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七章 仁腸遺後患 文 / 南湘野叟
在曙色朦朧中,兩條人影疾奔向紹興城。
李文奇心事重重,別有一番滋味在心頭,他知道,如對她說明此次是趕赴少林,她必然要跟著同行。當著武林濟濟多士,決不能和她同行,所以便藉口要嘗嘗監湖紹興酒,同她在晨雞三遍之時,撲奔紹興府。
下了客店,開了兩個房間,他便藉口養息,趺坐床上,寂然入定。
真怪!不過一夜之間,名震江湖的黑龍姑,頓反常態,柔情似水從頭抹,關懷愛護之色,充溢眉宇。大有虛寒問暖慰檀郎,劇憐儂心愁幾許之慨!
當進食之時,她更是慇勤侍候,充份顯出她並不止只知彎弓躍馬,舞劍掄刀,十足的是一個善主中饋的賢內助。溫柔體貼,使豪氣凌雲的飄零書劍李文奇為之暗暗歎息。
他原想寧甘薄倖,藉故寫一封情詞懇切的書信向她剖心相告不能娶婦的苦衷,而後飄然逸去。
經她一番溫存,倒覺得硬不起心腸,反有「留將悱側存他日,定將纏綿付此人」之感。
特別是她帶著嬌羞半解褻衣,微裸肩背間乃師給她點的守宮砂的時候,黑中一點紅,特別紅艷欲滴。她這一特殊舉動,不但證明了她清白無虛,並且大膽地表示已是他的愛妻,在那個年頭,除了夫婦外,那有少女向男人脫衣裸體的?
心結愁千縷,百練精鋼的飄零書劍,變成了繞指柔。他只有暗歎不是冤家不聚頭,自己想背信塞盟於她,到此地步,不但勢所不能,且亦內疚神明,只有徒呼負負。
他本是一個天馬行空,以天地為衾枕,湖海為漱孟,山嶽為幃幔,從無好逑之想。塵俗的愛苗情焰,早已無介於心,這一下竟被伊人撥動情弦,形成非奏「鳳求凰」曲不可之勢。他想到自己的個性,不適宜有家,且對方有名的難纏,雖是名門俠女,以現在的情形看來,好像夫唱婦隨,萬一事過境遷,對方又回復了傲兀自賞的姑娘脾氣,和自己性情衝突,雙方都是古怪性情,針尖對麥芒,絕無好結果。以期後悔,不如慎於當初,必須懸崖勒馬不可……
他越想越煩,表面上還要強作欣悅,和她談說江湖上的異聞趣事。她笑語如珠,憨語如泉,活像初解人事的黃毛丫頭,使他暗中大為驚異,如不親眼所見,誰也不會相信她就是大名鼎鼎的黑龍姑。
其實,少女心,海底針,最難忖度的。她因為喜得如意郎君,芳心怡悅,便情不自禁的露出兒女本來面目,過度的興奮,連他臉色因事,而變化不定,也未看出呢!
