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博覽 > 名著佳作 > 沙門空海之大唐鬼宴

卷之三 胡術 第二十六章 咒法宮 文 / 夢枕貘

    【一】四月——空海忙得不可開交。

    他正忙著準備正式進入青龍寺。

    所謂準備,是指外語。

    梵語和梵文——也就是印度語。

    天竺的語言。

    在日本時,空海已經學會梵文。不過,那畢竟是從天竺經由唐國再渡海到日本的。不夠充分。

    倘若要將密教大法帶回日本,必須先井然有序地學會天竺的語言——Sanskrit,也就是梵語。

    因為若要將密教歸為己有,相對於顯教,更需要深入理解梵語。

    對於唐語,空海已經比一般唐人精通。梵語也大致學會了。若想在日本用來傳承顯教,已很夠用。不過,密教是新興佛法,光靠唐語理解,仍然十分困難。因此,學習梵語便不可或缺。譬如,唐語所說的「涅檠」,在梵語,是指煩惱「消除」了的狀態。「涅檠」其實是用唐語音譯過來的詞。然而,在天竺,其本意卻指「熄滅」火焰。

    「消除」和「熄滅」,意義大不相同。

    在日本,「涅檠」被詮釋為滅度、寂滅的意思,這和添加了個人意志及行動的詞彙,譬如(以自我意志)「消除」煩惱火焰的唐語譯詞,二者意義完全不同。

    如此,若不將這些成為佛教名詞之前的天竺語本意,消化為自己的知識,進入青龍寺之後,恐怕還得從學習梵語開始。

    空海打算在進入青龍寺之前,先將天竺語完全溶化於自身內部。

    畢竟空海的語言能力,異於常人。

    空海已向西明寺的志明和尚,還有大猴,學習了天竺語。

    一般口語,他已說得和大猴一樣好。佛教的專業部分,他的程度也已凌駕志明。

    連大猴都曾說出這樣讚歎的話:「空海先生,您前世莫非是天竺人?」志明對於空海快速的吸收能力,更是驚奇不已。

    說到對於佛教知識或思考方式,空海比志明更有深度。

    志明學習天竺語,是拜天竺東渡來唐的婆羅門為師。志明現在則教空海天竺語。

    志明對於空海領悟力之快,曾驚歎得說出:「這位師父,您真的是倭國人嗎?」正因為本身也是僧侶,同時也是知識分子,所以志明深知必須耗費多少時間及心力,才能具有自己的天竺語能力,所以,他完全能夠理解空海的不凡成就。

    有一段時目了,柳宗元那兒沒有任何消息傳來。

    之前所言,安倍仲麻呂的第二封信,到底有沒有?他應該已問過他的母親。

    若真有其信,應該立見分曉;如果沒有,也應該很快有答案才對。

    毫無音信,若不是母親還沒找到那封信,就是找到信了卻不便交給柳宗元。

    若是那封信已交給柳宗元,那麼有可能是柳宗元無法聯絡上空海,要不然,就是他有不想和空海聯絡的苦衷。

    深夜——空海在燈下展讀向志明借來的梵文經典。

    《摩訶般若波羅蜜多心經》。

    他邊看梵文邊以梵語低聲誦讀經文。

    有不少教義,就是因如此誦讀方才能夠心領神會。

    以這部《般若心經》來說,用梵語誦讀時,空海的感想是:有些段落不正是真言嗎?與此同時,他也恍然大悟:果真如此。

    這果然是曼陀羅,是真言。當他以原始語言發音時,自然萌生這種感覺。

    在空海內心深處,有深表贊同「這是理所當然的」的自己;也有再次確認《般若心經》其實就是真言的自己。

    《般若心經》開宗明義說,這個宇宙是由何者組成。又說,是由「五蘊」組成。

    色。

    受。

    想。

    行。

    識。

    此即五蘊。

    五蘊當中的所謂「色」,是指宇宙一切物質性的存在。「受」、「想」、「行」、「識」四蘊,則是指人類這一邊——也就是在了望宇宙時所產生的感受。換句話說,《般若心經》所要訴說的,就是:所謂「存在」,除了「存在」本身,還必須有觀看「存在」的感受,「存在」才能存在於這世上。

    而更厲害的是,《般若心經》竟斷言,昕有的這一切,其實都是「空」。

    色即是空。

    空即是色。

    這個論點多麼具有活力啊!《般若心經》指出,這世間一切事物,不論人、馬、牛等動物,蟲、魚、花、草或是水、空氣、風、石、天、山、海、大地,其本質的相貌,其實都是空。

    所有人心作用,男人戀慕女人的情感,女人戀慕男人的情感,甚至連歡喜及悲哀,一切也都是「空」。

    人的行為、思想全然是空——《般若心經》如此高明地宣言。

    誠然正確無誤。

    在認知上已告完結。美妙無比。

    不過,更令人歎為觀止的,是《般若心經》對於這種終結的闡述,竟然又高呼:那又怎麼樣呢?色,即是,空——但,那又怎麼樣呢?對於「色即是空」這種智能,這種美,或這種智能的終結,《般若心經》竟然若無其事一般,而在最後高揭——這就是曼陀羅。

    羯諦。羯諦。

    波羅羯諦。

    波羅僧羯諦。

    菩提。

    薩婆訶。

    《般若心經》以理訴說這世間的真理,卻在某處急轉直下,突如其來地以這樣的真言告終。

    《般若心經》甚至將宇宙中存在的真理,也纏縛在這一曼陀羅之中。可以說,曼陀羅自己在說話,曼陀羅本身就是《般若心經》的主體。

    這最後的真言,應該是一切生命、一切存在均以同等音量大合唱的部分。

    空海繼續唱誦《般若心經》。

    唱到曼陀羅部分,近身的書桌彷彿也跟著唱和起來。

    羯諦。羯諦。

    空海一唱誦,書桌及桌上的筆也跟著唱和。

    羯諦。羯諦。

    當空海唱誦:波羅羯諦。

    屋子、天花板、牆壁、地板,最後整棟建築物也都跟著唱和:波羅羯諦。

    空海再唱誦:波羅僧羯諦。

    這時,庭園內的草、蟲、牡丹花,甚至牛、馬、鳥也一起加入唱和,用盡力氣大聲呼喊:波羅僧羯諦。

    空海再唱:菩提。

    薩婆訶。

    感覺似乎所有生命,乃至微生物、細菌、山川大地、宇宙,也一起呼應唱和。

    存在這世間的一切事物,都應和著空海誦念的真言:菩提!薩婆訶!!當空海誦念完畢,他感覺所有生命都使盡全身力氣——幾乎要撕裂自己肉身般的力氣——以吐出自己靈魂般的氣勢,跟著一起大喊。

