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世界之眼 第三十八章 營救 文 / 羅伯特·喬丹
珀林試圖挪一下身體,但是他的雙手被綁在身後,能挪動的空間有限。每避開一顆石子,卻總又硌到另外兩顆石子上,他終於歎了口氣放棄,艱難地把掉落的斗篷弄回到身上蓋著。夜晚很冷,地面似乎能把他所有的熱量都吸走。自從落到白斗篷手裡,每一個晚上都是這樣。他們認為囚犯不需要毛毯或者棚子,尤其是危險的暗黑之友。
伊文娜縮著身子緊緊靠在他的背後取暖,因為筋疲力盡而熟睡,他挪來挪去的時候她連哼都沒有哼一聲。太陽已經下山很久了,他被人用繩子綁住脖子牽在馬旁走了一整天,從頭到腳都疼痛難忍,卻無法入睡。
光明之子的隊伍走得不算太快。他們多數的後備馬匹都在靈鄉跟狼的遭遇之中失去了,所以白斗篷無法如他們所願地走得那麼快,因此造成的拖延,又是一件他們怪在艾蒙村人頭上的事。不過,他們排成蜿蜒的兩列,一直穩步前進不論是為了什麼理由,伯哈大人決意要準時到達卡安琅珀林內心一直害怕的是,萬一他摔倒,牽著他繩子的白斗篷是不會停下腳步的,儘管那個叫做伯哈的統領大人下過命令要留著他們活命交給阿曼都的審問者。他的手一直綁著,只有吃飯和方便的時候才會放開,所以他知道,一旦真的摔倒,他無法自救。脖子上的繩子使他的每一步都變得十分重要,腳下的每一塊石頭都可能致命。他繃緊全身每一寸的肌肉,邊走邊緊張地掃視地面。每次他望向伊文娜時,她也在做同樣的事情。兩人目光相對時,她的臉總是緊繃著充滿恐懼。他們都不敢讓自己的雙眼離開地面超過一瞬的時間。
通常,每次白斗篷讓他停下時,他立刻就會像塊被扭干的抹布一樣癱倒在地。但今晚,他思緒紛亂。想起這些天積累下來的恐懼和擔心,他的皮膚直起雞皮疙瘩。只要他一閉上眼睛,眼前就會出現拜亞描述的那些他們到達阿曼都以後將會遭遇到的慘況。
他知道伊文娜還是無法相信拜亞用他那把單調的聲音所說的一切。如果她相信,就算她再累,也不可能睡得著。起初,他自己也不相信拜亞的話。他現在也不想相信,人怎麼可能對自己的同類做出那樣的事情。但是,拜亞的語氣聽起來並不是在威脅他們,他說到烙鐵和鋼鉗,說到以刀揭皮、以針刺肉時,就像是在說喝水。他看起來根本就沒有打算要恐嚇他們,眼睛裡甚至沒有一絲滿足之意。他完全不在乎他們是否被嚇壞了,是否被折磨,是否還活著。每次想到這一點,珀林的臉上就會滲出冷汗。也正是這一點,終於說服他,拜亞說的是真話。
那兩個守衛的斗篷在微弱的月光下隱隱閃著灰色光芒。他看不到他們的臉,但是知道他們正在看守自己,就好像以為他們的手腳被綁成這樣還可以搞鬼似的。之前,天色尚明還可以看見的時候,他能看到他們眼裡的厭惡和皺成一團的臉皮,就好像看守的是滿身惡臭令人嫌惡的邪惡怪獸。所有的白斗篷都這樣看他們。一直都是。光明啊,他們已經認定了我們是暗黑之友,我們怎麼可能說服他們我們不是?他的胃扭曲了一下,令他作嘔。最終,他很可能會為了讓審問者住手而承認任何罪行。
有人來了,是一個拎著提燈的白斗篷。那人停下來跟守衛說話,守衛恭恭敬敬地回答。珀林聽不到他們說什麼,但他認得出那個高瘦的身影。
提燈伸到他的臉前,他被燈光照得瞇起眼睛。拜亞的另一隻手拿著珀林的斧頭,他已經把這件武器據為己有了。至少,珀林從來沒見過他不帶著它。
