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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篇 風雲 四、但我並不是傻子 文 / 唐缺

    風蔚然在雲家的時候,曾學到了一個詞,叫做「溫情脈脈的面紗」,當即以為這個詞妙到了極處。他一下子想起了自己那個失敗的起飛日,想起了一直以溫情對他的風家的上上下下。那層溫情果然如同面紗,披上和撕下都完全不需要時間。

    「他們知道你不會飛,馬上斷定你以後不可能有任何出頭之日,風長青也不會再對你視同己出。這樣的話,他們既不必巴結你,也不用擔心你日後影響他們的地位,所以就不必對你客氣了,對不對?」石秋瞳說。

    「你真聰明,」風蔚然佩服地說,「說得半點也不差。」「哼,都是我們人類玩剩下的……」石秋瞳咕噥了一句。

    一覺醒來,風蔚然發現自己身邊只剩下了忠實的陳福,其他人已經懶得去理睬他了。在羽族的城市中,一切的流言都像是長了翅膀,傳播得飛快。一夜之間,整個寧州都知道了這個不幸的消息:風蔚然是個卑賤的無翼民。

    「這是羽族千萬年來的傳統而已,」陳福說,「既然名字都帶了個羽字,不能飛,難免受人歧視。尤其在戰爭年代,我們羽族人少力弱,全靠高飛射箭來和敵人對抗,不能飛翔的,只有死路一條。」「可是戰爭已經結束好幾百年了,」風蔚然喃喃地說,一臉的失落。

    陳福搖搖頭:「可是傳統總歸是難以磨滅的,尤其對於我們羽人而言,是這樣的。」風蔚然默然。他期待著陳福能小心翼翼說一點安慰的話,譬如「不必太在意那些事情」「反正現在是和平的年月,羽人飛不飛的沒什麼關係」一類的,但陳福始終只是轉述他人的想法,自己則不予置評,這讓他十分失望。

    兩人在靜默中度過了一天,風蔚然畢竟還是憋不住了:「你自己就沒什麼想說的麼?」陳福側過頭看了他一眼:「說什麼?」「……就是關於我……不能飛的事情。你是怎麼想的」陳福不動聲色的說:「那和我沒關係。我是風家的僕人,和我的主人有沒有翅膀毫無關係。」風蔚然一怔,想到這世上竟然只有個木訥死板的家僕和自己站在一邊,不自禁的一陣悲從中來。媽的,什麼世道,他想,傷自尊啊……

    日子開始重新變得艱澀乏味,風氏高貴的子弟們不再和他過多親近,即便是禮節性的點頭中也飽含著不屑,風長青也很少召他見面了。好在他本來就習慣了清靜孤獨的日子,倒也不以為意。

    如此過了兩個月,風蔚然像一隻掉進了虎群的病貓,不過居然還很堅挺的活著。這一夜他進入夢鄉,夢見自己終於凝出羽翼,高高的飛了起來。正在高興,忽聽得耳邊一陣陣呼嘯的風聲,原來是無數同類正在追逐著他、用弓箭射他。風蔚然待要鼠竄,哪裡逃得過?噗噗數聲,已經被插成了一隻刺蝟。

    他大叫一聲,醒了過來,耳邊的弓弦響聲和弓箭破空之聲卻仍然沒有斷絕。原來剛才在蒙中聽到的聲音,居然是真的。

    「別殺我!別殺我!」他慌慌張張的跳下床,第一反應竟然是想從窗口爬出去,幸虧陳福在身邊,一把扯過他,把他拉到了床底下。

    「他們來殺我了!我們趕快跑!」風蔚然兀自頭暈腦脹,嘴裡大聲嚷嚷著。

    「安靜點,少爺!不是來殺你的。」陳福一面說,一面緊緊按住他,不讓他輕舉妄動。

    慢慢平靜下來,風蔚然才發現,的確是自己自作多情了。屋外的拉弦聲響作一片,一支支利箭嗖嗖的從空中射到地上、從地上射到空中,不時傳來中箭的慘叫聲和垂死的呻吟聲。顯然,這是敵人來襲擊整個風家。喀嚓一聲,不知道是誰射出的一支箭失去了準頭,從窗戶穿了進來,射在了床板上。

    他這才突然想到,如果不是方才陳福拉住了自己,自己冒冒失失的闖出去,恐怕真的要變成刺蝟了,一時間不由得滿頭冷汗。

    「你怎麼……一下子就跑到我房裡來了?」他驚魂未定的說,「幸好你來的及時。」陳福鎮定的回答說:「我在隔壁聽到你驚叫,就趕忙過來了。」風蔚然「哦」了一聲,不再多問,耳聽得外面的喊殺聲四起,中間夾雜的起飛時扇動翅膀的聲音清晰可聞,也不知道一共有多少人捲入了戰鬥。大約過了一個對時,廝殺聲才漸漸止息,不久後,風長青洪亮的嗓音響起,看來敵人是被擊退了。

