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世界之眼 第三十六章 命運之網 文 / 羅伯特·喬丹
吉爾先生把他們帶到大堂角落裡的一張桌子旁,吩咐一個侍女給他們送上食物。嵐看到餐盤時不由得搖了搖頭。裡面只有幾片薄薄的蘸著肉汁的牛肉,一勺子芥菜,加上每人一個土豆。他並不是生旅店老闆的氣,而是覺得無奈和悲傷。老闆說過,所有物資都很短缺。嵐拿起刀叉,心裡不由想到,如果真的到了什麼東西都沒有的時候,將會發生什麼事?相比之下,眼前半滿的碟子已經可算是一頓盛宴了。這個想法令他不寒而慄。
吉爾先生挑的這張桌子遠離其他所有客人,而且,他本人也背對牆角而坐,確保他能監視整個大堂,沒有人能趁他看不見的時候走近來偷聽。侍女離開後,他輕聲說道:「現在,你何不把你們的麻煩告訴我?如果我要幫助你們,最好還是先弄清楚狀況。」
嵐看了看馬特,但是馬特只顧朝著自己的碟子皺眉頭,似乎對他刀下的土豆很不滿意。嵐深吸了一口氣:「其實,連我自己也不是太明白整件事情。」他開始述說。
他盡量把事情說得簡單些,也沒有提起半獸人和黯者。當有人願意提供幫助時,把一大堆神話一樣的故事搬出來沒有任何好處。但是他也認為,故意隱瞞危險,把人家毫不知情地拖進來也是不公平的。於是,他告訴旅店老闆:有一些人和他們的幫手在追殺他和馬特。他們總是在最意想不到的地方出現,極度危險足以致命,而且決意要把他和他的朋友殺死甚至更糟。茉萊娜說過,他們其中一些人是暗黑之友。索姆對艾塞達依並不完全信任,但是他仍然留下來跟他們在一起,他說他是為了減輕對他侄子的愧疚。他們一行人在前往白橋鎮的途中,遭遇了一次襲擊,被衝散了。然後,在白橋鎮,索姆為了救他們犧牲了性命。之後,他們兩人又遇到過幾次襲擊。嵐知道自己的故事有漏洞,但這已經是他在毫無準備之下能說出的最保險的一個了。
「我們就這樣堅持著,終於來到了卡安琅,」他解釋道,「這是我們一開始時定下的計劃。先到卡安琅,再到塔瓦隆。」他坐在椅子邊上,不安地挪動身體。在極力保守了這麼久的秘密以後,一口氣對別人說出這麼多,儘管他已經盡量保留,還是覺得不太自在,「只要我們一直沿著這條路走,其他的夥伴遲早都能找到我們的。」
「條件是他們都還活著。」馬特對著自己的碟子喃喃說道。
嵐看也不看馬特,某種潛意識驅使他又補充了一句:「幫助我們也許會給您惹上麻煩的。」
吉爾先生毫不介意地擺了擺胖手,「不是說我喜歡找麻煩,不過這事不是我遇到的第一次。沒有任何見鬼的暗黑之友能令我背棄索姆的朋友。至於你們那個從北方來的朋友——如果她到了卡安琅,我會聽到消息的。有些人就喜歡留意來來往往的旅行者以及周圍的人和事,消息總是傳得很快。」
嵐猶豫了一下,問道:「去找依萊妲怎樣?」
旅店老闆也猶豫了片刻,終於還是搖了搖頭,「我覺得不行。要是你們不認識索姆,也許還行得通。她肯定能查問出這件事來的,然後,誰知道她會怎樣對待你們?也許是關到牢裡,也許更糟。據說,她有一種感知能力,能知過去未來。據說,她能直接指出別人試圖隱瞞的事。我也不知道事實如何,但我不會冒險去試。若不是因為索姆的緣故,你們還可以去找衛兵。他們對於任何暗黑之友都會迅速出擊收拾他們。但是,即使你們能把索姆的事瞞過衛兵,一旦你們提起暗黑之友,消息也會立刻上報到依萊妲那裡,於是,又回到了我一開始說的那種情況了。」
「不找衛兵。」嵐同意道。馬特一邊把一叉子食物塞進嘴裡,一邊使勁點頭,腮幫上粘滿肉汁。
