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四章 夢幻縈繞難掙脫 文 / 南湘野叟
諸葛玉堂趕回長安,在憂心如焚中四處查訪,毫無蹤影。
三天以後,傳來消息,頓使諸葛玉堂反憂為喜,原來湘青為「五毒行者」太時手下,擄搶而去,途中逢凶化吉,已為「富貴幫」幫主,「追命俏羅剎」潘七姑所救。
愛孫無恙,諸葛玉堂不敢耽擱藝兒的大事,即日起程,將清心鏡送到「剪雲小築」。
轉眼之間,七年多的歲月,像流水般暗暗消逝,長江後浪前浪,武林新人舊人,龍騰虎驤,狼奔豕突,又有一番尋仇雪恨,除暴安良,血花濺飛,悲壯激烈的大殺伐。
話自然要從藝兒身上說起。
在「剪雲小築」七年多,藝兒沒有下過山。由於清心鏡的幫助,五年之功,三年而成,那就是說:三年以後,藝兒就已紮下修習上乘內功的深厚根基。
這三年之中,藝兒每天除了修習三個時辰的內功,讀兩個時辰的經史以外,整日與「老白」、「秋雪」這一猿一鶴作伴,他們常玩的遊戲是:藝兒騎在「秋雪」背,上,飛入百丈高空,鶴翅一扇,把藝兒自半天摔落,由「老白」接住。或者「老白」奮起全力把藝兒拋得二三十丈高,「秋雪」用長喙咬住。如果一猿一鶴稍有閃失.藝兒必定粉身碎骨。
但是到第四年就不會了。有時「秋雪」等藝兒拋到半空中,故意稍往上飛,藝兒情急之下,會猛然一提丹田之氣,身形拔高,就勢雙手抱住鶴頸。雖然拔高的程度,只不過尺許甚至幾寸,但已是非常了不起的了。
這一年,一微上人開始傳授他武功。
第五年,藝兒與老白尋到一種似藕非藕,似參非參的奇形根莖,一人一猿,分而食之,後來告知一微上人,才知道那是一株成形的何首烏。
第六年……
第七年……
這時,藝兒已是一個俊少年。
第七年年底,「七妙居士」孫寒冰和「九指神偷」侯陵聯袂來訪。孫寒冰年將八旬,看上去只不過雙鬢微星如四十許的人,長眉入鬢,氣度閑雅,若非腰懸長劍。誰也不相信他是名震武林的大俠客。
「武林六強」,功力最高的三位竟在一起聚會,談劍論武,藝兒才不過懂得四五成。
孫寒冰見藝兒侍立一旁,全神貫注著聽他們交談,便向一微上人笑道:「名師必出高徒,令高足用不著到我的年紀,我就不是他的對手了。」
一微上人謙謝道:「居士真是說笑了,『七妙七絕』,豈比等閒,小徒哪裡望得到此?」
侯陵忽然拍手道:「師兄,藝兒的功力到底如何?尚無詳情,今天有寒冰兄這麼一位大法眼在此,何不考他一考?」
一微上人點頭道:「侯師弟此議極是,居士可肯指點指點小徒?」
孫寒冰笑道:「指點不敢說,見識見識老和尚春風化雨之功,卻是固所願也,不敢請耳,不過……」
孫寒冰向侯陵微笑示意。
侯陵接門道:「自然,我也下場。」轉身對藝兒道:「拿你的劍來!」
藝兒早已躍躍欲試,只以未奉師命,不敢造次,聽得侯老俠的吩咐,目視師父請示。
一微上人頷首示許,藝兒拿出劍來,恭恭敬敬捧在手中。
一微上人合十說道:「偏勞兩位大主考,小徒有荒疏不到之處,還請嚴加訓誨。」
孫寒冰笑道:「言重,言重。可是怎麼個印證,倒得研究一下。」
一微上人答道:「老衲只傳授了他五種功夫,『書空筆』、『兜羅手』、『須彌勁』、『龍形九劍』、『大幻步』,這五種功夫,自然以『須彌勁』和『龍形九劍』為根本,居士的『七妙劍』,廣採各家之長,溶舊生新,獨步天下,我想請居士指點『龍形九劍』,侯師弟指點『須彌勁』,兩位看看,可使得?」
孫寒冰和侯陵一口答應。
三人緩步出洞,藝兒捧劍後隨。
洞外天風冷冷,木葉飛舞,猿避鶴靜,孫寒冰衣袂飄飄,在山坪上居中站定,長劍出鞘,如一片寒霜,晶光閃閃,湛如照水。只見他橫劍當胸,拇指扣中指輕彈兩響,錚錚然如龍吟風噦一般。
口中笑道:「賢侄,不必客氣。」
藝兒手中也是一柄松紋古劍,劍尖下指,躬身說道:「弟子伏藝獸藝呈政,請接招。」
說著,舉劍一抖,劍尖閃出三尺直徑,一團銀芒,劍身臨風振蕩,嗡嗡作聲,真個有聲有色。
