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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部分 草綠霜已白II 文 / 蕭如瑟

    自東南海上吹來的潮熱季風,縱貫千里到達帝都時已很是乾燥,撲面炙人,並不能帶來絲毫降雨與涼意。京畿庶民稱這風為焚風。焚風一起,天啟的苦夏便開始了。

    海市一行向南翻越銘濼山脈,尚未來得及看清塵煙中天啟的城郭輪廓,歧鉞隘口內已湧來了浩蕩的風。

    「今年天氣出奇,這風裡竟有水氣。」海市不禁深深呼吸,一面捺住身下躍躍欲嘶的座騎。

    符義笑道:「哪裡,不過是尋常的焚風罷了,今年怕還比往年更乾燥呢。」「可是……」海市露出疑惑的神色。那風雖稱不上清涼,卻實實在在含著一縷水氣,吹拂在他們久經風沙的肌膚上,竟覺出週身毛孔劈劈啪啪地舒展開來。

    「咱們是打黃泉關來,東陸什麼樣的焚風,咱們總是覺得潮潤舒服的。方大人出身帝都吧?那還好些。沿海諸郡的兵士剛到關上,鼻衄的鼻衄,皴皮的皴皮,總得要過個一年半年才好呢。」湯乾自轉回頭來,揚起眉。

    「末將父籍臨碣郡海濱,不過在帝都長大。」海市恭謹答道。

    說話間轉過隘口,到了下坡路上,馬兒輕快地小步疾跑起來。海市小心地控住馬,低低驚歎一聲。隘口離承稷門尚有二十里路途,鳥瞰下去,已可見到一股人馬與旌旗的巨流正緩緩繞過外郭集結於承稷門外,正是去夏三大營換防開拔前受閱的校場。那支軍隊紅旗紅甲,訓練有素,每二千五百人抵達,便列出縱橫各五十之方陣,每陣間相隔三丈,依令旗指揮,行列整齊,起坐轉折皆有章法。先頭已有十數陣抵達,人馬卻依然源源不絕自南方繞城而來,蔚為壯觀。

    城上的龍旗與近畿營旗一側,升起了朱紅的角旌,那是駐紮麇關的成城營旗。

    「被麇關那班猴子們搶了先。」湯乾自搖頭,對身後諸參將道。「咱們且住,把隊形整肅利索,莫要叫猴子們笑話了。」海市轉頭看去。焚風一過,遍山碧綠蔓草眼見得枯作一片荒涼燦爛的金黃,山道上蜿蜒著靛藍衣甲的隊伍,如奔流其中的河川。命司旗傳話下去,身後即有雄渾呼應之聲潮湧而起,愈傳愈北,直響出三五里開外去。每逢關上換防的次年夏天,自三大營撤回的老兵均需回帝都受閱,依例集結於承稷門外校場聽宣,各營主帥亦需上朝覲見述職。他們身後,亦領有四萬人馬。

    山下煙起,一騎夭矯而上,漸漸看清了身形眉目。海市縱馬躍出隊列,揮手喊道:「濯纓,濯纓!」喊聲方落,濯纓已到跟前,穿著輕便玄色衣衫,未戴武冠,肩負長弓,想是聽說換防回來的三營兵馬已到承稷門,便從禁軍校場打馬直奔上隘口來的。濯纓深濃的眉目裡滿含著笑,看了她片刻,道:「糟糕,人沒長高,倒被風吹出一臉褶子來了。」濯纓的面貌輪廓濃秀挺拔,若是金髮碧眼,便分明是蠻族模樣,偏生他眉眼濃黑,久居東陸,人只道是個格外俊美的男子罷了。海市一時說不出話,只是上下打量濯纓,忽然奇道:「你什麼時候從千騎進了萬騎了?」一面指著濯纓腰間懸著的腰牌,鑲金騶虞紋並紫色穗子,分明是武官萬騎的徽飾。羽林禁衛武官品位本比同等普通武官高出兩級,羽林內萬騎即同於正三位,只受羽林主帥與四名萬騎長節制,與黃泉營主帥湯乾自亦是同秩。

    濯纓但笑不答,只解開左肩一枚搭扣,自脅下解下一個月牙形銀壺遞過來。那酒壺薄巧貼身,隱於脅下,若是披上外袍甲冑,更是無跡可尋。海市接過喝了一口,爽快抹抹嘴,笑道:「真是醉狂,虧了有這麼個不露形跡的好酒壺,走到哪都有好酒喝。」「義父扣下了一壇三花釀,你不回來他便不肯開,這回總算有指望了。」濯纓烏金色的眼瞳溫煦地望著海市。