醒醒。拜亞毫無感情地說道,就好像他認為珀林可以抬著頭睡覺似的。伴隨著他的話,他狠狠地往珀林的肋骨踢了一腳。
珀林咬著牙悶哼了一聲。他的身上已經被拜亞踢得全是瘀傷了。
我說,醒醒。拜亞收起腳又要踢,珀林趕緊回答。
我醒了。你必須回應拜亞的話,否則他會一直折騰你直到你回答為止。
拜亞把提燈放在地上,彎腰檢查他身上的繩子。他粗暴地拉扯他的手腕,強行扭轉他的手臂關節。看過繩結跟他上次檢查的時候一樣牢固後,他拉著綁在他腳踝上的繩子,拖著他走過岩石地面。這個男人雖然看起來瘦古嶙峋顯得弱不禁風,但珀林在他的手裡就像孩子一樣。這是每晚的例行檢查。
拜亞直起身時,珀林看到伊文娜還在睡。醒醒!他大喊,伊文娜!醒醒!嗯?什麼?伊文娜的聲音恐慌卻仍帶著睡意。她抬起頭,在燈光下眨著眼睛。
拜亞對於沒有機會踢醒她沒有露出一點失望。他從來都不會。他只是像對待珀林一樣粗暴地拉扯她的繩子,對她的呻吟置之不理。製造痛楚是那些似乎對他沒有任何影響的事情之一,珀林是唯一一個他真的想盡辦法去傷害的人。雖然珀林自己忘記了,拜亞卻清楚記得他殺死了兩個光明之子。
為什麼暗黑之友可以睡覺,拜亞冷冷說道,而正派人卻得醒著看守他們?第一百次告訴你,伊文娜疲倦地說道,我們不是暗黑之友。珀林緊張起來。這樣的否認有時候會招致一場單調刺耳的長篇大論,教育他們認罪和懺悔,由此又引發那些審問者將會如何對付他們的描述。有時候還伴隨著狠狠的一腳。不過,令他驚訝的是,這次拜亞只當沒聽到。
他在他跟前蹲下,斧頭橫放在膝上,身上滿是骨骼突出的尖角和深陷的空洞。白斗篷的左胸上有一個金色太陽標記,太陽下還有兩顆金色星星,在提燈燈光下閃閃發光。他摘下頭盔,放在提燈旁邊。今晚的他有點不同,臉上除了厭惡和憎恨之外,還有某種決心和難以明白的神情。他的手臂放在斧柄上,默默地打量珀林。珀林在那雙骷髏眼睛的注視下,只有盡量一動不動。
你在拖慢我們,暗黑之友,你和你的狼。光明議會已經聽說了你們的事,他們想要瞭解更多,所以我們必須帶你們到阿曼都去交給審問者。但是,你們在拖慢我們。我本來以為,雖然我們失去了後備馬匹,還是可以走得快些,可我錯了。他沉默下來,朝他們皺著眉頭。
珀林等著。拜亞準備好了自然會說的。
統領大人現在遇到了兩難的局面,拜亞終於說道,因為狼,他必須把你們帶到議會面前,同時,他也必須到達卡安琅。我們沒有多餘的馬匹來載你們,然而如果繼續讓你們走路,我們就無法在指定時間內到達卡安琅。統領大人一心一意要完成他的任務,也決意要把你們交給議會。伊文娜嘀咕了一聲。拜亞一直瞪著珀林,珀林迎著他的目光幾乎不敢眨眼。我不明白。他緩緩說道。
不需要明白,拜亞回答,這不過是沒有意義的推論而已。如果你們逃走,我們會沒有時間去追趕你們。為了準時到達卡安琅,我們連一個小時的空閒都沒有。比如說,如果你們用一塊尖利的石頭磨斷了繩子,然後消失在夜色之中,統領大人的問題就解決了。他仍舊注視著珀林,伸手進斗篷摸出一件東西丟到地上。
珀林的眼睛不由自主地跟著那件東西看。看清楚之後,他大吃一驚。一塊石頭。一塊被劈過,邊緣鋒利的石頭。
