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分 日西月復東III 文 / 蕭如瑟
七月朔日夜中,奪罕刺帝旭,不成,傷內侍禁衛數十,夤夜北逃。近畿營副將符義與黃泉營參將方海市率兵士五百,夜開帝都永祚門,舉火緝捕。輾轉往返中路、赤山、合安三郡,行程千里,斃馬無算。奪罕狡黠,數撲數逸,王師折損近百。八月中,終殺之於莫紇關外,屍身為迦滿軍奪去。
——《內閣大庫·奏章合牒·天享卷·十四年八月》追至莫紇關時,正是八月望日午後時分。關外便是迦滿國境,這剩餘的四百騎既非使節,亦非商賈,不便公然武裝進入他國境內,遂遣便衣探馬出關探聽。眼看約定時辰已過,天色向晚,十名探馬無一回還,草原中曾先後響起兩聲示警鳴鏑,此後再無消息,這十人想是已遇不測。
為防故舊徇私,出京的五百人馬不從羽林中調撥,均選自近畿營,多是符義自黃泉關帶來的舊部。據宮中傳言說,鳳庭總管方諸本是要親身緝拿方濯纓,因重傷在身,由另一名義子方海市替代。追緝半月,數次設局、埋伏、圍堵,那方濯纓隻身一人,行蹤飄忽如鬼魅,從中州至瀚州數千里路途竟拿他不著,反賠進去幾十名精壯漢子。如今又是十條人命損失,剩餘的四百騎內,起了無聲的騷動。
符義挽住馬,閉目思索。海市從旁看著他那張黑得難辨眉目的臉。片刻,符義高舉起右手,截然向前一指,淡淡道:「出關。」草原的黃昏分外熾烈艷麗。天際壘起萬狀雲堡,金烏未沉,冰輪已然東昇,日月星辰皆明媚碩大,與關內所見的天穹竟似是全然兩樣。夏草芃茂,高與馬背相齊,夕陽下,眼見得那離離之草如赤金的波濤,自廣袤遠方一浪浪湧動而來。
濯纓瞇起眼,夕照將他俊秀的臉孔塗澤金紅。他信馬由韁,任胯下駿馬停停走走。北地天候遲晚,莫紇關內一城柘榴開得如火如荼,即便是七八里開外,亦看得見那流溢潑灑的紅。青天下遠遠揚起一道塵土,自東南朝西北方向奔馳而來。
來了。
濯纓稍稍夾緊馬腹,那匹九花虯便輕快地跑了起來。
呼喝聲漸漸散開,向他圍攏過來。他側身回頭望去,蒼茫碧野上,黃塵呈半圓形狀自後包抄過來,已不過兩里左右路程,騎者的身影踴躍隱現於草浪中。
濯纓週身的血脈裡,忽然湧起了難以言喻的欣快。果然,他還是個鵠庫人,寺九的子孫。他長笑一聲,打了一個響鞭,伏身向馬耳邊用鵠庫語言低聲說道:「飛光,讓我瞧瞧,你到底是不是匹好馬。」飛光聽懂了人言似地,猛然厲聲嘶鳴,揚蹄騰躍,果然足不沾塵地飛奔起來。
濯纓亦覺得自己的身體一寸寸活了過來。
心與眼都無遮無翳,身輕如燕,馬上衣袂飄飛。夏榮冬枯的萬頃碧野裡,人們代代繁衍朝生暮死,忙著縱馬揚踏高聲歌唱,生於曠野,沒於曠野,如草芥一般渺小,卻快意自得。
回來了。真的回來了。
「那是他麼?」符義問道。
海市面無表情答道:「那聲音,應該是罷。」符義冷笑道:「夠逍遙的,唱起歌兒來了。包抄過去。」「大人!」猛然有人驚呼。西北方亦有一道滾滾黃塵捲來,有人吹響草葉,尖利的聲音漂浮在金紅色的暮靄中。馬蹄聲整齊劃一,隊形嚴整,顯是訓練有素。
「是迦滿軍?」「不對,他們穿著便衣!」「不會錯,那些馬清一色都是黃驃軍馬!」低聲的議論登時傳遍了四百騎中。