    海市微不可聞地歎了口氣。那個永遠似笑非笑的人,始終當她是個男兒。這麼想著,面上便不覺露出些寂寥來。

    濯纓將馬並過來,伸手摩了摩她的腦袋。「我央織造坊的柘榴替你做了套新衣裳,藏在你床上了,回去試試吧。」「我又不是孩子。」海市勉力笑笑,垂下眼睫,神色鬱鬱。

    濯纓笑道:「今夜我與義父均輪值金城宮不得脫身,你且回霽風館歇一夜,明日給你洗塵。」說罷便打馬往山下去了。

    海市悵然望著濯纓身影消失在一川煙草中,忽然心覺有異,放眼一掃,見符義正轉回頭來,目光灼灼地盯住了從他身邊輕捷掠過的濯纓。那眼神她是知道的,像霽風館水榭亭台旁潛泳的錦鯉,伏在荷葉之下,盯上了淺棲的蜻蜓。

    海市收回視線,掩藏了失驚的神色——毗羅山道上,符義也是見過那鵠庫新左菩敦王的。符義那眈眈的目光亦不著痕跡地轉淡,面孔黝然一色,看不出表情。

    黃泉營於承稷門外紮營不到半個時辰,武威營亦自莫紇關開抵,三大營集結城下聽宣。按例,各營四萬人馬中各分派參將一名、精兵二萬留京充實近畿營,餘下的解甲還鄉。黃泉營歸入近畿的參將是年近五十的符義。

    宮中傳出話來,三大營主將明日早朝上朝述職,另宣黃泉營參將方海市一同覲見。

    夜裡,海市告假回霽風館。

    天享三年,帝旭將先帝帝修第三子叔昀居所昭明宮賜予內宮鳳庭總管方諸居住。昭明宮廢去宮名,更名為霽風館,以示與皇族有別,方諸養子僕役等一干人等亦准予居住,特許宮內走馬。

    儀王之亂前,宮中並無方諸此人,八年戰亂中,亦不曾聽聞有何功績,方諸一介內侍,來路不明,權勢煊赫何以至此?民間朝野一時非議沸沸。帝旭疏於問政,總該有個緣由。那樣明敏睿智的君王,八年內輾轉征戰未遭敗績,披閱政務縝密無過,即便是對那位未能活到光復帝都便去世的皇后,情操也是極堅貞高潔的,怎的就失心喪志了?黑衣羽林追襲復國諸功臣雖行事隱秘,卻也漸漸露出端倪,這些見不得光的武者只是傀儡,密如蛛網的傀儡線,全都繫於一名宦官之手——怨憤的潮頭登時轉向鳳庭總管方諸。方諸也並不與世爭鋒,種種苦諫折子自各地雪片似飛來,皇帝懶於過目,便叫方諸念來聽。他也便坐於御榻下,面無難色地念出妖孽閹豎等字句,絕不避忌掩飾。有傳言說方諸形容醜陋,心思毒辣,亦有人說他容貌秀美如好女,以色惑主。然則十四年來,未嘗聽聞方諸踏出內宮一步,在宮內除了侍奉帝旭,亦不常走動。朝臣也好,武將也好,宮外竟無人見過鳳庭總管的形貌。

    方諸所居霽風館,也就成了傳聞中黑衣羽林之巢穴。霽風館進出車馬不受盤查,夜間皇宮禁門關閉後,惟有霽風館外的垂華門可由館內隨時開啟。在世間巷談中,方諸已不是一個人,而是附生於帝旭身邊的妖物。

    禁門守衛接過海市遞出門敕,見那門敕上篆刻一「霽」字,登時面露驚駭神色,將門敕雙手奉還。

    海市冷冷俯瞰那守衛,也不開聲,只管撥馬向霽風館中疾馳而去,守衛亦不敢多言。

    縱有特權,霽風館人亦少騎馬出入禁城,使用夜間自開垂華門的恩典更是罕有,海市在霽風館住了十年,多是義父與濯纓帶她翻牆出入禁城。然而她也清楚知道,霽風館的人,從來是有權入宮不下馬的。