「這裡的麻煩是,你們跟政治粘上了邊,夥計,雖然這不是你們的錯,但是政治是一個蒙在迷霧裡藏滿毒蛇的泥潭。」
「那麼——」嵐剛張開口,旅店老闆忽然皺著眉頭挺直了腰,座下椅子被他壓得「吱呀」作響。
廚師正站在通往廚房的門口邊上,用圍裙擦拭雙手。她看見旅店老闆抬頭看她時,招手示意他過去,然後轉身進了廚房。
「我還是跟她結婚好了,」吉爾先生歎道,「她總是在我發現不妥之前找出要修理的地方。不是排水溝堵塞,就是水管堵塞,要不然就是老鼠了。你也知道,我一向都勤於打掃,但是城裡現在人實在太多,到處都有老鼠。人多的地方老鼠也會跟著多,而卡安琅簡直是一夜之間人滿為患。你無法相信,一隻好貓或者一個專業滅鼠員一天之內能抓到多少隻。你們的房間在閣樓。我會告訴侍女們是哪一間,你們隨便找誰都能帶你們上去。還有,不用擔心暗黑之友的事。雖說那些白斗篷沒有多少好處,但是在他們和衛兵的雙重監視下,那種人不敢在卡安琅露出醜惡嘴臉的。」他「吱呀」一聲推後椅子站了起來,「我希望別又是排水溝出毛病了。」
嵐低頭吃東西,卻發現馬特已經停了下來。「你不是很餓的嗎,」他問道。馬特只是瞪著自己的碟子,用叉子推著土豆在碟子裡畫圓圈。「你得吃點東西,馬特。我們必須保持體力才能到塔瓦隆去啊。」
馬特苦澀地輕笑一聲,「塔瓦隆!之前你一直都說卡安琅。茉萊娜會在卡安琅等我們。我們在卡安琅會找到伊文娜和珀林。只要到了卡安琅,一切都會好的。好了,我們到了這裡啦,卻沒有一件事是好的。沒有茉萊娜,沒有珀林,什麼人都沒有。然後,現在又變成了只要到了塔瓦隆,一切都會好的了。」
「我們還活著,」嵐劈頭說道,語氣出乎自己意料的尖厲。他深深吸了一口氣,緩和了一下,「我們還活著。至少這一件事是好的。而且,我決意要一直活下去,要查出為什麼我們這麼重要。我不會放棄。」
「所有的這些人,任何一個都可能會是暗黑之友。吉爾先生居然這麼輕易就答應幫助我們,什麼樣的人會對艾塞達依和暗黑之友就這樣聳聳肩膀了事?這不自然。任何一個正派人都應該把我們趕走,或者……或者……或者採取些別的行動。」
「吃東西吧。」嵐柔聲說道,一直看著馬特,直到他把一片牛肉送進嘴裡。
他自己卻把雙手放在碟子旁,緊緊壓著桌子抑止它們顫抖。他很害怕。當然,不是怕吉爾先生。令他害怕的事多了。那些城牆根本不能阻擋黯者。也許他該把這件事告訴旅店老闆。但是,就算吉爾相信他的話,當他知道黯者很可能會找到女王的祝福來時,他還會願意幫助他們嗎?還有,那些老鼠。也許老鼠真的會因為人多而大量繁殖,然而,他清楚地記得在拜爾隆的那個不是夢的夢,那折斷的細小脊骨。蘭恩曾經說過,暗黑魔神有時會使用食腐者作為耳目,例如大烏鴉,烏鴉,老鼠……過了好一會兒,他才開始吃東西,可是,當他吃完以後,他根本沒有吃出任何滋味。
他們剛進門時在打磨燭台的那個侍女把他們帶到了閣樓的房間。傾斜的外牆上有一扇天窗,窗戶下的兩邊各有一張床,門口旁邊有掛鉤可以懸掛他們的物品。那個黑眼睛的侍女每次看著嵐的時候都下意識地拿手纏著裙子傻笑。她很漂亮,但是嵐知道自己不論跟她說什麼都只會令自己像個傻瓜,只希望自己能像珀林一樣善於應付女孩子。當她離開後,他鬆了一口氣。
他本來以為馬特會為此嘲笑他,可是,女孩剛剛離開,馬特就把自己扔到其中一張床上,連斗篷和外套都沒有脫掉,就這樣面向牆壁躺下了。
嵐掛起自己的東西,看著馬特的背影,覺得馬特似乎又把手伸到了外套裡,抓住那把匕首。
「你打算躺在這裡逃避現實嗎?」他忍不住問道。