這一招名為「天半龍吟」,乃是「龍形九劍」的第三式,手攻有守,可虛可實,視敵情變化而定。藝兒因尊長喂招,禮貌上不敢先施狠著,故以此招出手。
孫寒冰微笑道:「你客氣,我出題目的可不能姑息,好好答卷吧!」
語聲甫落,一招「氣彌六合」,刷刷刷不知一招幾劍,看不見人更看不見劍,但見一片銀光飛舞,籠罩方圓數丈,森森寒氣砭入肌膚。
藝兒在吃一驚,不暇思索,捉住光影中一絲空隙,劍尖一舉,身形隨之一衝而起,拔高五丈左右,已脫出孫寒冰的劍尖威力圈外。
侯陵喝彩道:「好一招『潛龍初用』,果然不凡。」
藝兒第一本卷子已圓滿交出,心頭一喜,好勝之念頓生。本來「潛龍初用」,是「龍形九劍」中所謂「三守三攻三變」的守式之一,應該就勢一翻,遠遠飄出,再行遞招。因為想露一手替師門爭光,故而由「潛龍初用」變招為「龍潛於淵」,身形一翻之後,立刻一個倒滾,仍是頭上腳下,手中劍卻從腳上疾如閃電般向孫寒冰當頭刺到。
這一招豈僅神奇莫測,而且毒辣無比。一劍不中,尚有雙足,遇到第一等高手,也可博得個兩敗俱傷。
自然,藝兒如果一擊不中,決不會再用「連環鎖甲腿」去攻孫寒冰。
可是孫寒冰卻識得厲害,並不因藝兒不會用「連環鎖甲腿」而稍存取巧之心,右手一招「鳳鳴高罔」,舉劍由外往裡反格來劍,左手一掌,用五成真力,擊向藝兒下盤。藝兒正好借這一擊之力,飄出一丈餘外。
孫寒冰哪容他有先進招的機會,出掌之時,便已算定藝兒的應付方法,和飄落在地的部位。以故藝兒身形剛落,孫寒冰劍尖已到,咽喉一指,「得寸進尺」,到藝兒往後一縮,腳下已墊步上身,「左右逢源」,刷刷兩劍,分砍藝兒左右肩。
藝兒知道這兩招可虛可實,猛然單足一提,整個身子,滴溜溜轉了五六圈,舞起一片雪影,護住全身,這是「龍形九劍」的第一式「興雲布雨」,乃是以寡敵眾時自保之法。
下一招反守為攻,名為「龍戰於野」,只見藝兒旋轉著的身體,猛然停住,抖手一舞,一拐八劍,分向八方刺去,招式比孫寒冰的「氣彌六合」猶有過之,只是功力稍差,所以不能像孫寒冰那樣快。
噹噹噹一連串的金鐵交鳴,孫寒冰接了他八劍。
到第八劍聲響有異,藝兒手中驟然一輕,收招一看,手中劍只剩下半截!
孫寒冰滿面春風,劍交左手,右手挽著藝兒笑道:「我這個大主考要收你做得意門生啦!」
藝兒心想,劍都只剩下半截,還說什麼,臉上訕訕的,好不羞慚。
他哪知道,孫寒冰的「七妙劍」,向來口與人斗三招,三招不勝,任何罪大惡極的對手,皆可暫時逃得活命,藝兒應考,孫寒冰光是先手進招,就已有四招了。
一微上人這時已和侯陵走了過來,說道:「藝兒,你可知道,剛才孫師叔那一招『得寸進尺』,你已經輸了。如遇上真正敵人,等你身子往後一縮,孫師叔早已出手擲劍,直刺咽喉,要不然怎麼叫『得寸進尺』?」
藝兒這才萬分心服,滿臉惶恐。
侯陵接口道:「也真難為他了,師兄該有獎賞才是。」
孫寒冰道:「我有薄禮,聊示獎許。藝兒的身法和機敏,無懈可擊,火候稍有不利,假以時日,自能精進,只是一柄好劍,卻不可少。我已是去日無多,大概沒有用劍之時,這柄『青霜』,雖不怎麼名貴,倒還不是冒牌貨,送給藝兒,也算物得其主,只是毀了老和尚的松紋劍,卻叫我好生過意不去。」
說罷哈哈大笑,清越嘹亮,聲震山谷。
藝兒大喜過望,也明白了孫寒冰在故意削斷他的劍時,已有轉贈「青霜」之意。
一微上人,十分心感,向孫寒冰合十謝過,轉臉對藝兒道:「還不跪聽你孫師叔的訓誨。」
藝兒雙膝著地,叩下頭去。
孫寒冰避開一旁。解下劍鞘,說道:「『青霜』劍下,不死無無辜人,好自為之!」
藝兒將劍接過,莊容答道:「師叔訓誨,伏藝謹記在心。」
說罷.站了起來,將「青霜」劍捧交一微上人暫時保管,靜等第二位大主考出題:
侯陵出的題目。說難不難,說容易也不容易,只要逃得過侯陵三掌,不管閃避還是用「須彌勁」抵擋,甚至出手反擊。只要吃得住三掌,就算交卷。
藝兒躬身應諾,他對侯陵稱呼未改,仍喚做「侯爺爺」說道:「侯爺爺,你老發掌吧!」