    空海耳裡可聽聞——宇宙合而為一,震天撼地般的大合唱聲響。

    「真是太壯觀了,空海——」倘若橘逸勢還在身邊,他一定會如此讚歎的大合唱聲響,殘留在空海耳裡。

    橘逸勢早已不在西明寺。

    他搬入位於別坊的儒生宿舍了。

    逸勢不在,工作雖然進行得比較快,但有他在旁,經常會幫腔附和,尤其當空海綜合自己的思緒時,他是個不可或缺的輔佐角色。

    平常思考時,就已養成逸勢在旁的習慣,即使今天他已離開,空海的內心深處,依然可以描繪出逸勢的神情,然後為自己的想法做總結。

    此刻,空海內心深處的逸勢,正對著空海誦唱的《般若心經》發出讚歎:「真是太壯觀了!」將經書擱在書桌上,空海打開側邊的窗戶。

    夜氣沁入,燈火為之搖曳。

    已吹起初夏的風了。處處枝開葉展的新綠味道,以及樹木的芳香,交融於風中。

    夜氣宛如甘蜜。

    明天,白樂天即將到訪。

    前來西明寺,是為了觀賞牡丹花。時間若允許,還能說說話。

    如果沒時間,就純粹欣賞牡丹花吧——他在信上是這麼說的。

    西明寺向來以牡丹勝地而聞名。牡丹花季,從長安到寺內探訪的人絡繹於途。

    其中不乏出入宮廷的貴客或麗人。

    自古以來,唐國子民便偏愛牡丹,遠勝於其他花種。唐國子民對於牡丹懷有一種特別的情感,類似日本子民對於櫻花的無限愛戀。

    長安各地的寺院、庭園,每到牡丹盛開之際,長安人的心情便隨之浮動。

    空海知曉白樂天的大名,也是由於牡丹的因緣。

    白樂天與友人賦別時,曾走訪牡丹盛開的西明寺,作詩抒懷。

    志明將這首詩拿給空海看,那是最早的印象。

    此時的西明寺,正是牡丹盛開的時節,每天都有許多訪客到來。

    對空海而言,這是他初次在長安與牡丹邂逅。

    紅、紫、白、淡桃紅——還有介於上述顏色之間的所有顏色。

    這些花瓣毫不吝惜地綻放著。絢爛的牡丹花群,在初夏微風中搖曳的模樣,煞是壯觀。

    憶及白日的嬌艷,甚至令人覺得牡丹花色彷彿也融於夜氣之中,在黑暗中隱約閃現。

    這時——空海察覺到那動靜。

    庭院中有某人的動靜。

    那人,似乎並不刻意隱藏自己的存在,反之,也不存心讓人瞧見。

    極其自然地在那兒而已。

    他正在動著。雖然在動,卻不是走動。

    奇怪——空海抬起頭,朝窗外望去。

    眼前是庭院夜色。

    月光自天灑落,夜色宛如深濃水底,靜默地展現於眼前。

    確實有人在那裡。

    與上回丹翁呼喚自己時的景況似乎又有些不同……空海站了起來。

    【二】月光映照之下,牡丹花葉在深深的夜色中散發出青翠光澤。

    空海靜靜地步向花叢。

    衣袖、下擺觸碰到聚集於花葉上的露水,因濡濕而沉重起來。

    而牡丹花,與其說是露水的重量,不如說是花瓣本身的重量,讓它像壓彎樹枝的熟透果實,低垂下來。

    空海徐徐穿越其間,往前走去。

    深夜——無人醒著。

    四周只有無聲的清澈黑暗。

    黑暗中,牡丹依然艷彩躍然。

    那顏色彷彿帶著香氣。

    牡丹雖無桃花、梅花般的芳香,取代香味的卻是一身絢麗的色彩。

    正如黑暗中還可以聞到梅花芳香那般,在黑暗中似乎也能看到牡丹所綻放的色彩。

    突然——藏經堂前——庭院深處有東西在晃動。

    是人影。

    人影緩慢地動作著。

    在做什麼呢?雖然在動,卻不是走動。

    那人影正在舞動著。

    似乎是名女子。

    月光下的髮絲發出銀色光澤。

    身穿宮人模樣的華麗衣裳,女子不停地舞著。

    月光中,手臂徐徐向上伸展,白皙的手臂在半空翩然翻轉,指尖與月光一起降落。

    她的身子緩緩搖晃旋轉,腳抬起,踩地有聲。

    彷彿即將被月光吸去,那身子像是要升上天際。

    似乎想要飛天,卻無法升上天去。

    宛如天女愛戀著天際般舞動著。

    空海默不出聲,靜靜地停下腳步,觀看著那舞動。

    女子絲毫未曾察覺空海的存在。

    全心全意投入自身的舞蹈,彷彿自己就是舞蹈本身。

    空海不避諱地故意向前走去,靠近那名女子。

    然後——空海驀然發現,那女子並非年輕女人,而是一位老女人。

    在月光下舞動的,是一位經過歲月洗禮的老女人。

    可是,不知什麼原因,稍早前竟沒能察覺出來。

    雖說是夜晚,卻是一個月光皎潔的夜晚。

    照理來說,如此近的距離已足以辨識,卻因為始終深信那女子是年輕女人所致。

    舞蹈的動作,並非老女人所能為。

    是年輕女子才做得出來的。

    難道被其動作所迷惑了?現在仔細察看才明白,髮絲所散發的銀色光澤,並非月光造成,而是她的白髮。還可看見臉龐浮現深深的皺紋,臉頰皮肉也垂垂老矣。

    這位老婆婆,當已屆高齡了吧。

    不過,儘管老,卻美極了——映入空海眼中的,只有那舞蹈的美。

    已到這般年紀的人,怎還能有如此的動作?為什麼這位老女人要在這樣的時間、這樣的場合舞蹈?彷彿飽經風霜的牡丹精,受到現世的月光召喚,被請求演出古老的舞蹈,抑或是自身難以抗拒月光的神秘,而飄然現身——此時——「喂,空海。