「迦滿人……」符義擰起了眉,「原來是這樣……」鵠庫東部與迦滿接壤,南為左菩敦部,北為右菩敦部,兩王素來不和。左菩敦王奪洛近日似對迦滿有所圖謀,迦滿自然要竭力拉攏右菩敦王額爾濟。那方濯纓是奪洛之弟,額爾濟想要對付奪洛,最名正言順的手段莫過於扶植方濯纓,爭奪左菩敦王之位,迦滿為了扳倒奪洛,竟然也不惜出兵來與徵朝搶奪方濯纓。可恨的是迦滿人又藏頭露尾,把軍裝換了牧民衣裳,日後交涉起來,大可推搪說是流寇劫去。迦滿向來畏服徵朝,左菩敦部最初來滋擾時,迦滿亦曾經向天啟求援,帝旭卻打發了使者,不聞不問。如今看來,迦滿已對徵朝徹底斷絕了指望。
「然而,即便如此,」符義恨然想道,「迦滿人情急之下,若是舉國反撲,亦是可畏。」他一個近畿營副將,沒有在迦滿境內輕易開啟戰端之理。
「符大人,不妨讓末將一試。」身側的年輕武將催馬前進一步,符義轉過頭去,看見了方海市清秀近於女子的側臉。
方濯纓縱馬迎向鵠庫軍,眼見得只隔一里餘地,便要沒入那千人陣中,追無可追。
符義點頭道:「去罷。」海市一抖手中韁繩,連下兩鞭,輕捷地追了出去,少年清瘦身姿直像是要消融在夕陽中。
風聲盈耳。海市鬆開轡頭,單手取下背後六石強弓,又一手自箭壺摸出一支白隼翎箭,上弦。左持右挽,箭平於眼,壯漢亦未必能開滿的六石弓,這少年不動聲色便開到滿圓。開弓的右手拇指上沒有了原先慣用的扳指,草草用熟革裹了幾層。
意定神明,無妄無斷。萬念俱灰,萬心同滅。
六歲初習射藝時候,方諸曾如此說著,自身後握住她的雙手,引著她將弓開滿。
惟如此,那脫手的一射方能不偏不倚,正中鵠的。這一射不能有一點差池,非中不可。右手的挽力乍然鬆脫,箭方離弦,身後便起了喝彩。這一箭眼看著要正中濯纓左心,斷無偏差。
海市,果然是你。
濯纓拍馬直直向西,迎著半沒的巨大落日,彷彿只要再加鞭跑上半個時辰,就能跑進太陽裡去似的。蒿草自身側颯颯倒伏,如同破浪迎風。他不能躲閃,海市這一箭非中不可。那孩子自小騎射天分過人,他信她,一定能中。
犀利之聲破空而下。
強勁的力道呼嘯著刺入後背,濯纓的身子猛然向前一弓,跌下馬來。溫熱的液體,淋淋漓漓淌了滿背。
「濯纓,這是我與你打的最後一個賭。若你相信海市平日待你的情分,信她寧可抗命也不願殺你,咱們就賭這一場。若是贏了,你便贏得自由,還有——這七千里瀚州。」身體騰空而起的時候,那個男人的音容依然歷歷在目。
他趴伏在潮潤的土地上,聽著迦滿人的馬蹄聲將他圍繞起來,徵軍疾馳而去。他支撐著身子,艱難地坐起身來,箭依然深深紮在背上。濯纓拔劍削斷箭桿,將右手探到左脅下,解下了貼身銀壺,稜角分明的唇邊浮現一絲苦笑。
義父,你這一生,竟是從未失算。
箭頭穿透了銀壺,酒漏出大半,而他的傷口,不過半寸深淺。
他無聲地大笑起來,滿面是淚。
我與海市各自一意任性行事,到頭來,原來事事皆如你計算。我們苦苦與天掙命,不過是不知身纏絲線的傀儡,唱著你點的戲碼。
織造坊主事施霖畏瑟地站著,看著那些纖細得不似男子的手指,在眼前沉香桌上隨意叩出一串響動。