說罷.氣納丹田,收而微發,真氣貫注四肢百骸,運出「須彌勁」,靜等候陵發招。
侯陵輕叫道:「可留神,我要考你了!」
語聲甫畢,右手兔起鶻落,擊出一掌,只聽震天價一聲暴響,「秋雪」一飛沖天,逍霄高唳,「老白」更是抱頭就逃,地下泥土砂石,轟然四射,中間夾著個藝兒,飛得半天老高。
藝兒嚇下一大跳,他可沒有想到侯老俠的掌風厲害到這程度。
片刻間,沙石紛落,藝兒一翻身落在當地,滿頭灰土,可是試著運一運氣,除了眼皮上讓一塊石子擊中,稍感疼痛以外,其他—無異樣。
這下真讓他又驚又喜,「須彌勁」真是護身神功,初試奏效,信心大增,笑嘻喀的說道:「侯爺爺,你老的『天鼓撾』沒把我震傷。」
侯陵說道:「那麼你再試試我的『參差浪』!」
只見他雙臂一伸,立掌齊胸,指尖斜出,成為虛抱之勢,然後雙掌微微向前拍動,藝兒頓覺一陣寒風襲到,竟有些站立不住。
猛然想起,剛才一開口說話,「須彌勁」勢已解,遂又重新運氣施為,果然「參差浪」的掌風,不能動他分毫。
但是,「參差浪」可說根本還未發出。
慢慢的,掌風一陣比一陣緊,藝兒覺得「須彌勁」就像在他身外裹了一個緊韌無比、彈性極強的氣泡,「參差浪」掌風不能直接拂到他身上,只是隔著這層氣泡,感到極大的壓力擠得他不能不一步一步往後退。
他想往左右躲避,誰知「參差浪」綿綿不絕的掌力,分向兩邊延伸,等於築了一道圍牆,衝不出去。
就這樣一步一步逼到崖壁之下,後退無路,而侯陵的「參差浪」仍未發出最後一擊,只是雙手拍動的幅度較大,速度較快而已。
藝兒忽然想到,師父曾說過「須彌勁」的妙用:「剛可摧石,柔可藏針。」柔勁已經試過,剛勁何不也試上一試。
心念一轉,以神役氣,以氣役力,全身勁道,貫注後背,靠一擠,結果,連他自己都不相信起來。
藝兒整個身子已嵌入堅硬萬分的崖壁青石之中。
就這時,兩股陰寒勁急,凌厲如刀的掌風,倏地襲到。藝兒大驚失色,暗怨侯老俠怎不懂「須彌勁」的道理?這裹在外面的一層「氣泡」,內裡貫注他的全部真力,真有絕頂厲害的掌風,只要割開「氣泡」的一個裂口,立刻就會爆炸,神仙也救不了他被炸得粉身碎骨的命運。
情急之下,雙掌齊發。「須彌勁」加「兜羅手」,連他自己都不曉得發出什麼結果?只覺一個身子,似從崖壁中彈了出來,前面撲空,後面一股強勁無比的力量在推,成了一發難收之勢。
猛然間,脖子一緊,勢子收住,這才看出是侯陵一把抓住了他的衣領,放在當地,哈哈大笑。
笑聲中,「七妙居士」孫寒冰,向一微上人拱手說道:「恭喜,恭喜。老和尚蓋世絕藝,有了傳人,也是武林之福。」
侯陵也笑道:「虧得我撤招撤得快,要挨了他的『兜羅手』,考生打試官,有口難言,可不是白吃啞吧虧?」
藝兒這才知道,剛才這下子的力量究有多少,萬分惶恐的問侯陵說道:「藝兒不知輕重,侯爺爺,你老人家……」
侯陵打斷他的話道:「你別解釋,我是要逼出你的『兜羅手』,可沒有想到你竟有這大威力,若是我要跟你硬對一掌,得用七成的力量。行了,孩子,江湖道上有名有姓的朋友,你都可以放心招呼了。不過……」侯陵臉色一正,重重說道:「天外有天,人外有人,越是平常少聽到名兒的人,越要小心對付。記住了!」
藝兒一字一句,深深印在心頭。
孫寒冰和侯陵在山上過了年,藝兒慇勤侍奉,片刻不離。老弟兄們,聚日無多,各個流連不捨,直到上燈,還在「剪雲小築」作客。
這一來便宜了藝兒,侯老俠把「空空手」傳給了他,孫寒冰因「龍形九劍」不弱於「七妙劍」,劍法不必再談,教他獨門暗器「打字鐵蓮子」。一微上人一生行事,十分光明正大,暗器素非所擅,孫寒冰這套「打字鐵蓮子」,正好彌補了藝兒武功上的缺憾。
元宵節後,孫寒冰和侯陵告辭下山,臨行之時,與一微上人訂下中秋之約。孫寒冰不知怎麼,丹風眼中,竟有閃閃生光的淚花。
第二日,天朗氣清。
一微上人等藝兒做完日課,將他喚到「守白軒」中,問道:「如果你武功天下無敵,何以自處?」
藝兒一時摸不著頭腦,不知師父問這活是何用意?