只是毫無意義的推論。拜亞說道,你們的守衛今晚也一樣。珀林的口忽然發乾。仔細想想!光明助我,仔細想想,不要犯任何錯誤!這有可能是真的嗎?難道白斗篷盡快到達卡安琅的需要重要至這個程度?讓兩個嫌疑暗黑之友逃走?往這方面想不會有什麼結果,他對此瞭解太少了。除了那個統領大人伯哈,拜亞是唯一一個會跟他們說話的白斗篷,這兩個人都不會透露許多信息。往另一個方面想吧。如果拜亞想讓他們逃走,為何不直接割斷他們的繩子?如果拜亞想讓他們逃走?拜亞,一個從骨子裡相信他們是暗黑之友的人,一個比憎恨暗黑魔神本人更憎恨暗黑之友的人,一個因為他殺死了兩個白斗篷而千方百計找借口折磨他的人。拜亞想讓他們逃走?如果說他之前是思緒紛亂,此刻他的腦海混亂得像山崩地裂。天氣雖冷,汗水卻像小溪般沿著他的臉流下。他瞥了瞥守衛。他們只是兩個昏暗的灰色身影,但在他的眼裡,他們似乎在準備,在等待。如果他和伊文娜在試圖逃跑的時候被殺,他們的繩子是用恰好在地上的石頭割斷的統領大人的兩難局面就解決了,很好。他們死了,拜亞也如願以償。
瘦男人撿起提燈旁的頭盔,開始站起來。
等等,珀林沙啞地說道。他的腦海翻騰著,徒勞地尋找著解釋。
等等,我還有話說。我有人來救你們了!這個念頭在他的腦海中冒出來,就像突然盛開的鮮花,就像混沌中爆發的光芒,如此令人吃驚,以至於一時之間他忘記了其他一切事情,甚至忘記身處險境。斑紋還活著。伊萊邇呢,他還活著嗎?他把自己的詢問以狼的方式傳送給她。一幅影像傳送回來。伊萊邇躺在一張用常綠樹木的枝葉搭成的床上,正在清理身側的傷口。這一切都發生在一瞬之間。他張大著嘴巴呆看著拜亞,然後,不由自主地咧嘴傻笑。伊萊邇活著。斑紋活著。有人來救我們了。
拜亞還沒完全站起來,看到他的樣子後停住了,半蹲著。你想到了某個主意,雙河的珀林,我想我會知道那是什麼。好一會兒,珀林以為他指的是斑紋傳送過來的事,臉上頓時閃過驚恐之色,隨後又鬆了一口氣。拜亞不可能知道的。
拜亞看到他表情的變化後,目光頭一次落在了自己扔在地面的石頭上。
珀林意識到,他在重新考慮。如果他改變主意了,會否冒險留下他們兩個活口?繩子完全可以在殺死他們倆之後再磨斷,雖然那樣被人識穿的風險較大。他深深看進拜亞的眼裡那雙深藏在眼窩陰影裡的眼眸看起來就像是從漆黑的洞穴中凝視著他他看到,那雙眼裡的殺意已決。
拜亞張開口,珀林等著他宣佈判決,接下來的事情卻發生得快如閃電,令他根本無暇思考。
其中一個守衛突然消失了。前一分鐘那裡還有兩個模糊的身影,下一分鐘黑夜吞噬了其中一個。另一個守衛轉過身,驚恐的呼喊已經到了他的嘴唇邊,然而第一個音節尚未發出,隨著悶實的卡嚓一聲,他像一棵樹一樣倒下了。
拜亞急轉過身,敏捷如毒蛇出擊,手中斧頭已經帶著呼呼風聲飛旋起來。黑夜如流水一般流入提燈的燈光之中,珀林驚訝得眼睛快從眼眶裡飛出去了。他張口想要驚呼,喉嚨卻被恐懼緊緊扼著。剎那間他甚至忘記了拜亞剛才想殺死他們,這個白斗篷只不過是另一個人類,黑夜卻忽然擁有了生命,威脅著要殺死他們所有人。
然後,那入侵燈光的黑暗化成了蘭恩,他的斗篷如漩渦一般隨著他的行動變換出灰色和黑色的陰影。拜亞手中的斧頭如閃電般劈下蘭恩似乎只是隨意地往旁邊讓了讓,斧刃帶著勁風擦身而過。拜亞劈空了,慣性卻帶著他失去了平衡,他驚恐地睜大了雙眼。守護者的手腳迅速地使出一串連貫的攻擊,快得珀林懷疑自己是否真的看見了。唯一能肯定的是,拜亞像個木偶一樣倒下了。白斗篷的身體還沒完全落到地上,守護者已經跪下來把提燈撲滅。
突然回到黑暗中,珀林一時間什麼也看不見。蘭恩似乎再次消失了。
