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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二章 文 / 施定柔

    荷衣展眼望去,迷漫夜霧中,墓地一直延申到遠方。裡面似乎立著數不清的墳頭和墓碑。幽幽鱗火,無聲閃動,越發襯著四周靜得可怕。

    墓地顯然已修建了很多年。青石板的地面上有不少裂紋,雜草就從裂縫中長了出來。墓容無風駛到第二排的第二個墓旁就停了下來。

    荷衣拿起鏟子,道:「你要我挖的,就是這個墓?」

    慕容無風點點頭。

    雲開月出,一縷明亮的月光照在墓碑上。他冷漠的臉上忽然有了一種奇怪的表情。墓碑上的小字看不清,但有幾個大字特別突出,卻是「慕容慧」三個字。

    楚荷衣已經在鏟第一塊土,忽然停了下來,問道:「慕容慧是誰?」

    慕容無風的眼中突然露出痛苦之色,緊握輪椅的雙手青筋暴現。他似乎在努力控制自己的情緒,過了很久,才平靜下來,道:「她是誰不關你的事。你只要挖開她的墓就行了。」

    楚荷衣道:「你們都姓慕容,慕容又不是個常見的姓,她當然和你有關係。難道她是你的姐姐?」

    慕容無風道:「你的話是不是有點太多了?」

    楚荷衣道:「你可知道對於死人來說,我現在其實並不是在挖墓,而是在敲門。」

    「敲門?」

    「墓就是死人的宅子,挖墓就是敲門。敲門的人至少應該問一下主人的名字吧。」

    慕容無風沉吟良久,終於道:「慕容慧是我的母親。」

    楚荷衣點點頭,突然一鏟一鏟賣力地挖了起來。

    慕容無風看著她,道:「你剛才好像不願意挖的,現在為什麼又挖得那麼起勁?」

    荷衣道:「我忽想起來你已雇了我。我的口袋裡還有你的六千兩銀子。做生意的人,第一件重要的事情就是不能讓主顧不滿意。」

    慕容無風道:「說得好。我希望你經常想到這一點。」他慢慢地接著又道:「不過,我付你六千兩銀子,當然不是只為了叫你挖一個墓。」

    「當然。錢要是都這麼好賺那就好了。」

    「我母親在生我的時候難產而亡,我其實並沒有見過她。」他忽然說道。

    「所以你叫我打開她的墓,只為了想看看她。」

    「這中間當然還有更複雜的情況。」

    「再沒有比和母親同一個姓更讓人覺得複雜的了。」荷衣冷冷地道。

    慕容無風的臉色變了變,道:「你說得對。我的確不知道誰是我的父親。非旦我不知道,我周圍的人也不知道。」

    荷衣道:「因此你要我替你調查這件事。」

    他點了點頭:「我這個人喜歡清楚,不喜歡糊塗。」

    荷衣道:「可是這些事都是發生在你出生之前。對你而言,他們就等於根本不存在,等於根本沒有發生過。」

    「人對於和自己不相關的事情,總是想得比較開。」他冷冷地道。

    荷衣苦笑道:「有些事情知道得越多越痛苦,還不如不知道的好。」

    慕容無風的手指緊握,指甲都似已深深嵌入掌中:「我只想知道真相,無論什麼樣子的真相我都想知道,而且一定要知道。」

    荷衣看著他的呼吸突然急促了起來,只怕他情緒激動,又要發病,忙道:「我已經挖到了棺材的蓋子。馬上就可以打開了。」