轉瞬天黑,他示意又要入定調息,叫她招呼店小二,不要再敲門瀆擾。其實,便是示意她也自回房去。
她冰雪聰明,一點就透,雖是英男俠女,不拘形跡。經他一說,又想起今日如何這等失態?別被玉郎誤解為放浪形骸,未修女訓吧?再想到以前自己何等高貴自尊,昨夜不懼失手遭辱,雖因禍得福,邂逅個郎,奇恥未雪,何樂之有?立時芳寸怒、愧、恨交並,不由臉紅耳熱,急急低首走出,臨去回眸,忍不住對他嫣然一笑。
少女羞態,最是美人,出自英風豪爽的俠女身上,更是別有風韻,她黑中透紅的臉蛋,被燈光反照,出奇的美,那深情的一笑,更使他心中一蕩。
他急摒去雜念,引氣朝元,趺坐調息,正心與神會間,猛聽院內傳來一聲梟喝也似的狂笑:「好啊!踏破鐵鞋無尋處,得來全不費工夫,黑妞兒,原來在這。咱那小師弟差點為你發瘋啦,發誓要走天涯海角找到你,不然,就要覓死覓活,連累咱們弟兄跑腿,腳板都磨穿了,識相的跟著走吧……」
只聽她一聲嬌叱,似恐驚動個郎,又竭力壓低聲音:「不要命的狗賊,要胡說,滾到外面去,休在這裡驚動別的客人……」
又是一個破沙喉嚨的聲音接口道:「客人個鳥,那個狗種敢烏龜伸頭,大爺把他臉瓢子揪下當尿壺……嘿!嘿!咱們打開天窗說亮話,總算天老爺幫忙,在酒糟城內找到你,乖乖的走吧!」
她似情急,低喝:「狗賊再敢狂吠,姑娘就顧不得驚世骸俗,要在這裡教訓你了!」
一個作鷓茲笑的聲音開了腔:「小丫頭,別同爺們牛皮糖啦!要走容易,只要你懂得交情,便是俺們弟媳婦啦,做伯伯的當然對你客氣,決不碰你一根毫毛兒……」
她怒叱一聲:「住嘴!狗賊是真要找姑娘麻煩,請到城外去吧!」
那破沙咽喉一聲暴喝:「小丫頭!你真要自己不上床,咱們可要請你躺下啦!」那鷓茲笑的聲音冷哼一聲:「老實說吧!你別裝模做樣了,俺們那小師弟那一樣配不上你?你別做夢,以為又有人幫你溜走啦!別說你現在是孤雁兒,便是你那師姐、師妹在這兒,也落得俺們來個師兄弟連襟咧!」
店中已起了一陣騷動,大約一場對話,已驚動了老闆、夥計和客人們,但似乎都不敢開口干涉!
他忍不住放腳舒腰,氣沉丹田,散了功,一躍下地,正要拔鍵開門而出,只聽伊人一聲怒叱:「狗賊欺人太甚,姑娘同你拼了!是好的,滾到外面去,這裡展不了手腳,免傷無辜!」
那梟鳴狂笑又起:「黑妞兒,今夜若不聽話,插翅也難飛!老二!老三!有點邪門兒,看這妞兒神色張惶,哈哈!別是私藏了野漢子吧!」
只聽姑娘嬌叱一聲,似已出手攻擊。他那裡忍耐得住,推門而出。在天井、走廊的吊燈照耀下,看清了眼前形勢……
四方形的天井下,兩邊是走廊,東西兩長排廂房,自己和她住的是正廳上房,中間是丈寬闊的正廳,有桌有椅,原為客人們聚談之所。
這時,伊人正和一瘦長枯乾的內穿緊靠,外罩長衫的漢子動了手,那漢子臉分二色,一邊黃、一邊青,顴骨高聳,眼眶內陷,只有兩太陽穴突起有如雞卵,一看便知是內功極有造詣的。正展開崆峒「十二追魂手」,夾著「三十六路大擒拿」,大有一舉把她生擒之意。
靠天井照壁東西兩邊進口各站著一壯漢:東面的是個大麻子,不高不矮,一身勁裝,腰中隆隆鼓起,大約有軟兵刃和百寶囊之類。一雙火紅眼,直隨兩人身法翻滾著大有隨時出手搶功之意。
西邊那一個,卻是一個矮寸丁,既胖且腫,因為他全身畸形,頭大脖子長,手臂奇短,軀體卻大如肥豬,一臉浮肉,白慘慘的,五官擠在一起,形成五嶽朝天怪相,一雙腫眼睛,好像十年未睡好覺,這時正極力睜著眼,勉強露出一絲細縫,也瞪視著現場,不時響著鼻子,像是害著重傷風,在擤鼻涕水。
最妙的是穿著一件孝子才穿的麻紗長衫,直遮到腳尖,兩神奇短,直短到肘上,露出一雙像在水裡浸透了三天二夜的死屍手掌,又肥又厚,蒼白得竟不見血色,腆著一個像十月懷胎,就要臨盆的大肚子,因為他正雙手交叉,托住小腹,生怕漏出肚腸,又像捧著卵子過河似的,厥壯甚醜!
