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之三 胡術 第三十二章 高力士 文 / 夢枕貘
【一】高力士給晁衡的信。
晁衡大人,不知您身體康泰否?高力士我已經七十九歲了。
此刻,我正在朗州寫這封信。
從黔中返回長安途中,我在此地病倒了。如今全身幾乎動彈不得。
混身關節疼痛,頭部彷彿重錘敲打。心跳急促,喘出的全是熱氣。
自今上登基、皇上退位為太上皇以來,我諸事不順,又遭今上寵信李輔國謀害,一年前被流放到黔中。往昔我對他人所做的一切,終於也落到自己身上了,本想就此認命終老,人在異地,我卻無時無刻不思念起京城裡的日子。(譯註:此處以下因敘事時空變化,分別以「皇上」、「太上皇」、「玄宗皇帝」、「玄宗太上皇」代表唐玄宗。而以「今上」代表繼位的唐肅宗。)與玄宗太上皇共度的朝夕——由於安祿山之亂而一起走避蜀地,那是何時的事啊?天寶十五年,說來不過是六年前的事,如今回想,卻彷彿是遙不可及的往事了。
想起馬嵬驛那場改變我們一生命運的叛亂,對今時的我而言,也變得難以忘懷了。
晁衡大人。
我會寫這樣的信給您,實在是因為到了今天,能說這種事的對象只剩下您一人了。
如果可能,我真的很想去到您面前,好好地絮叨一些垂死老人的話,只是,多病之身力有未逮啊。
哎——真的,真的歲月匆匆,過去太久了。
這段歲月,我與太上皇一起度過。
此前長達一年半的日子無法與太上皇相見,這還是第一次。迄今的每一日夜,您可知道我是如何思念太上皇而好不容易活下來的啊。
回首前塵,最先向太上皇稟告貴妃之事的人,可不就是我嗎。
就連最後將貴妃——哎,如今回想,或許當中還有我的嫉妒心在作祟。我大概一直都嫉妒著貴妃吧。
如今我能這樣向您表明心跡,無非因為許多事情已成為過往雲煙。
嗚呼,太上皇也已不在人世了。
僅僅三天之前,我方才得知太上皇死訊。
是一名自長安來的流人告訴我的。(譯註:流人指因犯罪而被流放之人。)得知死訊時,我氣力盡失而病倒此地。
此刻這樣孤坐青燈案前,也非常吃力。
最後能否寫完這封信,我完全無法確定,但只要氣力尚存,我還會繼續寫下去。
我與太上皇相識,是在十來歲之時。
當時,太上皇與我風華正茂,渾身是勁,而他能否登上大位也尚在未定之天。
無論任何男女,也不可能像我與太上皇那般心念深系吧。
在某種意義上,我們之間的親密關係,更甚於貴妃與太上皇。
這點,想必您應該很清楚才對吧。
【二】皇上登基稱帝,是在我二十九歲那一年。
太極元年(七一二年)七月,睿宗皇帝決意讓位太子殿下,宣告將引退為太上皇。
如此,年號也由太極改為延和。八月太子登基,成為玄宗皇帝。
時年二十八歲。
不過,即使已當上皇帝,卻也不能大意。因為太平公主與宰相竇懷貞一夥仍握有莫大權力。
果然,翌年,也就是先天二年(七一三年),太平公主與親信共議謀反。
七月四日,他們陰謀在宮裡殺害皇上。不過,我們與皇上早就在等這天來臨。
事前我們已接獲情報,於是將計就計,在七月三日謀反前夕,先調派三百餘名官兵攻入殿中,逮捕參與造反的所有主謀,並殺掉了他們。
太平公主雖然一時逃脫,隱身寺院,卻依然為我們所尋獲,最後被賜死。
此時,皇上,也就是玄宗皇帝新政時代才算真正來臨。
此後發生的事,您應當知之甚詳。
因為四年之後,晁衡大人您已來到長安,皇上如何治理朝政,您都親眼看到了吧。
不過,還有幾件事情您並不明瞭。
今晚就是想告訴您這些事,才點起燭火,提筆寫下了這封信。
【三】武惠妃亡故時,是在開元二十五年(七三七年)十二月,皇上正值五十三歲。
皇上如何憐愛武惠妃,您也有所瞭解。因此,皇上的哀傷逾恆,儘管後宮佳麗無數,也難以撫平皇上的哀痛。
某日,皇上開口對我說:「什麼女^都好,這世上真有可以填補我內心空虛的女人嗎一」這是真心話嗎?即使是真心話,當時也摻雜幾許戲言吧。
時間一到,再多哀傷也將會痊癒,我和皇上都深諳此理。即使是真心話,如果知道事情會演變至此,皇上大概也不致脫口說出那番話了。
「若有那樣的女人,就算是誰的妃子也無妨,有人能帶到我面前嗎?我會任其所需地給予獎賞——」在場聞言的臣子莫不當真,開始四處尋找可以撫慰天子的女人。
每天不知有多少女人的話題傳人皇上耳裡,或是直接帶了覓著的女人晉見,甚至讓她與皇上共度春宵。
事情到了這種地步,我也開始隍惶不安了。
萬一有誰帶來的女人,得到皇上寵愛,甚至生下皇子——那麼,找到那女人者,自將因此而飛黃騰達。至於我,遲早也會被人從皇上身邊趕下台吧。
對其他人而言,發跡的機會,就在眼前。
若反對此事,我將因此得罪皇上。
但假如世上真有可以撫慰皇上的女人,那麼,我高力士就必須找到她,並且將她帶來皇上面前。
於是,我也全力以赴,開始在國內四處尋覓了。
「就算是誰的妃子也無妨。」現在想起來,這句話正是以後所有事情的開端。假如沒有這句話,我也不會在這樣的地方就著微弱燭火,寫這樣的信給您了。
不過,相反地,也正因為有了這句話,我才會與大唐王朝的秘密有所牽連,度過奇特的一生,因此也難說是好是壞。
追憶往事時,人們往往會悔恨莫及,想著彼時如果這樣或如果那樣,乃至咬牙切齒。對當時如此這般,充滿無盡悔恨,或因此咬牙切齒,此誠人情之常。然而,關於此事,在至今為止的生涯之中,我更是作如此之想。
如果玄宗沒有脫口說出那句話。
如果那男人沒出現在我眼前。
如果玄宗未曾對那女人如此傾心。
如果、如果、如果……這種種如果,迄今不為人知地不知在我腦海中浮現過多少回了。
可是,當時如果那樣做的那個時刻,與我還活著書寫這封信的此時此刻,二者誠然不可相提並論。
畢竟,消逝的時間,再也無法重拾了。
那男人出現在我眼前,說出那些該受詛咒的話,是開元二十六年的五月中旬過後。
當時我獨自一人,正站在自宅庭院沉思著。
心裡所想,當然就是皇上下令尋找女人的事。
眼前,雖然已過目了不少女人,卻沒有任何一個讓皇上看得上眼。
「哎,這世上沒有一個女人比得上武惠妃——」經常如此歎息的皇上身影,我不知看過多少回了。
因為近身隨侍皇上,他的心情,我能夠深刻體會。
我知道,沒有任何女人可以撫慰當時的皇上。
如果武惠妃還在世,皇上或許也會移情別戀,可是武惠妃已經不在人世,她只能活在皇上內心深處。這樣的人,豈是活生生的女人所能取代的。
偶爾,也會有讓皇上心動的女人出現,且與他共度春宵。然而,春風一度過後,皇上的心便離她而去。
況且——來到玄宗面前的女人,多半與武惠妃神似。有時,甚至還出現與武惠妃一模一樣的女人,然而,即使再怎麼神似,那人也絕不是武惠妃。
不僅容貌,連聲音、動作、呼吸方式、眼神——就算全都近似,終究還是與武惠妃有異。且由於外貌神似,更容易顯露出她們的差異。
太過神似,反而壞事。
關於這點,我深深理解。不過,到底哪個女人好呢?我也只能袖手旁觀。
太像不行。
不像也不行。
真是叫人難為。
至此為止,我還不曾帶人去面見皇上。雖然我也派人尋找,或是見過找到的女人,但我不以為她們能得皇上歡心。既然如此,我當然不能安排晉見了。
在不能親自出馬尋找的情況下,我內心一直忐忑不安,深恐萬一有人所帶來的女人,受到皇上喜愛。
那天夜晚。
時當月圓之際,月光灑落當時盛開的牡丹花上,真是個美麗的夜晚。
那年,不同於往昔,吾宅庭院牡丹花開放甚早,比長安其他宅邸庭院都更早。
那時——「高力士大人——」不知從哪裡冒出來的聲音。
是男人的聲音。
可是.那聲音很小、很微弱,若非再度聽見,我還以為自己聽錯了。
怪哉——如此作想時,又再度響起相同聲音:「高力士大人——」這次聽得更清楚,且就是在很近的地方。
「這裡、這裡——」那聲音呼喚著我。
「花上面。太小了,看不見嗎——」被這麼一說,我定睛察看眼前盛開的牡丹花,果真有人影在那裡。
是一株白牡丹。
月光輝映下的重重牡丹花瓣當中,坐著一名男子。
只有成人手指大小。
那名小不點男子,坐在月光下看似藍色的一片白牡丹花瓣上,正仰望著我。
因為實在太小了,很難看得真確,不過,那男子看來應該已年過半百,約莫接近六十。一身道士打扮,相貌與其說是唐人,不如說更像胡人,有著略為高聳的鼻子。
「這——」我忍不住要叫了出來。
「別驚慌。」那男子如此說道:「如何,高力士大人,找到女人了嗎?」說畢,男子抿嘴笑著。
「還沒找到。」我不自覺地響應了。
「我也這樣想。」男子點點頭,一副不出所料的神情。
「你是什麼狐仙、妖怪——」我問。
「是人。」男子答道。
「為何知道我在尋找女人?」我說。
呵。
呵。
呵。
男子發出笑聲,答道:「不光是你,所有人都在尋找,不是嗎?我知道這事。
皇帝想找女人,對嗎?」「話雖如此,可是——」「還沒找到吧?」男人斬釘截鐵地說道:「不知有多少人帶來女人,可是皇上都沒看上眼,對吧?」誠如男子所言。我點頭說:「你說的沒錯。」且望著那男子又喃喃自語道:「皇上喜歡的女人,並不存在這世上。」結果——「沒這回事!」男人說道。
「你是說有嗎?」「有!」「你為何知道?」我問道,「你若認識某位女人也罷,不過,你怎會知道皇上喜歡她?」「因為知道,所以知道。」「什麼?」「這跟講道理不同。」「——」「並非像道理那樣可以說明。看了就知道。看一眼就知道了。世上偶爾有這種女人。而且,我知知道那女人在哪裡,是個什麼樣的女人。"「是誰?那女人現在在哪裡?」我問。
「要我告訴你嗎?」男人答道。