    「啵」的一聲,棺材的蓋子已被打開。荷衣燃起了蠟燭,慕容無風的臉也已因緊張變得更加蒼白。

    棺材裡的屍首雖還罩著衣物,卻早已腐爛乾淨。只剩下一具完整的骨骸。唯有頭骨的那一部分連著一大卷長髮,挽髻的金釵散落在一旁,這骨骸肯定是個女人。

    死人的模樣,當然談不上好看,而且還有些猙獰。荷衣看了一眼就實在不肯再看第二眼了。慕容無風卻望著屍首怔怔出神。

    荷衣看著他發呆的樣子,怕他傷心過度,忍不住安慰道:「不管一個人生前是多麼可愛,死了之後的樣子都十分可怕。如果我是你,我就決不讓這種印象進入我的腦子。」

    慕容無風抬起頭,看著她,緩緩地道:「我不是你。你也不是我。」

    荷衣道:「所以我看見你這樣子,一點也不奇怪。」

    慕容無風道:「我是什麼樣子?」

    荷衣道:「無動於衷的樣子。如果她是我媽媽,我就會跳下去抱著她大哭一場。」

    慕容無風忽然道:「你現在就可以把棺材的蓋子蓋上,再照原樣子埋掉。」

    「你已看完了?」

    「這個人不是我的母親。」

    「你怎麼知道?你怎麼看得出?」

    「我母親擅長丹青,我屋裡有好幾張她的自畫像。如果她畫得很像自己,她去世之後的骨骸就不該是這樣的。」

    「你難道只看看骨骸就知道這個人生前的長相?」

    慕容無風道:「你莫忘了我是個大夫,死人見得多了。各種死人的骨頭我都曾仔細摸過。」

    楚荷衣只聽得脊背發涼,道:「那麼你平時看人的時候,究竟是看的人還是看的他的骨頭?」

    「一個人在一種行業裡幹得久了,看人的樣子總會有些不同。」

    「難道你真的是個神醫?」

    「這世上根本不可能有神醫。我最多可以算是一個運氣比較好的大夫而已。」話說著的時候楚荷衣已經把墳墓恢愎成了原來的樣子。

    兩個人又默默地往回走。走到剛才那個山坡下。慕容無風支起枴杖,道:「你先回去。我自己可以一個人慢慢地走回去。」

    他好像不願意別人看見他走路的樣子,更怕麻煩別人。

    楚荷衣遲疑著道:「我先把你的輪椅送過去?」

    慕容無風道:「多謝。」

    荷衣把椅子放下來正要走,忽聽空中有暗器破空之聲!

    她的身子「倏」地彈出三丈,在半空中已抽出了劍。「咯」的一聲,暗器擊在劍鋒上,爆出一串火花!

    還沒來得及多想,一個黑衣人的劍已經到了面前。若不是荷衣的劍剛剛趕到,黑衣人的劍只怕早已洞穿了慕容無風的咽喉。

    黑衣人一擊不中,身子平平的滑了出去,扭身一刺,劍鋒已指向荷衣的心臟。沒人可以想到他的身子可以扭成這麼低的角度,也沒人想得到他那一劍刺出的方位,其乎是一種不可避免的方位。

    荷衣的整個身子似乎正往那劍尖上撲去。眼見劍鋒已觸到她的胸口,她的劍突然脫手,突然朝著黑衣人的咽喉飛去。黑衣人只好回劍自護,而荷衣的身子卻好像劍穗般跟著劍飛了過去,手已霎間抓住了飛出去的劍,突然凌空一卷,身子倒懸著衝了下來!

    她這一招的變化和速度也沒有人可以想像得出。黑衣人在地上連滾了三圈,才逃開了她這一致命的一擊。肩上卻已經中了一劍。等到荷衣的劍一團光影般地追上來的時候他已飛身一縱,消失在夜色之中。