兩邊的房門緊閉,偏偏有個不要命的店小二想著希奇,剛由兩邊進口照壁後伸出半個腦袋,想偷看一下哩!那肥腫浮屍好像背上長著眼睛,也不見他轉身或回顧,只把右掌五指好像去抓屁股癢似的空一抓,只聽一聲大叫,那店小二如中鬼擊,一個黃狗吃屎,爬在門檻上,磕掉門牙三個,疼得呀呀亂哼,似又怕再挨一記,拚命兩手捧住下巴,兩個膝蓋蛇行,往照壁後縮退回去。
那肥腫浮屍連豬眉都未動一下,毫不在意的仍是瞪著現場。
文奇一看便知這肥腫浮屍身有外門毒手,不是螳螂爪,便是蟾蜍手,那小二哥被他虛空一抓,相隔丈許便應聲倒地,如只受一點掌風還好,如被抓實,當場就會毒發身死,不由心中大怒。
這時,兩人鬥得正急,姑娘用的是崑崙六陰手,按九空、走八卦,轉正行,果然神妙無方,威力不小,掌起冷風生,寒氣砭人肌膚,如是普通人,略沾點掌風,便會唇青面白,兩腿篩糠,牙齒捉對兒廝打,或當場閉氣。
花臉賊招式毒辣,深得崆峒真傳,循環十二式,源源相生,綿綿不已,擒拿手法也有八分火候,姑娘似知利害,一味蹈隙游鬥,居然在四丈許的地方應付自如,一時不分勝負。
他心想:剛才聽的話透著古怪,其中必大有文章,好得伊人並未露敗象,不用自己急著出手,不如靜以觀變,且看發展如何,等到伊人遇險,自己再伸手不遲。
這時,不但姑娘已見他現身,連三賊也都看出他不是省油燈,因為行家眼內,不揉沙子,三人雖不能確定他功力究竟有多深淺?至少已看出他是扎手人物,單由他步履從容,微塵不起,輕靈飄逸,神色安詳的樣子看來,如非硬生,以一介書生,文弱秀才,安敢現身出面來看這種熱鬧之理?何況他在掌風籠罩下毫不為意呢?
東、西兩邊的麻臉賊和肥腫浮屍都全神戒備,步步逼近過來,準備隨時出手進攻。
姑娘似大心急,百忙中嬌喊:「文郎,你進去安坐歇息吧!這幾隻豬狗,妹妹馬上能打發回去!」
一聲梟鳴的長笑:「黑妞兒!好大口……」連連緊攻三掌,故意嘴頭討便宜,不說出「口氣」,而只說「口……」這就有歪想頭了。「老二!老三!還不快收拾這酸丁,想不到一塊羊肉卻被酸丁獨吞……」那肥腫浮屍一聲鷓茲笑:「真太便宜了你這酸丁,俺師弟豈不做了空心王八。氣死俺了,你還不快快給俺跪下……」別看他身軀臃腫,腳下賊滑,一個箭步,已到他面前。
文奇恍如未見,背負著手,好像在沉思發楞,聞言笑道:「看你這個三分不像人,七分不像鬼的樣子,要我氣你,早該死啦,你給小生跪下磕頭,還嫌你討厭呢!」
肥腫浮屍大怒,口鼻眼齊動,兩手一揚,便像小孩打架似的抓到,快如閃電,右抓前胸左抓臂,而且大有順手點中「期門」、「膻中」二大穴之勢。
肥腫浮屍眼看得手,抓個正著,正吃吃怪笑:「小酸丁,有你樂子……」猛地一聲「咕咚」,竟撲通跪在地上不起來。
耳聽酸丁笑嘻嘻:「跪著!真聽話,這才真是有樂子咧!」原來,李文奇知對方身具旁門毒手,一個不好,被他沾著身子,雖有獨門罡氣護身,畢竟惹厭,也不屑與這種怪物對敵,利用脫影換形步法,一滑左腳,便到了對方身後,並兩指虛空一幌,便點了肥腫浮屍膝彎內的「環跳」穴,又加點了啞穴,肥腫浮屍一輕敵,剛感到不妙,膝蓋一麻,想喊已遲,便身不由主地跪在地上。