    是我,逸勢。」從後方傳來一陣呼叫聲。

    空海回頭一看,橘逸勢站在後面的牡丹花叢裡。

    「空海啊,好個良宵花月夜。月色太美了,我也出來走走,觀賞牡丹花。」空海將那聲音聽成是逸勢的聲音,將那身影看成是逸勢的身影,也不過是瞬間之事。

    「如何?我們也來一起賞牡丹吧?」這不是逸勢的聲音。

    而是女子身穿男人裝束,模仿男人聲調在說話。

    唐語口音。

    若是逸勢,絕不會說出「我是逸勢」這樣的話。

    故意謊稱是逸勢,其實是對空海下咒。

    兩人單獨相處時,逸勢也不會用唐語和他打招呼。

    剎那之間,空海已經完全明白了。

    即使是瞬間,空海確曾將那聲音當作是逸勢,除了夜晚的關係,也可能是因為在此之前,空海心靈某部分,一直在扮演、念想逸勢這個角色吧。

    話雖如此,就算時間如何短暫,能讓空海錯覺見到逸勢,也足以證明對方是個法力高強的人。

    那女子,與舞蹈的老女人並非同一人,是個年輕女子。

    「是女的——」空海這樣說出時,女子的表情突然變僵硬了。

    「不愧是空海先生——」女子恢復成普通聲音說道:「若是一般人,很容易就被我騙住的。」「為何要對我下咒?」「因為有必要。」「有必要?」「不過,現在已經沒必要了。」語畢,女子一個轉身,牡丹花簌簌搖晃。

    女子朝牡丹花叢中飛奔而去。

    空海本想自後追趕,隨即打消此想法。若女子無意做些什麼,就此離去,那當然是最好的了。

    就算追了上去,也可能有不測之事等在那裡。空海對自己的腳力有信心,追去不成問題,不過,若是途中遇襲,便可能會有危險。

    更何況,空海身上沒有攜帶任何武器。

    倘使對方埋伏等待,以刀劍砍殺,空海可就難逃險境了。

    剛要踏步向前,空海便打住,望向先前老女人舞蹈之處。

    別說是老女人,此刻,連個人影也沒有。

    原來如此——空海恍然大悟。

    所謂必要,原來是指此事。

    為了讓在庭院舞蹈的老女人,有足夠的時間消失蹤影。

    不過儘管如此,為何老女人要在庭院舞蹈?女子和那老女人之間,是什麼關係?這兩個女人,又和空海身邊所發生的一連串事件,有何關聯?呼——空海朝夜氣之中微微吐了一口氣。

    環顧四周,已不見年輕女子、老女人的身影。

    只見牡丹花像被月光濡濕般,兀自發光著。

    【三】「唉,世事總難稱心如意啊……」在空海面前說這話的人,是橘逸勢。

    今早,好久不見的逸勢,突然造訪空海。

    逸勢面色沮喪,毫無生氣。

    他雖然以儒生身份入學了,終於開始過著真正來到大唐目的的生活,但似乎非常辛苦。

    「我啊,當然也不是認為來了之後,只要讀讀《論語》就可以了。只是,學問之外的事,要擔憂的實在太多了。」「是錢的問題吧?」空海問。

    「是啊。太花錢了。學費和其他等等,還不只這些花費,為了找門路入學,必須透過各種人推薦介紹,花了不少銀子。」逸勢伸手搔頭繼續說道:「準備的錢,已花了三分之一。看樣子,根本沒法待上二十年。」話雖如此,若身兼工作,就做不成學問,而光做學問,就會將錢財花盡。逸勢因此感到苦惱。

    「以前說過,我在家鄉,名聲還不錯。大家都說逸勢有可取之處,才氣洋溢,既能寫字,也通漢籍。可是,來到大唐,才知道我不過是名泛泛之輩。況且,比起書法的才能,這裡更需要交際的能力——」逸勢歎了一口氣。

    「空海啊,自己到底是個怎樣的人,我還有幾分自知之明。我可不是昧於自知的愚人。正因為如此,我才覺得苦惱。我勉強也算是個有才能的人,所以我看得清楚自己是何許人也。在日本,看到有小聰明的人,我總將他們當作愚人。像籐原葛野麻呂之流便是。他們只是靠著血統爬上那個位置而已。可是,這次我必須拿我看待這些人的眼光,來看待自己。不,我已經如此在看待自己了。來到大唐的我發現,歸根究底,我也是和他們是同樣程度的人物而已。」逸勢直言不諱地對空海吐露內心話。

    而且,還一針見血地看透了自己。

    「住在小池子裡的魚,突然把它放在大海,告訴它自由自在地游吧。結果,它游來游去,卻不出池子大小的範圍。可是,空海啊,你不一樣……」逸勢一本正經地望著空海說:「我比較適合日本。不過,空海啊,你是不是比較適合大唐呢?」逸勢注視著空海。

    「我對那個曾經事事都瞧不起的日本,如今卻懷念得很哪。」逸勢一骨碌仰躺到地板上。

    雙手枕在頭下,仰望著天花板。

    「還要二十年……」逸勢有點喪氣:「我大概也會像晁衡大人一樣,客死異鄉,回不了日本了。」「想回去就回去吧……」空海說道。

    「回去?」逸勢再度爬起身來。

    空海那句「想回去就回去吧」,對逸勢來說,並非一句冷淡的話。

    他的語調既安靜又沉穩。

    彷彿不帶感情似地,心裡想到什麼就脫口而出。

    「以前,似乎也一直說過這樣的話。不過,說到回去,如果日本沒有船來,也是徒然。」「會來。大概會吧。」「什麼時候?」「最快明年,再晚也是兩年後吧。」「怎麼可能?」「可能。」「為什麼?」「我已對籐原葛野麻呂下咒了。」「下咒?」「德宗皇帝不是駕崩了嗎?」「我知道那件事。可是,那件事為什麼是下咒呢?」「那是下咒的根源。我下的是話咒。」「話咒?」「葛野麻呂歸去時,不是騎馬到渭水嗎?」「嗯。」「那時候,我靠近馬旁,對葛野麻呂說了一番話。」「什麼話?」「再怎麼說,大唐皇帝駕崩,日本使節正好在場。以日本國立場而言,我們總不能就此作罷吧——」「什麼意思?」「歸去後,必須向天皇報告此事,然後重整衣冠,帶著恰如其分的禮數以及天皇的悼詞,再度前來向永貞皇帝致意。不這麼做,日本國會被訕笑,不懂得禮節。