「我累了。」馬特喃喃說道。
「我們還有許多問題要問吉爾先生的。他甚至可能幫助我們找到伊文娜和珀林。如果他們倆設法保住了馬匹,很可能早已到了卡安琅。」
「他們死了。」馬特對著牆壁說道。
嵐猶豫了一會,作罷。他走出房間,輕輕帶上房門,希望馬特真的能好好睡上一覺。
可是,到了樓下以後,卻哪裡都找不著吉爾先生。廚師的嚴厲眼神說明她也在找他。於是,嵐到大堂去坐,過了一會兒卻發現自己在那裡打量每一個進來的客人,每一個可能是任何身份、本性的陌生人——尤其是當來人剛剛走到門口邊上,看起來只是一個穿著斗篷的黑影時。如果黯者真的找到這裡來,它會像一隻闖進雞窩的狐狸般恐怖。
一個衛兵從街上走進來。他身穿紅色制服,在門口旁邊站定,冷眼掃視大堂裡面所有明顯是從外地來的客人。他的目光落到嵐的身上時,嵐低下頭盯著跟前的桌子,等他抬起頭時,衛兵已經走了。
那個黑眼睛的侍女抱著一疊毛巾正好經過。「他們有時候會這樣的,」她走過嵐的身邊時壓低聲音說道,「只不過是為了確保一切如常。他們會照顧女王的好公民的,真的。所以你沒有什麼好擔心的。」她「咯咯」笑了。
嵐搖了搖頭。沒有什麼可擔心的嗎?剛才他簡直覺得那個衛兵快要走到他跟前質問他是否認識索姆•;墨立林了。我快要變得跟馬特一樣多疑了。他推開椅子站起來。
另一個侍女正在附近檢查牆上油燈裡的油。
「有沒有別的地方可以讓我坐一下?」他問道。他還不想回到樓上,把自己跟消沉的馬特關在一起,「比如說沒有人用的專有餐室?」
「你可以去圖書室,」她指著一扇門說道,「穿過那扇門,向右轉,在走廊的盡頭就是了。這個時間那裡可能沒人。」
「謝謝。如果你見到吉爾先生,請幫我告訴他,如果他有空的話,嵐•;艾『索爾想跟他談幾分鐘,好嗎?」
「好的。」她答應了,咧嘴笑道,「廚師也想跟他談談。」
當他轉身離開時,不由得猜想,搞不好旅店老闆其實是躲起來了。
當他走進侍女說的那個房間時,他不由得站住腳看呆了。書架上至少有三、四百本書,他從來沒有在一個地方見過這麼多的書。有布封面的,也有書脊光滑的皮革封面,只有少數是木皮封面。他匆匆掃視了一下書名,立刻就找出他以前的最愛:《詹•;遠行者遊記》,《瑪吶其的威廉散文集》。當他看見一本皮革封面的《在海族的領地航行》時,他屏住了呼吸。這可是塔一直想看的書啊。
他的眼前浮現出塔微笑著翻動手裡的書,先感受一下,然後才坐到壁爐前,叼起煙斗開始閱讀的樣子。一陣失落和空虛湧上心頭,他的手握緊了劍柄,書本帶來的喜悅被心中的淚水打濕。
身後忽然傳來了清喉嚨的聲音,他這才意識到圖書室裡還有別人。他轉過身,準備為自己的無禮道歉。一直以來,他都習慣於自己的個頭比多數人都要高,這一次,他的目光卻不得不一直一直往上抬,嘴巴隨之越張越大。最後,他終於看到了一個幾乎頂在了十尺高的天花板上的腦袋。臉上長著一個幾乎跟臉一樣寬的動物鼻子。眉毛長長地垂在臉邊像尾巴一樣,一雙方方的淺色眼睛像茶杯那麼大。頭上長著毛茸茸的黑色鬃毛,裡面豎著兩隻耳朵像兩叢穗子。半獸人!他大喊一聲,連忙後退並且伸手拔劍,雙腳卻絆在了一起,重重坐倒在地。
「我希望,你們人類不要這樣反應,」一把如鼓聲般低沉的聲音說道,那雙穗子耳朵猛烈地抖動著,聲音顯得很難過,「仍然記得我們的人類真是太少了。我想,這是我們自己的錯。自從暗影入侵捷路,我們的族人就很少再走進人類的世界,那是……噢,六代之前的事了,就在百年戰爭之後。」毛茸茸的腦袋搖晃著,發出一聲公牛一般的歎息,「太久了,太久了,只有這麼少族人肯出來旅行和見識世界,也許根本沒有。」
