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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五章 文 / 施定柔

    無端地,喘息卻越來越重。每當極度勞累時,他就會犯病,病來得突然,一個稍不注意的小動作,就會引起一連串的發作。昨天已經發作了一次。

    他的手顫抖著,從懷裡掏出藥。那只是一個拇指一般大小的玉瓶,不知為什麼,手居然捏不住。「噹」地一聲,掉到地上。他剛要彎下腰去,肩頭卻已被荷衣按住。

    「讓我來。」

    她撿起藥瓶,倒出兩粒藥丸,遞到他的手心。看著他服了下去。

    她又遞過去半杯水:「喝點水?」

    他搖搖頭,指著方離朱,道:「用我的馬車……先……把她送到谷裡。解她的毒……需要……幾味比較稀罕的藥,只有谷裡才會有。」

    荷衣急著道:「你呢?你自己呢?你不要回去?」

    「我現在……現在不能……」他已經說不出話,開始大口地喘氣。

    就在這當兒,門「砰」地一聲被踢開了。

    進來的是唐十。手裡拿著那個可怕的針筒。

    這一聲響得那麼突然,慕容無風只覺胸口一陣絞痛。瞬時間,呼吸開始變得困難起來。

    針筒對著慕容無風,手已經扣在了機簧之上。

    屋子裡因這緊張的氣氛,忽然間變得悶熱。窗外,是瀝瀝的雨聲。

    荷衣緩緩地抬起了頭,道:「你知不知道,你的手生得很美?」

    她說這句話時,眼睛一直看著唐十的手。

    「難道你不覺得我的針筒更美?」唐十笑著道:「他若是你,或許還逃得一死,只可惜,他是個殘廢,一動也不能動。現在他這樣子,就算是我一針不放,光是聽見機括之聲,他都會死掉。」

    「你好像對他的病很瞭解。」荷衣淡淡地道。

    「粗知一二。這幾年來,我們一直都在等他死的消息。只不過近來等得有些不耐煩了而已。」她笑得很得意:「你知道我們等了多久,才等到他單獨出谷的機會?」

    「多久?」

    「七年。七年來,這是他第一次只帶著兩個人出門,我簡直不敢相信今天會有這麼好的運氣。」

    「這當然是個很好的機會。」荷衣贊同地點點頭。

    「你知不知道外面的情況?」

    「請教。」

    「唐門的十大高手正在圍鬥他的三個手下。」

    荷衣皺了皺眉。難怪翁櫻堂一去不回。

    「峨嵋七劍呢?」

    「死了三個,沒死的也都被我射成了刺蝟。」她咯咯地笑了起來,好像殺人是件很好玩的事情。笑到一半,臉色卻變了。

    她看見劍光一閃,然後她的右手,連著針筒一起飛了起來。

    血在空中劃出一個優美的弧線,落在床上。手雖脫離了手臂,手指卻還按在機簧上。

    唐十吃驚地看著自己的斷臂,好像不明白這一切是怎麼發生的!

