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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 世界之眼 第三十三章 黑暗在等待 文 / 羅伯特·喬丹

    空中鉛雲密佈,一輛輪子高大的馬車沿著卡安琅大路顛簸著往東行駛。嵐躺在車後面的乾草上,支起上半身看看兩邊。現在做這個動作比一個小時前要容易些。至少他的手臂可以撐起身體,而不是沉重地把他往下拉,雖然他的頭還是眩暈了一陣像要飄離身體似的,但確實是好些了。他把頭抬起到剛好超過車邊擋板的高度,露出眼睛看著馬車後面的路。太陽高居空中,卻被擋在烏雲背後,馬車正在穿過另一個村子,村中的房屋都以紅磚砌成,牆上爬滿籐蔓。過了四王以後,村與村之間的距離漸漸變得較近了。

    有幾個村民跟馬車的主人,海恩科茨,揮手致意或者問候幾句。科茨先生是一個面容堅韌,沉默寡言的農夫。他嘴裡叼著煙斗,用愉快的語氣含糊地回應村民的招呼,於是那些人滿意地繼續自己的工作,不再理會馬車。似乎沒有人在意農夫的兩個乘客。

    嵐看著村裡的旅店從馬車旁經過,它的牆壁刷成白色,屋頂是用灰色木板拼成的。人們進進出出,腳步匆匆,互相點頭或者揮手致意,顯得很自然,有些人還會停下腳步聊上兩句。他們互相認識。看他們的衣著從靴子、褲子到外套的款式都跟他自己穿的差不多,只是偏好彩色條紋多數是普通村民。女人戴著深深的帽子幾乎把臉遮住,穿著白色帶有條紋的圍裙。也許他們全都是村民和本地農夫吧。那又怎麼樣?他躺回乾草堆上,看著村子在他的兩腳後漸漸縮小。路的兩邊換成了圍著柵欄的農場和修剪整齊的籬笆,還有一幢幢小農屋,紅磚煙囪裡冒出炊煙。路邊唯一的樹木是一些矮樹叢,看得出是有人照料過用來作木柴的,應該也是屬於農場。不過,它們跟西邊的那些野樹林一樣,光禿禿。

    前面來了一隊四輪馬車,它們沿著路中間朝著他們駛來,車聲隆隆。科茨先生的馬車被擠到了路邊,他把煙斗移到嘴角,呸了一聲,用一隻眼睛斜斜地瞄著馬車靠外的輪子以免它們跟路邊的籬笆攪在一起,一邊繼續往前走,又抿緊嘴唇看了看商人的車隊。

    車隊裡全是八匹馬拉的四輪大車,車伕揮起長長的馬鞭在空中打著響鞭,車隊旁的護衛冷著臉懶散地坐在馬鞍上,沒有一個人朝他們的小馬車看一眼。嵐緊繃著神經看著他們經過,胸口發緊,手握著藏在斗篷裡的劍柄,直到最後一輛馬車離開。

    當車隊完全經過他們,卡嗒卡嗒地朝著他們剛剛離開的村子走去時,坐在農夫旁邊的馬特轉過身來,伏低身子尋找嵐的雙眼。那條本來用作擋灰塵的圍巾包著他的頭,低低地壓在前額上,把他的雙眼護在影子裡。即使這樣,即使此刻陽光灰暗,他仍然瞇著眼睛。你看到什麼了嗎?他低聲問道,那些馬車有沒有問題?嵐搖了搖頭。馬特點點頭。他也沒有看到不妥。

    科茨先生拿眼角瞥了瞥兩人,又移了移口裡的煙斗,拍了拍韁繩。他雖然沒什麼表示,但是已經注意到了兩人的舉動。拉車的馬兒加快了腳步。

    你的眼睛還在疼嗎?嵐問道。

    馬特摸摸頭上的圍巾,不。不是很疼,除非我直接看著太陽。你又怎樣呢?你覺得好些沒有?好些了。他發現自己真的已經好多了。這可真是奇跡啊,居然這麼快就從一場大病中恢復過來。不止如此,這可說是光明贈予的禮物。一定是光明的保佑。必須是。

    馬車旁忽然出現了一隊騎馬人的身影,朝著那隊商人馬車的方向走去。他們身穿鎧甲,露出雪白的長衣領,斗篷和裡衣是紅色的,看起來跟白橋鎮看門人的制服很像,不過手工好些,更合身些。每個人都戴著銀光閃閃的圓錐頭盔,挺直腰板坐在馬背上,手中握著的長槍槍頭飄著紅纓,每根長槍都指著同一個角度。

    他們排成兩列,有幾個人朝馬車看了看,頭盔的臉罩擋住了所有人的臉龐。嵐暗自慶幸自己用斗篷把寶劍蓋住了。其中幾人朝科茨先生點頭致意。他們並不認識他,只是禮貌地問候一下。科茨先生也以同樣的方式點頭回應,不過,雖然他的表情沒變,他的點頭卻帶著某種讚賞之意。

    這些人只是騎馬慢行,不過加上馬車本身相反的速度,他們很快就走過去了。嵐下意識地數了數,十三十三十二個。他抬起頭,看著那兩列隊伍沿著卡安琅大路向西去了。

    他們是什麼人?馬特問道,語氣中既帶著好奇,也帶著疑心。

    那是女王的衛兵,科茨咬著煙斗回答,雙眼直視前方,一般不會走到布林泉以外的地方,除非有人召喚。今時不同往日了。他吸了一口煙,又補充道,我看啊,這些日子裡,王國裡有些地方將近一年多沒有見過衛兵的影子了。今時不同往日啊。他們剛才在做什麼?嵐問道。

    農夫看了他一眼,當然是巡邏啦,維護女王的和平和法律麼,他邊說邊點頭,似乎對此很滿意,又補充道,還有,搜捕罪犯。嗯嗯!他吐出一個煙圈,你們兩個竟然不認得女王的衛兵,肯定是從很遠的地方來的吧?是哪裡呢?很遠。馬特回答,幾乎同時,嵐說道,雙河。話一說出口他就後悔了,此刻的他似乎無法清醒地思考。他們本該盡量避免提起任何會像警鈴一般吸引黯者注意的名字的。

    科茨先生斜眼瞄著馬特,默默地吸了一會兒煙,真的很遠啊,他終於說道,幾乎是王國的邊界了。不過,王國裡竟然有地方沒見過女王的衛兵,情況比我想像的還要糟糕啊。現在真的是今時不同往日了。嵐心想,如果有人跟艾維爾先生說雙河是女王的領土,不知道他會作何反應?科茨說的女王應該是指昂都的女王吧。也許村長早就知道了他知道許多事情,常常令嵐吃驚也許,其他人也知道,只不過他從來沒有聽人提起過。雙河就是雙河。每個村子各自為政,如果有時候遇到涉及幾個村子的難題,就由這些村子的村長或者村議會一起解決。

    科茨先生勒住韁繩停下馬車。我只能走到這裡了。路旁有一條狹窄的小岔路向北方延伸,路兩邊的開闊平原上可以看到幾座農屋,田里已經犁過,卻仍然光禿禿的沒有農作物。你們再走兩天就能到卡安琅了。啊,如果你的朋友能走得動的話,就是兩天。馬特跳下車,拿起弓箭和行李,走到車後把嵐扶下來。嵐只覺得行李沉重地壓在肩上,雙腳直打晃,但是他掙脫馬特的手,自己走了幾步,感覺雖然搖晃,還算能走,甚至,越走越穩。