嵐大張著嘴坐在地上,抬頭瞪著眼前妖怪一般的大傢伙。他的腳上是一雙靴頭寬大的靴子,高及膝蓋。身上穿一件深藍色的外套,上面的紐扣一直從脖子扣到腰部,下擺張開像一條皺褶短裙覆蓋在一條燈籠褲上。一隻手裡拿著一本書,跟他的個頭相比顯得很微小,一隻相當於三隻人類手指般粗的手指夾在書中當作書籤。
「我還以為您是——」他及時控制住自己的嘴巴,「您是什麼——?」這也不太好。於是,他站起來,小心翼翼地伸出手去,「我的名字是嵐•;艾『索爾。」
一隻巨大的手掌吞沒了他的手掌,外加一個正式的鞠躬,「洛歐,哈蘭之子阿仁之子(Niniya:就是哈蘭的孫子)。您的名字在我的耳中歌唱,嵐•;艾『索爾。」嵐見他這麼正式,於是也鞠了一躬,「您的名字在我的耳中歌唱,洛歐,……哈蘭之子……啊……阿仁之子。」這句話有點言不由衷,因為他還是沒鬧明白洛歐究竟是什麼種族的。洛歐握著他的巨大手掌出乎意料的輕柔,但是當他完整地收回手掌時,還是鬆了一口氣。
「你們人類可真是容易反應過激啊,」洛歐操著深沉的隆隆低音說道,「我聽了所有的故事,當然也看了很多書,卻一直沒有意識到這一點。我到達卡安琅的第一天,簡直無法相信竟會引起了那樣的大騷動。孩子哭喊,女人尖叫,一群暴民操著棍棒刀子火把,大呼小叫地喊著『半獸人啊!』,追著我幾乎跑過了整座城市。我不得不承認當時我真的開始覺得有一點點心煩了。要不是一隊女王衛兵及時趕到,真說不準會發生什麼事啊。」
「真幸運啊。」嵐有氣無力地說道。
「是呀。可是在我看來,那些衛兵幾乎跟其他人一樣害怕。到現在,我在卡安琅已經呆了四天了,卻還是不能離開這家旅店一步,連把鼻子伸出去都不敢啊。好心的吉爾先生甚至請我不要到大堂去。」他的耳朵抖了一下,「你得明白,不是他不好客。只是我在這裡的第一個晚上引發了一點小麻煩。所有的人類似乎都想立刻離開,他們尖聲大喊著都想第一時間衝出門去,這樣可是會受傷的呀。」
嵐出神地盯著那一對抖動的耳朵。
「我告訴你,我可不是為了這些而離開靈鄉的呀。」
「您是巨靈!」嵐驚呼道,「等一等!六代?您剛才說百年戰爭距今六代!您幾歲啊?」話一出口,他就知道自己太失禮了,但是洛歐並沒有覺得被冒犯,只是露出了防備的表情。
「九十歲,」巨靈僵硬地回答,「只要再過十年,我就可以在樹樁會議上發言了。我覺得長老們在決定是否要批准我離開靈鄉的時候,應該給我說話的機會。不過他們對離開靈鄉的巨靈——不論他們是誰、年紀多大——總是擔心個沒完,因為你們人類的生活方式太過匆忙,太過反覆無常了。」他眨了眨眼,略略鞠了一躬,「請原諒。我不該這麼說,但你們確實總是在打仗,不管是否必要。」
「不要緊,」嵐回答。他對於洛歐的年紀還沒能適應過來,竟然比老辛•;布耶的年紀還大,卻還沒到達那個……什麼會議的年紀。他坐到了其中一張高背椅子上。洛歐也坐到了另外一張椅子上,那張椅子本來是給兩個人坐的,卻被他填滿了。即使是坐著,他也還是比多數人類站著時要高。「至少,他們還是讓您出來了麼。」
洛歐低頭看著地板,用一隻粗粗的手指搓著皺起的鼻子,「啊,現在,說到這個麼。你知道,樹樁會議還沒開上多久,一年都不到,可是就我所聽到的討論來判斷,等他們做出決定時,我都已經到了可以不經過他們批准就離開的年紀了。他們大概會說我不自量力吧,可我還是……走了。長老們總是說我頭腦容易發熱,很不幸地我證明了他們是對的。我懷疑他們現在到底發現我離開了沒有?但是,我必須走。」