真的是?伊文娜的聲音壓抑著抽噎。我們以為你死了。我們以為你們全都死了。還沒呢。守護者深沉的輕語略帶笑意。
手在珀林身上摸索,找出繩結位置。一把小刀輕輕一劃割斷繩子,他自由了。他坐起來,全身的疼痛肌肉都在抗議。他揉著手腕,盯著地上拜亞的一堆灰色影子。你有沒有?他是不是?沒有。黑暗中傳來守護者平靜的聲音。除非我想殺他,不然他死不了。不過短時間內他再也無法妨礙任何人。別再問問題,去找兩件他們的白斗篷穿上。我們時間不多。珀林爬到拜亞躺著的地方。要他伸出手去碰這個人是件艱難的事,當他摸到白斗篷的胸膛在起伏的時候幾乎立刻縮了手。他強迫自己解開那件白斗篷,把它扯下來時,全身都起了雞皮疙瘩。不論蘭恩剛才怎麼說,他總覺得這個骷髏臉男人會忽然跳起來。他匆匆地在地上摸索,找回了自己的斧頭,又朝著一個守衛爬去。一開始,他覺得很奇怪,自己對於觸碰這個守衛沒有任何抗拒情緒,然後他明白了。所有的白斗篷都恨他,但那必竟是一種人類的感情。拜亞只認定他該死,卻不帶任何憎恨,甚至任何感情。
用手臂挽著兩件斗篷,他轉過身恐慌緊緊攥住了他。一片漆黑之中他忽然失去了方向感,竟然不知道該如何回到蘭恩和伊文娜的身邊了。他的腳生根一般紮在地上,完全不敢動。就連拜亞,脫去白斗篷以後也隱沒在了黑夜之中。根本沒有任何東西能為他指出方向。不論他往哪個方向走,都有可能走出營地。
這邊。他連忙朝著蘭恩的輕語跌跌撞撞地走去,直到一隻手擋住了他。他只能看見伊文娜的黯淡身影,和蘭恩模糊的臉龐,至於守護者身體的其他部分似乎根本不存在。他感到他們在看自己,心想自己是否應該解釋一下。
穿上斗篷,蘭恩輕聲說道,快點。把自己的東西收拾好。不要發出聲音。你們還沒安全的。珀林急忙把一件斗篷交給伊文娜,慶幸自己不用說出剛才的恐慌。他用自己的斗篷打成包袱以便攜帶,再把白斗篷披到身上。當它落在他的肩上時,他忽然覺得汗毛直豎,肩胛之間像被針刺一樣。難道自己竟然穿了拜亞的斗篷嗎?他幾乎覺得自己聞到了那個瘦骨男人的臭味。
蘭恩要他們互相拉著手。珀林一手拉著伊文娜,另一手握著斧頭,祈禱守護者可以立刻帶著他們離開,好讓自己的狂亂想像能停下來。可是,他們只是站在原地,留在光明之子的帳篷包圍之中。兩個身影穿著白斗篷,另一個身影感覺得到卻無法看見。
很快,蘭恩輕聲道,非常快。閃電打碎了營地上方的夜空,如此靠近,以至於霹靂劃過空氣時他覺得手上、頭上的毛髮都豎了起來。就在帳篷的另一邊,土地被擊打得泥石四濺,大地和天空的爆裂之聲混在一起。閃電尚未褪去,蘭恩已經帶著他們向前走去。
他們剛剛邁出一步,第二道霹靂撕開黑夜。閃電像冰雹一樣連續砸下,黑夜反而成了偶爾閃過的黑暗。雷聲狂野地咆哮著,一聲緊接著一聲,就像連綿不斷的波浪。驚恐的馬匹尖嘶著,他們的嘶鳴只有雷聲稍弱的時候才能聽見。男人連滾帶爬地衝出帳篷,有些穿著白斗篷,有些連衣服都還沒穿完;有些像無頭蒼蠅般亂轉,有些被驚呆在原地。
蘭恩帶著他們小跑著穿過這一團混亂,珀林走在最後。白斗篷們睜著慌亂的眼睛看著他們經過。有幾個人朝他們大喊,但喊聲湮沒在天堂的重擊之中。不過,因為他們穿著白斗篷,沒有人試圖阻止他們。他們就這樣穿過帳篷,跑出營地,消失在夜色之中,沒有人對他們伸出一隻手。
