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篇 英雄 七、老爺 文 / 唐缺
公主殿下問完話,回去了,唐缺這才反應過來:我是不是廢話太多了?他想起剛才自己近乎忘情的訴說,心頭有幾分惴惴不安。最後他給自己定了性:我還是不適合見大人物,要麼是太緊張,要麼是太不緊張。
至於公主後來問他的那個問題,就是為什麼香豬會自己選擇撞死,他感到有些困惑。在他的印象裡,香豬縱然性烈,慢慢馴服總是可以聽話的。他毫不懷疑,這幫兵強盜帶來的豬正是來自越州的那一片香豬草場,其中差不多有四分之一都是唐老爺的,而它們都歸唐缺照料。這世上恐怕沒有人比他更熟悉這些豬了,它們單純而熱愛生命,在那片濕潤的草原上享受著生活的樂趣。
他一直忍不住想,很久很久以前的真人,為什麼會用香豬替代戰馬呢?僅僅是為了那股令戰馬崩潰的臭氣麼?其實香豬本質上是不適合作戰的,他想。它們的確是勇敢的、無畏的,但它們並不凶暴。它們只想保護自己,而並不想去侵犯別人。
「這就是香豬和馬的區別,」唐老爺那時候說,「馬對自己的主人除了忠心還是忠心,它們並不知道自己在戰場上奔跑是為了什麼,只要主人一拉韁繩,它們就會不顧一切的衝鋒。但是香豬不同。香豬的頭腦裡有自己的生活,即便被真人馴化去打仗,它們也從來沒有真正把自己視作戰馬的替代品。所以,與其說香豬缺乏長力是一種弱點,倒不如說是對自己的保護。」現在唐缺擔心那些香豬的命運。雖然已經是春天,南淮不再寒冷了,畢竟氣候還是和越州差異頗多。而且這裡只有農田和乾草料,沒有大面積的草原,習慣了吃新鮮嫩草的豬群可能很不適應。他不無心痛的想,從越州來到宛州,一路上不知道會倒斃多少豬。這些挨千刀的兵強盜啊!他後來又想,其實不是所有的大人物他見了都緊張,譬如姑爺——大人物的後代毫無疑問也是大人物,這是唐缺簡單明瞭的邏輯——他見了就不緊張。第一眼見到姑爺時,姑爺跪在搓板上引頸就戮的形象給了唐缺深刻的印象。他一方面為大小姐自由的掌握了自己的命運而感到欣慰,一方面也禁不住為姑爺投上一張同情票。
大小姐餘怒未消,堅定地認為姑爺是找了個借口在外面拈花惹草去了,「一躲就是小半年,這下子你可滋潤了哈?」不過好歹虎牙槍找了回來,並且驗明正身是真貨,姑爺總算也是完成了本職工作,至於在外面拈花惹草云云,據說那是姑爺的本性,況且並無確鑿證據證明此項指控,大小姐發兩天火也就消了。
所以姑爺總算是獲准上餐桌、入臥房,開始享受正常待遇,當然,他也很知趣,沒敢出去尋歡。幾天之後,他開始飄飄然,說話也囂張了許多。他繪聲繪色、添油加醋地向下人們描繪了自己是如何英勇無畏的奪回虎牙槍的,並且有意無意的把雲湛的作用小小弱化了一下。不過,無論他怎樣天花亂墜,還是沒人肯相信他能在冰玦的幫助下成為一個殺手。
姬祿忍不住要揭他的老底:「老爺,上次你喝醉了酒和兩個醉漢打架,被別人打得鼻青臉腫的,全靠夫人去救了你呢。我尋思著那個什麼什麼冰玦,什麼什麼秘術的,是不是應該和喝醉了差不多啊?」唐缺看到姑爺的臉上紅一陣白一陣,破口罵道:「混帳東西,怎麼什麼事情都被你看到了!冰玦可是好東西啊,什麼酒能比得上?我告訴你,要是那個秘道家再給我施一次術,別說街邊小混混了,就算是你家夫人來了,我也……」話剛說到這兒,他突然發現聽眾們神色有異,回過頭,老婆正站在那兒,一臉迷人的微笑。
「就算他家夫人來了,你也如何?」她笑瞇瞇的問。
「當然是我也……我也不敢怎麼樣了,」姬承賠著笑臉,「什麼冰玦能比得上老婆您呢?」唐溫柔好似拍貓一般拍拍姬承的頭:「知道就好,乖,本來該罰你跪一個對時,就打個五折吧!」唐缺饒有興致的看著姑爺那張比青菜還綠的臉,心裡想著,大小姐雖然有些改變,但在不肯吃虧這方面,還是老樣子。那會兒老爺總是歎息,說我四十歲得女,怕是把她寵壞嘍,以後嫁不出去該怎麼辦呀。後來大小姐真的嫁人了,他又開始歎息,說這一嫁嫁得那麼遠,以她的脾氣,會不會和丈夫沒法子好好相處呀。當然,就目前唐缺的觀察而言,大小姐和姑爺相處得非常好。
老爺的一生謹小慎微,總是不停的擔心這個擔心那個,唐缺有時候想,也許有一天,他所剩下唯一可以擔心的內容,就是這世上再也沒什麼他可以去擔心的了。
「總有一天,這個草場會被那些覬覦天下的人所盯上的,」老爺最擔心的是這件事,日日說月月說,以至於唐缺這樣的粗人問了好幾次後,都學會了「覬覦」這樣拗口的詞。