    這事您可知曉?」「嗯。」「這事必須及時處理——我對葛野麻呂說了這番話。」「真是高明啊,空海。」逸勢的聲調摻和著喜悅之情。

    「遲早總會有誰搭船來的。到時若想回去,動作就要快,逸勢一」「快什麼呢?」「我是叫你趕快去做自己應該做的事。」「——"「我嘛——」空海挺起胸膛望著逸勢:「在那之前,我必須完全掌握密教。」「做得到嗎?那種事——」「試著做做看。如果我有這天命的話。」「天命?」「這只是一種措詞。所謂相信天命,指的是知道自己受到上天的眷顧。」「你覺得自己受到眷顧?」「如果有上天的話。」「如果有呢?」「上天應該會對我感興趣。」「感興趣?」「如果是我的話,便會感興趣。」「我,是指什麼意思?」「是指如果我是上天的話。」「空海啊,你這是什麼比方?」「如果我是上天,我大概會很想讓人理解我,讓人看見我。」「什麼意思?」「譬如說,我想做的是,觀察這個宇宙。以佛法去觀察。」「佛法?」「因為我想以佛法當中最上乘的密教,去觀察這個上天。」空海爽朗地哈哈大笑。

    「我不懂你的意思。」逸勢面露不滿之色。

    「你會書法吧。」「嗯。」逸勢點頭。

    「假如,某天書法寫得很精采,你可會將它放在一邊,不拿給別人欣賞嗎?」「不,我大概會想拿給誰看看吧。」「應該不是誰都可以吧?」「嗯,可能的話,想拿給懂書法的人看。」「給他看,然後呢?」「大概想讓他褒貶一番。」「如果被讚美,你會很高興吧?」「當然。」「道理跟這個一樣。」「什麼一樣?」「你聽好,逸勢,書法正是你的才能和技藝。被褒獎這回事,其實就是指你自己被讚揚。」「——"「上天也一樣。存在這世間的現象,全部都是因上天而生。申言之,就是上天所寫下的書法,不是嗎?」「嗯。」「我啊,是想藉著密教大法來觀看上天所寫的書法,並褒獎上天,讚揚上天很偉大。而且,還打算將上天很偉大的這種教義,廣傳於世。」「——」「上天也和人一樣。因為有人,才有上天。也可以說,借由人的觀察,上天才能存在。說上天偉大,就像是讚美人一樣。這是密教的根本。至於其他事,不過是包裹本質的服裝罷了。」「——」逸勢早已說不出話來,只能目瞪口呆地望著空海。

    「倘若上天有意志,就會讓我發揮吧。」空海若無其事地說。

    「你這男人真是的。對你來說,大唐大概也很小吧?」逸勢邊笑邊說。

    「都一樣。」「一樣?」「在日本也罷,在這大唐也罷,我都是身處在一樣的上天之下。」空海的意思是,在這大地之上,無論置身何處,通過佛法這一原則,自己與宇宙都深深地同上天貫穿在一起。

    「真是,拿你無話可說了——」逸勢邊笑邊歎氣。

    「怎麼樣?逸勢。」空海也微笑地望著逸勢。

    「什麼怎麼樣?」「振作些精神了吧。」空海笑道。

    「原來你的目的是這個?空海啊。」逸勢一邊苦笑一邊搔著頭。

    「不過,我現在說的,可不是謊話。」「怎麼說呢?」「我的確對籐原葛野麻呂說過那些話。大概遲早日本會有船來吧。」「嗯。」「總之,不管船來不來,我只要做好自己該做的事就可以了。」空海剛說畢,外面傳來呼喚聲。

    「空海先生,白樂天先生求見。」是大猴的聲音。

    【四】白樂天隔著桌子,與空海、逸勢面對而坐。

    桌上放著三個喝了一半的茶碗。

    三人剛談完有關牡丹的事和未見面這段時間相繼發生的事。

    「所以,那以後,事情都沒獲得任何解決?」白樂天神經質地移動視線,對著空海說道。

    「沒錯,還是老樣子。」有關安倍仲麻呂的信,空海尚未對白樂天透露口風。

    倘若要說,必須先獲得柳宗元同意。

    短暫地沉默片刻。

    白樂天盯著窗外看。

    望見的是牡丹燦爛盛開的庭園。但見賞花遊客穿梭其間。

    「老實說,空海先生……」白樂天望著窗外說道。

    「什麼事?」「我現在正覺得迷惘。」「為何迷惘?」「有件事遲遲無法決定。」「有件事?」「事實上,我正在寫一首長詩——」「我知道——」「咦?」「漢皇重色思傾國……」空海依著詩的韻律吟哦而出。

    「您已知曉了嗎?」「在胡玉樓,我曾見過您起首的詩句。」「正是那首詩。」「嗯。」「那是描寫玄宗皇帝和貴妃的故事——」「那又怎麼了?」「關於兩人的悲戀故事,您知道嗎?」「是的。」「就是為了這個而苦惱。」「——」「那故事不是很悲慘嗎?」「確實。」空海點點頭。

    玄宗皇帝奪走了自己兒子的愛妃。

    而且兩人年紀差了三十歲以上,玄宗皇帝已是個老人。

    寵愛楊玉環——也就是楊貴妃,朝綱不振,引起安史之亂,自長安倉皇逃命時,親自下令賜死楊玉環。

    相關紀錄是這樣描述的。

    「貴妃可曾得到幸福?」白樂天問道:「玄宗皇帝可曾得到幸福?」空海、逸勢都答不出來。

    他們在等待白樂天繼續說下去。

    楊玉環家族,在安史之亂時被慘殺,楊玉環本人也遭高力士縊死——紀錄如此。

    「無論如何,這些事我都想寫下,我的心卻分裂成兩半——」「分成兩半?」空海問道。

    「我是想,該以當時兩人心裡所蘊藏的慍怒、哀愁與憎恨為主軸呢,還是——」「還是?」「還是將這些感情全部隱藏,只描繪這段看似淒美的悲戀故事一」白樂天的視線又回到空海身上。