    農夫並沒有立刻離開,只是吸著煙斗打量著他們倆。如果你們願意,可以到我家來休息個一兩天。我覺得不會浪費很多時間的。不論你們得了什麼病,總是年輕人麼啊,我的妻子跟我在你們出生之前就已經經歷過你們想像得到的各種病痛了,而且還照顧我們的孩子克服它們。更何況,我看你們現在已經過了最艱難的階段,開始康復了。馬特又瞇起了眼睛,嵐克制住自己沒有皺起眉頭。不可能每個人都是暗黑之友的。不可能。

    謝謝您,他回答,不過我沒事的。真的。到下一個村子還有多遠?你說卡裡淺灘啊?走路的話天黑之前能到。科茨先生取出口中的煙斗,抿著嘴唇思索片刻,又說道,起初我以為你們只不過是偷溜的學徒,現在我覺得你們應該是捲入了更嚴重的麻煩。我不知道那是什麼,我也不想知道。不過,我自信眼力足夠,看得出你們不是暗黑之友,也應該不是做了什麼打劫傷人的事。跟現在路上遇到的某些人不一樣。我像你們這麼年輕的時候也惹過一兩次麻煩,所以我想,你們需要找一個地方躲上幾天。我的農場就在那邊五里遠他朝著小路的方向擺了擺頭平時幾乎沒有人會來。不論追趕你們的是什麼,大概都找不到那裡。他清了清喉嚨,似乎為自己一口氣說了這麼多話有點尷尬。

    你怎會知道暗黑之友是什麼樣子的?馬特質問道,他後退幾步離開馬車,手伸到外套裡,你對暗黑之友有什麼瞭解?科茨先生立刻沉下臉,你們自便吧。他說完朝馬兒吁了一聲,馬車沿著狹窄的小路向北走了,再也不回頭。

    馬特看著嵐,臉色緩和下來,抱歉,嵐,你需要找個休息的地方。如果我們跟他走他聳聳肩,我總是無法擺脫這種人人都想害我們的感覺。光明啊,我希望我知道那些人究竟是為了什麼,我希望這一切趕快結束,我希望他的聲音弱下去,十分痛苦。

    還是有些好人的,嵐說道。馬特朝著小路走去,緊繃著下巴,就好像在做一件他最討厭做的事情。但是,嵐拉住了他。我們耽擱不起,馬特。況且,我也不認為真的有地方能讓我們躲藏。馬特點點頭,明顯地鬆了一口氣。他想幫嵐減輕負擔,伸手要把鞍囊和索姆包著樂器的斗篷包袱拿過去,但是嵐拒絕了。他的腳確實恢復了力氣。不論追趕我們的是什麼?他邊走邊想,不,不是追趕,而是,等待。

    ***他們逃離舞中車伕那一晚,大雨下了一整個晚上,雨點像小錘一樣敲打在他們身上,黑雲密佈的空中電閃雷鳴。他們的衣服不一會兒就濕透了,再過了一個小時以後,嵐甚至覺得連自己的皮膚也已經泡滿了水。但是,他們終於將四王拋在了身後。黑暗裡,馬特就跟瞎子一樣,每逢閃電擊打,天地間瞬間閃起刺目光芒映照出周圍樹木時,他都痛苦地瞇起雙眼。嵐牽著他的手,可他仍然小心地試探每一步。嵐擔憂地皺起眉頭,如果馬特的視力沒法恢復,他們就會慢得跟爬行一般,這樣肯定逃不掉。

    馬特似乎感覺到他的擔憂。他抬起頭,兜帽裡的頭髮濕漉漉地貼在額上,嵐,他問道,如果我跟不上你的腳步,你不會丟下我的,是不是?他的聲音在顫抖。

    我不會的。嵐握緊了夥伴的手,不論如何,我都不會丟下你不管的。光明救我們!頭上雷聲不斷,身邊馬特走得跌跌撞撞,幾乎要把他拉倒。我們得停一停,馬特。繼續這樣走,你遲早要摔斷腳的。葛德。馬特說話時空中又一道閃電劈開夜空,雷聲把任何聲響都壓倒在地,但是瞬間光亮中,嵐看到了馬特的嘴形,知道他問的是誰。

    他死了。他必須死了。光明啊,讓他死了吧。

    他帶著馬特朝著閃電時瞥見的一個灌木叢走去,灌木的少許枝葉可以稍微阻擋一下雨點,雖然這比不上一棵茂盛的大樹,但是他不想再等下一道閃電。下一次他們也許就沒這麼好運了。

    兩個人瑟縮在灌木叢中,用斗篷在樹枝上做了一個簡易帳篷。雖然此刻才想到要保持乾爽實在太遲了,不過至少它能擋住連續不斷地砸在身上的雨點。他們緊靠在一起保存僅餘的一點體溫,滴著水,忍受著透過斗篷滲入的水滴,顫抖著進入了夢鄉。

    嵐立刻就知道自己又在做夢了。他身處四王,整個村子空無一人,只有他。四輪馬車仍在那裡,沒有人,沒有馬,也沒有狗。沒有活物。然而,他知道,有人在等他。

    他沿著車痕纍纍的街道向前走,周圍的屋子隨著他的腳步退到他身後,漸漸變成一片模糊。可是當他回過頭去看時,它們卻又逼真地立在那裡。只是,所有在他眼角餘光裡的景物仍然是一片朦朧。似乎只有當他注視它們時,它們才會存在。他很肯定,如果自己轉身轉得夠快,就可以看到他不知道將會看到什麼,然而,這種感覺令他不安,連想一想都覺得不安。

    舞中車伕就在前面,不知怎的,它本來鮮艷俗氣的油漆晦暗得了無生氣。他走進去。葛德在裡面,坐在桌旁。

    他是靠這個人身上的黑色天鵝絨和絲衣認出他的。葛德全身的皮膚都是成了紅色,佈滿燒傷和裂口,滲著血。他的臉幾乎只剩一個骷髏,嘴唇萎縮,牙齒和牙齦外露。他轉動頭部時,頭髮簌簌而落,一碰到肩膀就立刻碎成粉末。他用沒有眼瞼的眼睛瞪視著嵐。

    這麼說,你真的死了。嵐說道,驚訝地發現自己竟然一點也不害怕。也許是因為他知道這是一個夢的緣故吧。

    是的,巴阿扎門的聲音回答,不過,他已經為我找到了你。這值得獎勵,你說是不是?嵐轉過身。他這才明白,即使自己明知道這是一個夢,也應該害怕。巴阿扎門穿著乾涸血液般顏色的衣服,臉上的表情混雜著憤怒、憎恨和勝利的喜悅。

    你明白了嗎,年輕人,你不可能永遠躲過我。不論用什麼方法,我總能找到你。保護你的力量同時也使你漏洞百出。你躲過了一次,下一次你又會自己點燃信號的火焰。到我身邊來吧,年輕人。他朝嵐伸出手,如果我的手下被迫使用強硬手段,他們是不會溫柔對你的。因為他們知道,一旦你臣服於我,你的身份將會無比尊貴,他們妒忌你。這是你的命運。你屬於我。葛德用燒焦的舌頭發出一個混雜著惱怒與渴望的聲響。