    荷衣回過頭來,看著慕容無風,道:「你沒事罷?」

    他搖搖頭,手一直扶著廊上的欄杆,道:「你為什麼不追上去?」

    「我怎麼知道只來了一個人?我若追上去,你怎麼辦?」

    「他是來找我的?」慕容無風問道。

    「不是找你,難道是找我?」

    「你是跑江湖的,我又不是。」

    「你是不是還要自己堅持慢慢地走回去?」

    「是。」

    「你難道不怕那個黑衣人邀了同伴再返回來?」

    「我不怕。他若想殺我,就讓他殺好了。」

    荷衣冷笑,道:「你這人武功一點不會,脾氣倒挺硬。你若死了,我們之間的生意怎麼辦?難道不了了之?」

    慕容無風道:「這世上除了我之外不會再有人對我的生世感興趣。所以我一死,你的任務就自動取消,剩下的錢你一分都拿不到。」

    「按你這麼講,為了掙到所有的錢,在我沒有完成任務之前,你好像不能死。」

    「不能。」

    「所以現在我只好留在這裡陪著你,做你的保鏢?」

    「這是你自己提出來的,我當然不會反對。」

    荷衣的臉都氣白了,道:「你剛才爬了半天,才爬了一級,這台階一共有三十幾級,你就算是好不易爬到了山頂,還有三十幾級下坡,又深又徒,比上坡可要難得多了。」

    「我既然能上,當然能下。」

    「你是谷主,為什麼不叫人把這山坡剷平,好讓你以後走路方便些?」

    「這山坡本就是我外公叫人故意堆起來的。這裡原先本是一大片平地。」

    「堆起來的?為什麼?」

    「因為他不想讓我獨自來這裡。我每次來掃墓,都得有人陪著我,抬我過去。」

    「他大約知道你早晚是要來挖這個墓的。」

    「哼。」

    「那你就慢慢爬罷。我餓了,我可要吃東西了。」荷衣找了個台階仰天半躺了下來。從懷裡掏出上個燒餅,啃了一口,又從腰下解下一個裝水的皮囊,拔開塞子,喝了一口水。

    慕容無風又上了一級台階,道:「你如果真的累了,可以先走。我並沒有要你非陪著我不可。」

    荷衣道:「你都不累,我怎麼會覺得累?難道我的身體比你的還差些?」

    慕容無風想了想,又道:「無論如何我都得謝謝你剛才救了我的命。我欠你一個人情,以後你隨時來要,我都會還給你。」

    荷衣道:「用不著。我沒有故意想到要救你。你是我的主顧,我是救我的錢。」

    慕容無風道:「你難道一直很缺錢?」

    荷衣道:「我一直都在鬧窮。來這裡的時候身上只剩下了二兩銀子。如果這筆生意沒談成,我只怕要討飯回去了。」

    慕容無風道:「討飯的滋味一定不大好受。」

    荷衣道:「我在丐幫裡混過幾年,曾經嘗過討飯的滋味。」

    慕容無風道:「你既然是『獨行鏢』,劍術又這麼好,多少總有些鏢行的生意可做罷?」

    荷衣道:「只因為我是個女人,看上去又不凶。沒有什麼人相信我會毫無閃失地把鏢送到。到目前為止我主要的生意是替別人押送棺材回原籍歸葬。」一想到這裡,她自己忍不住笑了起來。