嵐咬緊了嘴唇才沒有大聲笑起來。如果說洛歐是一個頭腦發熱的巨靈,那麼他可以想像得出大多數巨靈是什麼樣子的了。會議還沒開上多久,一年都不到?艾『維爾先生肯定會驚訝得大搖其頭。一次持續半天的村議會會議已經足夠令所有的人,包括哈羅爾•;魯罕跳起來反對了。一陣思鄉之情朝他洶湧而來,塔、伊文娜、酒泉旅店、草地上的春誕,幸福日子的回憶令他一時之間難以呼吸,唯有把這一切強行逐出腦海。
「如果您不介意,我想請問,」他清了清喉嚨,「為什麼您這麼想離開……啊,到外面去呢?我自己巴不得從來沒有離開過家。」
「為什麼?為了見識世界啊。」洛歐的語氣好像說這是世界上最最明顯的理由了,「我讀了很多書,所有旅行者的遊記。漸漸地,我開始渴望能親眼看一看,而不是只捧著書本。」他的一雙淺色眼睛閃閃發亮,一對耳朵豎了起來,「我仔細閱讀了能夠找到的所有關於旅行的資料,有關於捷路的,關於人類各地風俗的,還有關於裂世以後我們為你們人類建造的城市的。讀得越多,我就越覺得自己必須出來看看,到我們的祖先曾經到過的地方去,去親眼看看博樹林。」
嵐眨眨眼。「博樹林?」
「對,博樹林。那些樹木。當然了,只有少數偉大的樹王能高聳於青天之下,清楚記載著靈鄉的記憶。」他挺著腰,身體前傾,雙手做著手勢,其中一隻手還拿著書本,椅子在他的重壓之下歎息著。他的眼睛更加明亮,他的耳朵幾乎在顫抖。「博樹林裡的樹木多數都是當地的樹種。因為你不能強迫土地違反它的意志,即使短期內能成功,長久之后土地必然會反抗。你必須令景觀適應土地,而不是令土地適應景觀。每一個博樹林裡,種植著所處地區裡能夠生長繁盛的所有樹種,每一棵樹都跟它四周的樹平衡共生,每一棵樹都是為了補充另一棵樹的不足而種下。這樣做當然是為了能令它們長得最好,但同時營造出的和諧之美能在所有的眼睛和心靈之中歌唱。啊,書裡面描述的博樹林令長老們為之又哭又笑。在記憶裡,博樹林永遠翠綠。」
「城市又如何呢?」嵐問道。洛歐不解地看著他。「城市。巨靈建造的城市。比如這裡,卡安琅。巨靈建造了卡安琅,不是嗎?故事裡是這麼說的。」
「石頭的工作啊……」巨大的肩膀聳了聳,「那不過是裂世之後,在我們被放逐期間,再次找到靈鄉之前學會的一種技能。我覺得,這是一件不錯的工作,卻不是我們真心喜歡的工作。因為無論你如何嘗試——我從書裡得知,我們建造了那些城市的祖先們確實嘗試過了——也無法令石頭擁有生命。少數族人仍然在從事石頭的工作,但那只是因為你們人類太愛打仗,把建築都毀壞了的緣故。我在經過……啊……現在叫做卡爾漢的那個城市時,在那裡遇到過幾個族人。很幸運的,他們來自另一個靈鄉,所以不知道我的事。不過,他們對於我這麼年輕就被允許獨自離開靈鄉還是覺得很懷疑。所以,我覺得還是不要逗留在那裡好了。總而言之,你明白嗎,石頭的工作只是時輪之模在編織的時候丟到我們頭上的事情而已,只有博樹林,才是我們發自內心喜愛的工作。」
嵐搖了搖頭。從小陪伴他成長的所有故事之中,有一半在今天被這個巨靈顛倒了。「我不知道,原來巨靈一族也相信時輪之模的呀,洛歐。」
「我們當然相信了。時間之輪用命運絲線為一個個時代編織出時輪之模。沒有人能知道自己或者別人的命運絲線如何編入時輪之模。它為我們帶來裂世之戰、隨之而來的放逐、石頭、還有渴望,直到最終又在我們滅絕之前把靈鄉再次賦予我們。有時候我想,你們人類之所以這樣生活,是因為你們的命運絲線太短了,所以在編織的時候必須跳來跳去。噢,天,我又這樣子了。長老們說,你們人類不喜歡被提醒自己的生命有多麼短暫。希望我沒有傷害到你的感情。」