    嵐舔舔嘴唇,可是口裡幹得沒有一點唾液。不。他擠出一個字來,接著的話就流利多了,我屬於我自己。不是你。永遠不是。我屬於我自己。如果你的暗黑之友殺死了我,你就永遠得不到我了。巴阿扎門臉上的火焰炙烤著房間,空氣開始灼熱,年輕人,不論你活著還是死後,你都屬於我。死域是我的領土。如果你死了,我更容易得到你。只不過,我想要活的罷了。這對你也比較好,年輕人。活人在許多方面都更有力量。葛德又發出急促的含糊聲響,是的,我的好僕人。這是你的獎勵。嵐看看葛德,只來得及看到他的身體崩潰成碎末。一瞬間,那張燒焦的臉從狂喜變成驚駭,似乎見到了預料以外的結果。葛德的天鵝絨外衣掉落在椅子和地板上的粉末中。

    他回過頭來,巴阿扎門伸出的手已經握成拳頭,你是我的,年輕人,不論你活著還是死後。世界之眼永遠不會為你所用。你的身上已經打上我的烙印。他張開手掌,手中射出一個火球,擊中嵐的臉龐爆炸,火舌舔舐著他。

    嵐扎醒了,周圍一片漆黑,斗篷上的水滴在他的臉上。他顫抖著舉起手撫摸自己的臉頰,皮膚摸起來軟綿綿的,像被曬傷一樣。

    忽然,他意識到馬特正在睡夢中掙扎呻吟。他連忙伸手搖他,馬特嗚咽著醒來。

    我的眼睛!光明啊,我的眼睛!他挖了我的眼睛!嵐緊緊摟住馬特,像哄嬰兒一般輕輕搖動。你沒事,馬特。你沒事。他不能傷害我們。我們不會讓他傷害我們的。馬特在他懷裡顫抖,在他胸前抽噎。他不能傷害我們,他輕聲耳語著,期望自己真的能這樣相信。保護你的力量同時也使你漏洞百出。我快要發瘋了。

    直到天近破曉,這場傾盆大雨才開始減弱,黎明之後,已經變成毛毛細雨。黑雲仍然聚集,威脅著他們,直到天亮後起了風,才把它們吹向南方。雲隙裡漏出冰冷的陽光,風如刀片般割著他們滴水的衣服。惡夢之後,他們再也無法睡著。兩人頭昏眼花地披起斗篷,向東出發。嵐牽著馬特的手帶路。走了一段時間,馬特稍微恢復了精神,甚至開始抱怨雨水把他的弓弦給淋壞了。不過,嵐不肯停下來讓他從口袋裡拿一條新弦換上。現在還不行。

    午後不久,他們到了另一個村子。溫暖的磚屋裡,炊煙從煙囪裡冉冉升起,嵐不由自主顫抖得更厲害了。但他的意識仍然清醒,帶著馬特繞進了南邊的樹林和田野裡。那裡有一個農夫在一片泥地中獨自揮起鏟子工作,這是他們見到的唯一一個人。嵐小心翼翼地避開他,半蹲著穿過樹林。那個農夫全神貫注地忙自己的活,但是嵐仍然一直警惕地留意著他的動靜,直到他消失在視野外。如果葛德的手下還有倖存者,也許他們會到這個村子搜查,發現沒有人見過他們倆後,可能就會以為他們沿著四王南方的路逃走了。直到看不見村子以後,嵐才回到大路上。身上的衣服漸漸停止滴水,雖然說不上乾爽,至少也只是比較潮濕。

    又走了一個小時後,他們遇到了一個農夫,他駕著一輛裝了半車乾草的小馬車,送了他們一程。當時,馬特一直用手遮著雙眼,儘管是下午,光線闇弱,他也瞇起眼睛,在眼瞼縫隙裡斜著眼,不斷地抱怨陽光太強。嵐被馬特的狀況嚇壞了,只顧擔心他,以至於沒有注意到農夫小車的靠近。加之雨後的道路被水浸透,車輪碾過的聲音隨之減弱。所以,等嵐聽到它的車輪聲時,這輛兩匹馬兒拉的小車離他們已經不到五十碼了,車上的農夫已經看見他們。

    令嵐驚訝的是,農夫停下了小車,提出送他們一程。嵐猶豫了片刻。現在躲開已經來不及了,如果拒絕他的好意只會加深這個男人的印象。於是,他扶著馬特坐到駕駛座旁,自己爬到車後。

    埃伯穆爾是一個深沉的人,臉方方,手方方,因艱苦的工作和擔憂佈滿皺紋,只想找個人訴訴苦。他的奶牛不產奶了,母雞不下蛋了,牧場沒有一個像樣的。這是他有記憶以來頭一次要出錢購買乾草,而且老拜恩只肯賣給他半車。他真是懷疑今年他自己的田里到底能產多少乾草,或者,多少農作物。

    女王應該採取些措施才對,願光明照耀她。他喃喃說道,用手指節敲著額頭以示尊敬,卻顯得沒什麼誠意。

    他幾乎不看嵐和馬特,不過,當他在一條兩邊布著圍欄的狹窄小路的路口旁放下他們時,猶豫了一下,像自言自語似地說道,我不知道你們在躲什麼,也不想知道。我有妻兒,你明白嗎?我的家庭。現在這種時勢裡幫助陌生人是很危險的事。馬特又想把手伸到外套裡,但是嵐抓住了他的手腕不放,默默地站著,看著那個農夫。

    如果我是個好人,穆爾說道,我會為兩個從裡到外濕透了的夥計提供一個換洗干衣服、在爐火前暖暖身體的地方。但是現在日子不太平,陌生人我不知道你們在躲什麼,也不想知道。我有妻兒,你明白嗎?我的家庭。他突然從外套口袋裡取出兩條長長的羊毛圍巾,黑色,很厚實,這不算什麼,你們拿去吧,是我那兩個兒子的,他們還有其他圍巾。你們不認識我,明白嗎?現在日子不好過啊。我們根本沒有見過您,嵐一邊附和,一邊接過圍巾,您是個好人,是我們這些天裡遇到的最好的人。農夫似乎有點驚訝,然後又顯得很感激。他拿起韁繩,驅車從窄路離開。同時,嵐帶著馬特沿卡安琅大路往前走。

    黃昏將近,風勢漸猛。馬特開始煩躁地追問什麼時候才能休息。嵐拉著他繼續走,想找一個比起灌木叢更好一點的過夜地方。他們的衣服仍舊濕冷,風又越來越猛,他擔心他們是否還受得住再在野外過一夜。可是,沒等他找到好地方,夜幕已經降臨。風冷得像冰,鞭打著他的斗篷。黑夜中,他看到前方有燈光。是一個村子。

    他的手滑進口袋,摸著裡面的硬幣。用來買一頓晚餐,租一個房間肯定夠了,租一個溫暖的房間渡過寒冷的夜晚。如果今晚他們還呆在野外,穿著一身濕衣,吹一晚冷風,第二天很可能就變成兩具屍體了。他們只要盡量保持低調就行了,不吹笛子,況且馬特眼睛的狀況也無法耍球。他握緊馬特的手,朝著那似乎在向他招手的燈光走去。