一微歎道:「孽障,孽障!把我平日教導你的話,一點都不放在心上。」
藝兒見師父動氣,一急之下,這才想起,趕忙俯身答道:「師父常說,『道愈高,身愈危』,藝兒不敢忘懷。」
一微上人又問道:「道與身不能兼顧,當怎麼處?」
藝兒想了一下,答道:「寧可危身,不可無道。」
一微上人喝道:「可是心口如一?」
藝兒不慌不忙答道:「藝兒不敢打誑語。」
一微上人點頭微笑,異常慈祥的說道:「我看你也不是那樣的人。你且坐到禪床上來,我助你打通任督二脈!」
藝兒驚喜交集,但知此刻最要緊的是心平氣和,因而靜慮凝神,不敢激動,只是恭恭敬敬叩了一個頭,拜謝師恩。然後站起身來,在禪床上向東方般腿坐下,開始調息。
一微上人緩緩起身,行至石書案前,取過一個白松木盒,揭開盒蓋,拈起一根蒼翠松針,問藝兒道:「助人打過任督二脈,不外以個人真力相借,只是手法並無定格。我用這支松計穿穴,以真氣導引,下達尾閭,上透泥丸,任督兩脈一通,陰陽二氣交會,初時必有意想不到的幻象,你要當心,免得功敗垂成!」
說罷,拍腿坐至藝兒身後,看準他腦後玉枕骨上的「腦戶穴」,拈起松針,逐漸刺了進去。此時真力聚於指尖,虛指上壓,松針即在藝兒體內運行。
初時,藝兒只覺如小蟲子咬了一口,漸覺灼熱一線,由玉枕循天柱、夾脊雙關,至腎關,到了尾閭之前停滯甚久,突然又是一陣脹熱過後,頓感渾身輕快無比。
灼熱一線,由下而上,循原路而歸,至玉枕一關,又復停滯。
這次藝兒有了經驗,知道師父正在回重真力,為他透送泥丸,便用本身真力導接,免得師父過分勞累。
果然,一接一引,事半功倍,稍一感到熱脹以後,立刻陽和之氣恍如風起雲湧般,透達四肢百骸,任是他定力功深,也禁不住喜心翻倒,恨不得站起來,手舞足蹈,歡呼一陣。
只聽一微上人輕喝一字道:「靜!」
藝兒趕快收懾心神,這時灼熱一線已至前面,由泥丸下達神庭、鵲橋、重樓、降宮、黃庭而歸於丹田。然後復循原路而返,一微上人仍從腦戶穴內,收回松針。
大功告成,一微上人消耗十年真力,額上已微微見汗。
但是,藝兒並沒看見,他正閉目調息,將他師父所注入的真力,與本身真力,調和融會,合而為一。
但是,他靜不下心來,因為腦中出現了許多他從未見過的景象。
首先,他看到一位容顏絕世的少婦,那是他的母親。每天在燈前教他認字,他倚偎著他母親,鼻子裡不斷聞到發自他母親身上的香味。
認的字他也記得。
「天地玄黃……」
「養不教,父之過……」
「雲淡風輕近午天……」
「趙錢孫李,周吳鄭王,……祈!」
母親說:「祈,你爹爹姓祈,你也姓祈,明兒別人問人:『你叫什麼名字?』你該說:『我叫祈煥。』」
他仰著臉問:「娘,你呢,你也姓祈?」
母親說:「對羅,我也姓祈。不過我原來可不姓祈,姓沙。嫁了你爹爹才姓祈的。」
他說:「爹爹呢?」
母親眉頭微蹙,他知道又惹她不高興了,心地害怕,但是他不明白,為什麼母親一聽他提起爹爹,便會有這副怕人的神氣?
父親的相貌他已不太記得真切,因為見面的次數太少了。只記得身材很高,很威武,有一次下雪天半夜裡回來,跟母親在燈下對坐著淌眼淚,嚇得他在被裡瑟瑟發抖。
記得最清楚的一次是,過了清明不久,父親回來住了好幾天。隨後來了父親的一個朋友,眼角上有一塊青痣,父親每天陪他喝酒。母親忙著做菜,也沒有功夫教他認字,隨著他的性子,每天玩得好不開心。
後來,母親說要帶他出遠門。父親跟那人騎馬,他跟母親一輛騾車。走了不知道幾天,母親忽然哭個不住,他一問她為什麼哭,母親卻哭得更厲害。
就這時,車帷一掀,那眼角上長青痣的人,緊咬嘴唇,兩眼瞪得極大,一把將他拖了過來,母親不肯,拚命拽住他,那人的手勁極大,膀子都差點給他拉斷,他又疼又怕,放聲大哭。
母親也在哭,一面哭,一面淒厲的減道:「把孩子給我,把孩子給我!」
「把孩子給我,把孩子給我!」
………………
藝兒血脈僨張,五臟如攪,無限的痛,無限的恨!心頭熊熊燃起一團火焰……。
忽然,一陣清涼,心下一驚,母親、父親、眼角上長青痣的人,一齊消失。睜眼一看,不知身在何處?
定一定神,才看出「老白」捧著一盆清水,師父一微上人,正用松蘇清水瀝在他頭上。
他這才記起師父預先囑咐過的警告,好厲害的幻象!
他覺得非常疲憊,但是心裡非常安靜。雜念再也不生,一心一意,坐功養力。
三天以後,方下禪床。試一試「須彌勁」,自覺幾乎長了一倍的功力,感激師恩,無言可喻,俯在一微上人膝前說道:「藝兒不知道怎麼才能報答你老人家!」
一微上人撫著他的頭頂說道:「多行功德,就是報答我了。這一次也真險,你差一點走火入魔!」
藝兒回想經過,不寒而懍。
可是奇怪,幻象應該旋生旋滅,而他現在回想那些「幻象」卻是非常清楚,這是什麼道理?
細想一想,更為奇怪。在未打通任督二脈之前,他只記得八九歲以後的事,黑珠崖、爺爺、姑婆婆、還有湘青。八九歲以前的事,怎麼一點也記不得,娘是誰?爹爹「銀鞭大俠」伏一睿是怎麼個樣子?
他情不自禁的問出一句「傻話」道:「師父,藝兒可是姓伏?」
一微上人雙目一張,問道:「你怎麼知道?」
師父的話奇怪,「你怎麼知道」?不就是說實事其事,只不過瞞著他不讓他知道嗎?
