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得返魂香一屢---《柏舟》 滾馬 文 / 斬鞍
滾馬灘兩岸都是峭壁,河面開闊,足有兩箭之地。河中幾塊大石頭,被銷金河水沖得光滑潔淨。在河左岸觀看,那幾塊大石頭就好像是野馬在江中打滾露出的頭尾和蹄臀。若這真是一匹野馬,身長就和這段江面的寬度差不多了。也就是說,排過滾馬灘,一定要經過馬首和馬蹄之間的狹窄水道。
離著滾馬灘還有兩三里地,就能聽見河水撞擊在馬身上的巨大咆哮。江霧瀰漫,把晴朗的天空也遮蔽了。德叔說:「都抓緊。」這個時候如果跌下排去,任誰也救不得。他怎麼知道四月幾個早有打算,不用他提醒也都抓得緊緊的。
說了這話,德叔深深吸一口氣,雙腿叉開,腳趾牢牢扣著排面,雙手把定棹頭。巨大的木排朝著那塊馬臀巨石直衝而去。河水流急,撞到石面上分了兩岔,水面下就是兩道暗流。若是對著馬臀旁邊的空檔駛去,反而會被暗流帶到馬蹄或者馬頭上面撞的粉碎。
後面的放排漢子一個一個地高喊:「進灘哩!」浩浩蕩蕩一支排隊衝著滾馬灘直衝過來。
界明城彎了腰,努力保持身體的平衡,望著排下的江水,心裡那種不妥的感覺又浮了出來。銷金河極清澈,水流雖然急,都是碧水捲起的白色浪花。入了滾馬灘,排下的水色忽然就變黃濁了,好像雲彩一樣一團一團的。他雖然不是很通水性,卻也知道這水有些古怪。
木排速度快,馬臀石眼看就由一個小點變成房子那麼大的一塊,正在排山倒海地朝木排壓過來。界明城雖然知道木排是要繞過去的,卻也還是忍不住把呼吸都屏住。排身猛地一震,界明城只覺得眼前一花,木排擦著馬臀石的右角竄了過去,石頭上彈回來的水珠砸在界明城的臉上,好像中了飛刀一樣的疼痛。
界明城看見德叔過了這塊石頭,微微直起身子,鬆了一口氣回頭張望:也不知道後面的排是不是都能安然過來。正在這個時候,腰間的彎刀忽然發出「卡卡」的跳躍聲,耳邊德叔也是驚奇的一聲「咦!」原來首排沒有轉上馬頭與馬蹄之間的水路,而是轉了一個彎,直直朝著馬蹄石撞了過去。
應裟「嗨」了一聲,雙手抱了個圓,然後一張,一個淡黃色的圓環出現在木排與馬蹄石之間。
排下的水流忽然轉了方向,首排不再正對馬蹄石,擦著邊就要衝過。可是木排的速度實在太過,還是沒有完全避開馬蹄石。邊上的兩根紫柏在馬蹄石上碰了下,界明城只覺得腳下巨震,再也勾不住那些籐條,整個人都朝天上飛去。
「個崩」一聲脆響淹沒在了河水的怒吼中,這是綁縛木排的籐條吃不住撞擊的力道,崩斷了。界明城看見木排邊上的兩根紫柏一頭高高翹了起來,正朝自己身上砸。他暗暗叫了一聲苦,人在空中無處借力,他是絕對逃不過這一擊的。界明城知道放排艱險,也對翻騰的銷金河頗有些懼意,可真是從來沒有想到過這一次滾馬灘的殉葬品是自己。他心底冰涼一片,閉了眼睛,眼前一幕一幕都是過去的畫面。時間似乎是停滯了,這麼許多故事鉅細無縻地湧了出來,最多的都是四月,然後定格在最新鮮的一幕:「我就是這樣的呀!從來都是。」四月仰著生動的笑臉。
「明城。」依稀是四月的驚呼。
「抓住了!」德叔聲嘶力竭地大吼。
這些聲音都顯得那麼遙遠,那麼縹緲,似乎是從另一個世界傳來的。
這個瞬間凍結了。