嵐大笑著搖搖頭,「沒有沒有。我想,如果能像你們這麼長壽一定樂趣無窮,但是我從來沒有想過要活這麼久。我猜,如果我能像老辛•;布耶那麼長命,就已經足夠了。」
「他的年紀很大嗎?」
嵐只是點點頭。他才不想解釋辛•;布耶其實還不到洛歐的年紀呢。
「好吧。」洛歐說道,「也許你們人類的生命確實短暫,但是你們在如此短的時間內卻做了如此多的事情,總是跳來跳去,總是匆匆忙忙,卻操控整個世界。我們巨靈就只能呆在靈鄉里。」
「您不是出來了嗎。」
「只是一段時間而已啦,我最終還是得回去的。這個世界是你們的,你們和你們一族的。靈鄉是我們的。外面的世界如此紛雜煩囂,許多事情跟我從書本上所讀到的已經不同了。」
「啊,這些年來確實許多事都變了。反正,有一些是變了。」
「有一些?我從書中讀到過的那些城市裡,有一半都已經消失了,剩下的一半多數都已經改了名字。比如說,卡爾漢。這座城市的正確名字本該是Al-cair-rahienallen,金色曙光中的小山。他們把這個忘得一乾二淨了,儘管他們的旗幟上有那麼多的日出圖案。還有那裡的博樹林,我都懷疑從半獸人戰爭至今,根本就沒有人照料過它。現在它只是一個普通樹林了,一個用來砍柴的地方。那裡的樹王全都消失了,他們根本就不記得它們存在過。至於這裡,卡安琅?卡安琅還是卡安琅,但是他們任由城市的蔓延淹沒了博樹林。現在我們倆坐的這個地方,距離博樹林本來位置的中心還不到四分之一里。一棵樹都沒有留下。我還去過特爾和伊連。名字一樣改變了,記憶一樣消失了。特爾那裡的博樹林變成了他們的牧馬場。伊連的博樹林則當了國王的御花園,是他用來獵鹿的地方,任何人不經他的批准不得進入。所有事情都變了,嵐。我很害怕,害怕無論我去到哪裡,都只能看到一樣的結果。所有的博樹林都沒有了,所有的記憶都已經失落,所有的夢都碎了。」
「您不可以放棄,洛歐。您永遠都不能放棄。如果您放棄了,您就跟死了沒什麼兩樣了。」話一說完,嵐就臉紅了,盡量縮進椅子裡,以為巨靈會嘲笑他。但洛歐很嚴肅地點了點頭。
「對,這就是你們一族的思考方式,對不對?」巨靈的語氣忽然變得像是在引用某人的話,「直到暗影退去,直到水源枯竭。呲著利牙衝進暗影,拼盡最後一口氣發出挑戰的呼喊,在最後之日朝蒙蔽者的眼睛吐口水。」說完,洛歐期待地歪著毛茸茸的大腦袋,可是嵐完全不知道他在等什麼。
一分鐘過去了,洛歐還在等。又過了一分鐘,他長長的眉毛疑惑地垂下來,但是仍然在等。沉默使嵐坐不住了。
「那個偉大的樹王,」為了打破沉默,嵐終於問道,「它們跟阿雯德索拉(Niniya:生命之樹,前面嵐的父親發高燒時曾經提過)一樣嗎?」
洛歐「唰」地坐直了,座下的椅子發出響亮的「辟啪」抗議聲,嵐幾乎覺得它要垮了。「你,在所有人之中,你,不是應該比我更清楚嗎。」
「我?我怎麼會知道?」
「你在跟我開玩笑嗎?有時候你們艾爾人會覺得最奇怪的事情反而是有趣的事情。」
「什麼?我不是艾爾人!我來自雙河。我從來沒有見過任何艾爾人!」
洛歐搖搖頭,穗子耳朵朝外垂下,「你看看?所有的事情都變了,我的知識有一半都已經過時了。希望我沒有冒犯到你。我肯定你的雙河,不論它在哪裡,一定是一個非常好的地方。」
「有人告訴過我,」嵐說道,「那裡曾經叫做曼瑟蘭。我從來沒聽說過這個名字,也許您……」
巨靈的耳朵興奮地豎起來:「啊!是的。曼瑟蘭。」穗子耳朵又垂了下來,「那裡有一個非常漂亮的博樹林。你的痛苦在我的心中哀歌,嵐•;艾『索爾。我們當時沒能及時趕到。」