    她的房間依然照舊時擺設,與一般貴族少年男子無異,只是那黃花梨木床上,端端整整擱了個湖綠綢緞包袱。海市解了包袱,攤開內裡衣物,一看之下,卻擰起眉,露出稍許為難神色。衣裳倒是絕美的,涼滑的青綠鮫綃如碧波裁成,其上就勢綴有點點白鷗,領沿腰間繁複白藻紋,均是手繡,狀極工巧。夏季衣物本來不尚刺繡,多取印花織染之術,惟恐繡紋厚重,使穿者溽熱不適,衣物重垂。若針腳稀薄,袖裾固然飄逸,卻又失了刺繡本身一番浮凸玲瓏的好處。這衣裳繡工卻不尋常,針腳細密,絕無堆疊板結,繡工巧如天孫,更因使新繅的原色桑蠶絲挑繡,光澤潤滑,自然有了浮凸之感,觸手卻依然如清風流瀉,不滯不澀。好一個柘榴姑娘,看這衣裳手工,即便是在禁中織造坊內也是一等一的,想見其人,該是何等靈秀剔透。

    海市將那衣衫左披右裹,總覺得多有不妥,終於喪氣地坐回床上。自六歲起改扮男裝,不可令人貼身服侍,已不知曉襦、裙要怎樣穿著了。回想著宮人衣裝的模樣,勉強穿好了,伸開雙手低頭看看,又急忙站起身,跑到桌前去,倒了一杯新茶,想一想,又將那杯茶傾入官窯茶托裡,俯過臉去照出影子來——她房中歷來沒有鏡子。一照之下,又歎了一聲。既是穿了襦、裙,頭髮也再不能如男子般綰在帕巾內。海市乾脆拆散發鬏,兩手胡亂梳理一瀑長髮。

    門上響起輕叩。海市方纔已摒退了所有下人,心內想著定是濯纓偷空回來了,面露喜色,胡亂撩起曳地裙裾奔去開門。

    海市屋子正迎著館內的霜平湖,開著半湖新荷。門扉一開,好風長驅直入,撲滅了燭火。月光有如銀漿潑灑進來,將人從頂心洗至足踵。海市自覺得四下頃刻裡靜了,跫音噪噪切切似一時都消滅了。

    笑影凝在她麥金色面孔上,風鼓衣袂,滿頭青絲不綰不束,直欲飄飛起來。

    門外的人約莫也吃了小小一驚,面容震動,嘴角刀痕抿成一道直線。

    平日男裝打扮,掩去了海市大半麗色,乍見她改換豆蔻少女裝扮,縱然襟歪帶斜,神情驚疑不定,那一種不自知的鮮妍容華竟懾人心魄。少年時候,他自己的眼瞳,怕也是這樣清澈的,自烏黑皎白裡直透出鋼藍色來吧?「義父……」海市輕聲喚道。

    方諸的眼裡,一道神光暗了下來,暗至混沌無光,如太初鴻蒙撕不開斬不斷的濃稠窅黑。歲月於別處都猶為寬宥於他,三十六歲的男子,容貌身姿均只得二十七八模樣,惟獨那一雙眼睛,是再也回不去了。倒也並不溷濁,只是目光總隔膜了什麼,再難有那樣的剔透無偽。當年的清俊少年將軍,只像是百年一夢,是別人了。海市這一聲,將他自恍惚中喚醒過來。

    「你到底是長大了。」他太息著,低聲笑道。「知道要嫁人,倒比成天喊打喊殺的好。」海市凝神看著他,臉容上浮現了疑雲,像是他說的是異國的言語,她聽不懂他。

    「心裡若是有了什麼人,便找個空隙銷了軍籍,改回女兒模樣,回霽風館住上一年半載,義父去替你說合。」他微笑地說。他亦知道自己忍心,看著眼前那一張天然清艷的面孔神色逐漸哀戚,他只是微笑著說下去,如少年征戰時候,在沙場上將刀送入敵人胸膛,深一寸,更深一寸,手下分明覺出骨肉劈裂,一拔刀,血霧便要噴濺出來似的。他卻只是微笑著說下去。「即便是王公子弟,也手到擒來。」海市眉間似有解不開的鎖,唇畔卻含了一絲淒涼笑意,說得一句「你明知道的,又何必如此」就頓住了,像是被一句話生生哽在喉間。