    等她略微明白過來時,荷衣的劍已經到了她的咽喉,卻沒有再刺下去,只是在她玉潤光滑的左臂上輕輕一劃。

    她看著自己的左臂垂了下來,眼淚忽然大滴大滴地淌下來。

    「你剩下的這隻手,以後雖不能用力,卻還可以炒炒菜。」

    唐十一咬牙,撕下一塊裙布纏住斷臂,她只冷冷地看了荷衣一眼,就飛快地衝出了門外。

    那一眼是如此地陰森可怕,竟令荷衣從裡到外地打了一個寒戰。

    屋內又復歸寧靜。

    荷衣抱著劍,默默地看著慕容無風。

    他仍在吃力地喘息著。

    這個時候,除了他自己,誰也幫不了他。

    過了很久,喘息終於平靜下來。

    「你不該獨自出來的。」她輕輕地道。

    「我不喜歡有很多人跟著我。」他慢慢地答道。

    門「砰」的一聲又被踢開了。進來的是一個灰衣人,一張完全陌生的臉。

    劍光一閃,陌生人的臉上已多了兩個流血的洞。荷衣腳一踢,那人「啊」地一聲掉下樓去。

    她走回來,重新掩上門。

    手心是熱的。臉也是熱的。

    兩個人對視了一眼,卻都不再講話。門,也許過不了多久,又會被人踢開。

    屋子裡有兩個手無寸鐵的病人。荷衣已暗暗下決心,絕不讓唐門的人有機會走進這間屋子。

    等待中,時間是那樣漫長。

    慕容無風轉動輪椅,撿起掉在地上的那隻手和針筒,仔細地端詳著。

    「你是不是在想,為什麼這個女人的手總是比腦子要來得快?」荷衣忽然問道。

    他冷冷地道:「你不是我,怎麼知道我在想什麼?」

    「你在想什麼?」

    「這是一隻人手。」他慢慢地道:「你是怎麼把它給砍下來的?」

    荷衣苦笑:「我是從左邊把它砍下來的。」

    「難道江湖的生活就是這樣子的?經常要去砍人家的手?」

    「不經常。」

    「哦?」

    「最經常的事情是砍人家的頭。」

    她有時候覺得和慕容無風對話很有意思。雲夢谷明明和江湖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繫,這個人卻好像一點也不明江湖上的事。他好像一點也不明白自己的命有多麼重要,居然值得唐門的人日日夜夜在這裡守著他。

    她忽然又問:「她說的都是真的?你的病……真的這麼嚴重?」

    「放心。你把活兒幹完之前我一定還活著。」他開始開玩笑。

    無端地,怎麼會擔心起他的病?荷衣暗自苦笑。她一向很少關心別人。當然也從沒有誰關心過她。

    「我多慮了。你這人不壞,應該好好地活著。」她也笑了。這一回她的口氣也很輕鬆。

    有人在門外輕輕地敲門。

    荷衣道:「這個人還不錯,至少知道進來的時候要先敲門。」口裡說著,手裡已拔出了劍。

    「楚姑娘,請開門,是我,謝停雲。」

    門開了,謝停雲一頭汗水地走了進來,看見慕容無風完好無恙,大大地舒了一口氣。

    樓梯上蹬蹬幾聲,趕上來了翁櫻堂和先前的兩個灰衣侍從。顯然有一番苦鬥,三個人的衣服都破了,身上背上都是血。

    「有沒有人受傷?」慕容無風問道。

    「沒有,只劃破了幾個口子而已。身上的血都是別人的。」灰衣侍從連忙解釋道:「先生自己沒事罷?」

    「沒事。多虧了楚姑娘相助。」

    三個人的眼光一齊轉向荷衣,目光中滿是感激:「楚姑娘,多謝!」

    荷衣笑道:「唐門的人呢?都跑了嗎?」

    三個人的目光忽又變得肅然。謝停雲遲疑著,道:「沒有。我們有麻煩,正要上來請示先生。」

    慕容無風道:「什麼麻煩?」

    「他們的手裡有吳大夫。一定要先生本人才能交換。」

    慕容無風道:「他們怎麼會抓到吳悠?她全天都在谷裡。」

    謝停雲垂首道:「我們也不知道吳大夫為什麼會在這個時候突然出谷。挾持人質原本不是唐門的作風。據屬下觀察,圍攻我們的人裡,有一部分不是唐門的人。也許他們擔心力量不夠,還請了別的殺手組織。」

    慕容無風淡淡地道:「抬我下去。」

    謝停雲道:「先生,這事……恐怕得從長計議。您一現身,只怕會有危險。」

    慕容無風的臉已經板了起來:「抬我下去。」

    雨後的月光是如此慘淡。慘淡得一如吳悠蒼白的臉色。她披頭散髮地立上庭院的中央,脖子的按著一柄鋒利的寶劍。她的身後是一個身形極高,面無表情的黑衣人。黑衣人左手好像挽韁繩一樣地挽著她的一頭黑髮。

    他的手,從後面伸過來,有意無意地按在她的左肩,有意無意地滑向她的胸口。

    羞辱,憤恨,她的臉驚得剎白。然後她忽然看見了慕容無風。

    他看上去還是那麼鎮定,那麼冷淡。一如他對她的態度。

    一看見他,吳悠的心忽然砰砰地跳了起來。

    還是那樣嗎?還是改不了一看見他就心跳的習慣,就算是在自己的生命最危險的時候。

    他為什麼要下來,為什麼要把自己也暴露在危險之下?是為了她麼?

    「你們想把她怎麼樣?」慕容無風冷冷地道。

    「不敢,只想請神醫大人屈駕往唐門走一遭。只要谷主肯答應跟我們走,吳大夫自當璧還。」

    「好,你放了她,我跟你們走。」聲音雖是有氣無力,說出來卻是斬釘截鐵。他一臉的從容淡定。

    「果然是名醫,爽快!」有人鼓了幾掌,從黑暗中走出。

    「不!先生!你別過來,我……我寧願死也不要你過來!」吳悠緊張地大叫了起來。想不到他竟肯為自己冒險!她的心已緊張得快跳出了胸膛。難道你不知道你的身子根本受不得奔波?難道你不知道唐門是多麼危險的地方?難道你一點也不顧惜自己?