洛歐就在椅子上鞠身致禮。嵐回了一禮,他覺得,如果自己不這樣做的話可能會傷害到洛歐的感情,至少他會覺得自己沒有禮貌。他很想知道,洛歐是否以為他擁有跟巨靈一樣的記憶。洛歐的嘴角和眼睛都向下彎曲,似乎正在為嵐失去的一切而傷心,似乎曼瑟蘭的毀滅不是發生在兩千年前而是就在幾天前。事實上,若不是聽了茉萊娜的故事,嵐根本就對此一無所知。
過了一會兒,洛歐歎了一口氣。「時間之輪在運轉,」他說道,「沒有人能察覺它的轉動。但是,你來到了這裡,離開家的距離幾乎跟我一樣遙遠。對現在的人來說,沒有了暢通無阻的捷路——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這可是一段相當漫長的路程啊。告訴我,是什麼原因把你帶到這麼遠的地方來?難道你也有想看的東西嗎?」
嵐張張口,想說自己是來看偽龍神的,卻無法說出口。也許,這是因為洛歐一直表現得跟他年紀相若吧,儘管他已經九十歲了。大概對於一個巨靈來說,九十歲其實就相當於嵐現在的年紀。嵐已經有很長一段時間無法跟別人敞開心胸地說出他們身上所發生的一切了。因為他害怕說出來會被人當成暗黑之友,害怕對方是暗黑之友。此時此刻,馬特封閉在他自己的世界裡,任憑自己的疑心助長恐懼,根本就無法跟他好好談話。於是,嵐不知不覺就對洛歐說起了春誕前夜。不是一個模糊的暗黑之友的故事,而是所有的真相,破門而入的半獸人,採石路上的黯者。
他的心似乎裂成了兩半,一半為他自己現在正在說的話驚恐萬分,很想立刻閉嘴;另一半卻為終於能說出所有事情而鬆了一口氣。在兩個心之間搖擺的結果是,他說得結結巴巴,前後顛倒。在ShadarLogoth的夜色中跟夥伴失散,不知他們如今是死是活。在白橋鎮遭遇黯者,索姆捨命為他們爭取逃走的機會。拜爾隆的黯者。後來遇到的暗黑之友,豪爾•;葛德,那個害怕他們的男孩,還有那個想殺死馬特的女人。在鵝與王冠外面看到的類人。
當他斷斷續續地說到那些夢時,即使那本來願意說出真相的半邊心也開始覺得頸後汗毛倒豎。他用力閉上嘴,不小心咬到了舌頭。他謹慎地看著巨靈,緊閉雙唇呼吸沉重,祈禱他以為自己說的只是普通惡夢。光明知道,它們聽起來真的就像惡夢,也足以令任何人做惡夢。也許洛歐會以為他發瘋了。也許……
「Ta-veren.」洛歐說道。
嵐眨眨眼。「什麼?」
「Ta-veren,命網之核。」洛歐伸出一隻粗手指撓了撓一隻尖耳朵的背後,略略聳了聳肩,「哈門長老總是說我不仔細聽他的話,但有時候我確實聽了的。有時候聽了。你肯定知道時輪之模是怎麼編織的吧?」
「我從來沒有仔細想過這個問題,」他緩緩說道,「它一直就是那樣的吧。」
「嗯,是的,啊,也不完全準確。你看,時間之輪用命運絲線為一個個時代編織出時輪之模。它不是固定的,不是一直如此的。如果一個人想要改變自己命運絲線的走向,而時輪之模裡面還有空間,那麼時間之輪就會接受它的改變並且繼續運轉。對於小小的改變來說,時輪之模裡總是有許多的小空間可以容忍它們。但有時候,如果改變過於巨大,那麼不論你多麼努力,時輪之模都不會接受。你明白了嗎?」
嵐點點頭。「我可以在農場裡生活,也可以搬到艾蒙村去生活,這就是小改變。可是,如果我想當國王……」他笑了起來,洛歐也裂開大嘴微笑,笑容幾乎把他的臉分成兩半,他的牙齒像鑿子那麼寬,像雪一般白。