    「這是一個難題。」「雖然我傾向於實話實說,將它寫成哀憎、怨懟交織的故事一」「——」「不過,我還無法確定。總之,在你我目前所面對的問題還未解決之前,我實在無法做出任何決定。」

    【五】「空海先生。」白樂天說道。

    他把手貼在自己胸前:「我的心裡,充塞著各式各樣的事物。哎,該怎麼說才好呢?」白樂天扭動身子,宛如發狂似地直望著空海:「那是一堆沒有名字的生物。有獸、花、蟲,甚至更莫名其妙的形體。我必須引誘它們走人語言的柵欄裡,為它們命名……」這些生物在自己肉體深處,散發著神秘的磷光。是一群在森林深處迷路的不知名動物,或是一群深海生物——這些生物相互捕食,某些被消滅了,成為其他生物的一部分。

    某些則成長茁壯了,它們讓自己的軀體近似被自己捕食的生物,變成更巨大的生物,漫步在白樂天內心的暗夜森林。也有些生物在白樂天內心的深海泅游著。這些生物到底呈現何種形狀,取名為何,白樂天也一無所知。

    這些漆黑的巨大生物,蜿蜒泅游於白樂天肉體深處……「我或許太濃烈了。」白樂天說。

    「太濃烈?」空海問。

    「情感。」白樂天彷彿想嚥下如鯁在喉之刺,扭曲著嘴唇說道:「情感太濃烈了。」「——」「我就像是吸盡廚房污水而被晾在一旁的破布。」「——」「好想早日洗淨,這樣才能快活些吧。」「換句話說,指的是創作這回事——」「是的。」自樂天點了點頭:「我本來以為,將心裡的東西都作成詩,或許可以輕鬆下來一」「難道不行?」「不行。再怎麼寫,也不會減少。完全輕鬆不起來。只能飲酒而已。我像是被污水與酒滲透的破布了。」白樂天一臉認真,露出微笑。

    然後,微笑僵硬了。

    白樂天眼前有一面鏡子,當他發現鏡裡映照著自己的神情,突然回神過來。

    「說了一堆無聊的話——」白樂天唇上數次浮現的微笑消失了,又恢復平素一貫木訥的神情。

    「不說傻話了,沒一件是好事。」重振精神般,白樂天望向空海。

    「對了,空海先生,關於宮裡的事,您已聽說了嗎——」「什麼事?」「皇上身邊似乎發生了怪事。」「怪事?」「樂師的月琴突然斷弦,蒼蠅老在皇上身邊盤旋,不然就是貓開口說話……」「貓?」「是的。」白樂天頷首:「前幾天,青龍寺的惠果阿閣梨似乎曾入宮覲見皇上。」「惠果阿閣梨嗎?」「正是。」「我不知道。」算一算,柳宗元也有一段時日沒跟自己聯絡了。

    有關晁衡——也就是安倍仲麻呂的第二封信,遲早應該有消息,不過宮裡發生了那樣的事件,或許就不是聯絡的時機了。

    「空海先生,我想這件事還是讓您知道比較好,才說給您聽的。」白樂天直直看著空海的眼睛。

    那雙眸子,似乎想透過名為「眼」的小洞,窺看空海的內心世界。

    這樣的狀態持續了好一陣子。

    空海默默承受白樂天的窺視。

    不久——「空海先生。」白樂天說道:「您也有不少隱情吧……」「——」「如果可以透露的時機到來,您能不能將所有的事都告訴我?」「好的。」空海點頭。

    「那麼,我就失禮了。」白樂天起身說道:「心情變得快活些了。容我先行告辭——」與空海簡單話別之後,白樂天告辭離去。

    【六】「空海啊,總覺得那個男人真讓人喘不過氣來。」白樂天一走,逸勢如釋重負地說道:「有那男人在,總讓人感到疲憊。」此前,逸勢默不作聲,現在卻說個不停。

    「話又說回來,那男人到底是為何而來,空海——」「大概是理不出內心的頭緒吧。」「內心?」「自己想做的事不能稱心如意,這時任誰也會到處閒逛瞎走,手忙腳亂的……」「他不是想寫玄宗皇帝和楊玉環的詩嗎?」「漢皇重色思傾國……」空海將白樂天想創作的詩念誦了一小段。

    「漢皇啊——」「指的是漢皇耽溺女色,作夢都想著美人。」「可是,為什麼是漢皇呢?」「——」「所謂漢皇,不就是唐朝之前的漢朝皇帝嗎——」「沒錯。」「可是,白樂天想寫的不是玄宗皇帝和楊貴妃嗎?」「嗯。」「既然是唐王朝之事,為什麼說是漢皇帝?不是應該寫成唐皇或唐帝嗎?」「因為樂天先生有所顧忌。」「顧忌?誰呢?」「當今的朝廷。」「——」「突然在詩的起首,寫下唐皇重色的文句,怎可能發表在今日呢?」「可是,只要繼續讀下去,總應該懂得他在寫什麼。瞭解了,結果還不是一樣?」「不一樣。」「為什麼?」「街談巷議不也是這樣?」「街談巷議?」「嗯。當某人正在講述某人的流言時,因有所顧忌,故意講成其他城鎮其他人所發生的事,這時,湊巧該人來到現場,指責說話者豈有此理——」「那就等於承認流言的主角是自己了?」「正是如此。」「嗯。」「若非太過分,一般都會置之不理吧。」「原來如此——」逸勢點了點頭,接著問道:「那男人是秘書省官員嗎?」「應該是吧。」「官員也寫詩……」逸勢歎道。