「想不到……這老狐狸。」年輕男子收起了一貫的嬉笑表情。「我們費盡心思揀選的兩隻上好蒼隼,反而成了他局中的踏腳石。現在可好,這方濯纓投身關外,因身負刺殺徵朝皇帝的死罪,鵠庫庶民非但不疑心於他,更當他是個忍辱負重十五年的少年英傑。方諸這一手算盤,呵,打得實在精細。」施霖的胖臉漲得通紅:「是小、小的不夠伶俐……沒想到方諸為了將禍水引到殿下身上,竟連那柘榴也殺了……小的本該想到……」昶王抬手示意他不必再說。「這倒不怪你。那盲女不死,方濯纓回瀚州後一樣是要與我們作對,多了盲女那一條命,不過是使他心意更堅罷了。就好像——就好像牡丹姊姊不死,我一樣是不能任旭哥這樣下去。」說罷,昶王揚起秀麗的眉目來,微微一笑。「啊呀,本不該與你說這些的。」施霖週身從裡涼到了外。
當年鄢陵帝姬目睹民間伕役稅賦沉重,痛恨帝旭暴虐無道,因勸說昶王弒帝自立。昶王自覺羽翼未豐,時機未足,人前人後有意擺出嬉浮模樣來,竟連鄢陵帝姬亦瞞過了。帝姬憤然而去,數日後自攜鴆酒與帝旭對飲,不料為黑衣羽林所阻。鄢陵帝姬脫逃,禁軍追趕至外城角樓,帝姬身中兩箭,自拔了穿胸的箭鏃,從五丈高的角樓一仰而下,跌死於永樂大道街頭。為求保全昶王,詭稱是汾陽郡王庶女,死不瞑目。
「如今也就只有等明年開春,左菩敦王如約佯攻黃泉關,趁著京中防衛空虛……」手指依然叩擊著桌面,燈影下的年輕男子露出幽冷的笑。「不過,在那之前,一定要將方諸的爪牙全數斬斷。牡丹姊姊她實在太傻,空有膽色,智謀全無——不過,我總要讓她死得值得。」偽帝姬死,府內絃歌不改,賓客大醉,王有召侍寢。
天亮問曰:「吾夜來醉語否?夢囈否?」美人對曰:「否。」王曰:「妮子機伶,亦只到今日。」拔劍殺之。
——《徵書·列王紀·百卅一·昶王》因追緝蠻人奪罕,海市錯過了回黃泉關的時日,瀚北大雪阻途,只得南渡,在東陸耽擱到來年開春。
回天啟的途中,她在赤山城外病倒了。到驛館的時候,人已經伏在馬背上,一氣昏睡不醒。請了郎中來診治,延至別室看茶開方,說是風寒內侵,女孩子家氣血兩虛,順便開個補養方子。符義聽了不說二話,重金賞了郎中。郎中回家當夜暴斃,得來的打賞銀錢恰好操辦喪事。
方子確是對症,卻不見得高明。海市的燒漸漸低了,只是難退,符義留了幾個人在驛館照料,待她痊癒後再追上大隊。她倒對自己不管不顧,九月天氣初涼,依然披著單衣四處走動,亦不知道避風,燒總也不退。回天啟的日子,也就一天天地延宕下去。
到了十月,新添了咳嗽的毛病,發燒時好時壞。她並不焦急,彷彿遲一點回京也好似的,將照顧她的兵士一個一個遣了回去。
十一月,鵝毛雪鋪天蓋地而來,海市每日依然在驛館後院習射。
眼中恍如無箭,手中恍如無弓,心靜似水。新的一箭,將舊的一箭從翎羽破到鏃頭,劈為兩半。反反覆覆,只有一個靶心,殘箭漸漸攢成一束,初看神乎其技,久了便十分無聊。
在驛館幫傭的十五歲女孩名叫小六。有時小六端著盆子經過廊下,會佇足看她挽弓射箭,飽滿的臉頰凍得透紅,眼裡含著些晶瑩的意思,海市只有暗自苦笑。
有一日,小六不知為何壯起了膽子,怯怯來詢問海市的生辰,海市隨口告訴了她,她卻又侷促不安起來。猶豫片刻,扭捏地從懷裡摸出一枚「柏奚」來。海市曉得,所謂「柏奚」,是柏木製成的三寸人偶,每當孩童出痘或是家人久病,平民人家多半會隨手做一個柏奚,在心口寫上病人的名諱生辰,將人偶劈裂兩爿,意在讓柏奚替病人承受災厄。小六不會寫字,只得讓海市自己寫上。海市並不十分相信這些巫蠱玩意,看小六興沖沖的模樣,亦不好拂她的興致。寫好後,小六便將那人偶擺在劈柴樁子上,用斧子一劈兩分,又慎重地拿到灶膛裡燒化了,歡歡喜喜將燒出的灰燼捧來給海市看。怪的是,那之後海市的病果然有了起色,發熱的日子漸漸少了。