藝兒細想一遍,哭倒在地,鳴嗚咽咽的說道:「師父……你老人家別瞞著藝兒了……慈悲吧!」
一微上人長歎一聲,道:「唉,諸葛玉堂確是高明,他說過任督二脈一通,記憶可復,果不其然。傻孩子,我豈是瞞著你,怕你走火入魔,才故意說有想不到的幻象發生……。」
時當暮春三月。
號稱「天府之國」的成都平原,一片錦蕭,千里沃野,加以風和日暖,故而尋春雅士,絡繹於途,昭覺寺、草堂寺、武侯祠、青羊宮,每一處皆是游屐如雲。
更有幼婦少女,鎮日價悶鎖深閨,當這踏青季節,一年一度的機會,怎肯錯過?也是舒眼春郊,進香佛寺,裙屐翩翩,環玲叮噹,衣香鬃影,更令人流連忘返,心神不已。
艷陽影裡,一匹川中罕見的高頭白馬,循著官道,自新都而來,奔成都而去。
白馬上的少年,身高六尺有奇,劍眉入鬃,長長一條通關鼻樑,配著不厚不薄微成菱形的嘴唇,在馬上如玉樹臨風一般,顯得極其英俊瀟灑。
但是一對星目,湛如秋水,英華內蘊之中,卻有無限憂傷。
來至成都北門將近,只見官道邊上圍著一小群人,似在看什麼熱鬧。
少年怕馬快人多,誤傷行人,稍勒絲韁,白馬立時由疾馳變為小跑。馬上少年向左望去,官道之旁,溪上一道獨木橋,橋上兩牛爭道,相持不下,牛眼瞪得老大,牛頭幾乎相接,大有一觸即發之勢。
兩條牛後,各有一個—卜二三歲的牧童,拉著牛尾巴,臉帳得通紅,想把各人的牛拉開免得兩敗俱傷。
人小力弱,任令那兩個牧童使出吃奶的力氣,兩條蠻牛,絲毫不退。
忽然,其中一條牛發了脾氣,揚起後蹄,猛然踢那牧童。這要一踢上,非傷不可,看熱鬧的行人,都「啊」一聲驚呼出來。
牧童倒也機警,倏然放手,退後一步,一蹄避開,另一蹄又到,這可真避不過了。
就在牛蹄剛要踢上之時,只見一條藍色影子,疾如閃電般,往牧童立身處,一落一起,定睛一看,牧童已在橋後數尺以外,那條藍色身影,正是白馬少年。
行人無不感到迷茫困惑,不知這少年隱身何處?怎會突地出現?
其時,另一條牛已是猛衝過來,踢人的牛,頭一低,直迎而上,牛性最蠻最韌,這要一交上鋒,非腹穿頭破不止。
兩個牧童急得狂喊跳腳,差一點要放聲大哭。
白馬少年,良為不忍,騰身而起,頭下腳下,兩手分握兩條牛的長角,暗運一口真氣,雙手分向左右一推,兩條牛蹬蹬蹬的倒退出去。
行人看得目瞪口呆,一陣噤若寒蟬以後,方始異口同聲,春雷似的暴出一聲:「好!」
少年在空中輕巧地一個鴿子翻身,翩然落地。不道有條牛立腳不住,撲通倒在一片水塘裡,少年正好站在旁邊,大處泥塘,濺得滿頭滿身,狼狽之極。
行人對那少年既佩且敬,好笑而不敢笑,獨有一個人例外,哈哈笑個不停,聲音極其清亮。
白馬少年心下微感不悅,抬頭一看,見那發笑的人,也穿—件淡藍眷衫,朱唇皓齒,面如冠玉,點漆雙瞳,攝魂勾魄白馬少年看得一呆,心想:世上竟有如此俊美的人物,可是第一次見。
正看得忘其所以,忽見那少年手一揚,眼前白花花飛來一物,接住一看,是一塊雪白的絹帕。
再看那少年.已是回身走去。白馬少年心想拿這麼一張雪白全新的絹帕來擦這張一塌糊塗的臉,於心不忍,好在衣服已經髒了,撩起衣襟,胡亂擦了一通。打馬來至成都城內,找了一家澡堂,脫下髒衣,叫堂倌拿去洗淨烘乾,自己痛痛快快洗完澡,叫來飯食,匆匆果腹已罷,也不耽擱,立時跨馬出門而去。
少年所騎的高頭白馬,原是大宛名種,銀面玉蹄,雙耳似箭,一日一夜可奔出一干五百里地去,這時因行人甚多,不能疾馳,四蹄得得,款款而行,馬身穩然不動,怕端一碗水在上面,都不會潑出一點。
不一會,只見淮河之上,架著一座長橋,氣派極是雄偉,行近一著,橋邊豎著一塊石碑,上刻「萬里橋」三字。
少年聽師父講過這橋名的出典,知道蜀漢使臣費褂到東吳去公幹,諸葛武侯送到這座橋邊,說道:「東吳萬里之行,始終此矣。」所以後人稱此橋為「萬里橋」。
少年的師父也教過他詩詞,想到宋詞中有兩句,便輕輕吟道:「萬里橋邊紅藥,年年如為誰生?」不知這「萬里橋」可是指的此處?