    慕容無風道:「這種生意想必很有市場。」

    荷衣笑得更加厲害,簡直快把眼淚都笑出來了。

    慕容無風道:「你笑什麼?」

    荷衣笑著道:「我突然覺得你這個人講話很有趣,簡直有趣極了。」她又咯咯地笑了起來,笑得連腰都直不起來了。

    慕容無風卻一點笑容也沒有,又開始往上爬。

    荷衣喝了一口水,咬了一口燒餅,又道:「後來我想,看來做生意還得有些名頭才行。沒有名頭,就等於沒有招牌。所以我就去了飛魚塘。」

    慕容無風道:「難道你以前從來沒有和別人交手過?」

    荷衣道:「只打過幾個想欺侮我的毛頭小賊。」

    慕容無風道:「你第一次比劍就去找劉鯤?」

    荷衣道:「我雖去找了他,他卻不肯跟我比劍。說讓他的徒弟先會一會我。」

    慕容無風道:「『快劍』秦飛?」

    荷衣點了點頭,道:「我去找了秦飛,不料他也不肯和我比劍,說讓他的小師弟先會一會我。我一打聽,小師弟叫趙青,入門才剛剛五個月。」

    慕容無風道:「你贏了趙青。」

    荷衣道:「然後我贏了秦飛,令整個飛魚塘的人都覺得很丟面子。劉鯤這才約了我到觀魚島去比劍。那一天飛魚塘裡的人幾乎全都去了,觀戰的有幾百人。」

    慕容無風道:「而你卻在眾目睽睽之下贏了他?」

    荷衣道:「我非旦贏了,還不小心傷了他的手筋。他的右手現在已經廢了。」

    慕容無風道:「什麼叫做『不小心』?」

    荷衣道:「就是失手的意思。我原不想傷人的。但他的劍太狠。我如果不傷他,他就要殺了我。因為他如果不使出殺著,我就不會輸。」

    慕容無風道:「你想必名聲立時大振。」

    荷衣笑了笑,道:「我簡直想不到一個人可以這麼快出名。第三天我就接到了雲夢谷趙總管的飛鴿傳書,邀我到神農鎮來談生意。」

    慕容無風道:「劉鯤因此就把他的佩劍贈給了你?」

    荷衣道:「他非旦贈給了我劍,還一口咬定我是天山冰王的傳人。還說他在比劍的前幾天,一直犯著風濕。」

    慕容無風笑了,道:「他實在丟不起這個面子。」

    荷衣道:「最糟糕的是,他還告訴我,他已替我約好另一場比劍。時間在下個月的初三,地點在峨嵋山頂。對手是峨嵋派的賀回。」

    慕容無風歎了聲,道:「他實在是個聰明人。賀回是峨嵋派青年弟子中最傑出的一個。據說身經五十餘戰,從未敗過。」

    荷衣道:「我根本不認識賀回,也不想去送死。所以我就說,我不去。我只是個做生意的,有一點點小名頭就夠了。」

    慕容無風道:「那他豈不是很失望?」

    荷衣苦笑道:「他一點都不失望。因為我沒過多久就接到了賀回的快馬飛函,請我到峨嵋賞月。他的信寫得客氣得很,我簡直沒法拒絕。好在我今天下午已經給他回了信,說我現在受神醫慕容所雇,百事纏身,近一年之內都不會有空。呵呵呵。」

    慕容無風道:「我認識賀回,此君嗜劍如命,已很久沒有碰到對手。說不定他接到你的信後,會立即買舟東下,親自到雲夢谷來約你比試。」

    荷衣的臉一下子就白了,道:「那我該怎麼辦?」

    慕容無風道:「我不是你,我怎麼知道你該怎麼辦?」

    荷衣道:「這世上再沒有比整天和人比劍更讓我心煩的事情了。勝了一場還會有下一場,直到你輸了或死掉為止。」

    慕容無風道:「你明白了這一點就好。」

    荷衣道:「所以我決定明天再寫一封信,告訴他不要來找我,我認輸了。」

    慕容無風道:「你最好莫要這樣寫。」

    「為什麼?」

    「他會認為你看不起他,只怕來得更快。」

    「那我應該怎麼辦?」

    「我不是你,我怎麼知道?」

    「你難道就不能替我想出個法子來?」

    「想法子也是你自己的事,為什麼要我來替你想?」他居然這麼說。荷衣氣得直翻白眼。

    夜霧中,月光輕灑大地,四處一面迷濛。寒氣卻漸漸上來了。慕容無風居然就這麼慢吞吞地爬到了山頂,又慢吞吞地爬了下來。等到終於坐到椅子上的時候他已是汗濕重衫,累得似乎連話也懶得說了。兩個人就這麼默默地走回各自的屋子。荷衣帶著一腦子的迷團一直折騰到天亮方才睡去。

    清晨的風中依然含著荷葉和水草的香味。湖上卻迷漫著濃霧。

    濃霧中,一切都彷彿是潤濕的。露水正沿著樹尖滴落。

    荷衣信手推開房門,發現郭漆園正在走廊上等著她。

    郭漆園的臉上永遠帶著微笑,他說話時的樣子總是慇勤得讓人喜歡。據說這位總管是談生意的老手。喜歡帶客人上館子,一邊喝酒一邊談著市場的行情和價格。他總是能趕在別人半醉之前把生意談妥。在熱氣騰騰的湯菜之中,他嫻熟地應付著每個客人,絕不冷落其中的任何一位。因為他的眼睛永遠盯著下一筆生意和下一個可能性。酒足飯飽之後,每一個客人的感覺都是賓主盡歡,剛剛談妥的交易也是合理公道,兩不吃虧。郭總管還有另外一個本事,就是無論是誰,只要他見過一面,就永遠不會忘記。無論隔多久,他任何時候碰見你,都能叫出你的名字。拍著你的肩,噓寒問暖,稱兄道弟。儘管這個時候你可能已經完全忘記了他是誰。

