蠡測。所謂『務正學以言,不以曲學阿世。』中原正學,老夫嚮往以久。」

    慕容無風道:「老先生不必自謙。《葉氏脈讀》必將名垂醫史。」

    葉士遠道:「老弟住在中原,可曾拜望過雲夢谷的慕容先生?」

    慕容無風正在喝茶,聽了這話,差一點嗆住,連忙道:「不曾。晚生行動不便,很少外出。這一次……這一次遠行實是應友人之請。」

    葉士遠歎道:「老夫倒是極想見他一見,問問他的《雲夢驗案類說》續編什麼時候出來。只可惜我前些日子聽了一個消息,說他幾個月前已突然去世。雲夢谷為此舉辦了隆重的葬禮,杏林同仁聞之,紛紛前去弔唁。真是天妒英才,可惜啊可惜。」

    慕容無風只好也跟著道:「可惜可惜。」

    暗想荷衣把蜀中唐門攪得一團糟,又抱著自己從懸崖上跳了下去,只怕有人看見。雲夢谷當他們雙雙去世,卻也並不奇怪。

    葉士遠道:「我也派了一名不成氣的徒兒前去,走到那兒大約也要四個月。順便看看雲夢谷裡可還有些他未寫完的新書沒有。」

    慕容無風道:「啊……這個只怕沒有。不過那裡還有一位蔡大夫和陳大夫,也時時寫書的。」

    「當然當然,老弟說的是蔡宣和陳策罷?小蔡我以前還見過一面呢。那小子眼高於頂,他爺爺和我說話還客氣幾分呢,他說話卻一點客氣也不講。氣得我要死。年輕人,恃才放曠,一點法子也沒有。唉,怎麼說呢。這小子還真聰明。他的《澄明醫解》和陳策的《蔚風三笈》在內科和雜病上算是很有見地的了。當然比起慕容無風的那幾本書——聽說他年紀很輕,跟老弟你差不多——還是差了一大截。我看他也是沒找著比他更聰明的學生,嘿嘿。」

    慕容無風淡淡一笑,低頭不語。

    葉士遠又道:「聽說那裡還有一位幼科和婦科都很有名的吳大夫。」

    慕容無風道:「嗯。是吳悠。她也寫過一本書。」

    「讀過讀過,《幼科雜論》嘛。聽說吳大夫長得極美,平生最崇拜她的老師慕容先生。那本書的序裡,有一大半盡在誇她的先生,我剛讀的時候,還以為這書是慕容先生幫她寫的呢。人人都說她早晚要嫁給他,卻不知慕容先生去世之前,她究竟是嫁了還是沒嫁?」

    慕容無風暗自慶幸荷衣此時不在身旁,不然她聽了,非跟他沒完不可。

    原來這葉士遠乃是西北名士,少有文名,自視甚高,雖出生名醫世家,頗受薰陶,卻始終不肯以此為正業。不料,科場黑暗,屢試不弟。這才一怒之下放棄了舉業,專心作起了大夫。來了這裡,遠近內外,在醫術上跟他相提並論的,連一個也沒有。見了慕容無風,見他是行內之人,水平也不在他之下,頓時覺得得了知已,不禁喜出望外,便把這多年不談的行話,醫書優劣,杏林掌故,對著他大談特談了起來。一直洋洋灑灑,講了一個多時辰,還住不了口。若不是看著慕容無風身體不適,他只怕早要和他「抵足而眠,顫燭夜遊」了。

    慕容無風卻偏偏是個寡言少語,不喜和陌生人交談的人。他只有在荷衣一人面前才活潑自在,敢開些大膽的玩笑。見了同行,他卻總是一幅言語審慎,公事公辦的樣子。

    快近掌燈時分,葉士遠這才告辭,回到家裡。卻又想到慕容無風孤身一人,病倒在異鄉,不勝唏噓,趕忙叫童子送來一盒精緻的糕點和幾樣治風寒的藥丸,又約他隔日病好一定要到傳杏堂來與他的幾個弟子們小聚,「親聆謦劾」,慕容無風雖不喜熱鬧,見老先生盛情如此,而自己也是長夜難眠,實難打發,便如約而至。

    由是,五個月一晃而過。轉眼間便已到了八月初。塞北這時的氣候,早已熱得與江南沒有任何分別。「林氏醫館」的生意卻是門前輻輳,一日忙過一日。慕容無風不願搶了林先生的生意,加之自己身體虛弱,不耐久勞,便將診費一漲再漲,以期減少病人。卻不知他醫術太高,一傳十,十傳百,他號一次脈要收五十兩銀子,大門外的病人還是有增無減,給起銀子來也是越來越大方。他乾脆在大門外貼了一個告示,言明自己一天最多只看十個病人,絕不多看。開頭大家還只當他是玩笑。診費要得這麼高,不掙白不掙嘛。不料,告示一貼,看完了十個病人,雖還是中午,他便將大門一關,任你在門外苦纏硬泡,絕不理睬。慕容無風的脾氣,大家這才明白。