小六出生的時候,儀王之亂當已平定。赤山郡光復較早,加之天然富庶物產豐足,人民亦不會像海市的父輩那般,土地枯鹼耕種無獲,只得淪為珠民,在風濤鯨鮫中討一份生活。這女孩雖然出身微寒,幫傭過活,卻趕上了十幾年平靜的日子,得以一派純真地成長。大約她不會知道,那一點鮮艷青春的顏色,加上那分天真,在亂世中亦會成了她的禍端。
或者就這樣以武立命,做一輩子男人也好。再挨上二十年,待到容色衰老,便連這一點被少女注目的煩惱也不會有了。念至於此,海市自己也覺心灰,淡淡搖頭一哂。
前邊驛路上人聲馬聲,老軍曹扯起破鑼嗓門喊那幫傭女孩,「小六!小六!」小六慌慌答應一句,趿著鞋子啪塌啪塌地迎著聲音跑了過去。大雪天沒別的客人,全是跑文書急牒的軍吏,招呼起來總是特別費勁,進門就嚷嚷著溫酒來,餵馬去,替軍爺把斗篷烤乾,拿飯來老子吃了趕路,總得叫小六折騰上半個時辰。
海市仰頭看天,雪片茫茫灑灑,棲落唇上,漸漸融為一點刺人的冰寒。那混沌的天,卻是怎麼也看不清楚了。
廊下的破地板又是一陣啪塌啪塌響動,海市側目看去,小六竟又折了回來,手裡揮舞著一封書簡,老遠嚷道:「方大人,你的信。」遞過來時手指相觸,漲得她滿臉通紅。
海市窘迫地接過書簡,邊走邊拆。書簡極薄,封套上落了下款,簡單一個「方」字。與他三個月未通音信,於海市是少有的事。她微微咬嚙下唇,顯露出少年般的負氣神情,探進兩個指頭,將內裡的紙張抽出來。
小六興致勃勃跟在她身後,忽然詫異停住。眼前那年輕將軍驟然間背脊硬直,又像被刺到似地,猛然鬆開手指。素白封套內飄落了烈艷的紅箋,在雪地裡灼灼直欲燒人。她伶伶俐俐地搶前一步蹲下身子,打算替他拾起來,卻忽然被人按住了手。那隻手勁瘦纖細,掌心帶有微燙的溫度,覺得出許多處薄薄的繭。小六隻覺得腦袋裡轟地一聲,耳廓燒成了透明的嫣紅。
「別動它。」海市蹙緊挺秀眉毛,神色冷冽迫人,幾乎起了殺機。
小六登時臉色一白,紅潮盡退,眼眶裡淚水亦不敢流下來。這個俊秀爽朗的少年將軍,怎會一瞬間叫人覺得毛骨悚然起來?海市拾起紅箋,猶豫一刻,將它展開。一看之下,飛長眉眼間現出驚愕神情,扭頭追問小六:「那送信的人呢?」「在……在前廳等……等著。」小六穩不住聲音,抖抖索索地答道。嘩啦一聲響,駭得她肩膀猛然一戰,偷眼看去,積雪的小院裡散了一地的箭矢,海市已不見人影。
海市急奔至驛館前廳,那裡等著的是個尋常中年軍漢,容貌平凡得簡直難於記憶,卻覺得有幾分眼熟。見了海市,那軍漢便起身來行了禮,舉止淵停嶽峙,令人難起輕慢之心。不錯,在霽風館內,確實見過此人數次,想來亦是黑衣羽林內份量不輕的人物,可見方諸對這書簡的慎重。
「你可帶足了銀錢?」海市問道。
「回小公子,是帶足了。」「那麼,你自己買一匹馬回去,你的馬,我騎去了。」海市一面說著,一面就出門往馬廄方向去。
那人騎來的是館中最快的風駿,原是濯纓的馬,鞍韉還未卸下。海市牽它出來,它也還認得海市,眨巴著濕潤烏黑的眼睛,很是溫馴。她悵然拍拍馬背跨上去,抽了一鞭,風駿便飛電般地跑了起來。