    「麻煩谷主自己走過來,其它的人請退後十丈。谷主一過來,我們立即放人。」

    荷衣道:「我們怎麼可以相信你?」

    「啊,我差點忘了舍妹的吩咐。請楚姑娘一起過來,路上谷主也好有人照顧。楚姑娘,請。」

    荷衣冷笑:「她當然會記得我。」

    「此事與楚姑娘無關,希望閣下不要節外生枝。」慕容無風看著荷衣,沉聲道。

    「請楚姑娘解劍。」

    荷衣解開劍,扨到路邊。

    「你別過去。」她聽見慕容無風在她身邊小聲地道。

    「我也很想去唐門看一看。」她對他道。

    兩個走到黑衣人面前,荷衣只覺右肩上一涼,已有人在她身上刺入了毒物。頓時間兩隻手都麻痺了起來。黑衣人果然放了吳悠,卻旋風般地把慕容無風和荷衣推到馬車裡,風馳電掣般地駛了出去。

    飛奔著的馬車顛簸得厲害。好像是在走著一條不是路的路。

    有時候,整個車廂騰起來,人就好像被拋到半空。有時候它又歪到一邊,好像只有一邊的輪子在滾。

    外面下著小雨,輕涼中帶著一點濕意。

    車廂很小,狹窄逼人。車窗用黑布蒙起,裡面居然連一隻蠟燭也沒有。

    漆黑不見五指。

    雖然黑暗,她卻知道慕容無風就坐在她的對面。車廂裡並沒有別的人。

    這麼顛簸的馬車,他坐著一定很不舒服。

    聽著他的呼吸,卻是平靜而有致。車外餘光閃過時只見一片淡白的衣影,靜月孤輝般地安然從容。

    「你還好麼?」

    黑暗中,她悄悄地問道。

    「還好。」

    聲音也是從容的,好像正坐在自己家的馬車裡。

    沒有別的話了。倒忘了他是個不愛說話的人。

    「車這麼跑,你受不受住?……剛剛才發過病的。」忍不住又問了一聲,完全忘了他的忌諱。

    果然,答非所問地道:「把手伸過來,讓我看看你中的究竟是什麼毒。」

    「哈哈,手是麻的,伸不了。」她滿不在乎地說。

    「你可知道方纔你斬了人家一隻手,兩隻眼,唐家的人會怎麼想?」

    「怎麼想?」

    「我手上曾經有過一個得罪唐門的病人,整張臉的臉皮都給他們割了下來。」

    荷衣打了一個冷戰,小聲道:「慕容無風,咱們得逃!」

    「你的腿呢?還能不能動?」他又問。

    「不能。方才是手麻著,現在連腿也麻了!」

    「好罷,」那個人歎了一口氣,「我坐過來。」

    兩個人之間橫著一張桌子,他雙手扶著桌沿,拖著身子,吃力地挪到她身邊。手起鶻落,點了她的幾個穴道。

    點穴的手法甚是怪異,完全沒有內力,卻又完全有效。漸漸地,她手腳都可以活動了。只是,要恢愎氣力卻還要至少再等幾個時辰。

    「我只是把毒素都逼到了你的靈府穴,逃出去之後記得回谷裡找蔡大夫給你解毒。」

    「我們一起走。」她道:「哪有做生意的把主顧丟了只管自己跑了的?」

    那個聲音淡然,卻肯定地道:「你別管我。」

    「那我就不走了。車裡真舒服!我平生最喜歡坐馬車了,坐多久都可以的。」她仰起頭,在黑暗中看著他。然後兩個人的頭又一起望著車門。

    馬車忽然慢了下來。

    居然,漸漸地停了下來。

    門打開了,只聽得「叮」的一聲,鐵杖點地,一人躍進車裡,手上還提著一個燈籠,竟是唐三。

    「兩位坐了這麼久的馬車,該下來歇一歇了。」

    說著,卻不知從哪裡掏出一條鐵鏈,光鐺兩聲將荷衣與慕容無風的手拴在一起。道:「在下早就聞得楚姑娘輕功和劍術都了得,慕容先生也是天下第一神醫,兩位在一起,唐門的毒藥只怕也奈何不了。我們已到了客棧,今夜只有委屈二位作伴一宿。對了,這鐵鏈是唐門祖傳之物,姑娘如若想將它打開,可是白費心機。」