「告訴我!」「不要。」「不要?」「嗯。」「既然如此,你為何來此,是想戲弄我嗎?」「不是。」「為何不告訴我?」「我告訴你,你也要給我一樣我想要的東西。」「什麼東西?」「現在不能說。」「什麼?」「明天,我讓那女人見見你。」「明天?」「嗯。」「用什麼方法?」「一見面就會知道。見面那一瞬間你會明白就是這個女人。」「當真?」「我不騙你。」「你見到那女人,並且看上眼的話,到時我再告訴你我要的東西。如果你沒看上眼——」「如果看不上眼?」「或者我還可把這話帶到袁思藝那裡。」「什麼?!」叫作袁思藝的這個人,不久前入宮隨侍,是個深思熟慮、善於抓住人心的男子。
如果將來有人足以與我並駕齊驅,我老早就想過,可能就是這個袁思藝吧。
那句話,讓我當下理解眼前這男子絕非泛泛之輩。
對於「尋找女人」的意義,男子清楚得很,而且他打算利用此事圖謀某事。
「明白了。」我響應道:「明天我就跟那女人見面吧。」「那我走了!」說完話,男子從花瓣上站起來,開始蠕動。
他竟然翻開花瓣,將頭從翻開的空隙鑽進去。
男子的身體鑽進牡丹花去了。
「幻術嗎?」在我喃喃自語的當兒,男子從頭到腰都已鑽進花瓣裡去了。
「尊姓大名?」被我一問,男子從花瓣間冒出頭,低語道:「黃鶴——」【四】就這樣,男子全然消失於牡丹花之中。
之後,我用手撫觸花朵,翻開花瓣仔細尋覓,卻已不見男子蹤影。牡丹花只是牡丹花,手一鬆開,沉重美麗的花朵,依然無聲地在月光下盛開。
方才是夢境,還是真的發生過的事?倘若被幻術擺佈,我又是在何時陷入幻術,於何時醒來的呢?不,或許我並未從幻術中醒來,或許我還在當時的夢境之中。不、不,別說施行法術了,人的一生,說來就像一場夢。今夕開花結果,明朝又如露水般無影無蹤。人的一生,真像是一場虛幻的夢啊!如今我的生命也宛如朝露,即將消逝。所以我才點亮燭火,揉著模糊的雙眼,顫抖的指尖緊握筆管,向您訴說昔日之事。
讓我恍然大悟名為黃鶴的男子所言的確無誤,一如他所說,是隔天所發生的事。
大概是正午時分吧。
我在宅邸裡為進宮作準備。
一名僕人走來,向我稟告:「來人自稱是壽王李瑁隨從,希望求見高力士大人。」「為了什麼事?」我問。
「壽王府的女官楊玉環,乘坐馬車經過附近,車軛突然折斷一根,修理期間,可否在府上稍事休息。」那僕人如此說道。
「奇怪——」當時我心生狐疑,晁衡大人想必也能理解。
姑且不論壽王,為何那名女官一人乘坐馬車恰巧路過這裡?壽王本人乘坐馬車還可理解,這名女官為何要出門?總之,當時壽王處境甚為艱難,對此我也十分清楚。
晁衡大人也應該知曉壽王和三位皇子的事吧。
在此之前,皇上專擅寵愛的,是已故的武惠妃。皇上與惠妃生下了皇子李瑁——也就是後來的壽王。
皇上異常疼愛壽王,因而引起其他皇子的嫉妒。
頭一個就是趙麗妃所生的太子李瑛。
再來是楊氏所生的李瑪。
皇甫德儀氏所生的李瑤。
劉才人所生的李琚。
皇上雖然冊封他們為皇子,但隨著武惠妃陪侍身邊,生下李瑁之後,皇上對於其他兒子的關愛,已日漸轉移到李瑁身上。
皇太子李瑛、鄂王李瑤、光王李琚三人,對此忐忑不安。
三人雖說是同父異母兄弟,他們卻深知自己母親正獨守空閨,滿腹哀怨。此外,他們也不如從前,可以獲得皇上關愛,怨恨之情可想而知。
三名皇子在宮內碰面時,往往會議論此事,那也情有可原。不過,三人宣洩不滿時,卻遭他人竊聽,且告到武惠妃處。
武惠妃立刻奔見皇上,一面流淚一面告狀。
「皇子們群聚一起,想要殺害我們母子。」一向J冷愛武惠妃的皇上,不疑有他,即刻召見幾位宰相,當面議決:「朕要廢掉皇太子,另立武惠妃之子壽王李瑁為皇太子。」當時位居宰相之首的張九齡,對此表示反對意見。
「尚未查清真相前,僅聽一方說法,就輕易更動天下根本的皇太子地位,如此可妥當?還是應該先徹查真假吧?」立論正確,對此皇上也無從反駁。
不過,因此而心生不悅的玄宗,當下便退出議決現場了。
當時,宰相們意見不一,引發多方論戰,忝居末席的禮部尚書李林甫也側身其間。由於李林甫與武惠妃交好,據說,他曾稟告武惠妃此事,並且給皇上出主意:「此事並非政事。若是宮內之事,無需與人商討,盡可隨心所欲。」皇上當時並未採納李林甫的意見,不過,開元二十四年十一月,皇上先貶黜張九齡的宰相職務;二十五年四月,又下令廢除皇太子,另立皇長子忠王李嶼為太子。
而三位皇子後來也全部遭到殺害了。
這位李瑪,也就是後來登基的今上。
三位皇子被殺後,若要冊立壽王為太子,等於漠視皇長子李瑪,朝廷可能又將掀起一場紛爭。既然三位皇子已遭殺害,武惠妃母子安危暫時無虞,何不立李瑪為太子以穩定政局。我當時如此上奏玄宗,也獲得採納。
換句話說,因為我的緣故,壽王才當不成皇太子,壽王對此也十分清楚。
雖然壽王並未表現出來,但他內心想必對我不懷善意,身為壽王府女官,也應當明瞭主人這番心思才對。
縱然車軛折斷難行,備感困窘,不過,貿然跑到我的宅邸求助,似乎已違逆了主人的心思。
我最先起疑的,便是這件事。
然而,再仔細一想,或許正因為這樣,所以才來到我處打招呼也說不定。
馬車明明就壞在我的門前,卻還跑到其他宅邸求助,那不是擺明不給我面子嗎?無論當事人內心如何想,就打算久駐宮廷的人而言,隨侍皇上身邊的人是萬萬不能讓他丟臉的。
再進一步設想,自從武惠妃亡故以來,玄宗對壽王的疼愛已愈來愈淡薄,也正是這種時候,若對方認為刻意讓我丟臉乃不智之舉,從而坦然到我宅邸求助的話,那也就說得通了。
「拜謁什麼的倒不用了,快請進來休息,同時備妥新馬車待用。」我如此交代僕人。
然後,那名女官被引入宅邸,看見她被侍從圍繞的身影,當下我的魂魄全被奪走了。
啊——初見她的情景,該如何形容呢?驚嚇嗎?不,那感覺早已超越驚嚇了。
或者可以說,那種感覺猶如一把利刃冷不防地刺進自己的身體之中——所謂驚嚇,應該是察覺利刃將要剌傷肉體前的那一瞬間,所產生的感覺。
在毫無察覺、意識之時,卻被利刃刺穿肉體,彼時惟一的感覺只是疼痛。那種疼痛,連驚嚇、恐怖都來不及——初次見到她時,我的感受就是如此。這世上是否有所謂的純粹之美,我不得而知。可是,當時我所見所感,卻是類似那樣的感覺。
連驚嚇都來不及。
她在侍從簇擁下,徐徐走進來時,當時她身上的裝扮——不,她本身所具有的美,已深深印入我的內心裡面了。
或者該說,被美所侵襲了!她的美,冷不防地朝我的眼眸打了一巴掌。她的美,冷不防地敲擊我的心扉。
我的宅邸彷彿突然被燈火照得通明。她看起來就像光一般。光徐徐地朝這邊走來。我只能出神地凝望著那個身影。
她的肌膚宛如琢玉艘滑潤,白皙且有幾分豐腴的臉蛋,彷彿觸手即溶的醍醐(乳酪)。
鬢髮膩理,舉止閒冶。
世間無可取代之物,正緩緩朝我走來。
我毫無心理準備且心神盡失地站在世人難以觸及的稀珍之前。
甫一見面,我便已成為她的俘虜,魂失魄離。
「在下楊玉環。」那聲音彷彿大小珠玉紛紛自琴弦落下。
「雖然冒昧請求,還能得到您的首肯,不勝感激之至。」她——楊玉環對我說道,距此不遠有一個道觀,通常每月拜訪一次,今天正是這個日子,但是,途中車軛折斷,不得不到府上叨擾求助。
「高力士大人宅邸就在附近,真是莫大的幫助。」鮮艷奪目的色彩隨同她的話語,從她的唇邊紛紛流洩出來。
連那馥郁的氣息,也彷彿隱約上了某種顏色一般。
「請您安心歇息吧!」說到這裡,我終於想起昨晚那男人黃鶴所說過的話。
「明天,我讓那女人見見你。」「一見面就會知道。見面那一瞬間你會明白就是這個女人。」在此之前,我已經把昨晚的事忘得一乾二淨。
此刻,我才恍然大悟,那男人說的,正是眼前這名女子。
【五】本來已準備回宮的我,又拖延了一天,當晚繼續停留在宅邸裡。
回到自己房裡,腦海裡浮現的,全是白天所遇見的壽王府女官——楊玉環。
即使楊玉環已歸去,她那國色天香,明麗艷光,彷彿卻還殘存在宅邸空氣之中。
世間真有這等事?哎——錯不了的。
如果我引見這女人,皇上一眼就會看上她。要是她也不行的話,那世上再也沒有任何人可讓皇上心動了。
可是,哎,可是——這事該如何辦呢?儘管這女人是皇上與武惠妃之子壽王李瑁府中的女官,可是,事實上她卻是一名妃子。
父皇喜歡上了兒子的妃子——我深知,皇上是如何地寵愛壽王。
但皇上怎麼能從李瑁那裡奪走楊玉環呢?就為政之道而言,又該如何將吾兒妻妾變成吾人妻妾呢?即使熄滅燈火、躺在床鋪上,浮現在我腦海裡的,還是楊玉環明麗的身影,並且因為擔心壽王與皇上的事而久久無法入眠。
到底該怎麼辦才好呢?黑暗中,我雙眼明睜、悶悶難眠。
如果我不將楊玉環的事稟告玄宗——黃鶴那男人,一定會到別人那裡,說出曾經告訴過我的這件事。
被告知的人,就像黃鶴所說,或許就是袁思藝這個人——我在床上數度輾轉反側,難以成眠。
突然——「睡不著嗎……」耳邊響起低沉的男人嗓音。正是耳熟的黃鶴聲音。
在黑暗中,我自床上起身。
環視四周,卻杳無人影。
「這樣就可以了,你就這樣聽著——」又傳來黃鶴說話的聲音。
我朝發聲方向定睛凝視。
房裡某個角落,盤踞著一團彷彿比黑暗還更濃厚的黑暗。
那是黃鶴,抑或只是黑暗而已,我看不出來。
不過,黃鶴像妖物一般,悄悄潛伏進入黑暗中的某處,則是不容置疑的。
「怎樣……」黃鶴的聲音再度響起。
「看到了嗎?」聲音說。
「看到什麼?」我一反問,隨即傳來彷彿泥水煮沸般的低沉笑聲。
「明知故問,就是女人啊。」「女人?」「女人白天應該來過了吧。」「白天來的是壽王的女官——」「楊玉環。」黃鶴代我說出了這個名字。
「若是楊玉環,白天確曾因為車軛折斷來到敝宅——」「來過了吧。」「來過了。」我回答。
「就是那個女人……」「——」「那是我做的。」「做什麼?」「我先破壞她所乘坐的馬車,讓車軛在這附近折斷——」「原來是你……」「如何?」「——」「就像我說的吧。你見到她時,馬上明白我說過的話了。」「到底是什麼事?」「你要是想裝蒜,我就去找別人。」黃鶴直截了當地說道。