    荷衣笑著向他問好。

    郭漆園道:「姑娘昨夜休息得可還算滿意?」

    荷衣道:「滿意。如果郭總管是來向我要房錢的,我現在已經付得起了。」

    郭漆園笑了起來,道:「豈敢豈敢。姑娘現在是谷主的客人,我原本是想派幾個丫環侍候姑娘的,只是谷主一向獨居慣了,院裡不允許他人出入。只好讓姑娘受委屈了。」

    荷衣道:「谷主今天可好?」

    漆園搖了搖頭,歎了一聲道:「不大好。他昨夜好像是受了些風寒,今早又是濃霧天氣,他的風痺之症一定又犯了。」

    荷衣地道:「風痺?」

    郭漆園苦笑道:「姑娘有所不知,谷主是這裡最好的大夫,卻是最糟糕的病人。他對自己的病慨不關心。既不肯認真吃藥,也不肯多休息。平日總比最忙的大夫還要忙十倍。」

    荷衣道:「他諸事不便,身體又弱,為什麼身邊連個侍候的人都沒有?」

    郭漆園歎道:「谷主生性要強,從小就不喜歡別人多管他的事情。誰要是在這一點惹怒了他,他的脾氣可就壞得很。他的心臟也不大好,勞累或激動過度都會發病,我們誰也不敢惹他發火。」

    荷衣道:「他發病的時候是不是呼吸困難,胸口絞痛,渾身無力?」

    郭漆園眼睛盯著她,臉色變了,道:「你怎麼知道?難道他昨天夜裡發過病?」

    荷衣搖搖頭:「沒有。我不過是以前恰好遇見過這種病人。」

    郭漆園鬆了一口氣,道:「那就好,那就好。」

    荷衣道:「他一人獨居,終究很危險。」

    郭漆園歎道:「這麼多年來這件事一直都是我們幾個總管的心病。我們只能在他的屋子裡到處安裝了繩鈴,以防意外。但他執意不許任何入住竹梧院。老實說,谷主竟然允許姑娘住進聽濤水榭,我們聽了這個消息都有些詫異。」

    荷衣道:「總管難道忘了我到這裡是原是為了一樁生意?」

    郭漆園道:「所以姑娘至少現在暫時是雲夢谷的人了。你看,我說了這麼半天,連正事都忘了。谷主現在已經瞧病人去了。他吩咐我轉告姑娘,神農鎮裡有不少掌故,姑娘如果感興趣,不妨去找個人打聽打聽。他還說姑娘身上這把劍太顯眼,谷外江湖上的朋友見了不免好奇。姑娘還是莫要把劍帶在身上為好。」

    荷衣笑了,笑著道:「能不能請郭總管也轉告我的兩句話?」

    郭漆園道:「當然,請說。」

    「第一,我的腦子長在我的頭上,沒長在他的頭上。第二,劍我是要帶上的。劍梢卻可以換一柄。」

    郭漆園也笑了起來,道:「我現在已明白為何谷主挑中了你。這世上在他面前還有自己主意的人不多。女人就更少了。」

    *******

    十月的陽光懶洋洋地灑在人的頭上。還只是清晨,小鎮已經忙碌開了。所有的門面都已開張,五花八門的陳設令人眼花繚亂。街上的小販充滿毅力地追逐著每一個行人,口乾舌躁地兜售著手中的什物。人們傳說神農鎮的小販個個都是富翁。因為他們相信,只要不停地勸說,不放棄每一個機會,錢早晚都會賺到。比如,如果你被一個小販纏上,他會一路跟著你,為了賣掉一包十五文錢的茶葉,他可以陪你翻過一整座山,甚至免費做你的嚮導。一路上你若只聽他說話,就會相信他手中的茶葉根本不是茶葉,是包治百病的神葉。止渴解乏只是副效之一。你當然還可以和他討價還價,他正巴望著你走這一步。因為他們堅信,凡是願意討價還價的人,都是老老實實,誠心想買東西的人。十五文的茶葉有時候以十二文成交,碰到慳吝心狠的主顧,五文錢也賣了。