    萬員外倒是時時過來寒暄。原來他見慕容無風的生意頗佳,立時在醫館的旁邊開了一個飯館,又將一個後院空出來,做了個簡易的客棧。生意也是一日好過一日。對慕容無風愈發關照了,不僅要自家的保鏢將慕容無風的小院也當作保護之列,還幾次三番地要送慕容無風幾個丫環小廝。

    「兄弟,不是我老哥說你一句。你的醫務明明忙得連杯水都喝不上,身邊卻居然連個應門的人都沒有。一日三餐,還要你老弟親自操持,連打水洗衣也不肯讓別人幫忙。你老弟只動動手指,一日就掙五百兩銀子。還是一幅愛掙不掙的樣子。說出去,關外的響馬都要眼紅。那小廝值幾個錢,五兩銀子就可以買個機靈的。你那手指,戳在哪兒,哪兒就變成白花花的銀子,那是多金貴的東西!偏偏每天還要用它切菜,洗衣。你的腿也不方便,哪一回不是累得氣喘吁吁的。那些活兒,讓丫環來做,保管又快又好。乾脆,這麼著得了。我送你兩個丫環一個小廝,好不好?丫環管洗衣做飯,按腰捶腿。小廝應門接客,跑腿買物。你又不是養不起!我送給你了,明日就給你送過來。」

    慕容無風慢吞吞地道:「萬兄的好意我領了。我真的不需要。」

    萬員外衝他擠擠眼,悄悄地道:「你夫人呢?我怎麼好久沒見她了?」

    慕容無風道:「她回娘家去了。」

    萬員外道:「這話不是親兄弟,咱不和你說。我有個侄女兒,家裡很窮,但人漂亮。我看你也是個本份的讀書人,又能掙錢,將來一定餓不死她。我去給你說說?做個小妾?」

    慕容無風更是把頭搖得跟撥浪鼓似地:「不敢不敢。我天生懼內。老婆知道了會殺了我的。」

    「哈哈哈……女人嫁了你,那才是福氣。」知他一向不肯,萬員外也不介意,開了他一通玩笑,笑哈哈地走了。

    傍晚時分,鎮子裡早早地點起了晚燈。家家炊煙裊裊,一幅祥和的景象。慕容無風吃了晚飯,自己洗了碗,又洗了澡,便斜倚在窗前的軟榻上,默默地看著窗外四角天空中的幾粒星光。庭花早已開放,綠樹如蔭,給這方小小的院落帶來一股清涼之意。

    他慢慢地喝了一口茶,體會著這難得的北方夏夜。

    在溫暖的季節裡他總是精力充沛。他一生中大多數寫書的時間都在夏季。而小鎮的人情溫暖,更讓他覺得日子並不孤單。且不說時時過來關照他的房東,只要他開口,萬事莫不與之方便。就是葉士遠,也是三天兩頭地帶著弟子們過來聊天,談醫務。兩人互相欽佩,越談越攏,竟花了四個月的時間,合作寫了一本關於西北罕見藥材的書,慕容無風堅持將它命名為《傳杏堂本草集錄》。上個月剛付版印刷。前幾日,葉士遠將一本泛著墨油香氣,首頁上署著「葉士遠、林處和」字樣的書交到他的手中,洋洋得意地道:「林老弟,這一回你可是犯了家訓哪。明明說『述而不作』,你在我們這裡,可是『又述又作』。回去給你父親聽見了,還不家法伺候?」

    如若兩人有五天不見,慕容無風倒沒什麼,葉士遠必想得慌,必要尋個理由拉他去酒館喝酒,或是去路邊的小攤小酌。一行人醉醉醺醺,就著豆乾,花生米,回香豆,便能聊到天之將白。

    他漸漸覺得和一群人在一起,時間過得很快,也不需要想太多,笑著鬧著,便過了一天。這樣的日子,他以前從不曾有過。現在想起來,卻也不壞。

    只是每日夜深人靜之時,他便不由自主地想起了荷衣,一想到她,腦海裡的記憶便翻滾了起來。他記得和她在一起的每一個細節。她的衣裳,她的眼神,她的玩笑,她的手……她睡覺的樣子,吃飯的樣子,洗衣裳時的樣子……