    「你睡罷,我回御前去,一會看不見人,又該發脾氣了。」他丟下話來,便洒然回身走了,步子不急,卻極大。

    海市猛然雙手掩住了面孔。再抬起臉的時候,手心縱橫的淚跡下竟熒熒閃爍出零星白光,支離破碎的兩個字,瑯嬛。

    次日,海市隨主帥湯乾自一同覲見帝旭。因海市射殺鵠庫老左菩敦王有功,賞金百兩,上好鐵胎熟籐角弓一張,白隼翎箭一百支。海市謝了恩,正待退下,殿上忽然發了話。

    「慢著,抬起頭來。」本是得天獨厚不輸少年的清冽明亮嗓音,卻像是常年未校的琴弦,帶出濃濃不耐與倦怠的震顫。那是帝旭的聲音。

    海市猶疑著仰起了臉。紫宸殿最深最高處,珠玉帳幃攢成神龕樣一處所在,那是帝座。帝座太深了,日光永遠不能直射。帝座上的人,也就永遠掩在日影裡,一束沒有面目形容的錦緞而已。

    她卻認得站在帝座邊紗帷裡的那個青衣人影。那個人本是決不隨侍上朝的,也虧得他這許多年謹小慎微,霽風館內服侍的皆是信得過的人,黑衣羽林耳目廣佈天下,御前之人更是不敢對外閒話半句。如今殿下百餘文武官員,已無一人識得他面貌——即便識得,他亦總是侍立於帝座邊的陰影內,仰頭望去,只有一團青灰的影子。

    可是她認得是他。不必走近,也無需求證,就是斬釘截鐵地知道。心內牽念的人,不需要看到面目五官,只要遠遠看見他舉手投足,縱然是千萬人裡,亦能將他分辨出來。

    帝座上的人對身邊的人道:「這就是當年那個被鮫人所救的男孩麼?」方諸低聲答道:「是。」「這孩子生得真俊俏。」帝座上的人勾起一邊唇角,聲音低如耳語,彷彿不打算讓任何人聽見。

    侍立於側的內侍也就不曾聽見似地恭謹低著頭,青色宦官衣裝的廣袖沉沉垂翳,連一絲波紋也無。

    靜寂的正殿內忽然輕輕「啪嚓」一聲,百官端然長坐,眼珠卻都不動聲色地向聲音響處瞟去。昶王滿面晦氣地自懷裡撈出一團濕糟黏膩的黃白絲綿,托在手裡不知怎生處置,更有碎蛋殼和著蛋清流將下來,一邊小黃門趕忙上來接了,另送上濕手巾來,百官看在眼裡均竊竊而笑。昶王最愛斗鷹耍猴子把戲,常招江湖藝人進府,一養就是幾年,清晨王府各別院內禽獸飛走,百戲絲竹皆操演起來,比城內教坊還要熱鬧三分。近來傳聞昶王得了個馴養蒼隼的法子,說是飼主親身孵化蒼隼蛋,養出來的小蒼隼即視飼主如母,通人心意,昶王聽了大喜,便當真孵化起來,聽曲也好,踏青也好,就寢也罷,懷中日常揣著一枚蒼隼蛋,連寵姬也不許近身,說是怕壓著了,傳為京畿一樁笑談。

    昶王領有近畿守的閒職,照例是要參加朝議的,昶王府內笙歌中夜,清晨懶起,平時三天倒有兩日托詞感了風邪不來上朝,今日怕是在朝堂上盹著了,不慎壓碎了他懷裡那蒼隼蛋。

    海市跪於主帥湯乾自身後,側目看去,不禁悄然展顏而笑,英武中隱隱漾出少年女子的嬌媚來。

    昶王訕訕笑著環顧四周,目光向海市這邊掃來,海市自覺失禮,忙低垂了眉眼,盯著地下的紅雀氈。湯乾自的影子拖得極長地斜斜投在海市眼前紅雀氈上。武將上殿,禮節與文官長坐之禮不同,只右膝點地即可。海市分明看見那影子抬起手指,在左膝上篤定地點了三點,似是對誰示意。滿朝文武都望著昶王,想是誰也不曾留心湯乾自的微細動靜。海市抿唇又是一笑。

    自大殿深處遙遙望去,她那一笑並不如何媚人,只覺得這少年爽秀明快,說不出的蘊藉風流。

    帝座上的人看在眼裡,唇邊浮起淡薄的笑意。

    上朝回來的路上,濯纓與海市並肩而行。海市特意錯開御駕與宮人,興致勃勃專揀小路向內宮行去,過了寧泰門,向西繞過仁則宮與愈安宮,便是宮內雜用人等聚居之北小苑。

    「接著怎麼走呢?」海市含笑轉回頭來,看著濯纓。

    濯纓面上稍露疑惑,很快便有些窘迫起來。「要回霽風館,只有掉頭折回去。」「誰要回霽風館,我是要當面謝謝那織造坊的柘榴姑娘。」海市瞇起秀長眼睛,笑出一排貝齒。

    織造坊內有幾處偏院,柘榴住的院子分外易尋,牆內開出滿枝榴花,猶如風翻火焰,直欲燒人。趁清早涼爽,柘榴將繡繃子擺到屋外柘榴樹蔭下,身邊小凳上擱了針剪書籍等物,各色絲線分別夾於書頁間,埋頭刺繡。