「慢、慢著——」我不禁叫了起來。
「有什麼事嗎?」如此一來,只好老實招認。
「誠如你所言。」我說道。
「喔。」「萬萬沒想到,世上競有像她那樣的美人。」「是吧。」黃鶴的聲音,混雜著幾許愉悅。
「如果是她,皇上一定看得上眼。」「所以我不是說了嗎?她就是那種女人。」「正是如此。」「如果告訴別人這件事,你會很為難吧?」「嗯。」「我也不想那樣做。正因為我看中你,所以才設計讓那女人不得不到你這裡來。」「為何是我——」「你是說,為何選上你?」「是的。」「因為你很聰明。」「聰明?」「沒錯。因為你絕不會因一時感情用事,而做出損害自己的事。」「或許也有這一部分吧。」「所以才挑上你啊。會感情用事的人,我猜測不出他到底何時會做出什麼事來。
這種人無法信賴。基於利益而行動者,才可信賴。」「對此,我應該感到高興嗎?」「喔,該高興。你可是被我黃鶴所信賴的男子。」「可是,我對你一無所知。」「是嗎?」「你要的是什麼呢?」「呵呵。」「錢嗎?」「這個嘛——」「還是想到宮裡當官呢?」我一說出口,黃鶴樂得哈哈大笑。
「說出你的要求吧。」「要求嗎?」「你所說的女人我已見過了,也知道她的出身。往後我盡可漠視你,自己行動。」「想這樣做的話,就去做吧。」「什麼?!」「那麼做,我一點也不在乎。」「你……」「不提要求,你會覺得不安嗎?」「——"「如果說我想要錢,你就心安了嗎?如果說想出人頭地,你就算瞭解我了嗎?」「——"「無所謂,說出來好了。你不必跟皇帝稟告是從黃鶴那裡打聽來的。
今天發生的事,說是偶遇的姑娘就行了。」「可以那樣做?」「可以。」話一說完,黃鶴不知覺得哪裡奇怪,低沉的嗓音又哧哧地笑了起來。
「哪裡不對嗎?」「你一定會對皇帝提那女人的事。因為你不得不說。不說的話,你不知道別人何時會知道那女人的事。至於我會不會告訴其他人,對你來說,其實已無關緊要。
你將會因為內心不安,而將那女人的事稟告皇帝。」確實,黃鶴說的一點也沒錯。
既然知道了——既然知道有這樣一個美人,站在我這種立場的人,必定要比任何人更早一步稟告皇上。
這是宮廷生存之道。
「你能否告訴我一件事?」我說。
「什麼事?」「她——楊玉環可知道這件事?」「這件事?」「就是你的事。自稱黃鶴的人此刻正與我見面,並且說了這麼一番話的事。」「唔。」「楊玉環曉得你的事嗎?」「你希望我怎麼回答呢?」「什麼?」「你希望我回答曉得嗎?如果說其實我是受楊玉環之托才做這件事的,那你會覺得心安嗎?」「——」「如果說我是楊玉環的親人,你三更放心嗎?」「到底怎樣?」「到底是怎樣呢?」「什麼?」「有件事我先說。早晚你會需要最我的,到時候我還會出現——」「需要你?」「沒錯。到時候,我會再度出現在臨前。你最好記得我現在講的話。」「到底什麼意思——」「在此之前,我會隱匿起來。」「什麼?!」我出聲呼喚,卻得不到響應。
「等等!」我在黑暗中開口。不過,並沒有正何回音。
「喂。」我繼續出聲呼喚,再也沒有任何回應。
只有濃濃的黑暗包圍著我。
【六】雖然如此,大約又拖過一個月,我才向皇上稟告楊玉環的事。
我說出壽王的女官——妃子的姓名,是為了避免得罪皇上。
不過,最後決定向皇上稟告楊三環的事,誠如黃鶴昕說,是源自於我的不安作祟。
萬一有誰說出楊玉環的事,皇上也看見她、喜歡上她,對我來說,這可是個大問題。
於是,我趁著皇上心情正好之時,若無其事地說出壽王妃楊玉環的名字。
首先,我直截了當說出為何一直隱瞞皇上的理由。
「此人其實一直就在皇上親人身邊,到今日才說出來,是害怕會讓皇上的生活掀起不必要的風波,如此反而不好了。」經我這麼一說,皇上反而顯得興味十足。
「如果所說的事無法討您歡心,任何責備,臣都甘心接受,但臣又深恐若不說出此事,將會錯過撫慰皇上的機會,臣將終身遺憾,所以才決定說出來。」「是誰啊?」皇上如此問我。
「是壽王李瑁的女官楊玉環。」「什麼,壽王的女官?」「雖說是女官,其實已是壽王的妃子了。之前沒敢說出來,就為了這個理由。」「原來如此。」皇上似乎也頗能理解我的猶豫。
至於黃鶴的事,我就隱而不宣,只說出楊玉環因車軛損壞而到我處歇息之事。
「是嗎?」皇上似乎感到興趣,往前探出身子。
「那大概很漂亮吧?」接著又說:「既然你忍了一個月沒說,最後卻還是說出她的名字,可見應該是個大美人吧——」「是的。」「而且你明知她是壽王妃,還告訴朕關於她的事。她一定是個不得了的姑娘吧。」皇上真是看透我的心思了。
「好,那就見見吧。」玄宗這樣說道:「讓我來見見你所說的那個楊玉環吧。」就這樣,那年夏天在驪山華清宮,皇上與楊玉環兩人相見了。
【七】每年一到夏天,玄宗前往驪山華清宮避暑,已成為慣例。
當時我打算要召喚壽王也到華清宮,讓他帶著楊玉環同行向皇上請安。
幸運的是,幾天前楊玉環才到我府上歇腳,壽王事後曾派人送禮致謝。
因此,我便準備了以下的信箋,寄給壽王:辱蒙賜贈,誠惶誠恐。此事概經稟報聖上,皇命回贈薄禮,務請殿下攜同楊玉環來此,無任感企。
所以提及皇上,無非想暗示壽王,如此做也是皇上意願。
關於此點,我其實也十分痛心。
壽王是個聰明人,「攜同楊玉環來此」意味著什麼,他大概也隱隱察覺出來了吧。
長久以來,皇上便在尋找替代武惠妃的人,壽王知之甚明。在此時候,自己與楊玉環一同被點名入宮,到底怎麼回事,他當然心知肚明。
不過,如果這是皇上的意願,那就不能不從了。
到了最後,即使皇上看上了楊玉環,並決意納為妃子,他也無法違逆。因為違逆皇上,即意味將被賜死。
果不其然,夏天的某日,壽王伴同楊玉環前來華清宮。
當時,皇上一眼便看上楊玉環的情景,如同大家所知,我就不再贅述了。
楊玉環的絕世美艷,全然魅惑住了皇上,待其歸去之後,皇上每吐出一口氣,總會喃喃念著她的名字。
該日過後的第二天,皇上傳喚我到御前,深深歎了一口氣,向我說:「有何辦法嗎?」「何事呢?」皇上說的是什麼事,我當然一清二楚,但從我的口中說出,猶然多所忌憚,因此我也只能如此作答了。
「楊玉環之事。」「是的。」「真如你所說那般美。比你所說的還要更美——」皇上的聲調有些苦悶,卻又有種難以抑制的興奮。
「朕徹夜未眠,腦海全是楊玉環之事。」「皇上看中意了?」「嗯。」皇上深深點了點頭,並說出這樣的話:「朕想擁為己有,不過……」說完話後,皇上目光望向半空中:「她是壽王的妃子啊……」「是。」「到底有何方法,可以擁有那女人……」皇上苦悶地搖動身體,這樣問道。
【八】真是萬分困擾。
皇上如此心儀楊玉環,幾乎天天叨念著她。
早晨起身,喃喃著她的名字,睡覺時,即使夢話也都是她。
「怎麼辦才好?」每次見著我,皇上總是這樣說。
怎麼做,才能將楊玉環迎接到皇上那裡呢?關於這點,我也頭痛不已。
那年,皇上五十四歲,楊玉環二十歲——年紀相差三十四歲。
不過,年歲的差別,並沒有什麼大不了。問題在於楊玉環是壽王妃子。父皇搶奪兒臣的妃子並納為己有,對於這樣的事,皇上也深感苦惱。
如果只是擁有楊玉環,那並沒有問題。
無論何時,皇上都可這麼做。
只要他對壽王這樣說——把你的妃子楊玉環給我,就可以了。
如果壽王拒絕,那就是死路一條。
壽王、楊玉環要麼兩人都接受,要麼就是以死相拒,答案只能二選一。
可是——這件事不能如此露骨地進行。
這麼做,不僅有傷皇上名聲,且後世不知將要如何品評。
皇上做了這樣的事,將會動搖政事根本。
到底該怎麼辦才好呢?真要坦承當時心境,與其說我是深切感受到壽王和楊玉環的痛楚,還不如說自己想的是要如何將楊玉環送入皇上的懷抱。
事情大概發生在皇上自華清宮返回長安城十天後吧。
我正在自家宅邸床上就寢。
略見秋意的涼風時或吹入房裡,我將被褥拉到胸前,閉目仰臥著。
因掛心楊玉環之事,令我在朦朧淺眠之際,旋即又醒了過來,如此的情形不停反覆著。
被褥可真夠沉重的,正感呼吸困難之時,卻感覺自己身體正彷彿逐漸下沉到某個地底。
突然——「喂……」不知從哪裡傳來聲響。
「喂……」細小而嘶啞的聲音。某個熟悉的聲音。
那聲音——察覺之後,我睜開了雙眼。
黃鶴的臉孔突然映入眼簾。
他的臉孔就在我的臉孔正上方,直直俯視著我。
「啊!」我不禁大叫出聲。
黃鶴就在我胸部上方的半空中,毫無支撐地端坐著,並伸出他那鶴鳥一般的細頸,俯身注視著我。
看我醒來,黃鶴得意地笑著:「如何?」他心情愉快地低聲說道:「碰到困擾了吧。」一副事不幹己的模樣。
「困擾?」我在下面說道。
「喔,難道你不覺得困擾?」黃鶴再次微笑。
「什麼意思?」「楊玉環的事。」「——」被他猜中了。一時之間,我不知如何作答。
「我說的沒錯吧。」黃鶴得意地說道:「所以,我才來了。」「什麼?」「我說過了。遲早你會碰到需要我的時候。我也說過,到時候我會再來的——」確實,我還記得那句話。
「該如何讓壽王妃子轉為玄宗妃子,你是為此而困擾吧。」「沒錯。」我老實地點頭。
「如何,要我告訴你好法子嗎?」「有嗎?有好法子嗎?」「有!」「什麼法子呢?」』「其實,你早該察覺到了的。」「察覺什麼?」「不是已經告訴過你。楊玉環那天打算去哪裡——」「去哪裡?」「道觀。」道觀,也就是道教的寺廟。
「這又怎麼了?」「你還不明白嗎?」「什麼?」對於黃鶴想說什麼,我一無所知,瞧見我莫名其妙的神情,黃鶴大笑一陣之後,繼續說道:「讓楊玉環變成道士。」「變成道士?」「哎呀,說到這裡你還不明白嗎?身為皇帝智囊的高力±大人,頭腦難道變遲鈍了嗎?」話說到此,黃鶴到底在想些什麼,我也終於明白了。