    倘若有哪一處的記憶有些模糊,他甚至會努力地將那模糊之處想了又想,憶了又憶,直到每個細節在他的腦子裡清晰了起來,這才作罷。

    有時他會為她在某一件事裡究竟穿著哪一條裙子,裙子上的鈕扣是什麼樣子,花邊是繡在上邊還是下邊而絞盡腦汁。他於是乎怕忘了,便在宣紙上將她畫下來,一連六幅,全裱好了貼在臥室裡。又怕給葉士遠瞧見了胡說,故意在荷衣的身下又添上一隻老虎,或一隻豹子。實是荷衣臉上的神情,既不像淑女,又絕不類花木蘭,傳統的「斗貓圖」,「展繡圖」,或「游春圖」,都無法將她的表情安插進去。若問他畫的是什麼,他便答曰「山鬼」。

    「老弟呀,你這『山鬼』畫得挺不錯哇!想不到你小子的丹青這麼好。早知道這樣,咱們那本書裡的那些古怪草藥全讓你畫得了。這旁邊的字也寫得好。送給我一幅罷。」葉士遠捋著鬍鬚,遠遠地欣賞著道。

    「這不是最好的,我另畫一幅送給你好了。」慕容無風連忙道。

    這一夜他輾轉難眠,天剛亮就起床了。

    炎夏時分,天亮得很早。他爬起來洗了一個澡。穿了件灰袍子,便騎上駱駝,在長街上慢慢地逛著。

    雖然平時很少出門,慕容無風的名聲卻已是家喻戶曉。他的樣子也與常人大不相同,是以走到街上,認得他的,不認得他,都和他打招呼。

    「林大夫,出門逛啊?早!」

    他仔細一瞧,卻不認得打招呼的人,頓覺十分羞愧。只得一陣支吾了事。

    他放鬆了韁繩,一路上心不在焉地胡思亂想,駱駝卻帶著他走進了一個岔道。越岔越遠。他開始還不放在心上,後來路卻變得漸漸地不大認得了。

    他左轉右轉,終於弄明白自己要回去的路,必得經過那個嘈雜的菜市不可。

    無奈,他便隨著從四面八方湧來趕集的商販走了進去。

    展眼一望,四處人頭攢動,人挨著人,肩比著肩,一副亂糟糟卻熱鬧非凡的景象。

    幸虧他騎著駱駝,比旁邊的人都要高一頭,才不至於被這窒息的空氣嗆壞。

    他隨著人流茫然地向前移動,這才發覺其實這些商販還算規矩,他們都按照一定的類別擠在一處。前面總能空出一條塵土飛揚的小道,讓行人和顧客通過。

    叫賣聲此起彼伏響著:

    「新出鍋的馬奶子啦!六文錢一碗!」

    「上好的蜀郡花椒,不香不要!」

    「喀瓦哺!喀瓦哺!」

    「高昌酒!一兩銀子五瓶!」

    「新隆坊的銀首飾啊!又便宜又好,現在不買明天沒有了啊!」

    他笑了。覺得這裡雖然擁擠,也不是什麼來不得的地方。

    那些小販子為了一個銅板願意和客人磨破嘴皮。一個銅板也是錢,一個努力賺錢養家的人,不論他的職業是什麼,都值得人尊敬。

    然後,便在這亂轟轟的市場裡,有一個聲音突然格外清晰了起來,突然直直地鑽入了他的耳朵:

    「胡餅,胡餅,剛出爐的胡餅。大哥你來一個?這可是雙層的,裡面夾著羊肉,十七種香料還有牛油和辣醬。您吃一個,今天一天便不用下廚了。便宜,十個銅子兒一個。兩個我算你十八文錢。」

    他一聽見這個聲音,渾身一震,停下駱駝,舉目四顧。

    只見人群熙熙攘攘,摩肩擦踵,泥流一般圍繞著他。空中似有上千種聲音:叫賣的聲音,馬和驢子打著響鼻的聲音,煎鍋裡煎臘腸的聲音,討價還價的聲音,首飾叮噹作響的聲音……各種各樣說不清名目的聲音。好像大海掀起的浪頭向他打過來。而那賣胡餅的聲音卻消失不見了。一時間,他竟連那聲音究竟是在他的前方還是後方都沒聽清。