    「怎麼了?」「看到那男人,我總覺得彷彿看到自己。」「是嗎?」「你說的,和那男人所說的,我全都明白……」逸勢自我解嘲地說:「無法心想事成時,做什麼都覺得不對勁,心裡也就像剌蝟一樣……」「——"「不知不覺中便忘了對別人應該和言悅色……」「——,,「倘若像李白翁那樣才華洋溢,或許還能文思泉湧地作詩,可是——」「可是怎樣?」「即使擁有那樣的才華,從發跡的角度來看,李白翁不也是懷才不遇嗎?」說完,逸勢搔了搔頭繼續說道:「空海啊,不行哪。我總是用才能或是發跡來衡量一個人。仔細想想,人的一生幸不幸福,是不能用此來衡量的,不是嗎?可是,空海,即使如此,李白翁、玄宗皇帝或是貴妃殿下到底是否幸福,我終究還是在意的啊——」「逸勢啊,你真是個正直的漢子。」「我嗎?」「嗯。一般人是不會對別人說出這番話的。」「因為你不是別人。空海,是你我才會這樣說。話又說回來,剛剛樂天先生不是說,宮裡發生奇怪的事?」「嗯。」「貓和蒼蠅?」「看來,事情將要開始了。」「什麼事?」「五十年前尚未結束的事——」空海說。

    「經過五十年還未結束?」「嗯。」「玄宗皇帝死了,晁衡大人、高力士大人、李白大人、黃鶴,加上貴妃也都死了,你說還有什麼沒結束呢?空海啊。」「人的……」「人的?」「該怎麼說呢?逸勢。」「空海,問話的人可是我哩。」「怨懟或憎恨,或是更……」「更什麼?」「應該是人。」「人?」「嗯,終究是在於人。」「光說是人,我聽不懂。」「是一種情感。」「情感?」「情感就是人本身。」「倘若情感是人本身,那不是永遠不會結束?」逸勢說道。

    「逸勢,你說什麼?」「我是說,倘若情感是人本身,只要這世上有人,情感就永遠不會結束。」「逸勢,正是如此。」「譬如,無論誰死亡,或誰出生,或經過數十年、數百年、數千年,情感會一直伴隨人而存在,永遠不會結束。」「逸勢,你真行。」「行什麼?」「現在你所說的話。」「說情感不會結束這回事嗎?」「正是。」「被你讚美,真開心,不過,這不也是理所當然的事嗎?」「這種理所當然的事,更加難以理解。」「是嗎?」「是的。」「然後呢?」「所以才需要佛法。」「佛法?」「正因為如此,才有佛法,才有密教。」「密教?」「正是密教。我特地前來長安想取得的東西。」「唔。」「佛法說,這世間物一切皆空。」「空?」「是的。」「什麼都沒有的意思?」「不,不是。」「那是怎樣呢?」「怎麼說才好?」「你剛剛不是說過,一切皆空?」「是說過。」「也就是說,現在我所看見的地板,對面的庭園,庭園裡生長著的松樹、盛開的牡丹花,也全都是空?」「沒錯。」「那麼,你又是什麼呢?」「我也是空。」「那我呢?我這個名為橘逸勢的人,我也是空?」「是空。」「我是空?」「你聽好,逸勢。」「嗯。」「你是誰?」「空海,你在說什麼啊,我難道不是橘逸勢嗎?」「那麼,橘逸勢現在在哪裡?」「在這裡啊,就在你眼前。」「那麼,我眼前的眼睛是橘逸勢嗎?」「不是。」「那麼,鼻子是橘逸勢嗎?」「不是。」「那麼,嘴是橘逸勢嗎?」「不是,嘴巴不是橘逸勢。」「那麼,耳朵是嗎?」「不是。」「那麼,臉頰是嗎?額頭是嗎?頭是嗎?」「不是。那些都不是橘逸勢。」「那麼,軀體是橘逸勢嗎?」「也不是。」「那麼,手臂是橘逸勢嗎?」「不是,手臂是手臂。手臂不是橘逸勢。」「那麼,腳是橘逸勢嗎?」「不是。」「既然如此,我就奪走你的兩隻手臂。去掉兩隻手臂之後,剩下來的是誰?」「是我啊,橘逸勢。」「那麼,再奪走兩隻腳呢?」「剩下來的還是我,橘逸勢啊。」「那麼,先前你說不是橘逸勢的東西,我全部奪走。」「全部?」「現在已奪走了兩隻手臂和兩隻腳。然後,再奪走軀體。接著再奪走眼睛,其次是耳朵。嘴巴、鼻子、頭也通通奪走。結果,剩下的是什麼?會剩下橘逸勢嗎?」「不,什麼都沒有了。」「這不是很奇怪嗎?」「哪裡奇怪?」「我奪走的東西,全都是你先前說不是橘逸勢的東西。既然如此,為什麼你會消失不見了?」「不知道。」「這就是空。」「什麼?」「那我再問你一次。」「嗯。」「眼睛、耳朵、嘴巴、鼻子、頭、軀體、兩隻手臂、兩隻腳,全在那裡。那是橘逸勢嗎?」「是。」「那麼,如果是一具死屍,又當如何?」「什麼?」「橘逸勢的眼睛、耳朵、嘴巴、鼻子、頭部、軀體、兩隻手臂、兩隻腳,全都在那裡。只不過它們依附在死屍之上,又當如何?橘逸勢的死屍,是橘逸勢嗎?」空海問道。

    「唔……」逸勢呻吟起來:「我是儒者。」「儒者又怎樣?」「以儒者的立場來說,答案只有一個。橘逸勢的死屍,不是橘逸勢。」「那正是空。」「空?」「那麼,我再試問。」「又要問?」「橘逸勢到底是什麼?到底基於什麼,讓別人稱呼你為橘逸勢?」「唔……」「基於什麼?」「唔……」「說呀。」「空海,你說。既然你問了,就應該知道答案。你快告訴我。」「是魂魄。」「魂魄?」「是的。別人稱呼你的魂魄,叫作橘逸勢。所謂橘逸勢,指的是你的魂魄。」「晤??嗯。」「不過,逸勢啊。就算是你是橘逸勢的魂魄,你能只以魂魄向別人表示,這是橘逸勢嗎?」「不、不能。」「是的。基於此道理,你的魂魄與美麗、悲哀、喜悅這類東西的性質,是相同的。」「空海啊,你怎麼說出如此毫無道理的話呢?」「絕非毫無道理。」「我完全摸不者頭緒了。」「你聽好,逸勢,當你眺望日落時,內心會感受到美麗或悲哀的情緒吧。」「嗯。」「那麼,你能從那日落之中,單獨取出你所感受到的美麗或悲哀,給別人看嗎?」「——」「怎樣?」「不、不能。」「道理正是如此因為美麗或哀愁,並非存在於日落之中,而是存在你的內心裡。」「存在哪裡都一樣,空海。因為不論是在日落中,或是內心裡面,無論哪一邊,人都無法從中單獨取出悲哀或美麗給別人看,這是不可能的事。」「你這不是很明白了?」「所以呢?」「雖然不能取示於人,但美麗或悲哀卻確實存在。不過,無論美麗或悲哀,都因為有日落和凝視日落的你的存在,才能存在於這世間。光是日落或你本身,是不夠的。」空海凝視著逸勢,如此說道。