    我們什麼時候才能停下啊?馬特又問。他一直拚命伸著脖子看東西,嵐估計他連自己都看不見,更別說村子了。

    等我們找到暖和的地方吧。他回答。

    村屋的窗戶透出燈光,照亮了村裡的街道,屋裡的人走來走去,並不關心屋外的黑暗裡究竟有些什麼。村裡唯一的旅店是一座平房,所有房間都在一樓。看樣子,房間是逐年增建的,沒有任何規劃。前門打開了,走出一個人,陣陣笑聲隨之傳出。

    嵐呆住了,他站在街上,舞中車伕裡那些醉漢的笑聲在他的腦中迴響。他看著那個人略略搖晃地沿著街道走遠,深吸一口氣,小心地用斗篷遮住寶劍,推開了店門。笑聲朝他湧來。

    屋頂上高掛著油燈,把大堂照得亮如白晝,他立刻感覺到這裡跟沙海克的旅店是不一樣的。首先,這裡沒有醉漢。大堂裡坐滿了衣著打扮像是農夫和村民的人,雖然不是完全沉靜,但也不是很吵鬧。笑聲是有的,只不過有點勉強,是一種試圖遺忘煩心事而強裝的笑聲。大堂顯得乾淨整齊,另一端的牆壁上有一個大壁爐,爐火熊熊,十分暖和。侍女們的笑容就像爐火一樣溫暖。當她們笑的時候,嵐看得出來,是出自真心。

    旅店老闆穿著一件白得晃眼的圍裙,跟他的店子一樣整潔,是一個矮胖子。為此嵐很高興,他懷疑自己以後大概再也不會相信瘦個子的旅店老闆了。老闆名叫魯蘭埃文好徵兆,嵐心想,聽起來跟艾蒙村的發音這麼像他上下打量了他們一番,然後禮貌地提出要先付房費。

    我不是說你們會住霸王店,請你們體諒。只是最近這些日子,有些旅客常常第二天一早會忘記付錢。最近好像有很多年輕人往卡安琅去哦。此刻的嵐全身濕漉漉髒兮兮,一點兒也不覺得被冒犯。然而,當埃文說出價錢時,他卻驚訝地瞪大了雙眼,馬特則發出了被嗆到的聲音。

    旅店老闆遺憾地搖著頭,胖臉頰一抖一抖。不過,他對這種反應似乎已經見怪不怪,日子艱難啊,他消沉地說道,物資短缺,物價飛漲,現在比以前貴了五倍。下個月還會繼續漲的,我敢打賭。嵐從口袋裡翻出所有的錢,又看了看馬特。馬特倔強地抿緊了嘴唇。你今晚想到灌木叢裡面睡覺啊?嵐問道。馬特歎了口氣,極不情願地清空了口袋。付了房費後,嵐看著剩下的一點點,不禁愁眉苦臉起來。

    不過,十分鐘後,他們已經坐在爐火旁角落裡的桌子旁,大勺大勺地吃著燉肉和麵包。食物的份量雖然比嵐預期的要少,可總算是熱氣騰騰的,可以填飽肚子。壁爐發出的熱量漸漸滲入他的身體。他表面上專注於清空眼前的碟子,卻隨時留意著門口。進進出出的人看起來都像是農夫,但光是這樣無法令他安心。

    馬特吃得很慢,仔細咀嚼著每一口食物,仍然在抱怨油燈發出的亮光。過了一會兒,他翻出埃伯穆爾送他的圍巾包住頭,低低地壓在額頭上幾乎遮住眼睛。這個打扮引來了一些好奇目光,這是嵐竭力避免的,於是他趕緊吃完晚餐,也催促馬特快點吃完,然後請埃文先生帶他們到房間去。

    旅店老闆似乎對他們這麼早就要休息有點驚訝,但他什麼也沒說,只是拿起一支蠟燭,帶著他們穿過若干混亂的走廊走到旅店後面遠處的一個小房間,裡面有兩張窄床。他走了以後,嵐把行李丟在床邊,扯下斗篷搭在椅子上,也不脫衣服,直接躺到了床單上面。他身上的衣服仍然潮濕令人不舒服,但是他必須隨時準備逃走。他也沒有解下寶劍,就這樣一手握著劍柄睡了。

    第二天早上,雄雞報曉的聲音把他吵醒了。他躺在床上,看著窗戶透進的晨光,心情矛盾地考慮是否要再睡一會兒。在白天睡覺,等於是把本來可以前進的時間花在睡覺上。他打了個呵欠,下巴卡卡響。

    喂,馬特歡呼,我能看見了!他坐在床上,瞇著眼打量房間,反正,可以看到一點了。你的臉還是有點模糊,但是我能認得出是你。我就知道我會沒事的。到了今晚,我的眼力就可以再一次比你好了。嵐跳起來,一邊拿起斗篷,一邊在身上四處抓撓。他的衣服在他睡著時就在他身上憋干,皺巴巴令他全身皮膚都發癢。我們在浪費白天的時間。他說道。馬特也立刻跟他一樣快地爬起來,一樣不停地撓癢癢。

    此刻,嵐的感覺很好。他們已經離開四王一天的路程了,葛德的人沒再出現過。同時,他們離卡安琅又近了一天。那裡,茉萊娜在等他們。她會的。回到艾塞達依和守護者的身邊以後,就再也不用擔心暗黑之友了。真奇怪,竟會這樣期盼著能跟艾塞達依一起。光明啊,當我再次見到茉萊娜時,我會親吻她!想到這裡,他不禁笑了。心情愉快之下,他甚至願意從剩下的幾個硬幣裡掏出一些來吃早餐:一長條麵包和一大罐冷藏牛奶。

    兩個人正在大堂的後半邊吃早餐時,店裡來了一個年輕男子。從打扮上看,是一個年輕村民,走路帶著跳躍感,一副自信滿滿的樣子,一隻手指挑著一頂插著一根羽毛的帽子旋轉。除了他和嵐兩個人以外,大堂裡只有一個老頭在打掃,他低著頭專注於自己的掃帚,從不抬頭。年輕男子精神奕奕地掃視大堂,然而,當他看到嵐和馬特後,帽子從手指上落下了。他呆呆地注視著他們兩人,足足過了一分鐘時間,才彎腰把地上的帽子抓起來,然後又注視了很久,手指無意識地梳理著滿頭濃密的黑色卷髮。終於,他拖著腳步走到他們倆的桌子前。

    他比嵐年長些,但是他看著他們的樣子顯得畏畏縮縮。我可以坐下來嗎?他問完後立刻用力嚥了嚥口水好像生怕自己說錯了什麼話。

    嵐心想,他可能是想蹭他們的早餐吧,雖然他看起來應該有能力自己買一份。他穿著藍色條紋襯衣,領口上繡著花飾,深藍色斗篷的邊緣也有,還穿著一雙簇新的皮靴。嵐朝著一張椅子點了點頭。

    他拉開椅子坐下時,馬特一直瞪著他。嵐鬧不清他是在怒目而視還是只想看得清楚些。不論如何,馬特的皺眉奏了效。那年輕男子還沒坐下就被嚇得定住了,直到嵐再次點點頭,他才坐了下來。