    海市躡手躡腳湊上前去,見柘榴正繡著一條十二尺長的連珠芙蓉帶,用雙股捻四色金在紗地上作鋪地錦繡,嬌妍精細,不由輕歎了一聲。

    「姑娘有什麼事嗎?」柘榴微笑著停下針,抬起眼來,一對明澈的茶色翦水瞳人望著海市。

    海市一時語塞。她還穿著武官朝服,束胸挽髮,明白是個少年武將模樣,怎麼這女子,一眼便看透了她?柘榴側了頭,向海市身後輕聲招呼道:「方大人,您來了。」濯纓應了一聲,道:「這便是我妹子,說要來謝你為她做的衣裳。」柘榴滿面盈著淺笑,說:「小姐能喜歡,柘榴就高興。」正當是時,清風疾來,滿樹瑪瑙重瓣一時翩落如雨如霰,似要映紅了柘榴蒼白的面容。書頁啪啪翻動,三兩絞絲線掀落在地,海市急忙拾起,拍淨塵土遞回柘榴手上。柘榴摸過書來逐頁檢視,若有所思,復又將那三兩絞絲線捧到海市眼前。

    「小姐,煩你告訴我,哪一絞是拱璧藍,哪一絞是大洋蓮紫?」柘榴一雙淺茶瞳人一瞬不瞬,卻沒有望著海市眼睛,只盯著她的右臉看。

    海市愕然回頭看了濯纓一眼,濯纓無言頷首。

    「這是紫,這是藍……」海市猶疑著,伸出手指來指點。

    柘榴敏捷地將絲線分別夾回書頁中去。「那麼,最後一絞就是淺玉色了。多謝你,小姐。若不是二位碰巧在此,我自己分辨不出,那可就糟了。」海市怔怔地說不出話。

    回霽風館的路上,海市只是悶頭走路,偶爾抬眼看看濯纓。濯纓見她欲言又止模樣,不禁苦笑起來:「你不必操心,即便這樣,我也覺得十分美滿了。」「可是,柘榴她的眼睛……」濯纓低聲答道:「那是……是被藥瞎的。」海市震驚地睜大了眼。

    濯纓眉目間神色沉重,聲音越發低下去。「你可知道前代的盲繡師?」帝修年間,塗林郡出了一名技藝絕頂的繡匠。此女原是繡工,二十六歲重病雙眼失明。繡工這活兒,本來也做不到老,到三十歲上,個個幾乎都成了半瞎,迎風便要流淚。誰想這繡工不甘天命,憑記憶設色,令女兒為她遞線,單憑雙手指尖撫觸,心內百般揣想未瞎時所見風物花草,繡品圓潤靈動,巧思迭出,竟勝過普通繡工十倍。後聲名大噪,奉召入宮傳授技藝,宮中咸稱繡師。儀王叛亂中,繡師走避民間。天享五年,帝旭召回繡師,命買民間孤女入宮,隨繡師習藝。天享十二年,繡師病死。徒弟們哭瞎雙眼者有之,自毀雙目者有之,其中大多遣回原籍休養,另有幾名極出色的,留在宮中專門侍奉上用精細繡活。柘榴便是其中之一。

    「這……未免太出奇了……」海市喃喃自語。

    「繡師死後,某日晨起,繡師的徒弟們全都瞎了。當時便有人投井自殺,而其餘不能盲繡者,確實遣回了原籍——可是,她們本是孤女,回鄉命運可想而知。柘榴她……算是好的了。」「是誰的主意?不能是——」海市心中驚疑不平,「不能是主事的施叔叔吧!」「繡師病死的時候,施叔叔在柔然採買新絲,等他回來的時候,該被遣走的都被遣走了。」濯纓烏黑的眸子裡含著一層沉鬱金芒,「出事前夜,是金城宮的人來賜了一回杏仁茶,特給繡師的徒兒們的。」「金城宮?」海市茫然地停了一停。「是——皇上?」濯纓沒有答她。回首望去,牆內榴花紛飛如血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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