    荷衣道:「倒忘了問了,令妹的傷勢……?」

    唐三皺了皺眉,道:「傷勢倒不打緊。這陣子她正在想著姑娘呢。不過請姑娘放心,我已剛剛勸過她。姑娘的臉皮她是不會割的。至於別的地方嘛,這就難說了。對了,等會了下了車,還得請慕容先生給兩位病人看一看傷口。舍弟的雙眼現在還麻煩得很,恐怕有性命之憂。不過有神醫在這裡,我們放心的得很。」

    慕容無風冷冷地道:「治病不難,不過有條件。」

    唐三道:「願聞其詳。」

    慕容無風道:「你們不許傷楚姑娘一根毫毛,否則,我絕不做任何事情。」

    唐三抬起頭,和慕容無風對視片刻,道:「原來楚姑娘是慕容先生心愛之人,唐三願成人之美。我答應你。」

    細雨中,車外是黑漆漆的一片。只看得見前面有個大門,大門口點著四個燈籠,寫得「龍水客棧」。唐三把慕容無風放在輪椅上,荷衣在一旁跟著,身後還有幾個黑衣人,一起走進門內。

    顯然住宿的地方早已有人打點好了。慕容無風給唐十和另外一名傷者包紮完畢後,就被一個黑衣人送到樓上的一間客房之內。荷衣也只好跟了進去。

    門外鐺的一響,已被人鎖住了。

    客房內倒還整潔,不過甚為簡陋,不過一床一桌而已。

    慕容無風坐在椅子上,臉色卻極為蒼白。他本不耐勞累,方才車上那一陣要命的顛簸,早已令他胸中煩惡欲吐。好不易在給唐門的人治傷時,藉著一口涼茶將煩惡之意彈壓了下去。

    荷衣看著他,道:「這裡正好有張床,你快躺下歇著。」

    他搖搖頭,道:「不必。我坐在這裡很好。」

    荷衣道:「你是跟我客氣呢,還是你真的不累?」

    「不累。」他淡淡地道:「殘廢的人躺著和坐著是一回事。」

    荷衣歎了一口氣,道:「你坐著我怎麼辦?」

    「你可以休息。這裡正好有一張床。」他道。

    「你忘了我們的手是拴在一起的?你坐著我也只好坐著了。」

    「如果你不介意的話,我可以坐了床邊,這樣你就可以躺下了。」他遲疑了半晌,道。

    「其實還有一個法子,兩全其美。」荷衣一本正經地道。

    他聽著。

    「這床不大,也不小。咱們兩個都可以……上去。」她小心翼翼地省略了一個「睡」字。說完話後,臉半點也不紅地看著他:「你說這主意好不好?」

    他垂下頭,不用想,自己的臉已經紅了。難道這就是江湖中的女人?

    燈吹熄了。兩個人真的躺在了床上。

    只有一床被子,兩個人只好緊緊地挨著。

    過了一會兒,黑暗中,荷衣悄悄地道:「慕容無風,你的手……別亂放。」

    「我沒亂放。」那個聲音答道。

    「你……你想使壞!」

    「嗯。」

    「那就壞吧……」

    窗外遠遠地傳來幾許雷聲,細雨綿綿,秋意如酒,令人微醺。

    晨光漸亮時雨已經停了。遠處鳥聲啁啾,涼氣中夾帶幾許泥土的香味,竟也從客房破了一角的窗戶中播揚了過來。荷衣醒得很早。起來略整了整衣裳。手還和他鎖在一起,當然不能走開,只好坐在一旁的椅子上,喝了一口昨夜的冷茶。

    待她回過頭來再看時,慕容無風已經醒了。

    「早」她搶著道。

    「早」他好像有些不大好意思看她。

    「昨晚你睡得好麼?」她又問。

    「好。」說著,雙手支著床,慢慢坐了起來。必竟雙腿不方便,連起床這種簡單的動作他的樣子看上去都比常人要困難得多。她繼續喝著茶。然後看著他又慢慢地把身子移到輪椅上。移到最後一下時,身子似乎有些不穩,她的手便輕輕在他的腰上托了一下。他淡淡地道:「多謝。」荷衣心裡苦笑,兩個人怎麼好像忽然間變得十分客氣了起來。