    【七】「換句話說——」逸勢一邊思索一邊說道:「某個物體存在與否,必須具備兩個條件——物體本身與感受到那物體的人心之作用。」「嗯。」「那我也是這樣噦?」「沒錯。」「所謂橘逸勢,指的是橘逸勢的身體、手足、臉孔、聲音,因為有了這些,才能存在於這世間?」「正是。」「這就是佛法所說『色即是空』的道理嗎?」「世間所有物,皆以這種形式存在著。不論你或牡丹花的存在,都基於空色不可分離的道理,而存在於這世間。」「唔……」逸勢一副若有所思的神情。

    「怎麼了?」「空海,你剛剛說過,這世間所有一切都是空。」「嗯,我說過。」「那麼,剛剛說過的人的情感,又是什麼呢?浮現在人心的情感,也是空嗎?」「是的,逸勢。」「那麼,悲哀是什麼?人心被撕裂般的悲哀呢?」「逸勢啊。所謂色,是指這宇宙存在的所有物。那不單是指人、牛、馬、牡丹、石、蝶、雨、水、雲這些。」「——」「浮現在人心的所有一切,也是色。」「——『』「男人愛慕女人的情感,女人愛慕男人的情感,那也是色。」「憎恨也是嗎?」「沒錯。」「悲哀也是嗎?」「悲哀也是色。色即是空。」「色即是空嗎?」「因此,悲哀也是空。」「空海,倘若如此,倘若悲哀是空,那麼,人的悲哀可以消解嗎?」逸勢問。

    空海望著逸勢,然後徐徐搖頭。

    「逸勢啊,即使理解了人的悲哀本然是空,也無法消解悲哀。」「——」「事情正是如此,逸勢。」「空海啊,你剛剛不是說過,正因為人心的情感無止盡,才需要佛法?」「說過。」「倘若悲哀也是情感的一種,那麼,不是可以借由佛法消解嗎?」「辦不到,逸勢。」「為什麼?這麼說來,佛法無能為力?」「沒錯。佛法無能為力。」「怎麼回事?」「在統轄這個宇宙的法則面前,所有一切都是無力的。連佛法也不能例外。因為佛法自身已言明,佛法是沒有力量的。這就是佛法。」「——』,「逸勢啊,所謂佛法,就是這宇宙的法。那個法與這世間一切緊密貫連。」「——」「法也算是答案之一。」「答案?」「世間一切都會變化。」「變化?」「持續不斷地變化。無論任何物事,都無法永恆存在於這個世上。」「——"「譬如,花會開會落。人無法青春永駐。人會衰老然後死去。非人獨然,蟲、馬、犬、樹也一樣。」「我也是嗎?我也是這樣嗎?」「沒錯。」「空海,那你呢?」「我也是。」「——」「不論是誰,青春不可能永遠停留於其肉體之上。」「那麼,這張書桌呢?」逸勢手指著眼前屬於空海的書桌。

    「書桌也是。」「石頭呢?」「石頭也一樣。」「那麼,山怎樣?」「山也一樣,在這法的面前,不可能永遠是山。」「這天地怎樣?」「天地也——」空海斷然地說道:「即使天地也是如此,不能經常以一種形式持續——」「——」「人會衰老。山跟天地也會衰老。會一直變化。對人來說,山和天地看似永恆存在,那是因為人所生存的時間,和山、天地所生存的時間,有很大的不同。山和天地生存在比人更巨大的時間之中。

    因此,人的尺度便無法度量山、天地。」「——」「逸勢啊。在這法的面前,連佛陀也不例外。」「這——」「釋尊不也會老、會死嗎?連佛陀也逃不開如此的命運。」「那麼,佛法究竟是什麼呢?空海。」「連釋尊也會老、會死,這就是佛法。」空海提高聲音說道:「你聽好,逸勢。

    就算理解了佛法是這天地之法,也不表示人可以永生。」「——」「道理是一樣的。」「什麼道理?」「關於悲哀。」「喔。」「也就是說,就算知道悲哀是空的道理,悲哀也無法消解。逸勢——」「什麼意思?」「人會逐漸老、死。任何東西都不能在這世上永存。悲哀也不能因為理解了天地之法而消失。清楚明白這樣的道理——」「會變成怎樣?」「人才可以面對悲哀。」「——」「人才可以視悲哀為同類,而接受悲哀。」「——」「逸勢啊,你放心好了。即使是悲哀,也無法永遠持續下去。瞭解這層道理,人才可以和悲哀共存。」「——」「可是,逸勢啊。」「什麼?」「和人的一生相比,悲哀有時會持續得更長久——」「你指的是什麼?」「貴妃的事。」「貴妃的事?」「譬如,貴妃即使能活到百歲、干歲,她所懷抱的悲哀,也將與她持續共生共存……」「——」「人不能以山的尺度而生存。」「怎麼說呢?」「結果,人只能活在人的尺度之中。人只能在人的尺度、人的法中誕生,然後死亡,而非佛法。」「——」「換句話說,因此才了有密法。」「密法?」「嗯。我干裡迢迢來到大唐所求取的密法,其教義就是如何將宇宙的法——佛法活用在人的尺度之中。"「喔。」聽了空海的話,逸勢彷彿失去了語言能力,只是一徑地點頭。