    荷衣才在青石板的馬路上走了一會兒,已經買了十五包茶葉。她買東西的情形是這樣的。只要看見一個小販向她走過來,拿出一包茶葉,她就先把銅錢遞過去,說:「這包茶葉我買了。」

    小販往往一愣,道:「是麼?十五文一包。」

    她就這麼在大街上買了十五包茶葉後,雖然還有小販遠遠地看她,卻不好意思走上來了。

    她這才終於擺脫了他們,走到一個劍器鋪子裡。

    鋪子的老闆是個精瘦的中年人,臉長得有些失去了比例。鋪子的四壁都懸著各種款式的劍。

    老闆一看見她進來就熱情地打著招呼:「姑娘莫不是來買劍的?」

    荷衣點了點頭。

    老闆看著她腰中的劍,笑了笑道:「姑娘腰上的劍已經夠好的,莫非是嫌它太重,不合手?」

    荷衣道:「你認得這劍?」

    老闆道:「我若連魚鱗紫金劍都不認得,還開這個劍鋪做什麼?這是當年公冶大師的傳人魯隱泉所制,劍重七斤二兩。據說劍成之時曾祭以七歲男童之血。所以劍色發紫,那是人血濺在鐵上的顏色。」

    荷衣道:「說得好。我雖知這是名劍,但關於它的來歷還是第一次聽說。」

    老闆道:「姑娘莫不是一劍大敗飛魚塘的楚荷衣楚姑娘?」

    荷衣苦笑道:「連你也認得我?」

    老闆道:「此劍來歷不凡,姑娘戰前易劍,豈非不智?」

    荷衣道:「什麼戰前?」

    老闆看著她,好像很驚訝的樣子:「姑娘真會開玩笑。」

    「什麼玩笑?」

    「姑娘和峨嵋派的賀公子約好了,將於十日之後的亥時在神農鎮北的飛鳶谷比劍。這消息已經傳遍武林,姑娘自己怎麼會不知道?」

    荷衣望著他,突然覺得口中好像吞進了一隻蒼蠅,立時間頭大如鬥起來。忍不住道:「你是怎麼知道的?」

    老闆道:「滿街的人都這麼說,我這裡的生意也突然旺了起來。昨天我還押了一寶呢。姑娘莫要生氣,你雖有寶劍在身,我卻買的是賀公子勝。」

    荷衣氣極反笑,道:「有沒有人賭我勝的?」

    老闆想了想,道:「開頭大家都買賀公子勝。今天買姑娘勝的突然多了起來。幾乎已和買賀回勝的一樣多。」

    荷衣道:「如果我不去比劍呢?」

    老闆道:「你不去也算賀公子勝了,我還是賺了。何況姑娘肯定會去的。」

    「為什麼?」

    「江湖傳說姑娘是十五年前中原第一快劍陳蜻蜓陳大俠的弟子。陳蜻蜓的輕功和劍術都是第一流的,當年卻獨敗在峨嵋派掌門人方一鶴的手下。姑娘如果臨陣脫逃,這師門之辱……」

    荷衣忽然喝道:「不要再說了!」她一抬手,擲過去兩錠十兩的銀子,指著牆上一把形式平庸的劍道:「這把劍我買了。」

    老闆見她眉頭緊皺,趕忙把劍取下來交到她手上,道:「這劍只要十兩銀子。」

    荷衣道:「另外十兩銀子是我送給你的。」

    「豈敢豈敢。」

    「老闆最好用它買一罈子酒。一個人堵輸的時候喝一點子酒會想得開一些。」

    **********

    劍依然是魚鱗紫金劍,經過一番修改,從外面卻再也認不出來了。劍柄已被纏上了黑色的粗布條。劍鞘已然換成了樣子最平庸的那種。荷衣走在大街上,已不用再擔心有人認出她來了。