    「沒有早飯,只有昨夜的茶水。」她笑著道。

    「我喝一點。」他說。接過她遞過去的杯子。他看了看杯子,皺了皺眉,又放下了。

    杯子顯然沒有洗乾淨,上面好像是留著幾年以前的茶垢。

    「不喝了?」她問。

    他搖搖頭。她拿回杯子,一飲而盡。

    我錯了,我並不瞭解他。荷衣心裡道。她微微笑著看著慕容無風。他的精神看上去比昨夜要好多了,只是臉色仍然有些蒼白。他抬起頭來,凝視著荷衣。

    眼光深邃而專注。

    荷衣給他看得有些不好意思,迎著他的目光,道:「你盯著我幹什麼?」

    他沉默。

    「你什麼時候變成了啞子?」

    我……」他張著口,想說什麼,卻覺得無從說起。

    這一切發生得太快。快得好像令他來不極細想。

    當然如果細想下來,他也許一件也不會做了。

    他這一生,極少有時候讓「做」走到了「想」的前面。

    「我要是你,我就不多想。你總是想得太多。」她安慰著他。好像知道他的心思。

    「你呢?你想不想?」他問。

    「想得很少。可能是我太笨的緣故。」她望著他,一個勁兒地笑。

    「荷衣,」這還是他第一次用這兩個字稱呼她:「告訴我,你是誰?在哪兒出生的,今年有多大?」

    荷衣道:「你瘋了。問我這些幹什麼?你今年有多大?」

    「馬上二十二。」他老老實實地道。「雖然我不知道我在哪兒生的,卻從小就長在谷裡。」

    「我不信。你十年以前就成名了。」她反駁。

    「我十歲就開始做雲夢谷外醫館的主堂。那時我已經行醫四年了。」

    荷衣吐了吐舌頭,道:「我的事情你別問。我不想說。」

    「不想說也不要緊。這些原本也並不重要。」他緩緩地道。

    門忽然開了,進來的是店小二,端著一盆洗臉用的熱水。荷衣看了看,盆子和擦臉的手巾都是嶄新的。心裡暗想,這些飲用之物要是有些不乾淨,慕容無風大約是寧肯餓死髒死,也不肯用的。早就聽說雲夢谷的大夫們人人都有潔癖,尤以慕容無風為最。

    荷衣道:「熱水來了,你先請。」

    慕容無風道:「你先。」

    店小二道:「兩位不必謙讓,小的再端一盆上來就是了。還有,下面有位爺叫小的給兩位帶句話,叫兩位不必擔心,事情已快辦妥。問兩位可曾中了什麼毒沒有?」

    荷衣一喜,道:「毒倒不要緊,要緊的是這個鐵鏈,請樓下的爺莫忘記了拿鑰匙。」

    小二應了一聲,便鎖上門,下樓去了。

    兩個人默默無話,都等著小二上來,過了一會兒,門又打開了,進來的卻是謝停雲。

    「谷主,您可好?」他大步進來,垂身施禮,沉聲道:「實是屬下辦事不利,令谷主受此驚擾,請谷主責罰!」

    慕容無風淡淡道:「我沒事。你們幾時到的?」

    「我們一直遠遠跟在你們後面,臨晨時分已將唐門的人制住,唐三跑了,不過鑰匙卻正好在唐十的身上。」他取過鑰匙,將鐵鏈打開。荷衣笑著道:「兩位慢談,我還有事,先告辭一步。」說著飛身下樓,找正等在樓下的趙謙和要了一匹馬,一溜煙地跑了。

    ******

    神農鎮。聽風樓。

    荷衣又回到了昨天來過的地方。早上的江風似乎有些凜冽,但寒氣早已被樓裡熱騰騰的早茶給衝散了。

    還很早,客人很少,荷衣要找的人卻正好當班。那是一個蓄著鬍鬚的中年夥計。

    荷衣笑盈盈地道:「敢問可是孫大哥?」

    中年夥計點點頭,道:「不敢,小的正是孫福。姑娘說想見我?」

    荷衣道:「我姓楚。」

    「原來是楚姑娘,不知姑娘想要點什麼?」

    荷衣道:「我第一次出門遠道求醫,路途乏味,想聽些江湖上的掌故,聽說大哥是這裡積年的老夥計,有一肚子的江湖故事,所以特地來請教。我剛和掌櫃的談妥,今天您的差就免了,這是二十兩銀子,請笑納。」孫福接過大元寶,樂得合不嚨嘴,道:「好說好說,小的肚子裡別的東西沒有,江湖傳聞、小道消息倒是有一籮筐。就不知小姐想聽點什麼?」