    正當逸勢似乎有話要說,才剛開口,外面便傳來呼喚聲。

    「空海先生——」是大猴的聲音。

    「什麼事?」空海答道。

    「又有客人來了。」大猴說道。

    「哪位?」「柳宗元大人那兒的劉禹錫。」「喔。」「他似乎帶著柳大人的信。」「快請他到這裡來。」空海說。

    【八】劉禹錫彷彿生氣般緊閉著雙唇,繃著臉坐在空海和逸勢面前。

    臉色不怎麼好看。

    眼底也有黑眼圈,蓬髮覆蓋額頭。

    一眼便可看出他的憔悴,惟有凝視空海的那雙眼眸炯炯有神。

    「您似乎很疲累。」空海道。

    「幾乎沒合過眼。」劉禹錫說。

    「柳大人很忙嗎?」「是的。」「王叔文大人也為宮裡諸事繁忙著吧。」想到柳宗元、劉禹錫都在王叔文手下做事,應該都很忙碌,空海開頭便先行問候。

    「空海先生,宮裡發生的事,您可知曉?」「如果是指讓皇上深感困擾的蒼蠅或貓——」「正是。」「青龍寺的惠果和尚出面了吧。」「您已知曉到這地步,我想您應該也可推測到,如今我們所面對的狀況。」「想必很費事吧。如果右手和左手、右眼和左眼經常得同時進行不同的事情,那麼,任何工作也無法做得完整。」「正如您昕說。我們現在已經為時不多了。不知還能有多少時間∼」「你指的是皇上還剩多少時間,是吧?」空海話一出口,劉禹錫便露出驚嚇的神情,屏氣環顧四周。

    「是的,空海先生。這事不能隨便開口,卻正如您所說的一般。

    只是,難保不會有人聽到我們的談話。」「皇上龍體很糟糕吧?」對於空海的話,劉禹錫不發一語,只用眼神肯定而已。

    德宗皇帝駕崩後,繼承皇位的是兒子李誦。

    李誦登基後,改年號為永貞,也就是順宗。

    深深打動順宗心扉的人,則是教他下棋的王叔文。

    王叔文現正推行政治改革。廢止宮市,罷黜李實,貶降五坊小兒等等。

    這是德宗傳位給順宗之後,才能辦到的改革。

    不過,繼位的順宗,卻是有病之身。

    他得了腦溢血。

    半邊身體已不靈光,非常虛弱。

    即使繼位成為皇帝,又有多少年的光景?倘若時間允許,改革便能根基穩固地進行,王叔文的地位也可穩如磐石。不過,皇帝體弱多病,在世的日子也不多了,改革所需要的時日還有多少呢?在此狀況之下,如今,順宗皇帝身邊又是一片混亂。

    有人為了想趁早結束順宗皇帝的性命而下咒。

    王叔文因為政治改革和順宗被下咒的事,忙得不可開交。與此同時,柳宗元、劉禹錫、韓愈等人也忙得彷彿身子要被拆散一般。

    「還沒問您有何要事呢。」空海說道:「您是不是帶來了柳大人的信?」「嗯。」劉禹錫點點頭,從懷裡取出捲好的信件。

    「就是這個。」空海收下劉禹錫拿出的那封信。

    「這是昨夜柳大人寫的。他要我請您當場看完,給予答覆。」「明白了。」空海打開信,開始讀取內容。

    劉禹錫默默望著讀信的空海。

    「知道了。」空海讀畢抬起頭來,頷首說道:「請轉告柳大人,說我答應此事。」「承您幫忙了。」「七天後的晚上吧。」「是的。正如空海先生所說,柳大人現在忙得不可開交,不到七天後的晚上,實在抽不出空來。」「屆時我想帶這位橘逸勢一起去,不知可否?」「當然可以。」劉禹錫點點頭:「那麼,我先告辭了。」彷彿已辦完事情,劉禹錫從座上起身。

    恭恭敬敬地行禮後,劉禹錫立即離去了。

    【九】「喂,到底怎麼回事啊,空海。」逸勢問空海。

    「柳大人的信在那裡。你先讀讀。」空海語畢,逸勢便伸手去拿書桌上的信。

    「我要讀了。」「嗯。」空海點頭示意,逸勢這才安心地將信打開。

    不是一封長信。

    不久,逸勢將信讀完了。逸勢抬起頭來,問道:「信上所說的,是否就是白鈴所擁有、所謂的另一封信呢?」「沒錯。」「信上說,雖然柳老夫人握有那封信,可是現在已不在手上了——而且,而且那封信竟然不是晁衡大人所寫的,那、那是——」「是高力士大人捎給晁衡大人的信。」「而且,那封信並非失落,或被盜走,而是被買走了——」「買走的人是——」「青龍寺的惠果和尚……」「沒錯。」「柳宗元大人說,七天後的晚上想同你會面。他找你的目的,當然就是為了此事吧。」「大概吧。」「這到底是怎麼回事?空海——」「我也不太清楚。」「你打算怎麼辦?」「一切就看七天後的晚上。」「我是說,在那之前你打算怎麼辦?」「在那之前,我們這邊做好我們該做的事就行了。」「該做的事?」「梵語。」「——」「不先學會梵語,什麼都辦不成。另外一件事就是必須寫信。」「寫信給誰?」「青龍寺。」「給惠果阿閣梨嗎?」「給鳳鳴。」「給鳳鳴?」「終於不得不和惠果阿閣梨碰面了。現在突然求見,他可能正忙著。到底何時求見較好,不妨先問一問鳳鳴。」「——,,「這樣一來,反正是鳳鳴,他一定可以察覺目的,而捎來青龍寺的各種消息。也會問惠果和尚,說倭國的空海想來拜訪,到底什麼時日較為方便吧。」「嗯。」「因為宮裡的事,惠果阿閣梨想必十分繁忙,可能無法馬上會面。不過,我們這邊也不能悠哉等待。」「什麼意思?」「為了這次的事,倘使惠果阿閣梨不得不出面的話,他或許會因此而縮短壽命。」「不是永貞皇帝,而是惠果阿閣梨?」「沒錯。」「為什麼呢?」「聽說他現在身體不太好。在這情況下,如果還要施法,一定會影響身體。」「——」「再說,為了學習密法,我也不能讓惠果阿閣梨的身體遭受過度傷害。」「嗯、嗯。」「視狀況,或許還得拜託柳大人,幫我們說明那封信的來龍去脈。」「信?」「就是晁衡大人寄給李白翁的那封信。或許柳大人已經說出去了。」「——」「逸勢啊,正如我剛剛所說的,現在正是做我們應該做的事的時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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