同時,麻臉賊已一聲暴暍,飛身搶攻援救。無如李文奇是何等人,早已轉身連遞三掌,直把勢如瘋虎的麻臉賊逼退丈餘,氣得哇呀呀怪叫。
只見他的眼一翻,滿臉的麻子像粒粒跳動,轉個大旋轉,狂飆怒起,全身筋骨力力山響,兩掌立成黑色,挑山運掌,呼呼劈出兩掌。
李文奇識貨,知道這是崆峒「絕戶鬼手」陰毒無比,掌風奇毒,恐有疏忽,自己不懼,恐誤傷伊人,一聲輕笑,兩個水袖一抖,一摺一疊,腳下幾個滾雲步,兩袖追掌風一抖,便把一股腥氣刺鼻的掌風震退。他得理不讓人,只見他兩袖翻飛,連續打出,響聲如雷,威力奇大,重若千鈞,猛不可當,原來他已把本門太乙神功運滿兩袖抖出,直把麻臉賊逼得只有招架之功,而無還手之力,踉蹌倒退,一直退到天井內,怒吼一聲,拚死負隅頑抗。
這時,黑龍姑似見個郎身手超絕,舉手投足之間,便制住一敵,擊退一敵,芳心中又喜又愛,女人都是好勝的,自負名門俠女,名震江湖,那能示弱,一聲嬌吆,大奮雌威,六陰手連環三絕招,「驚墊春雷」、「蛇女離魂」、「倒轉陰陽」,只聽一聲厲吼,花臉賊左肩挨了一掌,其冷刺骨,全身一凜,脊背直冒冷氣,拚命施展「小鬼叫門」、「判官下筆」、「無常投帖」三招把姑娘攻勢阻住,一聲厲叱:「老二!快使暗青子,亮傢伙!……」
可是,那麻臉賊正哭笑不得,被李文奇戲弄得個昏頭轉向,並不傷他,只運用雙袖氣功四面把他逼在猛烈袖風下,如凍蠅鑽窩,走頭無路,不知跌了多少次觔斗,天井內儘是大麻石砌成的,直跌得他頭破流紅,額腫起青,麻臉變成大花臉,血啊!土啊!汗啊!黏在一起,有幾次竟自己撞到照壁上去,雖聽老大喝道,無奈力不從心呀!
被姑娘瞥見,差點笑出聲來,越發對花臉賊猛攻不已。
這場惡鬥,先後不過一頓飯的時間,可驚動了許多人,加上老闆、夥計們跑到大街上大聲呼救,雖承平已慣,街坊有互助之責,初以為是客人打架,想仗著人多趕進店來相勸,迎頭碰著大開狗竇,哼呀呀叫痛的小二哥都嚇了一跳,停了腳步,再聽小二哥失魂落魄的亂哼:「不得了呀!店內來了強盜……妖……怪,隔著老遠……就……打死人……呀!」他的尊口關不住風,又加以心驚膽戰,嚇得話更說不清了,再加上眼淚鼻涕齊流,鮮血斷牙一色,把大家嚇得作烏龍散,各自腳底抹油,再有人大叫大嚷:「有強盜呀!有妖怪啊!」
立時一陣大亂,膽小的兔子是他的小灰孫,腳底抹油,拚命跑走,這一下,可翻了天,先把裡正驚動,通報官衙,不但衙役大批出動,連值戌官兵也調了百多人來,齊聲發喊,如臨大敵,整個紹興府都鼎沸起來。
還是李文奇耳目靈驚,聽到外面響聲不對,知道大糟,如引出官兵衙役,照了面去,不分皂白,大是麻煩,以後游紹興便不方便了,再說一時分辨不清,反正不是好事,也無心神和這些狗賊多周旋,一聲大喝:「便宜你們這些鼠輩了,還不快滾!」一收兩袖,麻面賊子分出東西南北,那份難受,可由他那滿面沾土和血的麻子都在抖動著出啦,氣喘如牛的一聲大叫:「老大!走吧!賬留著算……」急步上前,把還在跪著的肥腫浮屍挾在脅下,飛身上屋,頭也不回的溜了。