    你叫什麼名字?嵐問道。

    我的名字?我的名字。啊叫我派特吧。他緊張地轉著眼珠,啊這不是我的主意,請你們明白。我不得不這麼做。我不想的,但是他們逼我。請你們諒解。我不馬特低吼道:暗黑之友。嵐全身的神經都立刻繃緊。

    派特驚跳起來,離開椅子半站著,驚恐地掃視大堂,就好像周圍有五十個人聽到了似的。那個老頭仍然低著頭掃地,全副注意力都在地板上。派特坐回原位,不太肯定地看看嵐又看看馬特,又看看嵐,上唇滲出汗珠。這個指控足以令任何人冒冷汗了。然而,他沒有否認。

    嵐慢慢搖著頭。自從遇到葛德之後,他完全明白暗黑之友是不會在額頭上畫著龍牙的,但是這個派特,只要換上艾蒙村的衣著,他就是整一個艾蒙村人。他的身上沒有一處能跟謀殺或者更恐怖的事聯繫在一起,沒有人會看他第二眼。而葛德,至少顯得與眾不同。

    不要再來煩我們了,嵐說道,告訴你的朋友們,不要煩我們。我們不想跟他們扯上任何關係,他們也不能從我們這裡得到任何東西。否則,馬特惡狠狠地補充道,我會揭穿你的真面目。你該知道你的村民朋友們會怎麼想。嵐希望他只是說說而已。必竟,那樣做會為他們兩人帶來跟派特一樣的麻煩。

    可派特似乎被這個威脅嚇住了。他的臉色變得刷白。我我聽說了四王的事,一部分吧。謠言傳得很快。我們有獲得消息的渠道。不過,這裡沒有人打算困住你們。我只有一個人,而且而且我只是想跟你們談談。談什麼?馬特問道,同一時間嵐說道,我們沒有興趣。兩人互相對視一眼,馬特聳了聳肩說道,我們沒有興趣。嵐喝掉最後一口牛奶,把自己那一份剩下的麵包塞到口袋裡。他們的錢幾乎全部花光了,這可能就是他們的下一頓。

    怎樣離開旅店?如果被派特發現馬特幾乎看不到東西,他會告訴他的同夥其他暗黑之友的。嵐以前親眼見過狼把一隻跛腳羊從他的羊群中孤立出去,當時附近還有其他狼,他無法離開羊群,跟那隻羊的距離也太遠無法用箭救它。那只落單的羊兒恐懼地哀鳴著,跛著三隻腳漫無目的地瞎跑,就算只有一隻狼,也會如施幻術一般變成十隻。此刻想起這件事令他反胃。但是他們也不能留在原地,就算派特真的是一個人,誰知道他的同夥什麼時候會來?我們該走了,馬特。他屏住呼吸,瞅準馬特站起來的瞬間,立刻傾前身體向派特靠過去吸引住他的目光,威脅道,不要煩我們,暗黑之友。這是最後一次警告。不要煩我們。派特艱難地嚥了嚥口水,向後貼在椅背上,臉上一絲血色都沒有。這不禁令嵐想起了迷懼靈。

    旅店門口相對明亮的輪廓幫助馬特直線朝它走去,雖然走得不快,也不至於慢得看起來不自然。嵐緊緊跟在他身後,暗暗祈禱他千萬別摔跤。幸運的是,馬特的前面沒有椅子也沒有桌子,他可以一直走過去。

    身後,派特突然跳起來,等一等,他絕望地說道,請你們等一等。不要煩我們。嵐頭也不回。他們幾乎已經走到門邊了,馬特還沒有走錯過一步。

    聽我說啊。派特說道,伸手抓住嵐的肩膀想拉住他。

    一霎那,影像在他的腦海裡旋轉。他的家裡,半獸人,納格,朝他撲過來。牡鹿與雄獅,迷懼靈,威脅著他。到處是類人,黯者把他們逼進ShadarLogoth,在白橋鎮向他們逼近。到處是暗黑之友。他猛地旋過身,頭暈眼花。我說過了,不要煩我們!他一拳打中了派特的鼻子。

    暗黑之友坐倒在地,抬頭瞪著嵐,鼻孔裡滴下鼻血。你們逃不掉的,他憤怒地罵道,不論你們有多強大,偉大的黑暗之主也比你們更強。陰影一定會吞噬你們!大堂遠處傳來倒吸一口涼氣的聲音,還有掃帚柄敲在地板上的聲音。那個掃地的老頭終於聽見了。他睜大雙眼盯著派特,滿是皺紋的臉上血色退盡,口動了動,但是沒有說出話來。派特瞪了他片刻後,狂亂地咒罵了一句,跳起身來衝出店外,沿著街道狂奔而去,就像身後有餓狼追趕一般。老頭又看著嵐和馬特,目光一樣的恐懼。

    嵐催促馬特走出旅店,盡快離開村子,一路提心吊膽,生怕身後傳來呼喝聲。雖然沒有,但是就跟聽到了一樣。

    見鬼,馬特怒道,他們總是不肯放過我們,真是陰魂不散。我們永遠逃不掉了。不,他們沒有。嵐說道,如果巴阿扎門知道我們在這裡,你以為他會交給那個傢伙來處理嗎?應該會再來一個葛德,帶上二三十個打手才對。他們還在找我們,除非派特告訴他們,不然他們不知道這裡。也許他真的是獨自一人。也許他得一路走到四王那裡才能通風報信。但是他說我不管。他不太確定馬特說的他是誰,但是都一樣,我們不會毫不反抗地屈服的。這一天他們搭了六次順風車,都是很短的路程。有一個農夫告訴他們,涉欄市集的旅店裡有個瘋老頭聲稱村裡有暗黑之友。那個農夫邊說邊笑,眼淚都笑出來了。涉欄市集有暗黑之友!這是他自從上次聽說阿卡力法蘭喝醉酒在旅店屋頂上睡覺以來最搞笑的事了。

    另一個男人一個圓臉的四輪馬車工匠,小車兩邊掛滿工具,車後面還有兩個馬車輪子則另有一番說法。涉欄市集那裡聚集了二十個暗黑之友。男人畸形,女人更糟,全都穿著骯髒的破衣服。他們只需看看你,就能令你雙腳發軟作嘔。如果他們笑了,那邪惡的笑聲會在你的耳朵裡迴響數個小時,你的頭就像要裂開一樣。他親眼看見了,當然,離得很遠,在很安全的距離外。如果女王再不採取措施,那麼就該有人去找光明之子來幫忙。總得有人做些什麼。

    當工匠放下他們時,他們可真是鬆了一口氣。

    太陽快要下山時,他們走進了一個小村子,跟涉欄市集很像。卡安琅大路幾乎從中間把它一分為二,路的兩邊有一排排鋪著茅草屋頂的小磚屋,牆上爬著只有幾片葉子的籐蔓。村裡有一家小旅店,比酒泉旅店大不了多少,門口上掛著招牌在風中搖擺。女王的公民。

    真奇怪,竟然覺得酒泉旅店是小旅店。嵐清楚記得自己曾經把它看作一座大房子,那時他以為任何比它大的建築都會是宮殿。現在,見過一些世面以後,他突然間意識到,當他回家的時候,任何東西看起來都將不再一樣。如果,你真的可以回家。