後來唐缺總有這樣的印象:大概有學問的人,譬如老爺這樣的,總會有太多可以擔心的事情,因為他們懂得太多,懂得太多就會發現這個也不對那個也不妥。比如老爺喜歡讀史書,讀完了喜歡扔下書長歎一聲,說什麼天下大勢,什麼分分合合的。老夫人生前總喜歡說老爺鹹吃蘿蔔淡操心,「九州都有上百年沒打過仗了,人心也會越來越倦怠,不會再打了」,老爺這時候就會捋捋鬍須,說上幾句「婦人之見」什麼的。
其實那時候唐缺也覺得老爺想得太多,但到了草場被兵強盜們徹底摧毀的時候,他才深切的體會到了老爺的先見之明。當叛軍以雷霆萬鈞之勢很快摧垮了越州鬆散而脆弱的防守時,家裡人都在勸老爺趕緊撤離,但令人驚奇的是,一向顯得膽小怕事的老爺堅決的不肯走。
「您就是留下來,也是螳臂當車,怎麼可能擋得住他們?」僕人們圍在身邊勸說著,「聽說他們已經打下了殤陽關,正在去往天啟城呢,說不定天啟都要淪陷,您又能派什麼用場?」老爺猛然一振袖,一股大力令眾人踉蹌著退出去。他們這才恍然記起,作為英雄之後,老爺也是學過武功的。但這幾十年來,他看上去很像是一個飽讀詩書的老儒生,又或者是一個守家持業的牧場主,以至於他血液裡的某些東西被人們忽視了。
老爺宣佈,願意走的可以領一筆路費離開,於是家僕、長工、短工陸陸續續走掉了一大半。剩下的要麼是年紀太大,索性等死,要麼是無路可去。
唐缺就無路可去,他家從爺爺輩開始就在唐家的草場裡幹活,離開了草場,離開了香豬,他不知道自己還能幹些什麼。那時候他還以為,敵人肯定會宰殺所有的香豬,取走香腺。所以他一連幾天呆在草場那間簡陋的棚屋裡,除了睡覺就是放豬,只想和自己的朋友們再多待一會兒。
這一天中午他正在午睡,夢見打仗了,老爺當了皇帝,自己成了大將軍,如同數百年前的真人一樣,騎在一頭香豬身上,指東打西,威不可擋。後來他被豬群的叫聲驚醒,跳下床來,發現真的打仗了。
似乎整個越州的天空都被大火染紅了,草場在燃燒,香豬在驚懼不安的四處奔跑。他隱隱聽到雷鳴一樣的馬蹄聲在靠近,連忙牽過一頭香豬,以最快的速度試圖衝回唐宅,然而在草場的入口處,他見到了老爺。
那是他一生中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看到老爺和別人戰鬥。老爺手裡拿著一柄和他往日的儒雅風度並不相宜的大刀,氣吞如虎,在十多名敵人的包圍中奮力死戰。即便是一個不會打架的外行,唐缺也能看得出來,老爺的功夫真的很深,圍住他的敵人一個接一個的或死或傷,他卻始終能屹立不倒。
唐缺牽著豬縮到一旁,混亂中並沒有人注意到他。老爺雖然上了年紀,看來卻是寶刀不老,勁力悠長,雖然渾身是傷,依然沒有半分退卻。後來從敵軍中站出來一個古里古怪的黑袍人,不知道怎麼的,嘴裡念叨幾句,雙手一揮,竟然在老爺的頭上弄出了一道閃電。唐缺沒有看錯,這個該死的黑袍人會妖法,他真的是憑空變出了一道閃電,正好劈在老爺身上,將他劈倒在地。
唐缺心頭燃起了一股怒火,想要衝上去,但他的身體卻背叛了他的腦子。他的雙腳不聽使喚,賴在地上玩命的哆嗦;他的喉嚨發乾發澀,連叫喚一聲的力氣都沒有。偏偏他的眼睛又怎麼也不肯閉上,他的耳朵毫無過濾的接收了一切燒殺擄掠的聲音。於是他眼看著、耳聽著自己的家園化為廢墟。
倒是他身邊的香豬表現出了比他更為強烈的血性。它憤怒的嗥叫著,像一個真正的戰士一樣衝向敵人,那股熏人的惡臭當即令周圍的馬匹驚狂不已,至少有四名騎士被從馬背上顛下來。當然,一頭香豬是不能左右戰局的,它很快被剁成肉醬,並且沒有人記得及時地取出香腺。過後當他們想起時,香腺已經發臭。
最後叛軍趕走了所有還活著的香豬。敵人走光後,唐缺的四肢才漸漸恢復正常。他先是匍匐,然後站立起來,踉蹌跑到了老爺跟前。老爺已經奄奄一息,不過還有口活氣。
他手忙腳亂的想要把老爺扶起來,又想給老爺止血,老爺卻在此時睜開眼來,對他微微一笑:「不必了,唐缺,我要走啦。」唐缺知道老爺不會騙他,一時間茫然不知所措,嗚嗚咽咽的哭著。老爺說:「別哭啦,我問你,香豬是不是都被捉走了?」唐缺點點頭,老爺看起來卻並不難過:「我就知道,這些一知半解的蠢材,他們根本不懂得香豬究竟是什麼。他們希望用香豬去為他們解決問題,但他們將不得不花更大的精力去解決香豬的問題。」他猛然咳出一口鮮血,濺落在衣襟上,唐缺伸出衣袖想要擦,老爺搖搖頭:「人都要死了,還管衣服做什麼。」他苦笑一下:「我這一生都在擔心這擔心那,結果擔心的事情終究不會因為你擔心而不會發生。現在什麼都沒有了,我只擔心一件事情了……」一向魯鈍的唐缺居然一下子就明白了。他抹抹眼淚:「老爺,你放心吧,我這就去南淮城,告訴大小姐。」老爺滿意的點點頭,閉上眼睛,身子慢慢僵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