少年正在馬上思量,忽然聽到一縷極其清脆,如出谷黃鶯的聲音送到耳邊,說的是:「真想不到,還會吟詩作對呢!」
隨後又是低低一陣匿笑之聲。
少年自問:這是說我嗎。轉眼一看,正是那贈帕之人,便在馬上欠身道:「兄台……啊!」
那俊美少年見他兩眼發直,愕然不解其故,問道:「你怎麼啦?」
原來白馬少年,目光如電,一眼就已看出那俊美少年兩耳垂上,各有小孔,再一想體貌聲音,已經料定她是女扮男裝,不知該叫「兄台」還是「小姐」,因而躊躇。
聽她一問,白馬少年心想,一位小姐,女扮男裝,單身行路,總有她的原因,還是不必叫穿的好。再又想到,這塊絹帕,既是閨閣中物,藏在身邊,大是不妥,便即取在手中,隔馬遞過去說道:「兄台,這是你的絹帕,原物奉還。」
「他」微一變色,冷冷說道:「敢情是你嫌髒,不屑用它?」
白馬少年急急分辯道:「不,不,兄台的話正好說反了,我因這塊雪白的絹帕,過於精美,拿來擦我臉上的泥漿,太過於可惜,因而未用。」
「他」這才回嗔作喜道:「也罷,你要不嫌髒,你就留著用吧!」
白馬少年知道年輕小姐愛犯小性子,何必把她惹惱,便不再推辭,在馬上欠身道:「如此多謝了。小弟尚有一些俗務,趕著要辦,異日有緣再見吧!」
說罷,襠下微一使勁,那匹高頭白馬,狂飆驟發般奔了下去。背後的「他」,高聲叫道:「喂,喂,站住!」
白馬少年將坐騎勒住,圈了回來。
「他」早揚絲鞭,指著他說道:「看你說話文雅,性子倒這麼急!『四海之內皆兄弟』,雖然萍水相逢,難道多說兒句話也不行嗎?」
白馬少林聽他責備得不錯,便躬身道:「是,是,兄台有話請講!」
「他」沉吟了一下,微笑道:「我可以問你的名字嗎?」
白馬少年答道:「小弟叫祈煥藝。」
「他」又問道:「你上哪兒去?」
祈煥藝道:「上川南看個朋友。」
「他」俊目一揚,說道:「我送你一點東西,你要當我是個朋友,可別推辭。」
說著,取出一物,隔馬拋了過來。
祈煥藝接到手中一看,是塊圓形羊脂玉牌,大如荷錢,厚約分許,正面雕著五福捧壽的花紋,反面刻一個「匕」字,製作極其精美。
祈煥藝剛要發問,此牌作何用處?
他已搶先解釋道:「自川南至川東,如果你有什麼為難的事,拿這塊玉牌出來,多少有點用處。你如果想找我,也拿這塊玉牌隨便上哪家客店、鏢行的櫃上一問,我就知道了。」
說到此處,也不作別,逕自催馬往一條岔路而去。人美馬駿,天矯如龍,轉眼間芳縱已杳。
這裡,祈煥藝思前想後,卻有無限說不出的悵惘、傷感、酸楚!
祈煥藝,自然就是祈煥,也是伏藝。祈煥是本名,自必恢復,「藝」字則是為了報答胡勝魁、諸葛玉堂等等尊長救命教養之恩,特意加在本名之後,作為紀念。這樣,不容易改口的幾位長上,仍叫他「藝兒」,也就名實相符了。
從那天一微上人細說他的身世秘密之後,祈煥藝,萬箭拈心搬悲痛,哭求師父,准他下山報仇尋親。一微上人慨然答允,但無論大事辦得如何,限他八月中秋以前,必得回山—行。
祈煥藝這時也不想問師父是何緣故?只是牢牢記住就行。
第二天,將「青霜」名劍、隨身衣服,及一微上人給的幾兩銀子,打成一個包裹,背在身上,拜別師父,出了「剪雲小築」,一猿一鶴,直送到天王廟才灑淚而別。
春寒止厲,山風如剪,剪不斷祈煥藝心頭恩恩怨怨,一團亂絲樣的激動複雜情緒。
三天以後,祈煥藝已出現在開封大相國寺前綢緞楊家客廳裡。
楊守雲夫婦在驚喜交集中,將祈煥藝的家世,盡其所知的和盤托出。
祈煥藝的祖父祈大召,官居一品總兵,先鎮山西大同,後移河南安陽,歿於任上。
祈大召生有兩子,長子祈起鳳,棄武就文,科場不利,抑鬱以歿。祈起鳳據說生而天殘,不能人道,故一死以後,祈家長房即已無人。
祈大召的次子,單名一個麟字。祈麟幼時隨父居住山西大同,因生性好武,結交江湖豪客,十八歲時,突然失蹤。
過了數年,祈大召已經去世,一天,祈麟突然歸家,帶來一個身懷六甲的妻子,未幾生下一個啼聲洪亮的男孩,就是祈煥藝。
祈麟等男孩出世,立即離家而去。此後一年半截才回家一次,住不了兩三天又匆匆而去,因此楊守雲跟祈麟沒有見過幾面。
但是,兩人卻是莫逆之交,因為楊守雲一次遇一惡僧,強行佈施,一言不合,動起手來,楊守雲非惡僧之敵,幸虧祈麟路見不平,輕易把那惡僧的要走了,兩人一見如故,成為知交。
祈煥藝聽到此處,心下異常安慰,暗想:原來爹爹也是俠義道中的英雄。
楊守雲接著往下說道:「以後我與你父親,就成為通家之好,內人與你母親,也常有往來。大概在你七八歲的時候,一天聽說你父親已經回來,我適因事忙,好幾天沒得工夫去看他。
後來是你父親先來看我,臉上的氣色,壞到極點,他告訴我,第二天就要帶你與你母親到遠方去。我問他是什麼地方?你父親只苦笑一下,不肯說明。我留他吃飯,算是餞行。你父親平時的酒量並不好,但那天喝了很多酒,喝到半醉,你父親歎氣說了一句:『自作孽,不可活!』我問他到底有什麼為難之事?說出來,彼此作個計較,你父親無淪如何也不肯說。