    他在店門前猶豫了片刻。然而,即使女王的公民房價比涉欄市集便宜,他們也已經不可能付得起一頓晚餐或者一個房間了。

    馬特順著他的目光看了看,拍拍身上裝著索姆的綵球的口袋說道,我的視力已經恢復得差不多了,只要不玩得太花哨就沒問題。他的眼睛確實恢復了不少,不過他還是用圍巾包著頭,而且白天裡每次望向天空時都會擠眼睛。嵐沒有回答,馬特又說,從這裡到卡安琅,總不能每家旅店都有暗黑之友吧。況且,既然能在床上睡,我可不想睡灌木叢。然而,他並沒有向旅店走去,只是站著,等待嵐的決定。

    過了一會兒,嵐點了點頭。自從離開家以後,他從來沒覺得這麼累過。光是想一想要在野外過夜就已經令他全身骨痛。所有的逃亡,所有的追擊,令他疲於奔命。

    不可能哪裡都有。他同意道。

    他剛邁進大堂一步,就開始懷疑自己的決定是不是錯了。這是一個乾淨的地方,卻很擁擠。每張桌子都是滿的,有些客人只能靠在牆上。侍女們連老闆都是疲倦地在桌子間匆忙來回,看得出來他們根本沒想到會有這麼多的客人。對這麼小的一個村子來說,太多了。要認出店裡不屬於這個地方的人很容易,並不是說他們的衣著有什麼特別,只是他們的目光只會盯著眼前的食物和飲品。本地人則會常常觀察陌生人。

    大堂裡人聲吵雜,以至於旅店老闆弄明白嵐想跟他談談之後,不得不把他們帶到廚房裡。可是,這裡也好不到哪兒去,因為廚師和他的助手們忙於烹製食物,鍋碗瓢盆的撞擊之聲不絕於耳。

    老闆拿出一條大手帕擦拭臉上的汗水。我猜你們倆跟這個國家裡的每一個傻瓜一樣,是去卡安琅看偽龍神的吧?啊,租一個房間六個銀幣,租一張床要兩到三個銀幣。如果這不合適,我也幫不到你們了。嵐開始例行的自我介紹,不知怎的覺得有點反胃。路上有這麼多旅行者,每一個人都可能是暗黑之友,根本無法辨認他們。馬特演示了一下耍球他只耍了三個,而且十分小心嵐拿出索姆的笛子,剛剛吹了一下《老黑熊》的起頭,老闆就不耐煩地點了點頭。

    可以可以了。我需要有些東西來移開那群白癡的注意力,好讓他們別再想著那個羅耿。為了爭論他是不是真龍轉生,這裡已經打了三場架了。把你們的東西放在角落裡,我會為你們清理一塊空地。如果,還能有空地方的話。一群蠢材。這個世界到處是不懂得做人應該呆在自己所屬地方的蠢材。這就是世界上有這麼多麻煩事的原因:人們不安其位。他又擦了擦臉,自言自語著急匆匆地走出了廚房。

    廚師和他的助手們並不理會嵐和馬特。馬特不停地調整頭上的圍巾,把它推上一點,受不了光線,又拉下來。嵐不禁擔心他除了耍三個球以外,可能任何複雜一點的技巧都辦不到。至於他自己,胃裡更加難受了。他坐到一張矮凳上,雙手捧著頭。廚房裡突然變得很冷。他打了個冷戰。空氣裡滿是蒸氣,各個爐子在火焰中辟啪作響。他抖得更厲害了,牙齒開始打戰。他用手抱住自己,卻沒有任何作用,只覺得自己的骨頭都要凍結。模糊地,他覺得馬特在問他什麼,而且搖晃他的肩膀,然後有人咒罵著跑出了廚房。旅店老闆也來了,廚師皺著眉站在他旁邊,馬特大聲跟他們兩人爭論什麼。他完全聽不到他們在說什麼,他們的對話在他的耳裡變成了嗡嗡聲,而且完全無法思考。

    忽然,馬特抓住他的手臂把他拉了起來。他們的所有行李鞍囊,毛毯卷,索姆的斗篷包袱和樂器盒子跟馬特的弓一起,全都背在了馬特肩上。旅店老闆看著他們倆,焦慮地擦著臉。嵐虛弱地靠在馬特手上,搖搖晃晃地跟著他朝店後走去。

    對對不起,馬馬特,他勉強說道,牙齒不停地打著戰,一一定是那那場雨。我想再在外面呆一一晚上沒沒什麼關係。店外,暮色漸深,空中點綴著幾顆星星。

    不要緊。馬特回答,試圖裝得振奮些,可是,嵐聽得出他憂心忡忡,他只是害怕被其他人發現他的旅店裡有病人。我告訴他,如果他敢把我們趕出去,我就把你帶到大堂裡去。那樣子他的店子不用十分鐘就會立刻空掉一半。雖然他說那些客人是傻瓜,但是他可不想那樣。那去去哪?這裡。馬特一邊說一邊打開馬廄的門,門鉸鏈發出響亮的吱吱聲。

    裡面比外面要暗,空氣裡充滿乾草、穀物和馬匹的味道,還有畜肥的臭味。馬特把他放在鋪滿稻草的地上,他立刻蜷起身體,膝蓋抵著胸膛,抱著自己,從頭到腳都在顫抖,幾乎耗費了全身的力量。他聽到馬特絆了一跤,咒罵著,又絆了一跤,然後聽到金屬敲擊的聲音。屋裡突然亮了起來,馬特點亮了一盞破燈。

    旅店滿客,它的馬廄也是。每一個馬棚裡都有馬,有幾匹在燈光下抬起頭眨了眨眼。馬特看了看爬上乾草棚的梯子,又看了看蜷縮在地上的嵐,只好搖了搖頭。

    我沒法把你弄上去,馬特喃喃說道。他把燈掛在一個釘子上,爬上梯子,開始往下大把大把地扔乾草。然後又爬下來,用這些乾草在馬廄後面鋪了一張床,把嵐扶了過去,再把兩個人的斗篷都蓋在他身上。但是嵐幾乎立刻就把它們推開了。

    熱。他呢喃著,模糊地記得自己剛才明明覺得很冷,現在卻熱得身陷烘爐一般。他扯開衣領,搖著頭,熱。他感覺到馬特伸手撫摸他的額頭。

    我很快回來。馬特說完就離開了。

    嵐在乾草堆上輾轉反覆。不知過了多久,馬特一手托著一個盤子,另一手拿著一個水罐,用手指鉤著兩個白色杯子回來了。

    這裡沒有賢者,他說道,跪在嵐的身邊,往一個杯子裡倒了水送到嵐的嘴邊。嵐飢渴地喝著,好像渴了許多天似的,他們甚至不知道賢者是幹什麼的。他們這裡只有一個叫做布侖大媽的人,可是她到別處給人接生去了,沒人知道她幾時能回來。我找到些麵包、芝士和香腸。好心腸的伊樓先生願意給我們任何東西,只要我們不要被他的客人見到就行。來,吃幾口吧。嵐把頭扭開,別說吃了,光是看到,想到這些食物都令他的胃翻騰不止。試了一會兒,馬特歎了口氣,自己吃了。嵐盡量不看他,也不聽。