文奇又叫:「雯妹,放他的生吧!」又喝:「醜鬼還不快滾!」
姑娘果然聽話住了手,跳出圈子。
那花面賊已是臉色大變,全身微微抖顫,但仍倔強無比,神色獰惡,如欲搏人而啖。
只見他吐了一口氣,怪笑一聲:「小狗!報上名來,大爺們今夜算栽了,這筆賬非算不可……」
文奇冷笑道:「醜鬼好不識相,憑你們這幾下子,若非本公子手下留情,早已三屍橫地,你連本公子出身手法都不認得,還配叫天喊地麼!快滾!」
黑龍姑銀牙緊咬,嬌叱:「醜鬼真不要臉,還充什麼英雄,如非姑娘存天地好生之德,又在市廛鬧區,還能讓你們活著狗命走嗎?可是要姑娘給你留個記號回去?」
門外喊聲越近,花臉賊一聲獰笑:「好!原來小狗就是天台三個老鬼的門下,等著瞧!」一挫腰,飛身上屋,回頭罵道:「小狗聽著:俺讓你逃出一百里以內去,爺們從此隱姓埋名。小賤人,非以車輪大戰對付你不可!」一晃身,消失茫茫黑夜內。
氣得姑娘咬牙切齒,恨不得追上。被文奇一把拉住,低聲道:「快收拾起身,不能同官家來人照了面去!快!」當先衝入自己房,取掇琴劍,姑娘急忙也回房收拾一下,放了兩錠碎銀作房資,只見兩條人影如比翼雙燕,在屋上一晃不見,僅有門外亂糟糟一陣烏亂而已。
他倆竄房越脊,在一條仄巷內落地,依照她的意思,另找一家客棧住下。李文奇主張連夜出城,因為一男一女,和三個大漢相鬥的事情想必一下子鬨傳甚廣,豈不顯露形跡?恐明天有意外麻煩。
她自然千依百順,兩人專揀僻靜街道走,逕出北門而去。
月明星稀,兩人飛越過城堞,在夜色沉沉中他忍不住問道:「你為何和這種鼠輩客氣相談?不怕辱沒身份麼?」他因為聽到那三個賊人說什麼小師弟熱戀著她,不惜四處追蹤她,心中定不是味兒,且若輩形容猥瑣,出語粗俗,一丘之貉,他們的小師弟也不會是一個什麼好東西,真是又氣又惱又好笑!
她似察覺個郎顏色不豫,語氣中也帶點「西昔」兒,忍不住芳心一甜,因為不論男女,只要一方有了醋意和妒嫉,便是心中已生愛苗的證明,不由啐了一口道:「你別聽他們嚼舌!狗嘴內那會吐出象牙來?說來真氣人哩!妹子此次由隴西入關,在蘭鼻(今之蘭州,在甘肅省)碰到這些豬狗的所謂小師弟,不要臉的歪纏,討厭死了!本來,早已斃之掌下,因那廝打出旗號,乃是王屋老怪的最小一位弟子,你也知道那王屋老怪原是崆峒高手,因爭奪掌門人座位和兩個師兄鬧翻了,那崆峒雙魅動員所有同門和弟子合力圍攻他一人,被他掌劈五門徒,又打了雙魅中老大一掌,他自己也受了傷,終於他突破重圍逃出,後來聽說在王屋山仙跡巖內得了一本什麼「秘魔寶菉」,在石壁中枯坐三年,僅靠石洞中天然泉水過活,後來才傳出泉水眼內竟有仙家服食的石乳靈泉。