    荷衣道:「我是來看病的,當然最關心的就是神醫慕容的消息。聽說他為人古怪,甚難打交道。也從不隨意接待病人,你說,如果我直接找他看病,有沒有希望?」

    孫福笑了笑,道:「這個姑娘就有所不知了。神醫有三大脾氣,這裡無人不知,無人不曉。」

    「哦?」

    孫福道:「第一,這裡看病全有章法,人人都得守規矩。大多數病人只用在咱們這個鎮子的醫館裡就能看好。只有最危險,最棘手的病人才會送到谷裡去。如果姑娘的病不是性命之憂,見到谷主的希望就不大。每個病人都須依章行事,任你再有錢有勢,也不可違例。所以這第一大脾氣就是規矩面前,說一不二。」

    荷衣道:「這麼大一個谷,沒有規矩當然不行。」

    孫福笑道:「但象咱們這位爺那樣守規矩的,姑娘只怕還沒見過呢。比方說,當年慕容先生少年出名,不知怎麼的,名氣竟傳到了域外,有一個大食國的回人,名字叫烏裡雅多的,便立志要拜他為師,想學成一代名醫。這個人花了兩年多的時間,不遠萬里地來到了這裡,路上吃的苦,和當年取經的玄藏法師相比,也差不了多少。走到這裡的時候,整個人瘦得好像一根麵條,多虧先生的二徒弟陳大夫收留,休養了一個多月,才有力氣去見慕容先生。話說這烏裡雅多的一片赤誠,讓整個鎮子的人都感動得落了淚。大家心想,這麼有苦心,有毅力的人,慕容先生怎麼會錯過呢?結果卻讓大家吃驚得很。咱們這位爺說,既然你是來學醫的,就得通過由他出題的考試。因為他的每一個學生都是通過了考試才進谷的。任何人都不能例外。」

    荷衣道:「你說那位烏裡……什麼的,是位外國人,他可會說上幾句中國話麼?」

    孫福道:「他雖是個外國人,但他父親曾到中原一帶經過商,所以他會說漢話,說得還不差。而且他自小喜歡好中醫,不少醫書,什麼「太醫局諸科程文格」、「集駭背疽方」、「仁齋直指」、「證類本草」都能倒背如流,聽說和陳大夫聊天時,他順口就把慕容先生的「雲夢灸經」和「傷寒論奧」中的兩個小注一字不漏地背了下來,把陳大夫嚇了一跳!想不到一個外國人竟有這個本事。可這位烏裡雅多拿到試卷還是傻了眼,說是只有一小半的題目做得出來,有一大半都是不知所云的。所以也就考了個不及格。」

    荷衣道:「你說,這會不會是因為慕容先生想壓壓他的氣勢,故意給他出難題?」

    孫福想了想,道:「這倒不會。一來,陳大夫引薦的時候也沒有告訴他這個烏裡先生熟讀醫書,是以也就沒有壓他氣勢之說。二來,每年來求師的人多如牛毛,大家都得經過這個考試,往往一、二年內有十幾次考試,而考中的人卻是少而又少。所以試題之難也是可以想像的。話說這烏裡先生很有骨氣,立志要考過,便一人在鎮東頭賃了間小屋,每日除了一日三餐之外都閉門讀書,或者也只和陳大夫、解大夫、吳大夫幾個慕容先生身邊的學生密加往來。他為人豪放,談吐詼諧,和這鎮子裡的人都混得廝熟,大家給他找了一個酒店當夥計,平日裡都叫他『老烏』。他就這麼埋頭學了一年,信心百倍地又去考試。大家都以為這回一定成功,連賀喜的鞭炮都買來了,沒想到一打聽,又沒有考過。這老烏可急了,連夜宣佈他就在這裡扎根住下了,改了個名字叫『慕容烏裡』,字『雅多』,號『苦讀子』。過了一個月,又娶了一個本鎮的姑娘,仍然是早晚做功課。過了大半年,生了個兒子叫『慕容懸』,用的是『懸壺濟世』的典故。再考,還是沒過!你說奇也不奇?這老烏看上去一點也不笨,平日要他算帳,腦袋瓜子比算盤還快呢,也不知中了什麼邪了,就是考不過。但同是一張考卷,卻有個叫蔡宣的小後生考過了,也就是現在澄明館的蔡大夫。這回連陳大夫,吳大夫幾個都看不下去了,紛紛為他求情。咱們這位爺卻說規矩之下一視同仁。任別人怎麼求情也沒用。最後他的老婆也受不了哪,原來他老婆也姓慕容,和谷主是打著七八道灣兒的親戚。她老婆也挺爽快,就去對谷主說,您看咱家那位究竟是不是快做大夫的料,如果不是,乾脆告訴他,讓他死了那條心,也好認認真真改投別業,掙錢養家。您猜怎麼著?谷主說,他也不知道老烏是不是學醫的料。只知道考不過的人不能做他的學生。至於他們今後怎麼辦,是他們自己的事情,與他無關。」