    寒冷再次襲來,然後又是高燒,又再次被寒冷取代,再回到高燒。馬特照顧著他,當他喊冷的時候給他蓋上斗篷,喊渴的時候餵他喝水。夜深了,馬廄裡的陰影在搖晃的燈影下變換,就像活過來一般。然後,他看到巴阿扎門大步沿著馬廄向他們走來,雙眼燃燒著,身後一邊一隻跟了兩隻迷懼靈,臉藏在漆黑的兜帽下。

    他伸手亂抓想找寶劍,一邊拚命爬起來,一邊大喊,馬特!馬特,他們來了!光明啊,他們來了!馬特靠牆交叉著腳坐著,睡著了。他被嵐的喊聲驚醒,什麼?暗黑之友?哪裡?嵐搖搖晃晃地站著,狂亂地指著馬廄的另一邊呆住了。陰影在變換,馬匹在夢中不時地跺一下腳。沒有別的東西。他倒回乾草床上。

    只有我們倆。馬特說道,來,把劍給我吧。他伸手去摘嵐的掛劍腰帶,但是嵐緊緊抓住寶劍。

    不要。不要。我得帶著它。它是我的父親。你明白嗎?他是我我的父父親!寒冷再次侵佔了他的身體,但是他緊緊抓著寶劍就像抓住救命的稻草,我我的父親!馬特放棄了,只是把斗篷再次蓋回他身上。

    每次馬特打瞌睡時,巴阿扎門就會出現。如此反覆了幾次。嵐一直沒弄清楚這到底是不是自己的幻覺。有時候,他看看低著頭睡著了的馬特,心裡疑惑,如果他醒過來究竟是否也能看見他們。

    然後,伊文娜來了,她從陰影中走出來,一頭烏黑的頭髮編成長長的辮子,就像在艾蒙村時一樣。她面無人色,哀慟萬分,你為什麼要遺棄我們?她質問道,我們死了,因為你遺棄了我們。嵐躺在乾草床上,虛弱地搖著頭,不,伊文娜。我不想遺棄你的。求求你。我們全都死了,她傷心地說道,死域是暗黑魔神的領地。暗黑魔神得到我們了,因為你遺棄了我們。不。我沒得選擇啊,伊文娜。求求你。伊文娜,不要走。回來,伊文娜!然而,她轉過身,消失在陰影中。只剩下陰影。

    茉萊娜的表情很平靜,卻蒼白得沒有一絲血色。她的斗篷就像裹屍布,聲音就像鞭子,這就對了,嵐艾索爾。你沒有選擇。你必須到塔瓦隆去,不然暗黑魔神就會得到你。永世被困於暗影之中。現在只有艾塞達依能救你。只有艾塞達依。索姆面帶嘲諷對他微笑。吟遊詩人的衣服全是燒焦的破布,破布下是焦黑的血肉。他想起索姆跟黯者拚命,為他們爭取逃跑機會時的那一陣陣閃光。小子,相信艾塞達依的後果是你將會求生不得、求死不能。記住,請求艾塞達依幫助的代價永遠小得你無法相信,也永遠大得你無法想像。還有,哪一個結會先找到你呢,呃?紅結?也許是黑結。最好還是逃走吧,小子。逃走。蘭恩的目光像岩石般堅硬,臉上淌著鮮血,在牧羊人的手裡見到蒼鷺寶劍,真是稀奇。你有這個資格嗎?你最好有,因為你現在是獨自一人了。身前、身後都沒有可以支持你的人,任何人都可能是暗黑之友。他的笑容就像一匹野狼,口中流出鮮血,任何人。珀林來了,指責他,請求他救他。艾維爾夫人為她的女兒哭泣。貝樂杜門咒罵他,因為他把黯者引到了他的船上。還有菲茲先生,在他旅店的廢墟上忍受折磨。明,在半獸人的手裡慘叫。他認識的人,他遇到的人,都來了。然而,最令他難過的,是塔。塔站在他的旁邊,低頭皺眉看著他,搖著頭,一言不發。

    請您告訴我,嵐懇求他,我是誰?告訴我,求求您。我是誰?我是誰?他喊道。

    放鬆點,嵐。起初,他以為是塔在回答他,然後,他發現塔已經不見了。馬特彎腰看著他,手裡拿著一杯水送到他嘴邊。

    你安心休息就好了。你是嵐艾索爾,這就是你的名字,雙河裡最醜、最呆的傢伙。嘿,你在出汗!你的高燒正在退呀。嵐艾索爾?嵐輕聲問道。馬特點點頭。不知為何,這令嵐覺得非常安慰,他沒有喝水就沉沉睡去了。

    這一次,他沒有做夢就算有他也不記得了但是又睡得很淺,每次馬特檢查他的情況時,他都會醒來。有一次,他還迷迷糊糊地想,馬特可能根本就沒有睡過吧,不過,他沒來得及多想就已經再次睡著。

    門口發出的吱呀聲把他完全驚醒了,好一會兒他只是躺在乾草床上,滿心希望自己還是睡著的。只有睡著時,他才感覺不到自己的身體,他全身的肌肉疼得就像被扭在一起的抹布,沒有一絲力氣。虛弱地,他抬起頭來,可是試了兩次才成功。

    馬特仍然坐在原位,背靠牆壁,離他不到一個手臂的距離,低垂的腦袋幾乎靠在了胸膛上,胸口隨著熟睡的呼吸平穩地一起一伏,頭上的圍巾滑下來擋住了他的眼睛。

    嵐朝門口看去。是一個女人,她伸出一隻手扶著門,站在那裡。起初,在外面微弱的晨光下她看起來只是一個穿著裙子的黑影。然後,她走了進來,任由馬廄門在她身後關上。在燈光下,他看得更清楚了。她的年紀跟奈娜依相當吧,他心想,但是,她肯定不是村婦。她身上穿著的淡綠色絲質裙子隨著她的舉動微微閃光,灰色的斗篷柔軟而華麗,頭髮用一個網兜挽起。她若有所思地看著嵐和馬特,手指無意識地撥弄脖子上的一條粗重金鏈。

    馬特,嵐喊道,又大聲一點,馬特!馬特哼了一聲醒過來,幾乎歪倒。他睡眼朦朧地搓著眼睛,看著那個女人。

    我來檢查我的馬匹,她說道,隨意地指了指馬棚,目光一直盯在他們兩人身上,你病了?他沒事,馬特生硬地回答道,他只是淋了雨著了涼,如此而已。也許我可以看看他。我懂得一些嵐心想,也許她是一個艾塞達依吧。除了她的衣著以外,她的自信,抬著頭慣於發號施令的樣子,也不屬於這個地方。如果她是艾塞達依,又是哪個結的呢?我現在沒事了,他告訴她,真的,不需要。可她仍然走了過來,提著裙子小心地邁著步子,露出腳上穿的灰色軟布鞋。她朝地上的乾草皺了皺眉,在他身邊跪下伸手撫摸他的額頭。

    沒有發燒。她說道,皺起眉仔細打量他。她很美,是一種精明能幹的美,臉上卻沒有暖意,也不是冷漠,只是看起來缺少任何感情。不過,你確實是病了。是的。是的。而且就像出生一天的小貓般虛弱。我想她把手伸到了斗篷下,然後,事態就如迅雷不及掩耳,嵐只來得及悶哼了一聲。