界明城的想法從來沒有這麼清晰銳利,他甚至在電光火石的這個瞬間明白了四月那句「你可是只願施捨別人麼?」界明城一直以為自己是個謙卑的人,然而他並不是。除去面上的關心和禮貌,撐著他的是一份極純粹的清高。他從來不以貧窮和苦難作為鄙視和厭惡的理由,卻不自覺的去鄙視富有和奢靡,那是他心底的優越感在作怪。他是驕傲的!他所作的都是出於自己的考慮,而不會真正從別人的角度出發。
當四月在客棧裡乾淨地拒絕他的懺悔,他何嘗沒有感到委屈和無奈呢?為四月付出了那麼多,卻沒有得到應有的承認。界明城心裡認為自己的用心良苦吧!他卻沒有想到,四月到底是為了什麼拒絕他。兩個人在一起,不是商人們交易貨物,可以比較雙方的出價。喜歡不喜歡,都是最單純的事情。界明城在客棧那麼多天,四月也是柔腸百轉。界明城應該感謝應裟,要不是有了護送他去寧州的艱險使命,四月只怕還在苦苦等待界明城明白她的意思。
「我比較喜歡你的說法。」四月說,「就是生死在即,也要看得到眼前的美景啊!」界明城並非那麼灑脫的人,可是這一回,他的確看見了四月的輕嗔淺笑,感覺到了四月握著他手的溫暖。界明城在微笑,如果這是人生最後的時刻,他是知足的。
這個瞬間在德叔看來也是忽然凍結的,是真的凍結。
界明城重重摔落在木排上,那兩根崩離的紫柏也沒有繼續下砸。頭排現在是嵌在了一塊巨大的浮冰裡面,木材和浪頭都不再移動。那些兇惡的浪頭本來帶著吞噬一切的勇氣朝著崩裂的木排砸下來,可是忽然就變成了光滑的冰柱。這情形顯得極為詭異,因為身前身後都還是河水的咆哮。
四月的額頭都是細密的汗珠。這個秘術原本不是那麼難,卻因為一股對抗的干擾耗去她極大的精神。從夜北下來,這還是她頭一次使用這樣級別的秘術。本以為自己恢復的超過了受傷之前,可是身體裡似乎有些奇怪的東西妨礙她施展出最大的力量。
可是她需要力量。這是很強大的對手,比她想像的還要強大,應裟對付不了那個東西。她的餘光落在界明城身上,他還沒有爬起身來,可能摔得太重。但是她就要撐不住了。
後面的放排漢子都被那一聲巨大的吼聲震破了膽,只是依靠著多年的習慣在把持木排前進的方向。首排周圍的水面終於破開,一道黃濁的水柱從河中直升上來。沒有人知道那是什麼東西,但所有人的心都被無名的恐懼握得緊緊的。
應裟手中的黃色光盾托住了那道朝著木排砸下來的水柱,他也撐不住,本來就蒼白的面容現在幾乎成了透明的顏色。他不過是爭取一個喘息的機會而已。
四月的吟誦把界明城從那個物我兩忘的境界拖了回來,他睜開眼,看見巨大的冰刃一點一點切開那道水柱的根部。四月還是跪在排上,界明城看不見她的面目,但是她急促的吟誦把他帶回夜北高原的那次對決。
八服赤眉在鞘中震盪,不知道對面的那個東西有著怎麼樣的殺氣,這還是界明城頭一次看見八服赤眉這樣興奮。當他反手抽出彎刀的時候,刀刃還在發出清嘯。界明城再不多想,縱身而起,淡紅的刀光裹在人影裡一起深深撞入那條水柱。
如果不是德叔,幾個人還是要在擊敗那水柱的時候被頹然倒塌的浪頭砸入水中。
德叔似乎不知道眼前正在發生什麼,他唯一關心的就是木排,即使在崩散的木排上,他也行走如同平地。和陸地上遲緩的朱纓不同,排上的德叔快得好像風影。四月他們在抗擊那水柱的時候,德叔手中的備索已經牢牢套住了崩離的那兩根紫柏。浪頭落下,德叔的嘴邊迸出血來,老繭厚厚的手掌也被備索拖的血肉模糊,可是新的八字結已經打好了。他鬆了一口氣。