    他屏住呼吸,閉目等待那個聲音再度向他傳過來。

    過了一會兒,果然,那聲音又叫了起來:「胡餅!胡餅!剛出爐的新鮮胡餅!」

    他眼皮一動,人河之中湧動的身影暗淡了下來,遠處卻有一個灰影好似水墨畫中的重筆,從整個捲著塵埃的背景裡凸現了出來。

    他頓時目不轉睛地盯住了一個離他還有好幾丈距離的灰色人影。

    那背影卻是完全陌生的,一個矮胖的女人。從背後看,她的腰粗得好像水桶一樣。

    他的全身卻因那聲音,已激動地發起抖來,幾乎要從駱駝上掉下來。

    他拍了拍駱駝,慢慢以走到那個背影之後,卻還在尤夷。

    只見那女人一手叉著腰,正在埋頭數著銅板。數罷,一五一十地裝入衣袋之內。便又拿著一個大火鉗,從烤爐裡夾出一個又大又厚的麵餅,大聲叫道:「胡餅!胡餅!新鮮的胡餅!」

    有一個男人從她面前經過,她便不由分說地拉著他,道:「新鮮的胡餅,大哥,來一個罷!只要十個銅子兒!」

    那男人理也不理,將手一摔,道:「我不要。別拉拉扯扯的!」

    女人不管,便又拉住一個上了年紀的女人:「大嫂,新鮮的胡餅,十個銅子兒一個。看您年紀大,便宜一點,給八個銅板拿走。」

    那大年紀的女人看了看胡餅,想了想,道:「五個銅板我就要了。」

    「五個?那個也太……便宜了罷?看您有心,我吃個虧,打掉牙齒和血吞,七個銅板好了。」她興致勃勃地道。

    大年紀的女人頭一擰,便往前走。

    「喂……喂……大嫂,別走嘛。算了,五個銅板就五個銅板,我賣啦!」說罷接過銅子,用一張紙將胡餅一包塞是那女人的包裡。

    慕容無風看著那背影,那女人又側過身來,準備從爐子裡再夾出一個胡餅。

    她的肚子極大,看上去已有了七八個月的身孕。卻穿著一件顯然是用以往的舊衣裳改制的布袍。肚子被箍得緊緊地,顯得極不合身。而她身上除了臉以外的其它的地方,看上去好像是都比往日胖了足足一倍。只是她的神情還是一副雄赳赳的樣子。她的頭髮仍是那長,馬馬虎虎地捲成一團,用木簪子挽住,卻像是好久都不曾洗過,上面蒙著一層若隱若現的油煙。臉雖被爐火烤得滿頭大汗,卻是又光又亮。全身充滿著一股羊油的味道。

    他呆呆地看著她,努力控制著自己的心跳,眼淚幾乎要奪眶而出,卻又被他強行忍了回去!

    「荷衣。」

    他的聲音一向很低,一出口便被那茫茫的嘈雜之聲淹沒了。那胖女人卻立時轉過身來,一見是他,有些吃驚,卻笑了起來,衝他打了一個招呼:

    「你好哇!慕容無風!」

    他拍了拍駱駝,讓它坐下來,自已將身子移到輪椅上,駛到她面前,不管三七二十一,死死抓住她油膩膩的手。

    「幹嘛呢?放手嘛!人家還要做生意呢!哎!胡餅!」她要掙開,卻發現自己的手被他死死地捏著,根本不放。

    「荷衣……你……你幾時懷孕了?」他看著她巨大的肚子,道。

    廢話,他是大夫,當然知道那是八個月的身孕。荷衣離開他的時候,已然懷孕兩個月了。他心中暗暗將自己大罵了頓。那時他只顧養傷,一心只想著自己的家事,不然早就該知道了。

    「我……」荷衣剛要答話,卻見一個男人道:「胡餅多少錢一個?」

    荷衣道:「十……」

    慕容無風打斷她的話,將一綻銀子拋給那男人,道:「這是五兩銀子,這裡的胡餅你全拿走。」

    那男人目瞪口呆地看著他,心道:「又給錢又送胡餅,這人一定是瘋了。世上還有這麼好的事?」生怕他反悔,將胡餅一胡腦兒地裝進口袋裡。一陣風似地跑了。

    荷衣氣得直跺腳,道:「慕容無風,你怎麼攪我的生意哪!」

    他不理,又對旁邊一個賣胡餅的老頭道:「這爐子你要不要?」

    老頭道:「這麼好的爐子,誰不想要?」

    他遞給他一張銀票:「爐子連裡面的東西全送給你,我還給你二十兩銀子。只求你快些把它拉走。」

    那老頭接過銀票,將荷衣的烤爐往板車上一放,忙不疊地溜了。

    荷衣大聲道:「喂!喂!老頭兒站住!還我的爐子!」

    那老頭一聽,溜得更快,頓時便沒了影。

    荷衣跺著腳,過來擰慕容無風的肩膀:「慕容無風!你中什麼邪了?幹嘛賣了我的家當?我怎麼一見你就倒霉哪!」

    慕容無風道:「隨你怎麼說罷。告訴我,你怎麼……你怎麼……」他心裡一陣發酸,道:「挺著一個大肚子還要賣東西餬口?」

    荷衣愈把肚子挺得高高地,道:「你管得著麼?我從小就喜歡賣東西。我就高興賣東西!」

    慕容無風又道:「你為什麼不去壽寧?為什麼還留在這裡,卻不來找我?這些日子……你住在哪裡?又……又受了哪些折磨?」

    他看著她,輕輕摸著她隆起的腹部,十分傷心地道。

    「什麼折磨呀?我這不是好好的麼?」她的心軟了,摸了摸他的頭,道:「這地方你從來不來的,今天發了什麼神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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