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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得返魂香一屢---《柏舟》 客棧 文 / 斬鞍

    界明城有時候會想像秋葉的秋天到底是什麼樣子。這樣一個城市,是不是真的只有到了秋天才有葉子可以看呢?已經是暮春的季節,來去不定的春雨灑下來的依然是刺骨的寒冷,天井裡的老籐也還是灰黃的顏色,沒有一絲要發芽的跡象。

    山城客棧有一間不大的門面,七八張雖然很舊但卻擦得很乾淨的桌子,裡面的曲尺櫃檯是黑沉沉的鐵木顏色。穿過廳堂是一個長著遒勁老籐的小小天井,後面倚著山壁是兩層的小樓,二十來間客房。

    這樣的客棧在秋葉有好幾十家,山城客棧並沒有顯得比其他客棧更特別些。像所有其他客棧一樣,這裡也有些常客。這些人也許喜歡的是二樓能夠眺望銷金河大拐彎的寬大上房;也許喜歡的是廚房酒罈子裡醇厚的夜北春;也許喜歡的是禿頭老闆谷雨鹵制的肥牛肝;當然,還最多人喜歡的是櫃檯後面那個紅眸銀髮的漂亮姑娘。

    「四月姑娘……」一個宛州來的客人腆著臉說,「我饒千石在青石可是跺一跺腳就要震動城池的人物,一路趕著來瀾州這破地方做這點幾千方木頭的小買賣,你說是為誰來?」「饒老闆的份量,跺一跺腳連秋葉也一樣震動了。」四月說,眼波一轉,接了翎子的客人們都是一臉的壞笑。她忽然把臉一板:「胖得跟豬一樣了還好意思說這樣不要臉的話。饒千石告訴你,再胡說八道,仔細我用開水燙了你的豬皮!」廳堂裡的哄笑終於猛地爆發。早上這裡只有些住店的客人,大多面熟。那自誇豪富的胖子饒千石有尷尬地搓搓臉,嘿嘿地傻笑一聲,似乎自己方才真是在開玩笑。旁邊的一個客人悄悄捅他:「早叫你不要這樣莽撞……」這樣的情形在山城客棧並不陌生。總有不知好歹的追求者丟盔卸甲地敗下陣來,無非是給看客一個熟悉卻不重複的笑料罷了。

    其實一年裡,四月總有一多半的時間不在客棧裡,誰也不知道去了哪裡,可是往來的熟客人人都覺得似乎山城客棧就是四月的地盤了。

    客棧裡的四月靈巧動人,界明城幾乎不能控制自己的目光。即使坐在角落靠窗的位置上,他也還是忍不住時時偷眼去看四月。他猜想自己的目光也許是有熱度的,因為四月不用回頭也知道。

    「看什麼看。」四月手裡的抹布砸了過來,「死盯著人家,花癡麼?」周圍又是一陣哄笑。

    界明城訕訕地別轉頭去。喜歡四月的人很多,界明城只是其中一個。從這一點來說,他也和山城客棧一樣,沒有什麼特別的。自從他住了下來,四月對他似乎也跟對別的客人一樣倏忽不定。沒有旁人的時候,她或者也允許界明城牽一牽她的手。要是界明城彈著六絃琴,歌唱那些熾烈的思念,她或者也會宛然一笑。但是更多的時候,她就像剛才一樣,用兩句鋒利的話語剖開界明城自以為是的喜悅,把他尷尬地暴露在大眾之前。

    這麼多天了,他還是不能習慣四月的態度。所有的轉變都可以發生在一瞬之間?那個在年木下面聽他歌唱的四月哪裡去了?那個朱顏海畔抱著他胳膊的四月哪裡去了?那個在雨中眼淚汪汪為他披上斗篷的四月哪裡去了呢?四月的心思,就好像這綿密的春雨,完全不知來去。

    當然,樂觀一點想,情況還是有些好轉吧?畢竟剛才扔過來的抹布也是乾乾淨淨的。界明城這樣想著,忍不住歪了歪嘴。不知道什麼時候開始,他居然變得這樣死皮賴臉,連砸過來的抹布也要當作是一道明媚的眼波。