一旦明白,我才發現,這的確是個好法子。
首先,讓楊玉環出家變成女道士。也就是說,讓楊玉環出家,讓她與壽王分手。
之後,在適當的地方建造道觀,將她遷移到那裡。
皇上再以道士身份往返於那道觀,問題就解決了。
然後,過了一年、兩年,待時間流逝之後,再將楊玉環迎回宮裡。
這麼一來,即使任何人都深知事情真相,至少表面上楊玉環與壽王分離的理由是出家,與皇上一點關係也沒有。
從楊玉環老早便出入道觀的這件事來看,讓她出家也不算太牽強。
這真是個絕頂巧妙的法子。
這麼一來,皇上的名聲就不會受損了。
可是,話又說回來,這個黃鶴也未免太厲害了。
「難道當初你找上我時,就已經設想事情會演變至此了?」「那當然了。」黃鶴嘴角浮出令人毛骨悚然的笑意,說:「改天我還會再來的……」剛聽到他這般自言自語時,他卻已突然自半空中消失身影了。
【九】晁衡大人。
我就是這樣與楊玉環、黃鶴相遇的。
開元二十八年十月甲子(十日),在華清池溫泉宮,皇上迎接楊玉環到來。
皇上原本就深愛神仙道,並且尊崇老子為道家之祖。
溫泉宮也設有道觀,命名為太真宮,我們先將楊玉環迎進此道觀。
楊玉環被賜名太真,以女道士身份來到此地自不待言。而且不是出自皇上命令,是楊玉環個人的決定,這些都與黃鶴所預想的情節一樣。
一切都像黃鶴所說那般進行著,結果,一如他所預料,皇上將楊玉環搶到手了。
然後,那個宛如惡魔的黃鶴,也與楊玉環一起進入宮廷了。
晁衡大人。
那些傳言,想必您也有所耳聞。
可是,當時我尚未真切瞭解黃鶴此人是如何恐怖。
當我察覺黃鶴之恐怖時,此人卻已潛伏宮廷深處了。
這個黃鶴比我當初所想像的,還要更加恐怖。
之前,我曾數度想要將這號人物驅逐出宮。
但到了後來,逐出黃鶴一事,我也束手無策。
安祿山之亂,其實也可說是黃鶴的策謀。
關於此事,容後詳述,我先向您吐露一件重大事實。
現在若不將此事記載下來,或許寫信中途,我可能就要告別人世了。
誰都不曉得冥府使者,何時會來帶走我病痛的魂魄?如此點燈提筆寫信之時,我的氣脈紊亂,雙眼迷濛。甚至握筆的指尖也已失去氣力,數度伏首案頭。
晁衡大人。
安祿山之亂時,我們曾一起逃出長安,走避蜀地。
當時陳玄禮在馬嵬驛率兵叛變之事,您大概還記得吧。
當時的情景,我始終難以忘懷。
即使現在寫信給您時,腦海裡也都還會浮現當時情景。
皇上那張憔悴不堪的臉龐。
您顯露疲態的臉孔。
楊國忠被舉刺在長矛之上的頭顱。
以及,楊玉環當時依然明艷動人、不失其美的容貌。
陳玄禮提出條件,要取貴妃性命。
他說,若能殺了貴妃,他將出面平息叛變,且保護皇上逃到蜀地。
皇上顯然也束手無策,正當眾人在思忖除了殺死貴妃,是否還有其他法子可想時……「有個好法子!」說出這句話的人,正是黃鶴。
那可真是出入意料的法子啊!黃鶴的法子,是在貴妃身上扎針,讓她看來宛如死亡一般。
關於此事,您也被牽連進去了,應該很清楚吧。
讓貴妃處於假死狀態,待陳玄禮確認後,再將她埋進石棺——其實貴妃並非死亡了,只要挖棺後拔針,她就可以復活過來,黃鶴如此說道。
待動亂平息之後,再尋覓時機,讓貴妃甦醒過來,然後遠走日本國。
到時候負責帶貴妃遠走日本國的人,正是晁衡大人您啊。
黃鶴於是對貴妃施用秘法。我們將貴妃埋在馬嵬驛後,繼續逃往蜀地。
不久,叛亂平息,我們再度返回長安。
又不久,皇上決意將貴妃挖出來。
把貴妃墓地移往華清官所在——這是挖出貴妃時所用的借口。
可是,如此這般挖掘出石棺之後,我們卻發現貴妃早已在石棺中醒轉過來了。
而且,埋葬在地底狹窄石棺裡醒了過來的貴妃,早已不是昔日的貴妃。她已發瘋多時了。
您應該還記得,棺蓋內面殘留著手指撓抓過的可怕血跡。
我們一同將貴妃移往華清宮所在地,並在那裡商量。
接下來該怎麼辦?這時,黃鶴說了一句話。
「有人破壞了我的法術。」他說,似乎有人將貴妃身上的扎針放鬆了——此時,青龍寺不空和尚也來到這裡。
不空和尚說,想和彼時已退位成太上皇的皇上單獨談話。
於是如您所知,我們全都走出屋外,留下太上皇和不空在那裡。
話說完。「一切都完了——」玄宗如此喊道:「我說完了。已經完了,一切全都——」彼時,黃鶴也高聲驚叫了起來:「貴妃不見了!白龍跟丹龍也不見了。三人全都失蹤了!」這件事是真的。
不空與太上皇說話時,貴妃、白龍、丹龍三人從華清宮消失了。
「大家都忘掉此事。什麼都沒發生。任何事都沒發生過。貴妃已死在馬嵬驛。
後來的事全是一場夢——」太上皇那時流著淚如此說道。
然後不久,像是要追趕已消失的三人的蹤跡,黃鶴也從宮裡消失,不知去向。
且說——晁衡大人。
這裡還有幾件事必須告訴您。
那是關於當時黃鶴屍解法為何失靈的事。
另一件則是,為何當時不空和尚會來到華清宮。
先說不空的事吧。當時找不空到華清宮的人,其實是我。
所以……唉,所以……在貴妃扎針上動手腳的人到底是誰?讓我告訴您吧。
在馬嵬驛那時,是我背著大家微微放鬆貴妃後腦勺的扎針的。
就是我高力士動的手腳。
唉——我做了多麼可怕的事啊!雖然這麼做是萬不得已,可是,引見貴妃給皇上的人是我啊。
雖然是受黃鶴慫恿,但畢竟做出了那樣的事。黃鶴告訴我貴妃的事時,我也可以不予理會。但我並沒這樣做,如實稟報也不過是為了明哲保身。
萬一貴妃由其他人引薦給皇上——那麼,該人將獲得飛黃騰達的機會。
深受皇帝寵愛的妃子,其親信將出人頭地,道理就是這樣。倘若有某人身處那種地位,我必然會深受威脅。
因此,我當然不能置之不理,任由事情發展下去。
反正誰都可能引見楊玉環給皇上,那不如就讓自己上場吧。
就此意義來說,我也是必須背負責任的其中一人。
可是,如果早知道事情會演變為那樣,無論如何,我都應該將貴妃的事隱瞞到底。
不過,這也是事到如今,我才會這樣說的。
當時應該這樣做才好,應該那樣做才好,人的一生當中,這種思量到底有過多少回?再怎麼回想這些事,也無法彌補了。但也正因為無法彌補,所以人才這麼想吧。
更坦白地說,即使回到當時,上天賜我重新來過的機會,我想,我大概還是會重蹈覆轍的。
在明艷動人的貴妃身邊,享受宮廷無盡的榮華富貴,眺望大唐國所有的一切,那是一種無上的喜悅。
如果可以再度回味那目的盛宴:李白作詩、李龜年吟唱、貴妃起舞、晁衡先生列席,我願意一次又一次犯下同樣的錯誤。
會一而再犯下同樣錯誤的,才是所謂的人吧。
因為我確實目睹到了,即使普通人脫胎換骨一百次,也無法目睹到的光景啊。
而且,想到我還能活到七十歲過後的今日,在某種意義上來說,必須承認是一種幸福。
隨侍皇帝身邊,實際嘗過大權在握、牽動政局的味道,甚至許多人也因我下令而死。
如今,面臨生命盡頭之時,想到還有像您這樣可以寫信的對象,實在也不得不說這樣的人生算是差強人意了。
有不少人連寫信的時間都沒有就死去了。
言歸正傳。
為何我要放鬆貴妃後腦勺的扎針呢?要談論這件事,自然就會提及不空和尚為何牽連進來的事。
【十】不空和尚會牽連進來的關鍵,說來是因為我曾有事找他商量過。
所謂有事,當然指的是貴妃和黃鶴的事。
唉——談論這一話題之前,我還必須先坦白另一件事。
好幾次我都曾想在這封信裡寫下,可是,因為欠缺說出來的勇氣,才一直拖延到這裡。
這件事或者不該說出來,應該讓它隨著我一起告別人世。不過,如今陳玄禮也已作古,倘使不將它記錄下來,可能永遠沒人知道了。
每當想到這時代的長河時,總覺得不知有多少事情,消逝在此巨流之中。或許深藏我心底的秘密,也同在此巨流中消逝了的許多東西一樣,就此永遠消逝其實也無所謂。不,或者應該說,反而比較好。
不過,即使如此,我還是想在這裡寫下來。
晁衡大人。
我所寫的這些東西,或許寄不到您那裡了。但就算這樣,我還是想給您寫下來。
此生尚有多少時日,我也不曉得。不過,我確知余命無幾了。
面臨生死之際,無論如何我都想寫下來,用即將消失氣力的手,提筆寫下來。
這封信果真能送到您眼前嗎?事到如今也只能聽天由命了。
就算在這封信上寫下什麼東西,也有可能無法讓任何人看到,從而消失無蹤吧。
不過,現在的我,實在不用考慮這點。
我還是誠心祈禱能有氣力繼續提筆寫完這封信。
話雖如此,一旦真要寫時,卻又不知該如何下筆了。
如果皇上還活著,我恐怕無法提筆,但皇上既然已不在人世,那我還有什麼好顧忌的呢。
就讓我說出來吧!晁衡大人——安史之亂時,我們都曾隨皇上走避蜀地。
彼時,馬嵬驛陳玄禮帶頭叛變,其實,參與者不僅陳玄禮而已。
那是——其實那是由我高力士與陳玄禮共謀出來的。
這就是我一直對您隱瞞的事。
不,不光是您,從皇上到其他所有人,我都隱瞞到底。
知道此事的,除了我,僅有陳玄禮一人了。就連不空和尚我都沒說。
那麼,為何我會與陳玄禮共謀叛變呢?為何我要將貴妃的扎針放鬆呢?我必須說明理由。
簡單來說,因為我已明白黃鶴正在圖謀什麼?我已完全明白黃鶴為何要追隨貴妃一起入宮的理由了。
黃鶴圖謀的事——就是毀滅大唐王朝。
如果只為了殺死皇上一人,黃鶴老早可以如願。這種機會多得是。
但就算皇上死了,那也只是換個皇帝而已,而非王朝的毀滅。
黃鶴一直圖謀的,是大唐徹底的毀滅。
我究竟是在何時得知這件事的呢?要將它寫出來,我已氣力全無了。
今晚就此擱筆,明日再繼續吧。
到底是怎麼一回事?自此之後,我已有兩天不曾動筆。
我曾幾次從床上起身想要寫信,卻沒有繼續提筆的精力。
今天又這樣睡過了一天,入夜之後才點起燭火,打算繼續寫下去。
比起白天,晚上的我似乎更有力氣些。
現在總算能夠不倒下去,面向書案提起筆了。
到底我寫到哪裡了呢?上次實在因為連筆都握不住,才上床休息。