    女人的斗篷中隨著她手部的動作寒光一閃,她從嵐的身邊轉而撲向馬特。馬特狼狽地往旁邊倒下。傳來金屬插進木頭的濁厚聲音。一切都在瞬間發生,然後,一切都靜止了。

    馬特半躺在地上,一隻手舉起,抓著她的手腕,手腕下面是一把匕首,就插在他的胸膛剛剛靠著的牆壁上,另一隻手抓著ShadarLogoth的匕首,指著她的喉嚨。

    女人只敢轉動眼珠,向下看清馬特手裡的匕首後,她的雙眼立刻睜得老大,嘶啞地吸了一口氣,向後挪去,但是,馬特的匕首一直貼著她的脖子不放。於是,她放棄了,像石塊般一動不動。

    嵐舔舔嘴唇,看著頭上的這一幕。就算他不是這麼虛弱,此刻必定也是無法動彈。然後,他的目光落到了她的匕首上,口裡立刻發乾。匕首插口周圍的木頭開始發黑,冒出輕煙。

    馬特!馬特,她的匕首!馬特的目光飛快地掃了匕首一眼,就回到女人身上,她並沒有動,只是緊張地舔著嘴唇。馬特把她的手移離那把匕首,再粗暴地把她往後一推。她坐倒在地上,雙手向後扶著地,爬了幾步離開他們,眼睛仍然盯著他手裡的匕首。不要動,他說道,如果你亂動,我就會用它來對付你。相信我,我會用它的。她慢慢點頭,雙眼一直死死盯著馬特的匕首,看住她,嵐。嵐也不知道如果她真的有所舉動他能怎麼做也許是大喊吧;如果她逃跑,他肯定是無法追她的不過,她只是呆坐在地上紋絲不動。馬特把她的匕首從木頭裡拔出來,發黑的地方不再擴散,可是仍然散發出絲絲輕煙。

    馬特看看四周,不知道該把匕首放哪裡,就扔給了嵐。他小心翼翼地捧著它,就像捧著一條活生生的毒蛇。它看起來很普通,裝飾華美,有一個淡黃色的象牙柄,刀刃狹長閃著光芒,比他的手掌還短些。只是一把匕首。然而,他親眼目睹了它的破壞力。匕首柄手感冰冷,他的手卻開始變暖。他祈禱自己千萬別把它掉到乾草上。

    女人坐在原位一直沒有動過,她看著馬特緩緩地轉向她,似乎在疑惑他下一步會怎麼做。但是嵐看出來了,馬特的眼裡漸漸露出殺意,手裡的匕首握得越來越緊。馬特,不要!她想殺我,嵐。要是她剛才成功了,她也會殺死你的。她是個暗黑之友。馬特說出這個詞時狠狠地呸了一聲。

    但我們不是,嵐回答。女人倒抽了一口涼氣,似乎現在才明白馬特剛才想幹什麼。我們不是啊,馬特。好一會兒,馬特一動不動,拳頭裡握著的匕首在燈下閃著寒光。然後,他點了點頭。到那裡去。他命令道,用匕首指著通往儲藏室的門。

    她慢慢爬起來,先把裙子上的草碎撥走,又不慌不忙地朝著向馬特指的方向走過去。不過,嵐注意到她一直警惕地盯著馬特手裡的匕首。你們真的應該放棄抵抗,她說道,那樣必竟是最好的。你們走著瞧吧。最好的?馬特冷笑道,撫摸著胸膛,剛才若不是他及時躲開,這裡已經穿了個大洞,進去。她滿不在乎地聳了聳肩照做,這是一個錯誤。那個自以為是的笨蛋葛德出了事以後,引發了相當大的混亂。更別提那個在涉欄市集製造了一場大恐慌的白癡了。沒有人知道那裡發生了什麼事,或者如何發生。現在這樣對你們兩個來說更加危險,難道你們不明白嗎?如果你們自願地歸順我們偉大的主人,你們將會享有尊貴的身份,但是,如果你們逃走,就只有無盡的追擊,誰能知道過程中會發生什麼事?嵐心裡發冷。我的手下都善妒,他們不會溫柔對你的。

    因此,你在對付兩個鄉下男孩的時候遇到了挫折。馬特的笑容顯得無情,也許你們這些所謂的暗黑之友並不像我聽說的那麼可怕。他一把推開儲藏室的門,向後退開。

    她在門口停下,回頭看著他,目光冰冷,聲音更是陰寒,你很快就會知道我們有多麼致命了。等迷懼靈到了這裡馬特狠狠地把門摔上,插好門閂,她剩下的話被阻斷了。他轉過身時,眼神流露出擔憂,黯者,他緊繃喉嚨,把匕首收回外套下,她說它要到這裡來。你能走嗎?我不能跳舞,嵐喃喃說道,不過,如果你扶我站起來,我可以走的。他看了看手裡的匕首,打了個冷戰,見鬼,我可以跑呢。馬特很快就把他們的行李背了起來,伸手拉起嵐。嵐的雙腳直髮軟,必須靠在朋友身上才能保持直立,唯有竭力避免妨礙馬特。他把那個女人的匕首拿得離自己遠遠的。門外面有一桶水,經過時他把匕首丟了進去。匕首帶著滋滋聲沉入水中,水面冒起煙霧。他強打精神,盡量加快腳步。

    天漸漸亮了,雖然時間尚早,街上的行人卻不少。他們各自忙活,沒有人注意到兩個年輕人離開了村子,因為這裡陌生人實在太多了。儘管如此,嵐還是繃緊身上每一寸肌肉,盡量挺直腰。每走一步,他都懷疑身邊那腳步匆匆的人是不是暗黑之友。他們是不是在等待那個拿著匕首的女人?還是,在等待那只黯者?離開村子一里之外,他的力氣終於耗盡了。前一刻他還喘著氣靠在馬特身上,下一刻他們倆一起倒在了地上。馬特把他拖到路邊。

    我們得繼續走,馬特說道,他用手理了理頭髮,把圍巾拉下來擋住眼睛。遲早會有人把她放出來的,然後他們又會來追我們了。我知道,嵐大口喘著氣,我知道。幫幫我。馬特又把他拉起來,可他只是不停地發抖,心裡知道自己實在是沒辦法邁出步子了,只要一伸出腳,他就會立刻摔倒在地。

    馬特扶著他,不耐煩地等著一輛剛剛從村裡出來的馬車經過。馬車卻減慢了速度,在他們前面停了下來。馬特驚訝地咕噥了一聲。一個面容堅毅的男人坐在駕駛座上,低頭看著他們。

    他怎麼了?男人口裡叼著煙斗,問道。

    他只是累了。馬特回答。

    嵐也知道這樣下去不行,靠在馬特的身上終不是辦法。他放開馬特,邁了一步。雙腳直發抖,全憑意志保持站立,我兩天沒睡覺了,他說道,吃錯了東西,拉肚子。我現在已經好多了,只是沒有睡過。男人的嘴角吹出一個煙圈,你們去卡安琅,是不是?要是我像你們這個年紀,我猜我也會去看看那個偽龍神的。是的,馬特點頭道,是的。我們要去看那個偽龍神。啊,上來吧。你的朋友躺到後面去好了。如果他又病了,最好還是不要坐著了,躺在乾草上吧。我的名字是海恩科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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