第二天一早,我去送行,看見你父親的朋友……」
祈煥藝插口叫道:「眼角上有塊青痣的人!」
楊守雲點點道:「對了,你還記得這個人。後來……大約是半個月後的事,兩個趕車的把式由陝西回來,其中之一透露:說是你父親在潼關上慘死,你母親被擄……。」
祈煥藝顫聲問道:「先父到底是如何慘死?我母親下落如何?那車把式是怎樣說來?」
楊守雲長歎一聲道:「唉,等我得到消息,趕去找那車把式,你道如何?可憐,那車把式只為多言賈禍,利刃插胸,上只一張紙條寫的是:『為信口雌黃者戒!』這一來另一車把式命大,只聽人一提潼關上的慘案,便嚇得雙手亂搖,再也不肯透露隻字!」
這番話只聽得祈煥藝鋼牙緊挫,憤怒已極,暗罵一聲:「好狠毒的惡賊,我祈煥藝走遍海角天涯也要找到你算這筆血帳!」
楊守雲停了一下,又道:「自此以後,我也不敢公然再來過問此事。只是令尊英姿颯爽,實難令人忘懷,幾年來時有江湖豪客見顧,有意無意間談起來,似乎賢侄的血海深仇,可從三個人身上追究一個下落。」
祈煥藝雙目大張,精光流轉,急急問道:「是哪三個人?」
楊守雲屈著手指數道:「一個是浙南三凶的二凶『千手淫魔』徐影,盤踞在溫州一帶;一個是關東獨腳大盜『鐵燕子』高平義,老巢在鐵嶺開原之間;一個是州南敘府滬州的『佛心青獅』杜萊江。此三人皆眼頰間生有青痣,徐影與高平義的聲名,十分不好,杜萊江則是響噹噹的好漢子,故而徐、高二人,尤為可疑。」
這番話罷,祈煥藝撲倒虎軀,向楊守雲拜道:「多蒙楊伯父指點,小侄就此告辭,先奔浙南,後奔關東,查個水落石出。」
楊守雲急忙雙手挽起,遲疑的說道:「賢侄,報仇尋親,此是何等大事,我豈敢阻攔?只是要從長計議才好。那『千手淫魔』所使暗器為黑白兩道一絕,『鐵燕子』不但輕功了得,而且單掌開碑,易如反掌……。」
祈煥藝趕緊答道:「楊老伯但請放心,小侄不敢故意炫技,只是『九指神偷』侯爺爺曾許小侄,凡武林中有外有姓的人,都可以招呼得下。若遇徐、高二人,小侄當心就是。」
楊守雲欣然笑道:「原來侯老前輩,曾有這話,那倒是過慮了。千里長行,我有一匹好腳程送與賢侄。」
說罷,領著祈煥藝來到槽頭,指馬相贈,即是那匹大宛銀駒。另外又贈了五十兩金葉子,作為路次盤纏之用。
這在祈煥藝正是十分需要,素性淳厚樸實,也不虛作推辭,跨馬南下,取道淮泗,迤邐入浙。
未幾,再由浙境沿運河北上,出山海關至鐵嶺開原一帶。
長途跋涉,馬不停蹄,兩月有餘,祈煥藝空手而返,因為「千手淫魔」徐影和「鐵燕子」高平義雖然面有青痣,但都不是他記憶中的仇人。
現在,只剩下一個「佛心青獅」杜萊江了。
楊守雲說過:杜萊江是「響噹噹的好漢子」,他會是殺父辱母,不共戴天的仇人嗎?
祈煥藝出成都萬里橋,一路南下之時,不斷在懷疑這一點。
第二天中午時分,來至滬州。
「天生重慶,鐵鑄滬州」,這滬州踞大江與沱江會合之口,當滇黔北來之沖,山環川帶,形勢之雄,稱川南第一。鄰近自流井、貢井大產鹽區,鹽船雲集,十分富麗,真是民康物阜的好地方。
祈煥藝昂然進城,挑了一家鬧中取靜,兼賣酒菜的「萬源」客棧住下。用罷午飯,取十兩金子叫店小二去換來銀兩,隨手拈了一塊碎銀,賞與店小二。
店小二見他人物俊美,出手豪闊,一副貴公子的氣派,十分巴結。
祈煥藝閒閒問道:「此地可有什麼好玩的地方?」
店小二未言先笑的說道:「有,有,怎麼沒有?五峰、玉蟾離城不遠,風景好極啦,還忠山,是武侯駐兵的地方。山下有個杜園,賽似王宮一樣,每逢三六九,准人進去玩。平常日子,就像你公子爺,跟管園的人說一聲也可以進去。」
祈煥藝借話套話,問道:「這杜園又是什麼所在?」
店小二很起勁的答道:「杜園是杜萊江杜大爺的花園。」
祈煥藝故意作出領悟的神氣道:「哦,可就是人稱『佛心青獅』的杜大爺?」
店小二連連點頭道:「不錯,不錯。」
祈煥藝見他不往下說,只得又套一句道:「想那杜大爺蓋得王宮一樣的花園,只怕是發了橫財,錢的來路有點不明不白吧?」
店小二趕緊搖手道:「公子爺,你老這話可是冤枉好人。杜大爺做的好大買賣,光說鹽船,就有一半是他的。至於說杜大爺的為人,可真是仁義參天,愛朋友,好面子,修橋補路,施衣施藥,這善行也說不盡了。江湖道上的朋友,若有為難,只要找到杜大爺,有求必應,要不然怎麼叫『佛心青獅』呢?」
店小二這一番話,把祈煥藝原來準備公然登門尋仇的打算,暫且推翻,因為杜萊江的口碑既然如此之好,不像為奸作惡的人,造次登門,萬一也像「千手淫魔」徐影和「鐵燕子」高於義一樣,不是真正的仇家,豈不是無故折辱了好人?