    這時她的身後忽然傳來馬蹄聲,健馬長嘶,一個灰衣人從馬上縱了下來,剛好落在她的身旁。

    「請問可是楚荷衣楚姑娘?」灰衣人一臉風塵,臉上一道長長的傷疤,笑起來的樣子實在是有些可怕。他的腰上懸著一把形式奇特的長劍。

    荷衣道:「你也認得我?」

    灰衣人道:「姑娘在飛魚塘比劍的那天,在下有幸也在一旁觀看。」

    荷衣道:「你是飛魚塘的人?」

    灰衣人點點頭,道:「在下沈彬,是劉寨主的師弟。」

    荷衣冷笑道:「你也是來找我比劍的?」

    沈彬道:「人貴有自知之明,在下豈是姑娘的對手?」

    荷衣道:「莫非是劉寨主又有什麼吩咐?」

    沈彬道:「不敢。不過我師兄今天已經到了神農鎮。」

    「他是來觀戰的?」

    沈彬道:「是,也不全是。師兄實際上是來治病的。自從姑娘斷了他的手筋之後,他吃飯用筷都成了問題。只好來找慕容谷主想想辦法。當然,順便也來一睹姑娘的風彩。姑娘當然知道我師兄以前本是峨嵋派的弟子,賀回是他的師兄。」

    荷衣道:「我怎麼會知道?他從來沒有告訴過我。」

    沈彬笑了笑,道:「無論姑娘知不知道,峨嵋派都丟不起這個面子。」

    荷衣冷冷道:「所以他一定要逼我和賀回比劍?」

    沈彬道:「我們實在是很想知道究竟是姑娘的劍法厲害,還是賀師兄的劍法厲害。」他頓了頓,又道:「不過我來找姑娘卻是為了另外一件事。」

    荷衣道:「什麼事?」

    沈彬道:「我師兄今天找到慕容谷主,求他給他的右手續上筋脈。谷主卻一口回絕了。」

    荷衣道:「慕容無風連斷了一個月的筋脈都能續上?」

    沈彬道:「慕容先生醫術天下第一,曾經成功地給好幾個人續過經脈。不過他的脾氣卻實在是很怪。他不答應的事情,別人一點辦法也沒有。」

    荷衣道:「是不是劉寨主給的診費不夠?」

    沈彬道:「只要治好師兄的手,花多少錢飛魚塘都不會在乎。問題是慕容先生從來不缺錢。雲夢谷的藥暢銷天下。他本是天下最富有的人之一。我聽說他根本不把診費放在眼裡。常常免費給病人動很複雜的手術。以前有個窮鐵匠得了一種怪病,危在旦昔。慕容谷主竟然在他身邊陪了七天七夜,終於治好了他。據說窮鐵匠在養病期間吃了十幾斤從東北長白山下快馬運來的人參。慕容谷主卻連一分錢的診費也沒有要。可是這一回谷主卻怎麼都不肯替我師兄看病,無論出多少錢都不幹。」

    荷衣道:「這和我又有什麼關係?」

    沈彬道:「谷主說,我師兄的手傷在楚姑娘的劍下,而他卻欠楚姑娘一份人情。」

    荷衣道:「我明白了。你們是想叫我向慕容無風求情。」

    沈彬道:「姑娘劍法雖然高超,在江湖上卻勢單力孤。如果姑娘能說服慕容先生,姑娘從此以後就是飛魚塘的朋友。江湖上有任何人想對姑娘不恭,飛魚塘就不會坐視不理。姑娘可知道,在江湖上混飯不能只憑本事,還得憑勢力。」

    荷衣冷笑道:「你可知道貴師兄在和我比劍的時候,下的全是殺著。如果我不回劍自護,現在已經是個死人。死在貴師兄劍下的人本已不少。所以我那一劍刺在他的手上,已經是很客氣的了。」

    沈彬的臉色變了變,道:「姑娘的意思,是不肯為我師兄求情,寧肯與整個飛魚塘的人為敵?」

    荷衣道:「飛魚塘在江湖上也是名門正派。如果因為這件事要與我為敵,我也毫無辦法。」

    沈彬冷笑著道:「姑娘剛出道不久,風頭正健,對江湖上的事情其實並不清楚。所謂『冤家宜解不宜結』,姑娘一個女人家,這樣的脾氣怎麼能在江湖上長期混下去?」

    荷衣道:「幸好這江湖並不姓劉。」

    沈彬雙拳一抱,道:「那麼後會有期。」說罷飛身上馬,疾馳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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