自赤山城至天啟六百里路途,飛鳳金字牌急腳遞亦需快馬跑上一日一夜,尋常腳程更需五日六日。大雪瀰漫前路,風駿破開雪霧,直向南方奔去。
朔風飛雪,拍窗有聲。
方諸忽然睜開了雙眼。風雪聲裡,遠遠地一路馬蹄聲馳來。多年戎馬生涯在他身上留下的痕跡已經消退,挽弓的繭,刀劍的傷,年深日久都平復了,惟有夜中警醒淺眠與銳利耳力未改。那蹄聲在約莫兩三里開外停了停,想是喚起當值羽林,開了垂華門,縱馬一路直向霽風館,靜夜中,清越錚錚。
這不是海市,還能是誰呢?霜平湖早已結了凍。回想那一日,窗外夏荷亭亭,蘋花漲池。半年時光,又是這樣過去了。
門外有輕盈奔跑足音,以及侍衛的悄語勸阻。侍衛低低哀叫一聲,想是挨了揍。他不禁微微苦笑。誰能阻擋得了她?海市徑直進了他寢室,掩上房門。一路奔馳如風,肩上片雪不沾,只是頸前迎風的領沿已經積起了一道細細的雪粉。看著她疾步走上前來,他也不驚異,只是稍稍坐起,待她開口。他的瞳人深邃難解,教人看不清神光所聚,像是不見底、不通透的灰。
屋內炭火暖熱薰人,海市這才發覺自己的手足臉頰原來已經僵冷得沒有了知覺,漸漸地,她覺得了自己灼熱高燒的呼吸。炭火暖不了她,讓她暖回來的,是她身體裡的病。她勉力探手入懷,摸出紅箋,將手臂緩緩直伸到方諸面前。
「這算什麼意思?」清麗面容上抑制不住地湧起怒色,「獎賞麼?因為我親手替你殺了濯纓,用這個,來獎賞我的忠心不二?」男子隔著紅箋望她,卻不曾回答。
泥金雙鴛鴦紅箋,折子是首尾相連的經折裝,取團圓聚首寓意。
合婚庚帖。
展開的半頁紅箋上,只露出左右兩個名字。
方鑒明。
葉海市。
墨書筆致端正清圓,一望而知是大家子弟自幼教養的台閣體。他用了本名,亦還記得她本姓葉。他知道她與濯纓手足情深,知道要她對濯纓親下殺手是怎樣艱難——所以,他終於肯給她一點補償了麼?燭火猛然竄升,爆出畢剝聲響。海市心血如沸,五內如煎,一股苦澀哽在喉間,稍有挑發,便要噴薄出來。握緊了拳,合上眼,用盡全部氣力,將那一腔悲憤強嚥下去。
再度睜開眼,她驚異於自己,竟能這樣平靜冷淡地一字一字說著:「我沒有殺他。我知道他左脅下向來藏著個酒壺,我射中的只是那酒壺。我違逆了你,這輩子第一次。」聲音陡然微微揚高,「但是,說不出的痛快。」「我知道。」平和溫雅的聲音,染上了笑意。
「你不知道!」猛然襲來的辛酸衝開了她緊咬的牙關,海市以為自己會喊出聲來。最終,說出口的,卻只是壓抑沙啞的話語。「你要我殺人,我從不多問一句為什麼,可是,既然我與濯纓總有一天要自相殘殺,又何必讓我們兄弟相稱,何必讓我們自小同寢同食、同習藝、同讀書?我對你空有一片心思,卻從來不敢指望能有怎樣的回報,只要不讓你為難,我便寧願自己忍耐,絕不會有一句怨言。」她眼裡滾動著灼熱的螢光,「可是,既然是要我做殺人的刀劍、忠實的鷹犬,何必把一個空無的婚姻當作餌食與甜頭,你也未免——太輕賤了我!」面前的人卻不閃避她的犀利目光,面孔上漾開了一點笑影。「我知道,濯纓也知道。你是個極靈透的孩子,即便我什麼也不曾說,你也知道該怎樣做。如今,濯纓在大徵戶籍上已是個死人,在鵠庫人中卻是亡命歸來的奪罕爾薩,不經此一箭,昶王一黨一定不能善罷甘休,濯纓在鵠庫亦難以立足。你那一箭,射得極巧,恰在我與濯纓希望的地方。」海市漸漸變了神色,滿面迷惘。