老怪出洞時,正週三虎一獅兩隻熊群鬥一洪荒怪蟒,竟是不敵,形勢兇惡,令人膽裂,他竟先裂蟒身,再把六隻猛獸劈死,曾震動整個武林,他下山收徒,自創王屋派,含怒覓仇,隻身兩掌入崆峒,雙魅適值有事南行,不在山中,竟被他略顯凶滅,震懾所有崆峒門下,被他威脅利誘,雙管齊下,竟有不少崆峒門下背師投他。以崆峒雙魅那種凶神惡煞,居然心怯,聞訊後雖暴怒如雷,匆匆趕回,仍有忌憚,相約三年內在王屋仙跡巖一決存亡,不久要窩裡反。那廝大約是什麼王屋四鬼中最小的一個,入門不久,未得老怪真傳,出手仍是崆峒家數,只學了老怪幾手絕毒暗器,居然大言不慚,出盡醜態。你想:那王屋老怪自開創宗派以來,正要樹立凶威,仇怨必報,無事還要生事,如傷了他門下,當然要找麻煩。我們雖不怕他,到底惹厭,何況家師現在閉關期中,不值得為了這些豬狗無恥而惹閒氣,就略加懲戒示警後讓他知難而退。不料那廝戇不畏死,賊心可誅,像怨魂一樣緊跟著,什麼卑鄙的手段都用出來了,在漢關時,妹子恨那廝太不成話,將他削去一耳,嚴詞斥責,如他敢再惹厭,立殺無赦!恰巧,大師姐由關外回來,碰個正著,大師姐嫉惡如仇,見狀大怒,便要把那廝立斃掌下,是妹子不該一時心慈,出手解說攔阻,終於讓那廝斷了一臂逃走,聽說那廝回去哭訴乃師,竟用靈藥萬年續斷調石乳靈泉水把他斷臂接好,又傷天害理,割了別人一隻耳朵給他補上,那麼仗著乃師鍾愛,百般無賴,雖正逢老怪另有要事,未被他激動,但已命另外三個孽徒郎剛才那三個豬狗下山助他和妹子為難,妹子忍氣趨避,文哥都知道了,真是惹鬼不得,如再碰著那廝和這些豬狗,非下毒手當場了決不可!」
她一口氣說了這多話,嬌喘細細,愛嬌地看著他,一雙妙目一瞬也不瞬的注視在他面上,因為他正心煩意亂的顯得神色沉重,頻縐劍眉呢!
她慌了,連說:「文奇,你怎麼樣了?可是見怪妹子不曾當機立斷,早絕後患麼?還是打算幫助妹子誅殺這些豬狗出氣?」
他冷笑道:「是了,王屋四鬼?最近聽關內道上傳說有這四個人,他們的鬼名號是陰陽鬼桑吉,便是那兩色鬼臉,同你過招的了。被俺戲弄的正是麻面鬼仇天。胖浮屍便是水腫鬼查益。啊!還有那個姓唐的什麼鬼?忘了!」
她臉一紅,啐了一口道:「都是鬼東西,叫做什麼逍遙鬼唐輝……」
他啊的一聲道:「是了,逍遙即是風流,哼!似乎聽說還是一個小白臉呢……」
她急道:「文奇這些豬東西提他作什麼!那廝雖不像這三個豬狗一樣難看,也是鬼頭鬼腦的人見人憎……」
他笑道:「不難看?自然是很俊的了,見了漂亮的女人,男人大半是要鬼頭鬼腦的。」
她大急,連遙著他的手道:「文奇,你怎麼了,時候還未到三更,我們找個人家借住一夜吧?」
他忽然立定道:「雯妹,實不相瞞,小兄有師命在身,急於起程,無法和你同行,好聚好散,就在這裡分手,各奔前程如何?」他似看出她神色不對,撫然道:「咱們自負奇男俠女,超然脫俗,人生何處不相逢,小兄承蒙錯愛,必不相負,俺也實在不放心你一人在鼠輩環伺下獨行只影,無奈實有要事獨往,待事後一定同你各稟師門恩准後,作一對比翼江湖俠侶,來日方長,後會不遠,說不定俺此次事完還可相邀幾位知交好友助你尋仇呢!如機緣湊巧,朋友們樂於助拳的話,別說中條四凶,便是王屋老怪,何懼之有?你如不放心,先得定一個見面地方,屆時俺一定趕到,再定行止如何?」言罷,握緊她的軟、滑、膩俱全的小手。