珀林腳下的地面開始變得不平坦,他任由自己被拉著向前,樹枝拍打在他的身上。閃電又斷斷續續地閃了幾下,然後就消失了。雷聲的余響在空中滾動,漸漸也退去了。珀林回頭看了看。營裡有好幾處都著了火,有帳篷在燃燒。大概是被閃電擊中了,或者是人們慌亂時自己打翻了油燈。呼喊聲仍然傳來,在黑夜裡顯得虛弱。他們在試圖恢復秩序,弄清楚究竟發生了什麼事。地面開始緩緩上升,帳篷、火焰和呼喊被留在了身後。
蘭恩忽然停下腳步,珀林幾乎踩到了伊文娜的腳跟。前面的月光下,站著三匹馬。
一個陰影動了,茉萊娜帶著惱怒的聲音傳來。奈娜依還沒回來。恐怕那個年輕女人做了些傻事。蘭恩立刻轉身朝著他們來的方向走回去,但是茉萊娜如響鞭般尖厲地喊了一個字:不!蘭恩停住腳步,側身看著她,只有臉和手露在斗篷外形成兩個模糊的影子。她放緩了語氣,卻仍舊堅決。有些事情更重要。你知道的。守護者沒有動,她的語氣又強硬起來。記住你的誓言,艾蘭恩曼德格然,七塔之王!還有,墨凱裡的戰爭之王的誓言又如何(Niniya:墨凱裡是蘭恩的國家,已經滅亡)?珀林眨眨眼。蘭恩竟然擁有這樣的身份?伊文娜咕噥了一句什麼,但是他的目光無法離開眼前戲劇般的場景:蘭恩站著,就像斑紋族群裡的一匹狼,一匹被小小的艾塞達依逼得走投無路,徒然地搜尋逃脫命運之路的狼。
這凝固的場景被林中傳來的樹枝斷裂聲打破了。蘭恩只邁了兩大步就已經擋在了茉萊娜和聲音來源之間,蒼白的月光沿著他的寶劍如波紋般流動。隨著林中灌木的一片辟啪聲響,兩匹馬出現了,其中一匹上面有人。
貝拉!伊文娜歡呼,同一時間騎在亂毛小母馬背上的奈娜依喊道,我差點以為再也見不到你了。伊文娜!感謝光明你還活著!她從貝拉背上滑下,朝著艾蒙村的夥伴跑來,卻被蘭恩一把抓住了手臂。她停下腳步,抬頭看著他。
我們得走了,蘭恩。茉萊娜的聲音再次回復平靜無波,守護者放開了手。
奈娜依搓著手臂,快步上前擁抱伊文娜。可珀林似乎聽到她還低低笑了一聲。他不禁覺得疑惑,因為這一笑似乎跟他們重逢的喜悅無關。
嵐和馬特在哪裡?他問道。
在別的地方,茉萊娜回答,奈娜依喃喃說了一句什麼,語氣尖利,伊文娜吃了一驚。珀林也眨了眨眼,他好像聽到她說了一句車伕們常用的咒罵,而且還是相當粗魯的一句。光明保佑他們平安無事。艾塞達依好像沒有注意到似的繼續說道。
如果被白斗篷追上,蘭恩說道,我們誰都不會平安無事。換下你們的斗篷,上馬。珀林爬上奈娜依跟貝拉一起帶回來的馬兒。沒有馬鞍對他來說沒什麼關係,在家的時候他雖然不常騎馬,但每次騎的時候都是沒有馬鞍的。他還帶著那件白斗篷,捲起來綁在腰帶上,因為守護者說他們不能留下任何可能的痕跡給光明之子。他仍然覺得自己能聞到上面有拜亞的臭味。
出發之後,守護者騎著黑色牡馬帶路,珀林的意識裡再次感覺到了斑紋的接觸。總有一天。他憑感覺而不是言語,知道斑紋在歎息。她歎息,為他們注定會再次見面的承諾而歎息,為將要發生的一切的預感而歎息,為對將要發生的一切的無奈而歎息,所有這些感覺都層疊在一起。他忽然感到一陣恐懼,連忙問她為什麼。然而,狼的感應漸漸減弱,開始消失了。他狂亂的問題只得到同樣沉重的答案。總有一天。這一切在狼的感應褪去以後,久久地在他的腦海裡縈繞。
蘭恩緩慢而穩定地朝著南方前進。周圍的荒野籠罩在黑夜之中,地面起伏不平,腳下不時會忽然踩到隱藏的矮樹叢,陰影中的樹木重重疊疊,沒法走得更快。守護者兩次離開隊伍,朝著銀色月亮往回走,跟曼達一起消失在身後的夜色中。兩次他帶回來的報告都是沒有追兵。