    荷衣聽他說了半天,原本不大信的,但一聽見最後一句話,就覺得甚為耳熟,似乎是慕容無風的口頭禪,不禁信了八九分,忍不住道:「那麼這位老烏究竟是考中了沒有呢?」

    孫福道:「姑娘剛進門的時候難道沒看見有個穿紅袍的人總在門口招呼客人,好像是客人們都是他的親戚似的?」

    荷衣想了想,道:「沒印象,好像是有個穿紅袍的。」

    「那就是老烏,這裡的二掌櫃。」

    荷衣呵呵一笑,道:「那第二大脾氣是什麼?說來聽聽。」

    孫福見她聽得津津有味,愈發繪聲繪色起來:「這第二脾氣麼,就是潔癖。姑娘想必知道,旦凡當大夫的,十個有八個有潔癖。比如雲夢谷裡一大半的大夫每天至少洗一次澡,換衣裳也比常人換得勤快。所以咱這鎮子上衣鋪也特別多。前面李二家的雜貨鋪裡專賣一種洗澡用的軟毛刷子,聽說是谷主最喜歡用的一種,到這裡來看病的人總是要買幾把回去,當作記念。但谷主有另一樣東西比別人潔得厲害,就他惜言如金,話少得出奇。平日極少和人閒聊,和學生們在一起,只談醫務,或者就一個人呆在自己的院子裡研讀醫書,批改醫案。平日如果你不找他講話,他好像也想不起來要找你講話。大家也就完全不明白他的心思。還有一件古怪的事。谷主手下的幾個管家,個個在家裡呼奴使婢,出個門身後也會跟上七八個隨從。但谷主卻獨自一人住在一個院子裡,平日除了管家有事稟報可以入內之外,任何外人不可擅入。他先天不足,身子常常生病,卻絕不許別人在旁邊侍候。有一次他病得實在厲害,一連暈睡了幾天起不了床,以前有個劉總管,看著他的樣子實在不放心,就叫了自己手下的兩個丫環去侍侯他。那時谷主病勢沉重,不省人事,沒有發覺。等他醒來發現了,就大發脾氣,當天就把劉總管從谷裡調了出去,從此再也沒有叫他回來。餘下的幾個總管從此再也不敢越雷池一步了。姑娘,你說奇也不奇?大夥兒都說,谷主住的院子裡藏著古怪,晚上鬧鬼。」

    荷衣一聽,只覺得陰風四起,渾身冷颼颼的,顫顫地道:「鬧什麼鬼?」

    孫福笑道:「姑娘莫怕。就算真是鬼也是個好鬼。你想谷主手下活人無數,平日只見著有人跟他磕頭燒香,怎麼會有鬼來找他?只是他一人獨住,弄得那院子十分神秘,好事的人便有此說了。」

    荷衣道:「谷主的院子真的誰也不許進麼?」

    孫福道:「也不盡然。以前谷裡的小孩子們常常成群地進去玩耍,躲迷藏的,捉蟈蟈的,因著院子臨著一個大湖,湖上有橋,這裡的小孩子個個打小就識水性,夏天常到湖裡游泳作耍。但去年冬天卻有一個五歲的小丫頭因貪玩失腳掉下水去,幾乎把谷主害得送了命,從此便連小孩子也不許進院子了。」

    荷衣道:「你說的鬼,是不是這個小丫頭?又怎麼把谷主害了?」

    孫福道:「卻說去年隆冬的時候,下了一場雪,湖裡的水極冷,卻並未封凍。幾個小孩子原本在九曲橋上的亭子裡玩的,不知怎麼的,就有一個小孩子,是谷裡一個馬伕的女兒,失腳掉了下去,水裡雖結著薄冰,卻也盛不著一個小人兒,便一頭栽進了水裡。把其它的孩子全嚇呆了。最大一個男孩也只有十來歲,便哇哇大叫起來。說來也巧,谷主剛從外面回來,正要到湖心亭上去坐一坐,聽了聲音便趕了過來,不顧三七二十一的跳了下去,在水裡摸了半天,才把女孩兒摸出來,卻不知怎地,還是硬把孩子送到了橋上。自已卻凍得一點氣力也沒有了。」