到了我這把年紀才知道,有時就算躺在床上睡覺,也比清醒起身還要疲憊。
前些時——我似乎整晚都在做惡夢,不時發出呻吟。就像有人將我的身體緊緊壓制在床鋪之上。
我的手腳完全無法動彈,直到清晨——不,睡醒時,還感覺自己始終做著惡夢。
夢中,似乎皇上出現了,貴妃也好像出現了。
晁衡先生、李白、黃鶴、安祿山、陳玄禮,以及只剩頭顱的楊國忠也都出現了。
楊國忠甚至只出現一顆頭顱,在我睡著了的那整個晚上,一直朝我說:「身體還給我!」「身體還給我!」並以充滿怨恨的眼神緊盯著我。
讓我把之前的話題繼續說下去吧。
那是我們離開長安、走避蜀地之前大約十天所發生的事。
正是安祿山大軍隨時會攻進長安,皇宮隨時可能被焚燒之際。
彼時的慌亂,晁衡先生應該也知道得一清二楚吧。
那時,皇上已決意要離開長安城。
沒幾個人知道這件事。
貴妃和她的兄長楊國忠是兩位知情者。
當中還要再加上黃鶴及其兩名弟子自龍、丹龍。
可是,無論知不知情,如果我軍兵敗、安祿山越過山頭,那麼,要保命別無他策,惟有逃離長安∼途,這是眾所皆知的。
我從心腹那裡聽到消息,據說陳玄禮或許真的會討伐楊國忠。
陳玄禮是天生戰將,戰場上的耀武揚威,使他一路飛黃騰達。
他與貴妃的親人——楊國忠立場完全相反,楊國忠是因為身為貴妃兄長才能出入宮廷,大半靠著貴妃撐腰而出頭。
陳玄禮認為,正因為皇上對楊貴妃太過著迷,而將朝政幾乎全都交給楊國忠處理,才會發生安祿山之亂。
我也明白,說不出口但與陳玄禮想法相同的人為數不少。
就此意義而言,我與楊國忠同罪。
因為再怎麼說,為皇上引見楊貴妃,讓楊國忠有出人頭地機會的,無非就是我啊。
因此,站在侍候貴妃的立場,我也對楊國忠的飛黃騰達盡了不少力。
為了在宮廷生存下去,守護自己的地位,我無法違逆皇上最親寵的貴妃。再說,隨侍明艷的貴妃,為了討她歡心而做一些事情,我打從心底沒有一絲不悅。與其說沒有不悅,還不如說根本就是為了取悅她而去做這些事。
為了博得她嫣然一笑,我不惜遠從他國運來冰塊為她消暑。
她可說天生具有不可思議的力量。侍候貴妃,說是侍候一個人,感覺卻像是在侍候偶然以人相現世的天人——天女一般。
一個國家裡,或許百年才偶爾會出現一位如此的美人吧。
皇上和貴妃之間也曾數度發生爭執。
甚至貴妃也曾抱著赴死決心,離開宮中而守在自己的宅邸。
碰到這種時候,也都是我為他們調停修好。
不過,玄宗愈沉迷於貴妃,我也愈發憂心。
因此,對陳玄禮來說,我是楊氏一族的人,而我憂心的一面,又讓我像是陳玄禮這邊的人。
讓我繼續說下去。事關黃鶴。
如前所述,黃鶴在宮裡的身份,自始至終都是楊貴妃的道師。
道——指的是道教。
為化身為女道士的貴妃傳授教義,是黃鶴的主要任務。
但那是表面,實際上,他並未教導貴妃有關道教之事。
然而,在楊玉環轉為楊貴妃的過程之中,這卻又是必經的一種形式。
每個宮殿都建造了太真堂,每逢貴妃移往其他宮殿時,黃鶴與兩名弟子也隨同動身。
心血來潮時,貴妃會進入太真堂,與黃鶴討論道教種種,有時為瞭解悶,也會和他說起各種閒話。
至少,長久以來我一直認為是這樣。
原來黃鶴所要求的,說到底就是這些而已,我也鬆了一口氣。
我因此以為,黃鶴的要求,僅是出人頭地,到宮廷當官而已。
我所想的卻是大錯特錯。
黃鶴要求的,是更恐怖的東西——他要的是大唐王朝的毀滅。
先前已提過,而我確知此事,則是在我們走避蜀地的前兩天。
【十一】安祿山和史思明所引起的天下大亂,逼使皇上和我們一行人逃離長安,如您所知,那天是天寶十五年的六月十三日。
六月十目,名將哥舒翰鎮守的潼關被安祿山軍隊攻陷,因此,我想事情是發生在六月十一日的晚上吧。我清楚記得那一天,是因為潼關被攻陷的消息傳到了長安。
難以置信的消息,讓我們大吃一驚。萬萬想不到哥舒翰將軍會戰敗。
想到之後我們倉皇逃離長安的過程,您應該也能深刻體會我們所受到的衝擊。
當時,哥舒翰統帥大約二十萬大軍。雖因攻陷洛陽而氣勢逼人,但安祿山軍隊不過十五萬人而已。即使拿不下安祿山頭顱,眾人都認為,哥舒翰必可擊退敵軍。
再說,潼關是天下要塞,古來就是易守難攻之地。我們一直認為,只要先將安祿山軍隊擊退至洛陽,此後的事還可再行研議對策。
既然如此,為何哥舒翰還會被安祿山所打敗呢?我想您也曉得原因。本該守住潼關等待敵軍來襲的,沒想到將軍卻開關直攻敵營。
宜守不宜攻——關於這點,哥舒翰將軍應該十分清楚。
那為何還要出關迎戰呢?原因出在楊國忠身上。
哥舒翰將軍曾被再三要求出關決戰。
「出戰!」主張出關決戰者,正是楊國忠。
楊國忠既是貴妃兄長,又是天寶十一年繼李林甫之後的宰相。
楊國忠與哥舒翰不和,事實上,正是潼關失守的主因。
他深怕哥舒翰立功,擴張勢力。另一方面,他也懷疑哥舒翰與安祿山密約,串通伺機進攻長安。
因此,他才會刻不容緩要求哥舒翰與安祿山決戰。
祿山雖竊據河朔,不得人心,請持重以弊之,待其離隙,可不血刃而擒。
雖說洛陽已陷落,安祿山卻尚未掌握人心,此時固守潼關,待其軍隊疲弊、民心背離之時,再一舉成擒——哥舒翰如此上奏。楊國忠卻出面阻止。
聽聞此事,哥舒翰再次上奏:賊遠來,利在速戰。王師堅守,毋輕出關,計之上也。且四方兵未集,宜觀事勢,不必速。
敵軍遠道而來,疲憊不堪,打算速戰速決。我方堅守潼關,毋輕率出兵,落人敵人圈套。當以順勢觀望為宜。
哥舒翰的奏書,讀來令人心痛,楊國忠卻依然故我,堅持出戰。
迫不得已,哥舒翰只得開關出戰,結果兵敗被俘而死。
我方死亡數萬人。
如果楊國忠不起疑心,長安就不會落人敵手。
再加上深孚眾望的高仙芝,雖突破敵圍進入潼關,卻又因為與宦官邊令誠交惡,遭致讒言而被斬首。
就這樣,多位名將死在我方之手。
因此,對於毫無作戰經驗的楊國忠代行指揮戰局,武將仃倍感失望。
以陳玄禮為首,留守長安的武將發出不滿也是理所當然的。
說來安祿山所以叛亂,原因也出在楊國忠身上。
如果他不那麼嫌惡安祿山,或許不致引發叛亂。
楊國忠非常討厭安祿山,逮到機會便上奏:「安祿山有竊取天下之心。」此前也曾數度傳出安祿山出任宰相的消息,破壞其事者也是楊國忠。
「彼不諳文書,外使謁見,以彼為相,豈非顏面盡失——」楊國忠如此主張,斷送安祿山為相之路。
其次,楊國忠要求安祿山入京晉謁。
「入長安拜謁朝廷。」楊國忠三番兩次誘勸安祿山進京請安。
當然,這是殺害安祿山的借口,安祿山一來,楊國忠肯定不問有無而將之殺害。
安祿山深知楊國忠計謀,當然也不肯輕易進京就範。
他編造了日程不宜、患病等各種理由,拖延進京拜謁,然而,楊國忠卻執意要他來參拜皇上。
「不進京拜謁,等同謀反。」被楊國忠逼到如此地步,安祿山也就不得不下定決心。
安祿山知道,一旦進京拜謁天子,自己就將被捕殺頭。因此,最後手段只有造反了。
安祿山就這樣舉旗叛變。
他召集謀反的麾下武將這樣說道:有密旨,令祿山將兵入朝討楊國忠,諸君宜即從軍。
說來,舉兵叛亂的安祿山,所高舉的旗幟正是:「討伐楊國忠。」由此觀之,他絕不是要殺死皇上,改朝稱帝。
「安祿山那傢伙,終於動手了。」楊國忠聽到安祿山造反消息傳來,在我面前開心地這麼說,即使到了今天我都還深深記得。說他懼怕叛亂,不如說他慶幸結果正如自己所料。
總之,在這場叛亂之中,安祿山終於攻陷潼關。
接下來,安祿山何時將會進攻長安,也就不足為奇了。
因此,當天我們反覆研議到深夜。
捨長安就蜀地,或是留在此地奮戰到底?連皇上都遲遲無法下定決心。
入夜,疲憊的我倚靠在長生殿石壁上休息。
我想一個人靜一靜,思考今後該怎麼辦?我的頭自然而然觸及石壁,這時——「事情變得好玩了。」有聲音傳來。
是誰?!我將頭部移離石壁,朝四周搜尋人影,但是察覺不出任何動靜。
是男聲,而且彷彿在哪裡聽過的聲音,可是舉目四望,卻不見一個人。
是我聽錯了嗎?這麼想過後,我又把頭貼在石壁上。
「安祿山終於有動靜了。」聲音再度傳來。
然後,我才察覺一件事。
那聲音,我一把頭貼在石壁就聽見,一離開就聽不見了。
聲音很細微,像是呢喃,但我確實聽見了。
啊,原來如此——我突然想起了一件事。
這種石造建築,有時可以透過石頭傳來極為遙遠的聲音。大概是石頭與石頭重疊時的狀態吧,碰到狀態特別好的時候,某個石頭邊說話的聲音,可以傳到遠處的石頭上。
雖然明白了這一道理,我卻又開始掛念,到底是誰說了這番話?我把耳朵緊貼石壁之上,想要更清楚聽到那個聲音。
「話又說回來,事情進行得真順利。操縱楊國忠,根本輕而易舉——」聽到那聲音,不知為何,我內心竟莫名地騷動起來。
看樣子,我現在似乎正在竊聽某人的秘密對話。
【十二】「我們先挑撥楊國忠與安祿山不合,再讓楊國忠與哥舒翰反目……」聲音傳人我的耳裡。
我驚嚇得彷彿心臟將進裂出聲。
真是令人震驚!挑撥楊國忠與安祿山反目,促使安祿山叛亂的人是我,那聲音的主人如此說道。還說,使哥舒翰將軍與楊國忠反目的人也是自己。
到底誰說了這樣的話?那聲音實在太小、太微弱了,以致初時完全聽不清是誰的聲音。
不過,那聲音我確實曾在哪裡聽過。
難道順著石頭傳音到這裡時,那音質中途改變了?「喔——」從彷彿點頭一般的上揚聲音可以判斷,這絕不是一個人自言自語。
聲音主人正和某人對談。雖隱約還可聽見對方聲音,但即使將耳朵緊貼石壁細聽,也聽不清楚那聲音在講些什麼。
或許聲音與傳聲石頭之間的距離,以及說話者的位置,存有微妙差異,才會造成如此結果吧。也或許石頭和聲音主人之間,有所謂的適性吧。更或許某種音質,只有某種石頭才能清晰傳遞吧。
「不過,我先聲明,絕非我硬將那種感情灌注人心之中。說起來,那是他們內心本來就有的……」聲音主人說道。