伊文娜緊緊靠著奈娜依,興奮地密密聊天,偶爾有隻言片語飄到跟在後面的珀林耳中。這兩個人,激動得好像再次回到了家一樣。他自己則一直吊在這個小小隊伍的最後,奈娜依時不時從馬鞍上回過頭來看他,每次他都朝她揮揮手,示意自己沒事,然後留在原位。他要思考的事情太多了,雖然他無法理出頭緒。將要發生的一切。將要發生的一切?茉萊娜終於喊停的時候,已經快到黎明了。蘭恩找到了一個溪谷,那裡可以在岸邊的一個洞裡隱蔽地生火。
他們終於可以丟掉白斗篷了,他們在營火旁邊挖了一個洞,把它們埋進去。珀林正要丟下自己穿過的白斗篷時,才看到了左胸上那個刺繡的金色太陽和兩顆金星。他觸電一般把它丟下,在外套上搓著雙手,一個人坐到了一邊。
蘭恩開始往洞裡鏟土。現在,伊文娜說道,誰能告訴我,嵐和馬特在哪裡?我相信他們在卡安琅,茉萊娜小心地選擇著言辭,或者,正在前往卡安琅。奈娜依響亮地發出一聲輕蔑的呼嚕,但是艾塞達依只當沒聽到,如果不是,我也有辦法找到他們。這我可以保證。眾人沉默地吃完食物,是麵包芝士和熱茶,連伊文娜的熱情也向疲倦屈服了。賢者從她的藥包裡取出一瓶藥膏來治療繩子留在伊文娜手腕上的血痕,又用另一瓶來治療其他淤傷。當她走到坐在火光邊緣上的珀林身旁時,珀林沒有抬頭。
她站著,默默地打量了他片刻,然後蹲下來,把藥包放在旁邊,活潑地說道:珀林,脫下你的外套和襯衣吧,它們告訴我,有一個白斗篷很不喜歡你啊。他心不在焉地緩緩脫下衣服,心裡仍在想斑紋留下的信息,直到聽見奈娜依倒吸了一口涼氣。他被嚇了一跳,看看她,再低頭看看自己的身上。簡直是一片七彩,紫色的新傷斑斑點點地重疊在褪成棕色和黃色的舊傷上。全靠他在魯罕先生的鍛鐵場工作的無數小時造就的厚實肌肉,才保住他的肋骨沒有折斷。之前他滿腦子都在想狼的事,所以才忘記了傷痛,現在,他想起來了,傷痛隨即快樂地回歸。他不小心深吸了一口氣,立刻疼得緊咬嘴唇忍住呻吟。
他怎麼能不喜歡你到這個程度啊?奈娜依驚訝地問道。
因為我殺了兩個人。他大聲回答:我不知道。她從藥包裡翻出一瓶油脂狀的藥膏塗在他的淤傷上。剛塗上去時,他縮了一下。是活血丹,海盤車和旭日草根。她說道。
藥膏感覺既冷又熱,令他打冷戰的同時又令他冒汗。但是他沒有抗議,因為他以前也用過奈娜依的藥膏和敷劑。當她的手指輕柔地把藥膏搓進他的皮膚時,冷和熱都消失了,把疼痛也帶走了。紫色的斑點褪成了棕色,棕色和黃色又漸漸淡去,有一些已經完全不見了。他試著又深吸了一口氣,幾乎感覺不到疼痛。
你好像很驚訝,奈娜依說道。她自己也顯得有點驚訝,奇怪地,還夾雜著害怕。下次你可以去找她的。不是驚訝,他安撫道,只是高興。奈娜依的藥有時會迅速起效,有時則緩緩發揮,但總能治好傷痛。到底到底嵐和馬特發生了什麼事?奈娜依開始把她的瓶瓶罐罐塞回包裡,乒乒乓乓亂響一通好像是用力扔進去似的。她說他們沒事。她說我們會找到他們的。她說,在卡安琅。她說,他們太重要了我們必須去找他們,不知道她到底什麼意思。她說了很多很多事。珀林不由自主地咧嘴笑了。不論一切怎麼改變,賢者還是賢者,她跟那個艾塞達依還是遠遠算不上是朋友。
突然,奈娜依僵硬起來,盯著他的臉。她把藥包丟下,伸出手背貼在他的額頭和臉頰上。他想往後縮開,她卻用雙手抓住他的腦袋,把他的眼皮翻開來檢查眼睛,一邊自言自語。雖然她的個子小,卻牢牢地抓住他的臉。如果奈娜依不想放開你,你要掙脫她將會很困難。