當下遣走店小二,祈煥藝默默盤算了一會,決定夜間先去探訪一下,再定行止。
是夜三更過後,滬州西北城外,忠山腳下,出現了一抹輕煙樣的一條黑影,不言可知,這是祈煥藝。
他仍穿著白天所穿的那襲藍衫,摳起衣襟,提在手中,藝高人膽大,全身上下,寸鐵不帶。
腳下施展一微上人獨傳的「大幻步」,凌虛躡地,跨一步如射出一箭,不一會已來至杜園附近。
杜園好大的氣派,一帶二丈四尺高的水磨磚牆,圈起十畝大小的一個花園,牆外望去,崇樓傑閣,畫角飛詹,老樹參天,花香陣陣。黑漆閃亮的大門,已經關上,兩盞碩大無朋,上書「杜」字的絹制燈籠,卻仍是高高挑起,明晃晃的照出大門上—塊白石匾額,刻出三個金字:「五福莊。」
「五福莊」!
祈煥藝好不驚異,此時腦中如電掣般閃過那塊「五福玉牌」,連帶一個亭亭倩影出現在眼前,贈牌的她,與杜萊江是什麼關係?兄妹?父女?
這是個謎!這個謎跟仇人之謎一樣,必須先看清杜萊江的真面目,才能進一步去揭開。
祈煥藝腳下一緊,轉至五福莊東北角燈火稀少之處,提腳一起,如覆平地般上了牆頭,順腳一跨,就到了一棵大樹後面,樹不動,枝不搖,廊下站著個提刀護院的把式,渾然不覺。
祈煥藝四下打量一番,如入無人之境地連翻兩個院子,來至一處燈火甚明的精舍。前院不斷有下人出入,祈煥藝貼瓦平竄,翻到後院,一側一滾,手足鉤住詹下椽子,全身側掛,望裡探看。
屋中佈置極其精美,四壁法書名畫,多寶架上,古玩羅列,廳上沿著兩根合抱大柱,擺著兩溜紫檀大理石面的几椅,中間一張同樣質料的圓桌,團坐著五個人,除了坐在上首,背朝著祈煥藝的那個,看不清面貌以外,其餘四人,都是五十左右的年紀,個個目光炯炯,一望而知皆是江湖上提得起名子的武林高手。
祈煥藝猜想得不錯,這四人,正是「杜園七客」中的四客,「混元掌」郝天浩、「鷹爪韋護」楊元石、「七步奪命」秦斯、「霹靂金剛」龐世同,都是各懷絕藝,三山五嶺知名的人物。
從五人談話的口氣中,祈煥藝聽出背朝自己的那人,正是杜萊江。不一會,楊元石、秦斯、龐世同等三人起身告辭,只有「混元掌」郝天浩了下來,等那三人走遠,悄聲向杜萊江說道:「莊主可知道萬源客棧有高人駐足?」
祈煥藝心下一動,息氣靜聽,那郝天浩接著往下說道:「這人是個極其英俊的少年,騎一匹大宛名馬,腰中長劍,看來也非凡物。姓祈!」
杜萊江「哦」了一聲道:「姓祈?」
郝天浩道:「這少年的資質,不瞞莊主說,小弟闖蕩江湖,還是第一次見到,心想,莊主俠義之名,聞於天下,招羅賢才,不遺餘力,如能將這少年引到五福莊下,豈非一件美事?」
杜萊江點頭道:「說得是,多謝賢弟費心!」
郝元浩又道:「小弟既存此心,第一步先得弄清楚那少年的底細,因而托萬源客棧的劉掌櫃,趁他在前廳用飯時,搜了搜他的行李,在包裹中找出一樣東西,可是莊主所想不到的。」
杜萊江問道:「是什麼?」
郝元浩道:「五福玉牌。」
杜萊江問道:「幾號?」
郝元浩答道:「七號。」
杜萊江道:「那是從小女手裡發出去的。」
郝元浩道:「那自然。玉牌外面裹著一塊全新絹帕,似乎與是頻姑娘的東西。」
杜萊江用笑責的聲音說道:「這孩子!」接著又問:「可是這少年既有玉牌,為何不亮出,來呢?哦,哦,年輕好勝,不願輕易受人之惠,也是有的。」
祈煥藝暗說:這傢伙倒還識得我的用心。(瀟湘子提供圖檔,xieˍhong111OC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