方諸卻淡笑著自顧說下去:「你太任性,你想要的,我本不能給。可是,我知道你這一回有多麼委屈。」端方溫和的臉容上,半寸長輕輕上挑的舊刀痕猶含著似是而非的笑意,秀窄丹鳳眼睛裡,有少年般的清亮神采瞬間飛掠,「而且,我也多年沒有任性過了。」海市茫然地眨了眨她明媚的雙目,神思飛快流轉。還來不及明白他說了些什麼,手與肩已止不住顫抖,血脈中急速奔流著幸福的酸楚。過了一刻工夫,她揚起面孔,臉頰上暈染了兩抹嫣紅。
他披衣下床,雙手籠住她緊握的拳頭,一點點扳開,將攥成一束的庚帖抽了出來,低聲笑道:「別捏壞了,還有用。雖然只有你與我,亦不能這樣不講究,我交代了廚房,明晚做些吉利菜色。」本朝規矩,宦官可娶宮人為妻,稱為「對食」,更有在宮外置別宅、納妾者,並不避人,反而引以為傲。宦官的婚姻,人人皆知道實際是怎樣一回事,彷彿為了爭口氣似地,此類婚儀往往做足規矩,納采、問名、納吉、納徵、請期、親迎六禮俱備,若在宮外迎娶,更是排場鋪張。為防老來無人奉養,收養貧民子女亦不稀罕。
可是,惟獨他與她是不能的。在人前,他們是內宮總管與邊疆武將,養父與養子,閹人與少年,每一重關係皆是聳人聽聞、悖逆倫常。若是此時揭露了她的女子身份,當年以男子身份參加武舉選試欽點探花,便成了無可推脫的欺君大罪。這庚帖,注定是不能公然奉祀於天地宗親前的。
她雙膝軟弱,耳中轟然作響。不食不眠抱病奔波六百里的疲倦掏空了她。狂喜與哀痛交纏著洶湧而來,終於如凶暴的浪潮吞沒了海市的意識,心中一空,向側倒了下去,才被方諸攔腰攬住,又模糊聽見有人叩門。她強支著要推開他直起身來,腰上的那隻手卻收緊了勁力不容掙扎,溫厚的聲音說道:「硝子麼?進來。」海市旋即覺得耳後一麻,便徹底陷入了深沉的睡眠。
推門進來的正是送信到赤山城的中年軍漢,想來也是全力隨後趕來,只比海市遲到了近一個時辰。見方諸臂彎攬著少年纖瘦的肩與腰,那名叫硝子的軍漢面上毫無異色,稍一拱手,也不提什麼尊稱,便開口說道:「線奴傳來消息,昶王那邊已定下計策,借他後日的生辰,請皇上准許將小公子調入王府擔當侍衛長一職,直至明年初夏黃泉關路途通暢,小公子回黃泉關駐防為止。另外,線奴竊聽時,聽得昶王管小公子叫『方家那丫頭』。」方諸已將海市安頓於床榻之上,探了探她光潔的額際,熱度小有減退。那雙晶透明麗的眼眸一合,她熟睡的臉孔竟顯出了意外的嬌弱。
「好一個性急的小王爺,開春之前,就打算把我手下的人趕盡殺絕麼?」他說著,並不回頭,端詳著她的面容,伸指拭去她眉心的薄汗。
「總管……」硝子說話向來慢條斯理,此時也不禁稍稍提高了聲音。
方諸轉回身來,平靜道:「原是我的錯,不該心存僥倖。你回去吧。明日歧鉞圍獵,你仔細盯著昶王他們,莫要讓他們提前發難。海市進了昶王府,可就再難出來了。」「可是,這麼大的風雪,皇上明天怕不會行獵罷?」硝子道。
燭火下,方諸的臉色稍顯蒼白。「明天若是皇上不往獵場行獵,這孩子的性命,怕就要毀了。」硝子那夜後來出了一趟城,天亮前才趕回宮中。他懷揣著剛剛得來的一隻小小鷹雛,坐在重仁門的歇山頂上,紛飛大雪中,看得見霽風館側院的如豆燈火一直點到天明。瀾時,徹夜通明的金城宮內,宮人走動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