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之一 文 / 潘海天
沒有什麼能夠阻擋你向前眺望的目光羽妖永不動彈張望著閃電劈開雲層紛紛落下沒有什麼能夠阻擋你向前跨越的步伐一葦如此地悠長流淌著更長的時光長矛的陰影悄然碰響大幕移換流浪的道路在前等待自由的心中更無牽掛穿過幽暗的歲月路的盡頭是那完美的天涯在那雲彩之上盛開著永不凋零藍鐵花1刺目的電光劃過烏雲密佈的長空,彷彿利劍劈開混沌。在那些翻滾的烏雲之中,一個模糊的陰影飛速穿過臃腫的充滿水氣的積雨雲,彷彿海中巨獸巨大的身體滑行在波濤中。
陽光從雲縫中瀉落在海岸邊上和陡崖一樣古老高大的石頭雕像上,給一座座石像蒙上了一層最後的絢爛色彩。誰也不知道這七十二座超尺度的羽妖雕像是什麼時候雕就的,它們彷彿是天地初生之時起就蹲踞在此,一座連一座,高聳入雲,綿亙在30里長的海岸線上,木訥憂鬱。風行雲就坐在它們的頭頂上望著洄鯨灣,幾乎和它們一樣情緒低落,不想說話。你要是在這樣安逸沒有變化的巢穴裡住上16年也會覺得無話可說的。
風雨的侵蝕讓深深雋刻在雕像上的線條模糊不清,讓原本光滑的表面現出裂紋,光腳踩在雕像的頭頂上時,那些剝離下來的碎小石片就像雪粒一般灑落在他腳下。風行雲想要是在海邊坐上幾個時辰,自己的臉也會像它們一樣模糊不清,長滿青苔的。
疾風起來了,從那些巨大的石頭雕像上飛速掠過,在陡崖上蕩起一陣黑黝黝的回聲,甚至壓過了雕像腳下永恆的怒潮。
這兒的怒潮聲極為著名也極為可怕。航海人每每聽到這淒厲悲苦的風的呼嘯都會心驚膽戰,恨不得立刻抹頭就跑。這刺骨冰寒,如泣如訴的風聲意味著寧州南角那變幻不定的海流和旋風,意味著水陸風和順坡風交戰激起的滔天駭浪和暗霧。
這兒可是航海人口中最難捱的羽妖陡崖。
快回去吧,向瓦牙在風行雲頭上的陡崖頂部喊道,風暴要來了。向瓦牙是個小男孩兒,長得像所有的羽人男孩一樣清秀,眼角向上斜挑著,幾乎飛入鬢角。他的箭射得也很漂亮,在比賽中能得到許多女孩子的歡呼。他唯一的問題就是膽子小了點,不能陪風行雲在那些雕像頭上跳來跳去。
此刻風行雲就在雕像頭上跳著,時不時地會滑上一個趔趄,要是真的滑下去就用不著等展翅日那天再飛了。不過風行雲不太在意這些,疾風拍打著他的胸膛的時候,呼吸著這帶鹹味的空氣的時候,風行雲就把一切都忘了。
在腳下300尺遠的下面,鉛灰色的海面白浪層疊,令人望而生畏的巨浪在把石屑和白沫拋向高空,撞擊在烏黑的陡崖石壁上。風行雲入迷般地看著遠處一艘幾乎難以看清的多桅帆船在海中奮力掙扎,好像自己就在那條船上,圓滑的船身彷彿鯨魚黑色的背脊,搖搖晃晃地擊碎了那些起伏不定的波濤。
風行雲自己也解釋不清身上這種與水的天然聯繫。大海就像山鬼吸引旅人,像影月吸引孤魂一樣固執地吸引著他,要麼是偷來的煙抽完了,要麼是覺得無處可去了,或者就是被什麼讓人心煩意亂的想法給抓住了,它就會拋動著他靈魂深處那不安躁動的神秘的影子,拉他走向海面。
陽光消失了。銳利的海面風割裂了風行雲的衣服。遠處海面上正在升起一道白線,那是可怕的八月巨浪,正以一種難以想像的速度,飛快地朝著陡崖撲來。