我不明白,她終於放開他,向後跪坐在自己的腳上,說道,如果這是黃眼熱病,你應該連站都站不起來才對。但是你沒有發燒,你的眼白也沒有發黃,只有眼眸是黃色。黃色?茉萊娜問道。珀林和奈娜依都驚跳起來。這個艾塞達依竟然完全悄無聲息地走了過來。伊文娜已經裹著自己的斗篷在火旁睡著了,珀林覺得自己的眼皮也很想合上。
沒什麼。他說道,但是茉萊娜伸手捏住他的下巴抬起他的臉,凝視他的眼睛,就像奈娜依剛才一樣。他猛地甩開頭,汗毛直豎。這兩個女人,簡直把他當成小孩辦。我說過了,沒什麼。沒有見過跟這個有關的預言。茉萊娜似乎在自言自語,她的目光看著他身後的遠方,這是注定要編入時輪之模的,還是時輪之模的改變?如果是一個改變,是誰的手在操縱?時間之輪按照自己的意志運行。一定是這樣。你知道這是什麼嗎?奈娜依不情願地問道,又猶豫了一下,你可以為他做些什麼嗎?用你的治療?向這個女人尋求幫助,承認自己無能為力的話語就像是被拉扯著離開她的口似的。
珀林怒視著兩個女人:如果你們在談論我的事,對著我說啊。我就坐在你們跟前。沒有人理他。
治療?茉萊娜微笑道,治療對此無效。這不是疾病,它也不會她略略猶豫了一下,飛快地瞥了珀林一眼,眼神裡帶著許多遺憾。但是這一眼還是沒有把他帶進對話之中,他失望地咕噥著,看著她轉向奈娜依。我剛才想說的是,它不會傷害他,但是誰能知道最後的結果?至少我可以說,它不會直接傷害他。奈娜依站起來,拍掉膝蓋上的塵土,然後面對著艾塞達依凝視她的眼睛。這不夠。如果有什麼不妥既成事實,無法改變。已經編入時輪之模的事情,已成定局。茉萊娜突兀地轉過身去,我們必須抓緊時間睡一覺,天一亮就得出發。如果暗黑魔神的能力變得太強我們必須盡快趕到卡安琅。奈娜依惱怒地一把抓起藥包。珀林還沒來得及說話她已經走了。他張口正要咒罵一句,卻忽然震驚地意識到一件事,就像被狠狠地撞擊了一下,呆坐在地。茉萊娜知道。這個艾塞達依知道狼的事,而且她認為這是暗黑魔神做的手腳。他不禁打了個冷戰,趕緊僵硬地把襯衣穿上,披上外套和斗篷。然而,穿上衣服沒有什麼幫助,他仍然覺得一陣寒意直滲入他的骨頭,把骨髓寸寸凍結。
蘭恩盤腳坐到他旁邊的地上,把斗篷甩到身後。對這個動作珀林很高興,因為看著守護者時眼睛因斗篷造成的錯覺而不停打滑的感覺很不舒服。
很長一段時間裡,他們兩人只是坐著,互相對視。守護者堅毅的臉龐無法看透,但他的眼神裡似乎透出某種感情。同情?好奇?兩者都有?你知道?他問道。蘭恩點點頭。
我知道一些,不是全部。它是自然發生的,還是說,你遇到了某個引導者,某個媒介?我遇到了一個男人,珀林緩緩說道。他也知道,可是他的想法跟茉萊娜一樣嗎?他說,他叫伊萊邇。伊萊邇瑪砌爾。蘭恩深吸了一口氣,珀林立刻看著他,你認識他?是的。他教會我很多東西,關於滅絕之境的,關於這個的。蘭恩摸了摸劍柄,他曾經是個守護者,在在那發生之前。紅結他瞥了瞥躺在營火邊的茉萊娜。
這是珀林記憶之中頭一次見到守護者猶疑。在ShadarLogoth,蘭恩面對黯者和半獸人時是多麼自信,多麼強大。他此刻並不是在擔心珀林相信不是的只是謹慎而已,覺得自己說得太多了,好像他所說的會很危險似的。
我聽說過紅結的事。他告訴蘭恩。