我本想確認對話是在何處進行的,所以剎時從石壁抽身,但是立刻又打消念頭了。
我擔心,離開此地會漏聽對話內容。再者,如果我開始搜尋他們,萬一被察覺動靜,或許他們就會停止交談。
如果這夥人是危險人物——不,從談話中已確認這夥人非常危險,若是讓他們察覺我在偷聽,那我將會有生命危險。
我想了又想,原地不動繼續偷聽他們談話,才是上策。
「楊國忠本來就對安祿山起疑,我才能培養他的疑惑啊。」感覺聽到這話的人——或是這夥人,做了點頭動作。
「我只是培養楊國忠心中本有的東西而已。正因為楊國忠看哥舒翰不順眼,我才能利用這點。那個高力士,也不過其中之一罷了。」那聲音主人竟然點到我的名字?而且從話裡頭聽得出來,高力士——也就是我,已遭到聲音主人操控了。
「因為想要守護自己的地位、權力,那男子才會如我所願,安排楊玉環與玄宗見面——」聽到這話時,我終於知道聲音主人是誰了。
黃鶴!說出這些話的就是黃鶴。
一點沒錯。
那聲音、口吻,都是黃鶴所有。
既然如此,黃鶴交談對像必定是白龍和丹龍。
「安祿山已攻克潼關——」黃鶴繼續說道:「如此一來,就會毀滅。」令人恐怖的聲音響起。
「如此一來,大唐王朝就會毀滅……」什麼?!黃鶴究竟在說什麼?唐朝的毀滅?大唐王朝即將毀滅嗎?他是說,是他促使事情如此演變的嗎?怎麼可能?這種事真的辦得到嗎?不,一點沒錯,黃鶴確實說了,是他促使事情演變至此的。
他分明說到,不但是他挑起安祿山之亂,也是他逼使哥舒翰將軍戰敗的。
啊——而追根究底,事情會演變至此,全都因為楊玉環登上貴妃之座引起的。
因為皇上看上貴妃,黃鶴這夥人才能以隨侍道士身份,進入內廷。
啊,只是——啊,只是,晁衡大人。
黃鶴這幫人,一開始的目標就是這個嗎?大唐王朝的毀滅——難道他們正是為了此一目的,才將楊玉環之事告訴我們,然後借此深入宮廷?若是如此,事情的源頭,就是從我將楊玉環之事稟告皇上開始。
如果我沒稟告此事,如果我沒安排兩人見面,楊國忠也不會成為宰相吧。如果沒有這些,楊國忠自然也不會跟安祿山反目成仇,長安也不至於陷入險境了。
唉,可是,晁衡大人。
當時那樣做會演變成這樣,又有誰會知道呢?當時該怎麼做才是上策,並非神明之人,又哪能事先預知呢?不論是誰,人的一生多半填滿了無法挽回的物事吧。
不過,再仔細一想,如果我不曾安排楊玉環與皇上見面,就不可能擁有那些宛如夢境的歡宴時光。
樂師奏樂、吟唱、舞蹈——在座的皇上、貴妃、李龜年、李白。
在我的生命之中,有幸而能體驗那種日子,該說是一種無上的喜悅吧。
不過,也或許是面臨生命即將結束的今日,我才能說出這番話來。
在長生殿偷聽到黃鶴的聲音時,我只是驚慌失措,根本無暇思考自己的人生等等。
多少事都是黃鶴主謀的——這且不論,那黃鶴為何非這麼做不可呢?如果對皇上懷恨,他其實不乏殺害皇上的機會。若是黃鶴想殺死皇上後一走了之,想必也可以策劃得萬無一失吧。
由此也可知道,黃鶴是如何深入內廷了。
身為道士——且是楊玉環的道師,只要貴妃同行,他可以隨心所欲踏入宮裡任何地方。
然而——我想到了另一個疑問。
當事者之一的楊玉環,對於黃鶴陰謀,到底瞭解到何種程度呢?我再次將耳朵伏貼在石壁上,不知是否對方正在低語,有一陣子,完全聽不到黃鶴的聲音。
不久——「別一副不滿的模樣。」黃鶴的聲音傳來,似乎在責備白龍或丹龍或兩人。
「那女人什麼也不知道。正因為楊玉環一無所知,事情才得以順利進行——」黃鶴如此說道。
呵。
呵。
呵。
黃鶴那低沉的笑聲,響了好一陣子,接著就什麼也聽不見了。
之後,任憑我如何凝神傾聽,如何將耳朵緊貼石壁,再也聽不到任何語音或響聲了。
不知黃鶴一夥人停止談話,還是轉移陣地了。總之,從此再也聽不到聲音了。
回到房裡,我根本無法入睡。
方才聽到的事,始終在我腦海裡揮之不去。
本來應該立刻稟告皇上此事,但當時的情況實在糟透了。
沒有任何證據。
就算我稟告這件事,皇上會相信嗎?若非當時狀況紊亂,或許他會相信。
可是,即使我堅持聽到黃鶴如此說,黃鶴也可以裝糊塗說不知道吧。
既然只是石縫微微傳出的聲音,聲音如此微弱,為何能聽出聲音主人是誰?在此問題之前,彼方說話聲音,真的可以順著石壁傳送,讓此方聽見嗎?皇上恐怕無法信服吧。
此事端視皇上到底相信我,還是相信黃鶴所說的話了。如果只是我和黃鶴的事,皇上當然會相信我。
不過,問題在於中間還夾著楊玉環。
如果楊玉環站到黃鶴那一邊——事情或許就會演變成我為了誣陷黃鶴而說謊。
這樣的可能性非常大。
如果楊玉環不存在——我可以立即逮捕黃鶴一幫人,砍他頭或把他關進牢裡。
偏偏這個時候,我們必須立刻逃離長安,在這種緊急時刻,我竟然遭逢這樣的事。
如果有誰跟我一起聽到了這件事,我一定立刻稟明皇上。當時的我,卻無法這樣做,只能躺在床上輾轉反側。
不知經過多少時間……開始感覺有些迷糊的時候,耳邊傳來了聲音。
「高力士大人、高力士大人……」驀地醒來,只見床邊站了一個男子。
「高力士大人……」那男子一面說一面俯視我:「是我,陳玄禮。」【十三】藉著窗口照射進來的微弱月光,仔細一看,床邊之人確是陳玄禮。
一時之間,我還以為這男子因某種理由前來殺我。
咽喉幾乎要進出驚叫聲,好不容易我才打消這念頭。
因為陳玄禮語調沉穩,如果他打算殺我,根本無需打招呼,趁我睡著時直接一劍剌入我的胸部或咽喉也就夠了。
我從床上抬起身子,說道:「陳玄禮大人……」「貿然如此喚醒高力士大人,請容我先向您致歉。」陳玄禮壓低聲音說。
陳玄禮官拜龍武大將軍,自哥舒翰將軍陣亡後,他是長安現役將軍中最具實力者。
皇上已暗中決定逃離長安,屆時授命護駕的,將是這位陳玄禮。
「應該有警衛才對——」『『今晚負責警衛的,都是我的部下。我已下令他們退下,再無人能聽到我們的談話了。」陳玄禮雖然如此說,卻始終壓低聲音。我想,這恐怕是件大事吧。
「我要說的事很急迫,也不能讓別人聽見。不得已才對您失禮。」陳玄禮繼續低聲說道。
「什麼事呢?」我問。
「為了今晚之事,我是冒死前來的——」說畢,陳玄禮慢慢拔出垂掛身旁的腰劍。
床上的我本能地往後縮身。
陳玄禮果然是要來奪取我的性命——可是,事實並非如此。
陳玄禮反持劍刃,而將劍把遞交給我。
黑暗中,劍刃彷彿閃爍出藍色光芒。
「這個——」陳玄禮說道。
「這個?」「請拿著劍。」「——」「此刻起,我要對您坦述一件事。說完後,會要求您當機立斷。
到時如果所言不合,就請您殺了我。」「你在說些什麼?」「我是當真的。」聲音雖小,陳玄禮卻說得斬釘截鐵。
事情到此地步,我終於也有所覺悟。
我在床上整理裝束,然後說:「說吧,陳玄禮大人——」陳玄禮幾次調息後說道:「我已經壓不住了!」「壓不住了?」「是的。」「壓不住什麼呢?」「我的部下。以及——」陳玄禮深吸了一口氣後說道:「我自己。」此時,我已明白陳玄禮想做什麼了。雖然明白,卻無法將那駭人的事說出口來。
萬一說出來,進而成真的話——「什麼意思?」我明知故問。
「您應該已經明白了。」「你想由我說出來嗎?」我如此說時,陳玄禮接道:「我要申討楊國忠。」陳玄禮真的說出那事了。
「這一、二天我們就要逃離長安。跟隨我的將士約有二百騎。我想我們絕不會失敗。」黑暗中,陳玄禮那無禮的目光,絲毫不放過我臉上任何表情,直盯著我看。
「龍武大將軍——」我故意如此稱呼陳玄禮:「你說的事,我明白了。可是,為何要告訴我——」「——」「你想要我加入嗎?」我說。
「不,不是。」陳玄禮慢慢搖了搖頭。
「那是為什麼?」「高力士大人——」陳玄禮捏持住我手握的劍身,緩緩往上舉起。
「在某種意義上,您比楊國忠更親近皇上。或許您是僅次於貴妃,最接近皇上的人。」「沒錯。」我坦然頷首。
「加上,您又是個冷靜明白的人。」「冷靜明白?」「這是讚譽。得罪之處,請您原諒。」「——」「皇上身邊,再沒人比你看得更透徹了。無論宮裡發生什麼事,你總是比誰都清楚。」「——」「這次我要做的事,您應該比誰都明白才對。」誠如陳玄禮所言。
陳玄禮為何要申討楊國忠,我心中一清二楚。
「不是要您加入我們。只要起事之時,懇請高力士大人將我們的本意轉達給皇上——」「轉達?」「此事絕非謀叛。都是為了申討楊國忠,我們才決定行動的。」「然後呢?」「事情發生時,請您如此轉告皇上,我們絕對不想傷害皇上。討伐楊國忠之後,我們會立刻護衛皇上前往蜀地。」「不過——」我望著陳玄禮說道。
「什麼事呢?」「你打算如何處置貴妃?」「——」「她並沒罪。」「她罪在深受皇上寵愛。她本身無罪。可是——」「——」「高力士大人,如果留下貴妃活命,您想事情能順利進行嗎?」經他這麼一問,我無言以對了。
陳玄禮所說的意思,我十分明白。
「我們殺了楊國忠、他的妹妹楊貴妃卻隨侍皇上身旁,您想我們能安心嗎?」「——」「日後或許貴妃會突然向皇上進言,我們是殺她兄長的仇人,而要求皇上殺死我們。明知可能會有這一天,還要留下貴妃活命——」之後的話,陳玄禮沒有說出口。
然而,正如陳玄禮所說。
殺了楊國忠,留下貴妃的話,不知何時將惹來殺身之禍。
「您是明智之人,事情也看得透徹。我所說的,您應該比我更清楚才是。」陳玄禮說完,把按握著的劍身往上一提,將劍尖緊抵在自己咽喉之上。
「請您當機立斷!」他靜靜地說道。
「此時此地——」陳玄禮的眼睛直直望著我。
「如果您稍有遲疑,或想拖延決斷,就請用這把劍刺入我的咽喉。」我握著劍把的手不禁顫抖了起來。
楊國忠、貴妃的性命,繫乎我此時的判斷了。
我的額頭冒出了汗珠。