只見她眼角晶瑩,淚珠欲轉,柔情萬斛,注視個郎,難捨難分,終於兩滴珍珠落在他的手背上,淒然道:「我知道,文哥信人,決不失盟於一個弱女子,席素雯雖恨不生為男兒身,得待巾櫛,雖死無憾!……」
他急忙攙言道:「雯妹,何出此言?應該歡喜告別才是。」
她破涕為笑道:「妹子聽話。文哥既有師命在身,想必要緊,既不便攜帶妹子同行,必有難言之隱,妹子決不會不近人情,為兒女情懷,累贅你。好吧!文哥,妹子在臨安(今之杭州)靈隱寺附近一位至交姐妹家等你,希望下月月圓之夜,如此良宵,同你泛舟西湖,領略名湖勝景……文哥,豬狗們雖不足慮,盡其在我,萬一有不幸,請你為妹子報仇雪恥,請動身吧!千萬別忘記西湖之約,一定要到啊……」
雖說英雄兒女,鐵石心腸呢?她似感到強敵太多,寸步難行,隨時有意外不幸,有個郎同行還好,自己一人,實在難料,不由有感於懷,柔腸寸斷,又不能在個郎面前示弱,又不能堅持同行,芳心中又悲、又苦,竟淚落如雨,緊貼在他懷內。
他亦大為感動,憤然道:「雯妹!鼠輩何足道?好在此地離臨安不遠,愚兄送你到臨安城後再告別,踐後約如何?」
她拭淚道:「不知何故?文哥!妹子從來不知道什麼叫做情?什麼叫做愛?什麼叫做愁滋味?現在才感到恨不得步步跟著你,永遠不離開,多情自在傷離別,心中忍不住難受啊!」憤然掙脫他的懷抱,揮手道:「文哥!你有要緊事要趕路,請自便吧!相信豬狗們總不敢在人煙輻輳的江南大肆凶威,明目張膽的下手吧!妹子自奔臨安好了!」
一顆流星,刷過半天,掠空飛瀉千里,一閃而逝。附近村莊連接,犬吠相應,果是富饒江南之地,絕非盜賊橫行之所。他俊臉微仰,目送落星消失天際,想起此行任務,少林會期迫急,武林最重信諾,自己身為天台首徒,決不能誤期赴會,不但失信武林,且有玷師門名望,將為參與此次盛會的同道而笑,竟為了中途邂逅一個女人而耽誤師命……
師命,武林信義,女色,三者取其輕重,他終於斷然道:「雯妹,愚兄告罪走啦!希提高警覺,步步設防為要!」一聲長嘯,劃破夜空,他終於掉首不顧,飛身馳走。
不料,他一路上發覺有人跟蹤,且多投來鄙視的眼光。他起初很奇怪,以為鼠輩認錯了人或因自己平時樹敵太多,被探出自己此行行蹤,想半路設伏阻擊,藝高人膽大,一笑置之。
後來,越看越不對,便恨不得動手抓住一個質問一下。無奈一路所看到的江湖道雖一眼便可看出武功高低,別人不過怒視或冷笑而已,師門有戒,對方如非惡跡昭彰,不能隨便傷人,平時是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以打不平乃俠門一般宗旨,決不能因對方不順眼便動手呀!