    荷衣笑道:「這故事是編的吧。誰不知道谷主的腿根本不能動,他怎麼還會游水呢?」

    孫福道:「可不是,我們也這麼想。何況他從小就有風濕,受不得冷風和濕氣。他究竟怎麼把她撈上來的大家至今還不明白,只知道他好不易把孩子救了上去,自已卻沉了下去,等到一大群人趕著把他從水裡拖出來時,他已經沒了氣了。還是幾個大夫在橋頭裡折騰了好久,才見他哇地噴出一大口水,但人還是奄奄一息的,躺在床上昏迷了好幾天,聽說風濕病因此嚴重了好幾倍,身上關節全都腫了。」

    荷衣歎道:「可憐。」

    孫福搖了搖頭,道:「可憐的人可不只是他。谷主的脾氣這裡無人不知,他病的時候誰也不肯見。那一陣子谷裡傳出他病危的消息,原定給他治的幾個病人紛紛轉給了別的大夫,這下可急壞了一個人。」

    荷衣道:「急壞了誰?」

    孫福小聲道:「姑娘可知咱們谷裡還有一個有名的大夫叫『妙手觀音』吳悠?」

    荷衣道:「沒聽說過。」

    孫福道:「說起這位吳大夫,她可是咱們這裡第一美人,出身名宦,非但醫術一流,更精琴棋書畫。只因父親在朝裡出了事,這才改行學醫,沒入谷以前就在她的家鄉小有名氣。聽說谷主出的考卷迄今為止,只有她一個人考得最好。要說這位吳大夫的性情,那最是溫柔和氣,體貼入微,在這裡最得人緣。人人都說,她和谷主是天生的一對兒。據說谷主平時說話,總是冷言冷語,唯獨對這位吳姑娘,倒是十分客氣。他治徒最嚴,對他們常有苛詞,唯獨對這位吳姑娘,很少說厲害的話。可是這一回他大病,卻拒不見任何人,連吳大夫也被攔在門外。結果,一個在屋裡病得要死,一個在門外擔心得要死,沒幾天,可憐見的,吳大夫就面黃肌瘦了起來。再過幾天,她也跟著病了。」

    荷衣聽得津津有味,道:「後來呢?」

    孫福道:「後來?什麼後來?後來谷主病好,吳大夫的病自然也就好了。他們倆個還是客客氣氣的。只可惜吳姑娘的心思谷主始終不明白,倒白白地耽誤了她。」

    荷衣道:「說到你們谷主,我倒有個疑問,你聽沒聽說,他的父親是誰?」

    孫福笑了起來,道:「姑娘是第一次來雲夢谷麼?」

    荷衣道:「是啊。我的問題很奇怪麼?」

    孫福道:「不奇怪。不過這裡的人都說谷主的父親是天山冰王。」他說這話時樣子顯得很隨便,好像這是一個常識。荷衣卻驚呆了。

    「為什麼?」

    「因為大小姐出走的前幾天,這世上最有名的兩大劍客曾在飛鳶谷裡比劍。結果是天山冰王贏了。人們都說,大小姐就是跟他跑了。」

    荷衣道:「你有什麼證據麼?」

    孫福道:「沒什麼證據,唯一的證據就是大小姐失蹤的前前後後那一段時間裡,我們這裡只有這一件事情比較不尋常。」

    荷衣道:「你是說,如果有兩件事情不尋常,且發生在同一個地方,這兩件事情就一定有關係?」

    孫福道:「道理講起來雖有些古怪,但大家都這麼想。」

    荷衣道:「你見過冰王?」

    孫福道:「這是二十幾年前的事情了,冰王的輕功劍術天下第一,人家來無影,去無蹤,能夠到場觀戰的,也只有三位武林名宿,總之見過他的人少之又少。在這谷裡是一個也沒有。」

    「難道冰王不吃飯,不睡覺?如果吃飯,就一定會有人在酒樓上見過他。如果睡覺,就一定要住客棧。」

    「這倒不假。問題是咱們這裡一年四季來的都是陌生人,講的都是外鄉話,誰也不曾見過冰王,就算他是坐在你面前吃麵條你也不認得是他。」

    荷衣歎了一口氣,道:「和冰王比劍的人是誰?觀戰的三個人又是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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