如果——如果方才沒有聽見黃鶴的聲音,或許我會一劍剌進陳玄禮的咽喉。
可是,我不但聽到黃鶴那番話,還決定要對皇上隱瞞到底了。
幾次我想出聲卻又閉嘴無言,閉上了嘴卻又想開口說話,就這樣反反覆覆著。
最後——我終於說了這句話:「明白了。」我點點頭。
「你打算做的事,在那天之前,我會保密。」說完此話,我放下劍來。
【十四】晁衡大人。
此後的事,一如您所知悉。
十三日我們逃離長安,接著在馬嵬驛發生了那起事件。
當時,楊國忠正與巧遇的吐蕃使者說話,陳玄禮趁機起事,殺了楊國忠,然後脅迫皇上處死楊貴妃。
這就是整個事件的真相。
然後,黃鶴在貴妃後腦所紮的針被放鬆,也是我動的手腳。
我一直以為,這麼做,貴妃就會身亡。誰知放鬆針只減弱了扎針的效力,這點您也曉得了。
話又說回來,為何我會做出那樣可怕的事呢?現在回想起來,我仍會自問,如果當時沒聽見黃鶴那番話,我是否會這樣做呢?黃鶴欺騙了我——那股強烈的怒氣,的確是讓我對扎針動手腳的原因。
我上了黃鶴的當,將楊玉環引見給皇上,才會導致長安這場大混亂。
上當了……大概就是那份悔恨,讓我做出那樣的事吧。
再說,我也不能相信任何人了。
彼時,眾人已商議妥當,準備讓晁衡大人於日後帶領貴妃東渡倭國。皇上那時也真的如此打算吧。可是,我長久隨侍皇上,對皇上的心思一清二楚。
若干年後,從墳內挖出貴妃時,假使貴妃一如往昔那般平安無事,皇上一定又會改變主意。
他會說,不願意讓貴妃遠渡倭國。
這麼一來,陳玄禮將會被捕,且慘遭斬首示眾吧。而陳玄禮也可能洩漏他和我之間的事。那麼,我明知陳玄禮將在馬嵬驛兵變,卻沒稟告皇上,這秘密也將敗露出來。
我之所以對貴妃後腦的扎針動手腳,正因內心有著上述想法。
所以,讓我老實告訴您吧。
對我而言,為了自保,讓貴妃就此身亡,那才是最好的。
這番告白,晁衡大人恐怕會驚訝不已。
不過,這是我毫無偽飾的真心話——不,直到今天我才覺得這是真心話。
我對貴妃與皇上的嫉妒。
對黃鶴欺騙我的恨意。
對自己的愛憐。
這些情緒日積月累,才讓我做出了那樣的事吧。
不過,這些都是日後思索出來的結果,事到如今,我自己似乎也有些不明白,自己的真心到底在哪裡呢?唉——話雖如此,人心真是不可思議啊。
我打從心底愛戀皇上和貴妃。
貴妃是如此可愛。
世上大概罕見那麼任性嬌縱的女子,但世上也真有這種例子,愈是任性嬌縱,就讓人愈發愛上她。
或許見到貴妃的第一瞬間,我就一直愛戀著她。因為我已非男人之身,所以或許我一直都透過皇上愛戀著她。
可是,事到如今,我的真心到底在哪裡?我也不明白了。
我想,所謂人的真心,一定不只一個,此一時彼一時都會有不同的真心。某個時候的真心,碰到不同機遇時,又會變成別的東西……再說,人也可能同時擁有兩個、三個一好幾個真心或矛盾的心。
唉,人心真是不可思議啊。
不過,不論我的真心在哪裡,我鬆動了貴妃後腦扎針,這是千真萬確的事。
喔,對了。
我還沒提到不空和尚的事。
不空和尚為何牽連進來,我也打算向您說個明白。
不過,寫了如此冗長的信,我已疲憊不堪,提筆分外艱辛。
不空和尚的事,如果我一息尚存,明朝還能甦醒過來的話,那時我再好好寫下吧。
【十五】晁衡大人。
我又有一件事非跟您說不可。
我知道這條命只剩一、兩天了。不,必須跟您說的事,並非指我這條命。
那是有關昨晚所發生的事。
我在遙望長安數百里之外,臥病朗州某驛站,而寫下了這封信。
說來我會病倒此地,全都因為皇上的死訊;一名來自長安的流人告訴我的。
我是如何期待與皇上重逢啊。即使是已注定無法重逢的今天,我對皇上的思慕卻愈發強烈了。
若有可能,真想在皇上還在人世之時,由我直接告訴他這封信裡所寫的一切。
就算因此而遭到皇上憎恨甚至被殺,我也會這樣做。
晁衡大人——既然我在信中已提過不空和尚的事,事到如今,也不需要對您有任何隱瞞了。
在生命之燈即將熄滅之前,我要盡快說出來。
那是昨晚的事。
我點亮燭火,一面揉拭模糊不清的雙眼,一面寫這封信。
為了透風,我打開窗子,讓舒暢的夜氣流通進來。
建巳之月(四月)已過大半,長安以南的朗州,夜裡就算打開窗子,也不覺得寒氣了。幾隻小蟲從窗口侵入,在燈火四周飛舞,對於我這已覺悟將死的入來說,讓人倍感蒼涼。
突然——不知是否風向改變,火焰竟晃動了起來,映在信紙上的我的手影,搖擺不定。
彷彿有某物擋住窗口吹來的風。
抬頭朝窗口一看,嚇了一大跳。
圓窗外出現一張臉孔。
那臉孔一邊笑一邊望著我。
正是那位告訴我皇上死訊的老流人的臉孔。
正當我想出聲問他有何貴幹時,老流人伸手撫摸自己的臉孔。
一瞬間,流人的容貌改變了。
同樣是老人臉孔,卻是另一個人。
那張臉孔,我曾經非常熟悉。
細長宛如鶴鳥一般的頸項。
禿得精光的頭頂。
纏繞耳朵左右的白髮。
那臉孔在燈火掩映下,從窗外笑著、凝視著我。
那是黃鶴。
五年之前——貴妃、丹龍、白龍忽然從華清官消失後,也隨之失蹤的黃鶴,他那張臉孔又出現在這裡,一面看著我一面得意洋洋地笑著。
「黃鶴……」我忍不住叫出他的名字。
「原來如此。原來是這樣的,高力士大人,原來你那天晚上聽到我說的話了……」黃鶴低聲笑道。
雖然笑著,但那臉孔憔悴且瘦肖0,過去那種傲慢神情已不復可見。
他的臉上有一股無法形容的哀傷神情。
「而且,鬆動扎針的也是您高力士大人……」「你怎麼知道?」「我已經讀過了。」「讀過了?」「你寫的那封信,昨晚趁你睡覺時,我潛入屋裡讀過了……」「什麼——」我高聲說道。
「我本來打算通知你玄宗太上皇死訊之後,當晚就把你勒死,所以才潛入這裡。」「——」「可是,不用我下手,你也快死了。」「你說的沒錯。這條命已來日無多了。」「再仔細一看,我發現你正在寫很有趣的東西呢。所以每次都趁你睡覺時潛入,全部讀了。」「所以,你全都看過了——」「是的,全都看了。」黃鶴說道。
聽到他的聲音時,我腦裡突然想起了一件事。
「難道——」我的聲音加大了起來:「難道是你殺死太上皇的?」結果,黃鶴的身體宛如痙攣般開始抖動搖晃。
咯呵。
咯呵。
咯呵呵呵……黃鶴宛如痙攣般低聲嗤笑著,臉上也流下淚來。
原來黃鶴正一面笑一面哭著。
【十六】「怎麼可能……」黃鶴一面流淚一面笑道。
「怎麼可能……」黃鶴游離的視線投向遠空,像是說給自己聽,他自言自語著。
「為何我非殺那男人不可?」「——"「光只是要殺他的話,我隨時可以下手。這點你應該很清楚……」誠如黃鶴所言。
他確實深入內廷,每每陪侍皇上身邊。如果打算這麼做,殺死皇上的機會多得是。如果殺死皇上後連命也不要,那麼,陪侍皇上身邊的許多人也有這個機會吧。
問題是,殺了皇上之後,自己能不能逃得掉。
如果是黃鶴,利用下毒或法術,讓眾人無法查出是誰殺了皇上,應該辦得到才對。
「你聽好,那男人是自我毀滅的。」「自我毀滅?」「可以說是被兒子所殺的……」「什麼?」「你也知道的。今上一直怠慢玄宗太上皇,不是嗎?挑撥你和玄宗太上皇的人應該也是他。離開長安之前,你不是想盡辦法要見太上皇一面嗎……」黃鶴說道。
真是突如其來的一段話啊。
誠然如此。
唉,誠然如此。
我多麼想見太上皇一面啊。
那時,如果有人可以制止我的黔中行,那就只有太上皇一人。
即使不能制止我被流放黔中,我也想見太上皇一面。
可是,最後還是沒能實現。
「那男人沒被安祿山殺害,卻被兒子給殺了……」「喔……」「一個棄置不理也會自我毀滅的人,而我,竟然還特意……我真的是干下無聊的事——」黃鶴有氣無力地自嘲說道。
「說來李輔國那傢伙……」「是啊。我也沒想到李輔國會那麼狠。」說到李輔國,在黃鶴一夥人深入內廷時,還只是個默默無聞的人。
天寶年間,職司閒廄使的王供賞識李輔國的畜牧才能,推薦他為東宮屬官,方才開始發跡的。
皇上得知這個李輔國之後,便日漸寵愛他——「李輔國那傢伙,跟皇太子沆瀣一氣。」「一點沒錯。」我附和道。
李輔國和皇太子日益親近後,便操弄了這件事。
因安祿山之亂和楊國忠的事,導致我沒注意到李輔國這人。
當我們為這些事焦頭爛額之時,李輔國已計劃奪權了。
馬嵬驛事件之後,皇太子與避走蜀地的玄宗分隔兩地,他與群臣一同遷往北邊的靈武,在背後出主意的正是李輔國。
玄宗、我往南走避蜀地——皇太子與李輔國向北遷駐靈武。
抵達靈武之後,皇太子立刻登基為天子,不消說,也是受到李輔國強力影響。
皇太子登基,玄宗變成太上皇時,我已全然失勢了。
登基之後,皇太子改元至德,李輔國也登上現在的位子。
使我和太上皇疏遠的,也是這個李輔國。
正因為背後有太上皇撐腰,才有我的存在,而且,這話雖然聽起來很誇張,但也可以說,正因為有我,才有玄宗皇帝的存在。
將太上皇與我隔離開,那麼,我就不是高力士,玄宗也不是玄宗了。
「連我也沒考慮到李輔國的事——」黃鶴低聲喃喃自語道。
他的臉上、唇邊已不見一絲笑意。
「想擺佈別人,最後卻被人擺佈。」「被人擺佈?」「嗯。」「被誰?」「誰也不是。想擺佈你卻被你擺佈,想擺佈玄宗卻被玄宗擺佈,想擺佈白龍卻被白龍擺佈,想擺佈丹龍卻被丹龍擺佈——」「——"「結果,我是被我自己擺佈了——」「你們不是同一夥嗎?」「不!」黃鶴搖頭:「不是同一夥。不是同一夥的。那些人、那些人……」「怎麼了?」「從我這裡逃走的那三人。」那三人——指的是楊玉環、白龍、丹龍。
「逃走?」「我被他們背叛了。」「背叛?」「沒錯。」「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我一追問,他像是要說什麼,張開嘴後卻又閉上,看似痛苦地在那裡扭動身子。