首排呼嘯著衝過馬頭石,界明城定下神來回頭張望。一張一張的木排衝過馬頭馬蹄之間的狹窄水道,飄入了灘後的寬闊江面。一道道人影被白浪遮蔽,卻又冒了出來。前所未有的,竟然連一張排一個人都沒有損失!「我們打敗它了?」界明城回味著方才默契無間的那一擊,難以壓抑心中的興奮。
四月在笑:「打敗了。」應裟還是心有餘悸的模樣,全沒有以往的漠然和冷淡:「太冒險了。這傢伙的力量比你還強!」「然而還是打敗了呀!」四月得意地說,「以後朱纓們再不會在滾馬灘白白丟掉性命啦!」她笑得那樣開心。
過了滾馬灘不遠,排隊在一處水灣靠岸過夜。頭一次在滾馬灘既沒有死人也沒有散排,放排漢子一派狂歡的氣氛。黑薯酒和臘豬肉都是朱纓們從嘴裡省出來給他們驅寒用的,他們卻一次一次端到了四月一行的面前,也不管這幾個外人是不是吃得消他們的美意。一直到了後半夜,疲累的朱纓才裹著濕漉漉的水佈一個個打起了鼾。
應裟似乎不勝酒力,比朱纓們睡得還早,可是界明城和四月都還被白天的勝利所激動著。
「那到底是什麼東西?」界明城伸手向火,皺著眉頭問四月。
「是魅。」四月捧著只木杯,杯中的黑薯酒燙得她面頰飛紅,眼睛中也是笑意。
「魅?!」界明城愣了一愣,他還以為那是什麼怪獸。
「是魅。滾馬灘是凶險的水道,死的人太多,怨氣又足,也常有死者的親屬在這裡祭奠,凝結不去的精神力就在這地方孕育出魅來。」四月解釋著,好像說得並非自己一族的生命。「只是這裡的精神力太黑暗又太執著,魅靈也就是邪惡的。」「可怎麼是那個模樣的?」界明城指的是那水柱,他原以為魅都會凝聚成五族的身體。
「在這裡淹死的都是人。那還是個虛體魅,大約是嫌棄人類身體的脆弱吧,一邊不斷殺死更多的人積蓄精神力,一邊想像自己要凝聚成的模樣。要是左歌中說得是真的,藏書也是那樣強大的魅,積攢了很久才能凝聚成龍的模樣。只是這樣的惡魅搜集精神力比尋常的魅要快很多,」四月抿了一口黑薯酒,「他太貪婪了,這樣強的精神力足以孕育好幾個魅,他卻全部搜去。如果他有個實在的軀體,我們不會有擊敗他的機會的。」「可以後呢?」界明城追問,「他的精神力只是散去,還會重新凝結麼?這滾馬灘會太平多久?」四月看著他的眼睛,收斂了笑意:「明城,你有一柄很特別的刀……你記得嗎?我一開始就認出了那柄刀,應裟也是。任何一個魅都不想被那柄刀殺死。」不知道滾馬灘上什麼時候又會孕育出新的魅來「哦……」界明城這才恍然,接著有些手忙腳亂地把八服赤眉摘下來,推到身後遠一點的地方,一邊犯愁:「那你怎麼不早說?!我可不知道你原來是怕這柄刀的。」四月按住了他的手:「我不怕的,拿著這柄刀的人是你。」篝火漸漸黯淡了,風吹過來的時候,才會半明半滅地閃著紅光。隆隆的水聲從枕下流過,躺在河灘上望星空,好像是看一副最為絢麗的織錦。
界明城的渾身都酸痛,那一下摔得不輕。可是他從來沒有這樣的輕鬆和快樂,就是在年木下面,他也是擔著心的。
「四月。」他輕聲喚。
四月沒有回答,大概是已經睡了過去。
「你知道我現在在想什麼麼?」界明城還是顧自說。
「就這樣子看一輩子星星也不錯?」原來四月沒有睡著。
界明城咧開嘴,覺得自己笑得很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