    窗邊的座位已經差不多是界明城的專座了,每天早上他都會在桌子的邊緣用指甲劃出一道痕跡來。每天坐下以後他都要悄悄數一遍。「……二十五,二十六……」整整二十六天!對界明城來說,踏上遊歷的路程以後,很少有在某個地方停留那麼久的記憶了。他記不清上一次的久駐有幾天,時間對於旅人來說一向都是彈性的概念。可是這一次,日子似乎凝固在了這間客棧中。

    肚子「咕」地叫了聲,界明城的手指也完成了在癟癟的錢囊中的絕望遊蕩。短短幾個月間,他居然兩次囊空如洗。禿頭老闆谷雨客氣地說客棧不缺人手,他索性就住在了這裡。似乎是為了表示決心,房費他一次就交足了半年的。然而,接下來的日子他才知道那個決心的代價很高。

    雷千葉的晉北法度著實嚴密,搦大的秋葉城乾淨得如同一盆清水,匪盜娼賭固然看不見,同時卻也不能恢復離軍踏破前那個生氣勃勃的雪國第一名城的樣子。像界明城這樣身份不明的外地人,在城中連個苦力的活計都難找到。

    他不是沒有想過撥動琴弦,這本是他一向以來賴以生存的手段。沒有了歌妓青樓的秋葉城現在成了行吟者的天下,幾乎每家客棧茶館都有操著六絃琴的歌者講述著各種離奇的故事,山城客棧也不乏來來去去的行吟者,三天兩頭的,廳堂裡都會有歌聲響起。

    但是他對四月許諾,以後他的六絃琴再奏響的第一聲是四月沒有聽完的左歌。四月淡淡的神色和他的決定沒有關係:諾言本來是說給自己聽的,而且「乾枯的心靈唱不出歌來。」重操舊業的念頭只是在想像的邊緣探了探頭,就被深深地埋葬了。

    「你的饅頭。」四月把盤子輕巧地擱在他桌子上。房費裡有兩個饅頭的早餐,這差不多是界明城近來每天唯一能吃飽的一頓。吃完早餐,他還要到市易司門口去等著,看看能不能碰到一兩樁散役的好運氣。就算住在客棧裡,界明城現在也沒有太多的機會接近四月,大部分的時間都花在了維持生計上。不承認也不行,沮喪的感覺正在一點點滋生出來。

    剛剛被四月用抹布砸過,界明城甚至沒敢抬頭看她的臉色,「嗯」了一聲只是悶頭拿那饅頭來吃。但是四月沒有走開。界明城有些詫異,下意識咀嚼著的嘴忽然停住了,一股鮮香在舌尖迸發出來。饅頭裡夾著的是牛肝,他已經很久沒有嘗過了。

    「我……沒要……」界明城用力嚥下堵在喉頭的饅頭。

    「你挺厲害啊?!一天只吃兩個饅頭就行。」四月臉上是取笑的神情。

    「……」界明城看著手中的饅頭,忽然一點胃口也沒有了:難道自己到了要被四月憐憫的程度麼?「嗯,你還不想吃是吧?」四月點點頭,「有志氣!我就知道你挺有志氣的……」她忽然停了下來。

    界明城積攢了許久的惱火,一下子都竄到了額頭。他猛地抬起頭來,卻看見四月抬頭望著屋頂,眼睛裡依稀有亮亮的東西在轉,那股燃燒著的怒火頓時煙消雲散,反而轉做了滿腔的不安和憐惜。

    「四月。」他輕聲喚,伸手去捉她微微戰抖的手,四月躲了開去。

    「界明城,」她深深吸了一口氣,方纔的激動忽然消失不見,依舊是那幅似笑似嗔的樣子,「如果你總是想著施予別人,卻不能接受別人的施予,這是不成的。你……知道我在說什麼嗎?」界明城愕然,他自分是個心思快捷的人,卻完全沒有明白四月想說什麼。四月看著他的臉色,搖搖頭,轉身去了。

    良久,界明城才回過味兒來,一時間身上密密麻麻出了一層冷汗。「施捨麼……」他說,但是四月這時候已經不在身邊。他下意識地咬了口手中的饅頭,真是鮮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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