究竟這男人和那三人之間發生了什麼事呢?這個黃鶴,究竟為了什麼,要做出這樣的事來?此人會如此苦悶地扭動身子,至今為止,根本無法想像。
當我這樣看著他時,黃鶴覺察到了,「你看到我這副落魄模樣了……」黃鶴說道。
「唔……」我點點頭:「可是,黃鶴啊——」我內心突然湧起一股莫名的情感。
「落魄又如何?若說你此刻落魄了,那我又該如何說呢?曾經在宮裡呼風喚雨的我,如今這模樣,又該如何說呢……」「——」對於眼前這個人,或許可以說,與黃鶴初次見面以來,我第一次對他萌生一股類似親密的感覺。
為何會如此?自己的性命可能因為此人而縮短的眼下,我內心竟然萌生一種既非恐怖,也非畏懼,更不會不快的感覺。對於黃鶴,竟然懷抱一種類似親密感的莫名感覺。
原來這人也跟我一樣,不但共同生存在同一時代,且在自己無法左右的巨大力量面前,一起垂頭喪氣。
我不知道,這到底該說是力量還是命運,總之,在那力量或命運當中,曾經倚恃其才氣而翻雲覆雨之人,如今竟也跟我一樣,在此互相暴露其龍鍾老態了。
唉——此時,我的眼睛也湧出溫熱的東西出來了。
晁衡大人。
那是淚啊。
我哭了。
「高力士,你為何而哭?」黃鶴問。
「不知道。」我回答:「不知道。不知道卻淚流不止。」我凝視著黃鶴。
「聽好——」我的聲音變得大聲起來。
「聽好,黃鶴!」然而,那或許不是向著黃鶴,而是對自己的呼喊吧。
不只是黃鶴,我也想說給自己聽的吧。
「這世上豈有不落魄之人?這世上豈有從未遭遇不幸之人?或是不受命運擺佈之人?」「——『,「聽好,黃鶴啊。」「我們意外地又在此相逢了。就算是你,對於又能在此相逢,我還是感到很高興。」這是我的肺腑之言。
「我的時日已經不多了。本以為將獨自一人死在這裡,沒想到竟還能與你重逢。
即使現身在我面前的是安祿山,對於此刻的我來說,還是會覺得很開心吧。」黃鶴沉默不語。
「說,黃鶴。」「說什麼?」「說你的事。」「我的事?」「為何你要帶楊玉環入宮?你真正的目的是什麼呢?」那是當時的我最想知道的事。
「說完後殺了我也行。那麼,知道你所說的事情的人,將從此消失於人間。即使你不下手,我也會死。對於將死之人,若有什麼事,你就說吧。我洗耳恭聽。」經我這麼一說,黃鶴又像往昔般哧哧地笑出聲來。
「喂,高力士,剛剛提到的今上也已經死了,取廟號為肅宗。」黃鶴突然說道。
「什麼?!」「如今已是廣德皇帝之世了。」(譯註:廣德皇帝即代宗,肅宗之子。)「——」「好吧。我就說給你聽。讓我來告訴你吧。」「喔。」「讓楊玉環入宮的目的,是為了將我的血脈注入大唐王朝。」「什麼?!」「好好聽著。」此後,黃鶴說出了讓人驚嚇不已的話。
「楊玉環,說來是我的女兒。」【十七】剁那之間,我幾乎懷疑自己耳朵有毛病。這是什麼話呢?黃鶴竟然說,楊玉環——貴妃是自己的女兒。
「怎麼可能!」我失聲大叫。
再怎麼說,她都是大唐帝國皇帝玄宗的貴妃。而且,事前我還曾派人調查過楊玉環的身世,也收到報告了。
在成為壽王府女官之前——楊玉環於開元七年出生在蜀地。
父親是蜀州司戶楊玄琰。
我也曾聽貴妃親口談過楊玄琰的事。
根據調查記載——貴妃父玄琰,少時嘗有一刀。每出入道塗間佩之,或前有惡獸盜賊,則所佩之刀鏗然有聲,示警於人也。故名日警惡刀。玄琰視之如寶。
不論父親玄琰或母親,早在貴妃年幼時就已病逝,二者都已非這世上之人了。
孤苦伶仃的楊玉環,便被叔父楊玄墩收養在身邊。
「那麼,你是說,你是已亡故的楊玄琰?」「我何時說過那樣的話。」「那你是說,楊玄琰其實不是貴妃的生父?」「沒錯。」「你才是貴妃的生父——」「是的。」黃鶴以悲怨的聲音點頭道。
「到底發生了什麼事?」雖然我問了,黃鶴卻沒有回我的問題。
「我一直以為壽王會被立為皇太子。」「什麼?」「壽王生母武惠妃不是深受玄宗寵愛嗎?我一直以為,只有她的兒子壽王才能當上皇太子,日後成為大唐皇帝。」「可是,當時的皇太子是李瑛——」「那也沒什麼。這種事,只要玄宗一句話,隨時都可以變更——高力士大人,你清楚得很,不是嗎?」正是如此。
正如黃鶴所說,日後李瑛不但垮台了,還遭生父玄宗下令誅殺,死狀淒慘。
此事發生時,晁衡大人您也在長安,想必親自目睹耳聞了。
在幕後操縱此事的,正是武惠妃。
當時朝廷分成兩派。
一派是皇太子李瑛與其生母趙麗妃。
另一派是壽王與其生母武惠妃。
而這也是擁立李瑛、以張九齡為首的科舉官僚,與擁立壽王、以李林甫為首的門閥官僚之間的鬥爭。
對於玄宗疼愛武惠妃之子壽王更勝於自己,皇太子李瑛早就心生不悅。
只要一有機會,他便時常與同為玄宗之子的鄂王、光王見面,發洩心中不滿。
武惠妃就是因此而向玄宗控訴,三王有謀叛之心。
結果,此事成為導火線,皇太子李瑛、鄂王、光王三人最後都遭玄宗賜死。
「我判斷壽王會當上皇太子,才暗中佈局將楊玉環送去他那裡。
其後,為了除掉礙事的李瑛,我又操控了武惠妃。皇太子李瑛死後,壽王如我所願即將被冊立為皇太子之前,沒想到武惠妃竟然亡故了。」黃鶴以乾澀的嗓音,淡然對我如此說道。
「即使如此,我仍然以為壽王會當上皇太子……」黃鶴的聲音突然帶著一股陰鬱的激動。
「這時,中途冒出來的人,你說,到底是誰呢?」黃鶴那閃爍著黃色妖光的眼眸,直直瞪視著我。
「你說,是誰呢?高力士大人——」黃鶴如此問我。
我無法回答這問題。
「你說說看啊,那是誰呢?」黃鶴再度逼問。
我還是閉口不說。
「回答啊,高力士大人——」黃鶴說完,喉嚨深處發出痙攣似的笑聲。
「就是你。」黃鶴說道。
「中途冒出來礙事的,正是你,高力士大人——」「——『』「你突然從旁殺出,向玄宗申薦忠王李瑪。讓壽王唾手可得的皇太子地位拱手讓給李嶼的,不就是你嗎?」「——」「我也沒料到事情竟然演變至此。既非張九齡,也非李林甫,我真的沒想到身為宦官的你,高力士大人竟會做出這種事來——」黃鶴以愉悅的聲音自言自語著。
他那雙黃色眼睛,彷彿要窺視我的神情,正朝我這邊凝視著。
「就是這樣,是你讓李嶼當上了皇太子。」黃鶴的眼睛一直盯著我看。
「人生真是有趣啊,高力士大人——」「——」「結果你卻被你所擁立的李嶼是有趣啊。正因為這樣,正因為這樣,人間世才會這麼好玩……」黃鶴的眼睛再度溢出眼淚。
「對於你擁立皇太子這件事,其實我並不恨你。」「——」「因為當時,我改變了想法。不能視高力士為敵。我要合作的對象應該就是高力士大人——」「因此,你將貴妃送往我這裡——」「沒錯。」黃鶴說道:「因為你給了我主意。」「主意?」「你讓我想到,玉環也可以嫁給皇帝啊。」「——」「所以,我才暗中策劃,讓楊玉環能嫁給玄宗。」「——」「然而,還是有一個地方失算了。」「失算?」「嗯。」「是什麼呢?」「就是貴妃沒有子嗣。」「——」「貴妃沒有懷上玄宗的孩子,說是我的失算,也真的是失算--」【十八】原來如此,原來事情真相如此,我總算恍然大悟。
如果貴妃生子,而且是男孩子——加上若沒有發生安史之亂的話,或許那孩子會成為大唐天子。
「高力士啊……」黃鶴說道:「你也坦白招認一件事吧。」「招認什麼?」「你到底跟不空談了些什麼?不空又跟你說了什麼?」黃鶴如此問我。
晁衡大人。
這正是到此為止,我一直想在這封信裡提起,卻遲遲沒機會寫下的事。
「此前你所寫的信我都看過了,可是你還沒寫出這點。」被他一問,霎時我陷入沉默之中。
結果——「說吧,高力士。」黃鶴沉穩地說道。
「你這條命剩下沒幾天了。早晚你將會死去……」「——」「而我,也將死去。將死之八對將死之人,還有什麼不可說的呢?」「我明白了。」聽了黃鶴的話,我下定決心:「那我就說吧,黃鶴——」說畢,我察覺黃鶴的身子在黑暗中往前探出。
晁衡先生,那時我對黃鶴所說的話,我原封不動地寫下來。
因為這些話,本來就是想說給你聽的。
【十九】陳玄禮來到我的住處,吐露要在逃離長安時申討楊國忠,這件事我已提過了。
此事我深藏在心裡,沒有告訴任何人。
不過,在此我可坦言,其實有關那事,我只對一個人說過。
如今,那人也已作古了,現在無論我向誰說出此事,也不至於冒犯他吧。
我想您大概已經知道,那人就是不空和尚。
事情發生在我偶然聽到黃鶴聲音,且陳玄禮到訪的翌日。
那天,不空和尚湊巧到宮裡來。
本來他人在河西的開元寺,當天是應皇上召喚進宮的。
為何召他人宮,是皇上想讓他作法鎮壓叛賊安祿山的氣勢。
因為離開長安在即,又聽到黃鶴的談話,加上陳玄禮吐露秘密這些事,嚇得我驚慌失措,以至於不空和尚到來時,我也糊里糊塗忘記了。
在宮內見到不空和尚時,當下我便下定決心。
我想對不空和尚全盤說出藏在我內心的一切秘密。
要將這一切都藏在我心裡,壓力未免太大了,我完全不知如何是好。
若是找人商量,而將此事告知宮中某人,只怕不消多少時間,此事便會傳遍宮裡。
長久以來,我一直信賴不空和尚。
如果對不空和尚明說之後,還是事跡敗露,那也是無可奈何的了。
此前,我經常私下找不空和尚商量,也說過一些秘密,他都沒有洩露出去。
但其實這都不算什麼,最主要的是,昨晚之事無法對人訴說,才真正令人痛苦不堪,我非得找個人訴說不可。
我招呼不空和尚到我房裡,支開旁人,對他說明昨晚所發生之事。
然而,關於陳玄禮的事,我還是沒能說出口。
我僅對不空和尚說了黃鶴的事。
當我開口說明之時,不空和尚偶爾隨聲附和,之外,便僅默默傾聽我說話。
待我全部說完,不空和尚才說道:「關於黃鶴,其實我也一直隱瞞著一件事。」「什麼事?」我問。
「高力士大人既然對我坦言昨晚之事,我也沒理由保持沉默了。」不空和尚如此聲明之後,慢慢說出了以下的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