    第二天一早,風蔚然走出房門,見到地上還有沒清理乾淨的血跡、箭頭之類的,可想而知此戰的激烈。但敵人是誰,為什麼要襲擊風家,他卻一無所知。

    好在陳福知道。他不知何時走到了風蔚然背後,不問自答:「那應該是寧南雲家的人。」風蔚然一愣:「寧南雲家?那也是羽人了?」陳福回答:「沒錯,也是羽人。雲家和風家,已經鬥了幾十上百年了吧。」風蔚然再愣:「大家都是羽人,幹嗎要打得那麼你死我活的?」「這個我可就不知道了,」陳福心不在焉的回答,「興許是沒事兒干閒的唄!」風蔚然吐吐舌頭,不再多問。此後的數月間,這樣的夜半突襲再沒有發生過,他倒是在某一個下午親眼見到,無數副擔架被急匆匆的抬進了風家大門,血水的不斷從擔架上滲出,似乎是風氏的戰士們參與了什麼戰鬥,負傷而回。

    這次不用陳福,他也能猜得到,一定是風氏向雲氏進行了報復。誰死的人多他不清楚,不過可以肯定的是,風氏傷亡不少。

    這一戰之後,大約過了十來天,風長青把他叫了過去。

    「我最近半年來事務太多,忙得焦頭爛額,沒有顧得上關心你,是我這個做父親的失職,希望你不要生氣。」「不能飛起來,並不是什麼太了不起的事情,」風長青溫和的說,「頭腦和品行才是最重要的,其他的不過是細枝末節。那些流言蜚語,你也不必在意。記住,你是我風長青的兒子,要挺起胸膛來。」風蔚然心頭湧起一陣暖流,抬起頭來,感激的望了他一眼。

    風長青接著說:「男子漢大丈夫,受到非議之後,當有勇氣還擊。呈口舌之利,不過是婦人之行,不值得一提,做出一番令人刮目相看的大事來,才是正途。」這番話說得風蔚然熱血沸騰,卻不知道有什麼大事能交給自己這個不到八歲的孩童去做。

    「我現在有一件很要緊的事情,事關我風氏一門的聲譽,還非得要我的兒子去做。你的那幾個兄長,平日裡自視甚高,但真要把重擔交給他們,我卻很難放得下心。我看你性子堅韌,和你父親一樣,頗有勇氣,不知道這件事交給你做行不行?」風蔚然忙不迭的點頭,點完頭才想起,都不知道這位慈愛寬容的義父要自己做什麼。

    風長青見到對方點頭,喜不自勝:「好!好!不愧是我的兒子!我這就給你詳細講此事的來龍去脈。」風長青說,羽族經過數千年的內爭外鬥,到現在只有兩個大家族依然佔據著舉足輕重的地位,一個是雁都風氏,一個是寧南雲氏。那寧南雲氏自然是無惡不作禍害四方的敗類家族,我風氏自然是根紅苗正血統高貴的羽人正宗,咳咳,這可以按下日後再表。

    風長青說,咱們且說眼下存在的問題,乃是這兩大家族互不買帳,多年來相互鬥爭傾軋。近百年來雙方各是人才輩出,大戰小戰無數,你贏一場我贏一陣,雖然死傷甚重,但誰都寸土不讓。誰讓九州一不小心天下太平了呢?那些每天都能凝出羽翼的、武功高強的羽族精英們,不找點事兒做難保不會肉皮子癢癢,咳咳,這可以按下日後再表。

    風長青說,咱們且說眼下最要緊的問題,乃是兩大家族誰也吞不下誰,加上國主和其他貴族勢力不斷調停,最重要的是大家都打得累了,所以呢,終於議和了。為了表示雙方和平的誠意,雲家和風家將各自派出一名嫡系的子弟,到對方家中去居住,也可以相互學習一下對方的長項:雲家擅長弓術,風家則長於秘術。這樣的學習,也是為了充分體現大家的誠意,咳咳,這可以按下日後再表。

    風長青說,所以呢,隨著和平的到來,眼下只剩下一個問題了:應該派哪一個風家子弟去往寧南雲家。

    顯然,這個問題已經有了答案了。風長青用堅定而慈祥的目光愛撫著風蔚然,令他不可能說出拒絕的話,何況之前還有一頂「性子堅韌、頗有勇氣」的高帽子呢。

    風蔚然並沒有猶豫:「我知道了,我去吧。」風長青大喜:「我果然沒有看錯你!」風蔚然搖搖頭:「您還是看錯了一點。」風長青微微一愣:「哪一點?」「我雖然答應了您,但我並不是傻子,」七歲的小屁孩一字一頓的說,然後昂著頭走了出去,一不留神,在門檻上被絆了一下,撲通一聲,摔得齜牙咧嘴。幸好身後的風長青聽了這話正在發愣,也沒有注意到他的狼狽。

    幾天後,風蔚然就像被打包的貨品一樣塞進馬車,和幾個月前一樣,搖搖晃晃的又被送往了下一個目的地。那一刻他深深地覺得,時間不過是一個可笑的圓球,轉啊轉啊的總會回到同一個地方。連陪在他身邊的人都一樣:唯一屬於他的僕人、管家、跟班陳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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