「對對,就是這樣。然而有些時候,卻是改變選擇了你,又或者說,是時間之輪為你選擇了改變。有時候,時間之輪會強行彎折一條或者幾條命運絲線,導致周圍的絲線被迫隨之彎曲旋轉,這一來又引發它們周圍絲線的彎曲,再引發另一些絲線的彎曲,如此連鎖反應一直蔓延,形成了命運之網。第一條彎曲的命運絲線,就是命網之核,對於它,不論你做什麼都是無法改變的,除非時輪之模自己改變它。那張命運之網——叫做ta-maral-ailen——可能持續數周,數年。它可能牽涉一個城鎮,甚至整個時輪之模。阿圖爾•;鷹之翼就是一個命網之核。從這方面看來,我覺得盧斯•;塞倫•;弒親者也是。」他發出一陣雷聲一般的輕笑,「哈門長老一定會為我驕傲的。他總是在那裡喋喋不休地囉嗦個沒完,看遊記比聽他的話有趣多了,但有時候我還是聽了的。」
「這些我都聽懂了,」嵐說道,「但是跟我有什麼關係呢?我是一個牧羊人,不是另一個阿圖爾•;鷹之翼。馬特不是,珀林也不是。我只覺得一切都……很荒謬。」
「我沒有說你是啦,但是就在我聽你述說你的經歷時,我簡直能感覺到時輪之模在旋轉變化,而我本來是沒有這方面的天分的。你是一個命網之核,明白嗎。你,也許連你的朋友們都是。」巨靈頓了頓,若有所思地揉著寬闊的鼻樑。終於,他點了點頭,似乎做出了某種決定。「我希望能跟你一起旅行,嵐。」
嵐愣了好一會兒,懷疑自己聽錯了。「跟我?」他終於爆出一句話來,「難道您剛才沒有聽到我說的那些……?」他突然住嘴看了看房門。它緊閉著,也很厚實,足以隔住聲音,任何人如果想在門外偷聽,即使把耳朵緊緊貼在門上也只能聽到模糊的「嗡嗡」聲。然而,他還是壓低了聲音,「追殺我們的人?況且,您不是想去看您的樹林的嗎?」
「塔瓦隆有一個非常漂亮的博樹林,而且我聽說,艾塞達依一直在悉心照料它。何況,我想看的也不僅僅是博樹林。也許你不是另一個阿圖爾•;鷹之翼,但至少在一段時間之內,你周圍的世界會為你而改變,甚至,現在它已經在你的身邊變化了。就連哈門長老,也一定想親眼目睹的。」
嵐猶豫了。能多一個夥伴固然是好。馬特現在這個樣子,跟他在一起就跟獨自一人差不多。有巨靈做伴,確實能令他安心。也許以巨靈來說,他還很年輕,但是他的舉止就像岩石般鎮定,就跟塔一樣。而且,洛歐去過很多地方,對於沒去過的地方也很瞭解。他看了看巨靈,他坐在椅子上,寬臉上露出耐心等待的表情。他坐著,卻比多數人類站著時還要高。跟一個幾乎十尺高的夥伴在一起,怎麼可能隱藏行蹤?他歎了一口氣,搖了搖頭。
「我覺得,這不是一個好主意,洛歐。就算茉萊娜在這裡真的找到了我們,前往塔瓦隆的路上也充滿危險。如果她沒有找到我們……」如果她沒有找到我們,那麼她就已經死了,其他人也死了。噢,伊文娜。他振作了一下。伊文娜不會死的,茉萊娜一定能找到我們。
洛歐同情地看著他,伸手拍拍他的肩膀。「我相信你的朋友們一定都會平安無事的,嵐。」
嵐感激地點點頭,緊攥的喉嚨無法說出話來。
「那麼,你能不能至少時不時來跟我聊聊天呢?」洛歐沉沉地歎了一口氣,「或者來陪我玩一盤石棋?除了吉爾先生以外,我許多天都沒能好好地跟人說過話了。好心的吉爾先生卻經常很忙。那個廚師把他使得團團轉。說不定,其實她才是這家店的老闆呢?」
「當然可以,我會來的。」他的聲音十分沙啞。他清了清喉嚨,擠出一個微笑,「如果我們能在塔瓦隆遇上,您還可以帶我去看看那裡的博樹林。」他們一定要活著。光明保佑,他們一定要活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