毫無疑問,你聽說過的事情多數都是錯的。你必須明白,在塔瓦隆有有派別之分。有些人用這種方法反抗暗黑魔神,有些人用那種方法。目標是一致的,但是手段的不同不同可以造成命運的改變,或者終結。包括人的命運,國家的命運。伊萊邇,他還好嗎?我想是的。白斗篷說他們殺了他,可是斑紋珀林不安地瞄了瞄守護者,我不知道。蘭恩似乎有點不情願地接受了他的答案,但這鼓勵了他繼續說下去。茉萊娜似乎認為這種跟狼族溝通的能力是某種某種暗黑魔神做的事。這不是的,對不對?他無法相信伊萊邇是暗黑之友。
然而蘭恩猶豫了。珀林的臉上開始滲汗,冰冷的汗珠被夜風吹得更冷。守護者開口時,汗水沿著他的臉頰流下。
它本身不是的,不是。有些人認為是,但他們是錯的。這是在暗黑魔神出現之前就存在的古老能力,已經失落了。但誰知道是什麼樣的機會重新引發了它呢,鐵匠?有時候時輪之模是具有隨機性的至少在我們眼裡看來是這樣是什麼樣的機會令你遇上這個可以引導你使用這種能力的男人,而你又恰好可以跟隨他的引導?時輪之模正在編織一張偉大的命運之網,也有人稱之為時代的蕾絲,你們幾個是它的核心。到了現在,我認為你們的命運裡還剩下的可選機會已經不多了。那麼,你是一個被選中的人嗎?如果是的,是光明選中你,還是暗影選中你?只要我們不喊暗黑魔神的名字,他就無法侵害我們。話剛出口,珀林就想起了巴阿扎門的惡夢,那些不僅僅是夢的夢。他擦掉臉上的汗水。他不能。真是比岩石還要頑固,守護者若有所思,也許頑固得最終足以挽救你自己的性命。記住我們生活的這個時期,鐵匠。記住茉萊娜塞達依告訴你的事。在這個時期裡,許多事情都在分崩離析。古老的屏障開始削弱,古老的圍牆開始崩潰。現在與過去之間的屏障,現在與將來之間的屏障,他的語氣變得陰暗,還有封閉暗黑魔神的牢獄的圍牆。這也許會是時代的終結,也許我們在臨死之前還能看到新時代的誕生。又或者,這將會是所有時代的終結,時間的終結,世界的終結。他突然咧嘴笑了,笑容卻跟愁容一般黯淡,眼中閃著快樂的星火,就像一個臨上絞架之前的最後微笑。但這些不是我們要擔心的事,呃,鐵匠?我們只要還有一口氣,就會跟暗影戰鬥到底。如果它爬到我們頭上,我們就在它的下面咬它抓它。你們雙河人太固執了,不適合投降。別再煩惱暗黑魔神是否干擾了你的命運了,現在你已經回到了朋友的身邊。記住,時間之輪按照自己的意志運行,只要茉萊娜守護著你們,就連暗黑魔神也無法改變它。不過,我們最好還是盡快找到你的朋友們。什麼意思?他們沒有可以接觸真源的艾塞達依保護他們。鐵匠,也許圍牆已經弱得足夠讓暗黑魔神可以伸出黑手影響一些事情。當然,他還不可能為所欲為,否則我們早就完了。但是,也許他可以稍微挪動某些命運絲線。本該往一個方向轉卻被改成了另一個方向,製造一些遭遇的機會或者聽到一些話語的機會,或者任何機會一類的事情,他們就很可能因此深陷暗影,連茉萊娜也無法挽回他們。我們必須找到他們。珀林說道。守護者哈哈一笑。
我不是一直在說這個嗎?睡一覺吧,鐵匠。蘭恩站起來,斗篷重新裹住了他,昏暗的營火和月光之下,他幾乎融入了身後的陰影中。我們只有幾天時間可以趕往卡安琅。你儘管祈禱我們能在那裡找到他們吧。可是不論他們在哪裡,茉萊娜都能找到他們的,不是嗎?她說她可以的。但是,我們能及時找到他們嗎?如果暗黑魔神已經強大到可以伸出黑手,我們就沒有多少時間了。你祈禱我們能在卡安琅找到他們吧,否則我們輸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