這天,到了鄂、豫交界的大別山和桐柏山要道,眼看前站便是信陽府,離嵩山不遠了,一算日期,正可如期趕到赴會,心中大快。
大別、桐柏二山橫亙鄂、豫之間,山高林密,形雄勢險,驛道中穿,羊腸一線,嶺下多短松,老干屈曲,根葉蒼秀,夾以老竹深茅,除正午外,人行其中,多不見天日,清寂中有淒涼味,且大雨後多墜石坍崖,常泥濘載途,行徑艱難,低窪處又多荒水污濁的沼澤,人畜如不小心,行經其上忽然下陷,轉瞬為泥包沒,喊救都來不及,所以山居人家甚少,更不宜高牧,不時還有宵小打悶棍之徒出沒。
李文奇只知看山雲出岫,片紈過峽,雖時近黃昏,行處正在山路最險的一段,昏黑如夜,還不以為意。
後覺涼風侵入,烏雲遮空,疾奔如馬,落葉蕭蕭,山雨欲來,即將變天,才大著急,暗忖:以自己日行千里,夜行八百的輕功腳程,本可在一更時分抵達信陽府,想不到剛才還是夕暉斜照萬峰尖,猶如抹了一層黃金。紅霞如血,好像大火燒了半邊天,為何一下子變得這樣快?如近處無山居人家,豈不做了落湯雞?立時一聲長嘯,真氣上提,兩臂平張,展開獨門「排雲馭電」身法,絕塵飛馳。
剛疾行十餘里,眼看一峽中橫,兩邊石壁如削,一斧中開,僅容兩馬一車的大路曲折迴環,形勢時變,好像山窮水盡疑無路,柳暗花明又一村,兩邊石壁上古木參天,棘荊交結,籐蔓繞壁如蛇,厚苔濃結如絮,一片黑黝黝,如非他練有夜眼,如是普通人,簡直伸手不見五指,行不得也哥哥!
最驚人的是各種獸嗥之聲,此伏彼起,時左時右,似前似後,因山壁回音關係,把一個飄零書劍李文奇也弄得心驚眼跳。
他暗笑,自己竟變成一個孤魂野鬼了,是的,在這個時候,除他一人外,相信不會再有第二個人的。
他熟讀地輿之學,知道此地是有名的「九曲羊腸」,必須轉完九個大彎,走完幾里峽道,才重上坦途。眼看已過六個大彎,前面便是「狗牙彎」了。「狗牙」之得名,因路至此處,開洞甚多,兩邊多山澗沼澤,石壁中斷處,卻有數百根天然石筍。高者丈餘,低者尺許,如槍如戟,如立如蹲,犬牙交錯,故名。
黑夜中驟見,猶如屹立著許多夜叉惡鬼,令人心緊。
他正馳過其間,猛聽前面一聲尖銳鬼嘯,窘人心膽,他剛覺有警,嘯聲大作,最驚人的是時遠時近,連兩邊沼澤山澗都有同樣異聲,加上夜風陣陣獸嗥禽嘯之聲,使見多識廣的李文奇也全身汗毛直豎,機倫伶打了個冷戰,暗想世上真正有鬼麼?第一聲鬼叫,還可說是人裝的,這多的異聲,遠近不絕,連深谷沼地都有,除了真鬼飄忽如電,陰氣神迷外,絕無是人之理,便是人,也不會這樣多,更不能躲到深谷沼地中去,如有這多人,盡可恃眾出戰,那有裝鬼叫嚇人之理?想到世上真正有鬼,又想到鬼之為鬼,據傳聞是故則感氣,聚則成形,在這種深山大谷中如有橫死壯年人,凶魂惡丑,得日月精華,陰寒魔氣,更能成為山魈木客,殭屍夜叉之類,絕非人力可敵,不由把這個什麼都不在乎的飄零書劍李文奇有生以來第一次嚇出冷汗。
鬼嘯越急,且隱隱傳來啾啾悲咽之聲,正是傳聞中的倀鬼夜哭,形勢越急,他驚駭之後,反而定了一定神,暗想: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自己即讀詩書,長有權謀,秉師門之訓,浩然正氣,充塞吾身,何懼之有,豈可怪力亂神,自墜正氣,不由心膽大壯,仰天一聲清嘯,響震空山,振曳不絕,果然,聲起丹田,至大至剛,整個嘯聲晃蕩空中,餘音裊裊,把所有的異聲都似遮蓋了。
只見他發目放光,一聲大喝:「何物乃爾?火速滾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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