向瓦牙有點替風行雲害怕了,他在陡崖頂上斜眼看著那一道萬馬奔湧的潮頭,努力將那些擠動著想跑開的扭角羊收攏在一起。他從來就不贊成風行雲在這些雕像頭上發瘋。該走了,他喊道,老大,你手下的這批羊都吃了癜羊草了吧。你要再不上來,就會創下一天丟羊最多的記錄。那會兒風行雲大概又走神了,越是到了關鍵時候風行雲就越容易走神,那些神像水銀一樣四處蔓延,收也收不住。在排山倒海般的浪濤撞擊到陡崖上的最後關頭,風行雲才跳了起來,躍上石像背後隱藏著的滿是溝縫的石灰岩小道,像被鬼追著一樣躥上台階,被海浪拍上可不是好玩的。身後的海浪彷彿無止境地升騰而上,最後轟然搖動著碎裂成萬億塊巨大的水晶,整座山崖在那一聲轟鳴裡搖晃起來,彷彿要倒塌似的,洶湧的鹽霧撲上300尺高的陡崖,把風行雲們的衣服全都浸濕了。
呸。向瓦牙吐出滿嘴的鹹水說,再也不和你這個瘋子來放羊了。你真不該是個牧人啊。向瓦牙的爸爸每次查點完羊數總要這樣對風行雲說。其實他有什麼辦法,就像水總是要流往低處,羊總是要往鑽進糾葛的刺叢一樣,他的思路也總是要跑到天涯的盡頭去。再說這些羊長得都一模一樣,數不到三隻以上他就會開始犯迷糊。有時候風行雲就把它們想像成一群不可測的白色動物,總是一會兒多一會兒少地聚合不定,一般到了下午時分,他估計一下大致體積數不是很小的時候,就把它們往家裡轟了。
轟著羊往村子裡趕的時候要經過村頭,而村頭那塊總擠著些洗衣服的姑娘們,她們時時刻刻出現在那兒,蹲著的坐著的,捲著褲管的,泡在水裡的,被太陽曬得像白羽毛般耀眼的,彷彿是和一葦溪澆鑄在一起的群體塑像。她們都是村裡的姑娘。不知道其他村子裡的女孩是怎麼樣的,反正風行雲對這麼一夥成日介粘在一起的人群心存忌憚。這些女孩兒啊,獨個兒出現的時候看著都是又溫柔又靦腆,動不動就把臉紅到耳朵根,可是成堆出現的時候就很有點瘋狂勁,這種特性就像雨林裡的虎頭兵蟻,落了單連滴露珠也害怕,一旦聚了三隻以上的兵蟻,就連惡狼也敢進攻。
風行雲和向瓦牙滿身泥水的模樣自然沒法躲過她們的打趣,她們嘻嘻哈哈地在水中滾成一團。看哪,這倆人打完戰回來了。不騙你啊,瓦牙,每天堅持換一套衣服,你們準能當上羽哨的。鐵崖村的羽人姑娘們確實是遠近聞名地瘋狂,別看她們四肢纖細,身段瘦瘦長長,彷彿掐一把就能出水的蔥,撒起野來卻會讓母吼猴也退避三舍。更大一點的女孩現在都充滿挑戰意味的衝他們擠眼睛。在她們的鼓動聲中,一名髮色淺淡眉目高挑的姑娘跳上岸來,她裝出一副溫柔樣,看看你們的衣服,咦,髒成這樣了脫下來讓我們替你洗洗嘍?風行雲沒理她,她就掉過頭去欺負瓦牙,快脫啊,瓦牙,怕什麼呀。夏天你赤膊射箭的時候我們都看過了。向瓦牙的整張臉都被她的目光烤紅了,那些漂亮女孩的目光確實像火一樣燙,要是在平時風行雲大概也會臉紅,不過這會兒他又走神了,所以他在外表上看起來依舊是握著柳鞭,目不斜視地往前走的樣子。這副愛理不理的神氣肯定讓她們氣得要命。
這些女孩兒不停地提到羽哨來刺他們,羽哨可是少年們心目中的英雄,村裡數他們目光最明銳,箭法最出眾,而且不用幹什麼活兒,終日裡背著漂亮的帶流蘇的銀色號角,手上挎著綠色的弓箭,精衛鳥那樣伸長了脖子四處瞭望著無邊的大地和海洋,那副模樣兒就別提多瀟灑了。
雨點開始落下來了,敲斷了她們的嘲笑,她們提著衣服嘻嘻哈哈地跑遠,向瓦牙的眼光追隨著她們纖弱的背影而去。此刻他們之間說話被長老看見了會挨罵的。但過了一個月就不同了。再過一個月,他們就將和這些女孩子第一次張開雪白的羽翅,滑翔在蔚藍的無限的天空下,去捉摸自己的未來呢。
那些女孩們在村口又回過頭來看了看,哈哈哈地最後笑了一次,然後就不見了。風行雲猜想這多半是因為他依舊走著神,對腳下的泥坑視若不見,嘴角還噙著一絲傻笑,直愣愣地像棵木頭一樣往前走的緣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