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之三 胡術 第二十四章 第二封信 文 / 夢枕貘
【一】空海和橘逸勢,漫步在日益繁華的長安街頭。
他們正前往柳宗元住處。
柳葉的新綠已溫煦抽芽,雖離黃土飛揚的季節還有一段日子,景色的春意卻更加濃密了。
兩人早已習慣唐語、胡語和吐蕃語此起彼落的熱鬧街景。
走在路上的男男女女,身上的服裝也見春意,不時可看到穿著流行胡服、胡靴的女人。
春天真的來了。
「空海,真是不可思議啊。」橘逸勢邊走邊說。
「什麼不可思議?」空海答道。
「原來在異國之地,春天也能如此有規律地來臨。」逸勢一邊觀望四周景致,一邊用著興奮的語調響應。
「昨夜看到安倍仲麻呂大人的信,不覺感動得直擦眼角。仲麻呂大人當時不知有多寂寞啊。如今離開了故鄉,我才深切體會他的心情。每年春天如此按時來臨,想必能讓仲麻呂大人得到一些寬慰吧。」逸勢心有慼慼焉地歎了一口氣。
嗯。
嗯。
空海邊走也邊點著頭。
空海懷裡正藏著安倍仲麻呂寄給李白的那封信。
「可是,空海,事情果然如你所說那般。」「我說過了什麼?」「就是徐文強棉花田出土的兵俑和妖貓那事啊。」「喔。」「你不是說過,為何對方要那般引入注目,只要仔細思考這個問題就好了?」「原來是那件事?」「結果事情真的如你所言——」「逸勢,這是你先察覺的問題。」「不,空海,是你。」「哦。」「丹翁大師不是說,那一定是白龍為了吸引他現身才這麼做的?」「的確這樣說過。」「那,他為何要引出丹翁大師呢?」「不知道。這大概得問丹翁大師吧。」「話雖如此——」「怎麼啦?」「總覺得有點不對勁。」「不對勁嗎?」「是不對勁。」逸勢點點頭。
「空海,你能推測出理由嗎?」「不能。」「不能嗎?」「雖然無法推測出理由,但我想,那秘密應該和楊玉環——貴妃有關。」「什麼秘密?」「不知道。」「你真是個直話直說的男人。」「對不起。」「昨夜起,我便為貴妃感到無限哀痛。」「嗯。」「承皇帝之命,被迫離開丈夫,嫁給年紀如父的男人,最後,還遭那男人下令賜死。倘若晁衡大人的信為真,她應該不會喪命。可是,她卻被活埋在墓穴,雖然事後再挖出,卻因此而發瘋了。她現在身在何處,到底怎麼了,誰也不知道……」「——」「真是傷腦筋啊。」「怎麼了?」「每逢春天,我似乎就會思考這種問題。」空海和逸勢並肩漫步。
「話又說回來,這樣好嗎?」逸勢問道。
「什麼事?」空海回問。
「一大早,就到柳宗元大人住處拜訪。」「應該不會太失禮吧。」「可是,他或許還在就寢,也或許根本不在。」「說的也是。」「為什麼要去找他?」「因為我掛念著許多事。」「什麼事?」「譬如說,晁衡大人這封信放在李香蘭家裡,敵方或許已經知曉這封信的存在。」「唔。」「柳宗元大人也很慎重其事,每次都微服出門,不讓人知道。這或許是因為內部有間諜。若是如此——」「若是如此?」「我要是特意通知柳大人,說我為了這個那個想見他一面。讓他設法安排見面種種時,很可能還沒見到面,就讓間諜察覺了。」「嗯。」「所以說,如此毫無通知就前往,有時反而更安全。」「是這樣嗎?」「別想得太難。其實,我不過是不想坐馬車,只想這樣自在地漫步街頭罷了。
這才是真心話。」空海繼續說道:「喂,逸勢,說著說著,眼前似乎就是柳大人的宅邸了。」【二】「喔——」凝神不語的柳宗元,聽完空海的話,情不自禁發出呼聲。
「萬萬沒想到晁衡大人的信裡,竟然寫著這樣的事……」柳宗元手握拳頭,擱在桌上,緊咬雙唇。
此處是柳宗元充當書庫的房間。
四面書架上,各種卷帙堆積如山,室內空氣,充滿新舊墨香、書籍混合而成的氣味。
柳宗元讓空海和逸勢進入後,聽說空海已找到信,且已帶了過來,這消息令他欣喜萬分。
空海將昨夜的事述說一遍,而且像念信給丹翁聽一樣,對著柳宗元復誦了一遍。
此刻,總算念畢信文。
「果真是一個曲折離奇的故事——」柳宗元難抑興奮說道:「對大唐朝廷來說,這是秘中之秘。絕不可對外洩露半個字一」「是。」空海點頭。
「不過,這封信是真的嗎?」「應該是真的。既然是用倭語寫成,那就不可能出自他人筆下了。」「唔……」「對了,柳大人,我想請問您一件事——」「空海先生儘管問——」「晁衡大人這封信,您是何時、又是以何種方法取得的呢?」「喔,這個,這個嘛——」柳宗元突然放大聲音:「老實說,我也有一些話必須對空海先生說。」柳宗元再度壓低放大的音量,並探出身子。
「什麼事?」「其實,晁衡大人的信似乎並不只一封。」「怎麼說?」「好像另有一封晁衡大人的信,跟這封不同。」「當真?」「要提那件事,就得先說明空海先生所問的,這封信為何會落在我手中——」「是的。」望見柳宗元一臉認真,空海不自覺地也探出身子。
咕嚕——逸勢發出吞嚥口水的聲響。
【三】「確實地說,這封信似乎沒有寄給李白大人。」柳宗元低聲說道。
「是嗎?」「嗯。」「為什麼?」「請看這封信的落款日期一」柳宗元將信紙打開,用手指著信尾某處。
寶應元年秋封緘「啊哈——」空海望著那段文字,若有所悟地點點頭。
「原來如此,原來是這樣。」終於還是喜不自勝地叫了出來。
一旁聽在耳裡的逸勢,不滿地望著空海。
「喂,空海。我可還不知道發生什麼事哪。」「逸勢啊,你知道寶應元年是哪一年嗎?」「寶應元年?」「正如晁衡大人所言,是玄宗太上皇駕崩的那一年。而且,高力士也是死在那一年。」「肅宗皇帝也是同年駕崩的。」柳宗元補充說道。
「原來——」寶應元年,正確說來,是上元三年四月五日,玄宗駕崩。
也就是公元七六二年。
因為玄宗駕崩,所以改「上元」年號為「寶應」。
玄宗死後十三天,玄宗之子肅宗也在四月十八曰崩殂。兩天之後的四月二十日,高力士也撒手塵寰了。
「還有,逸勢啊,晁衡大人那封信的收件人李白大人,也是在同一年亡故的。」「這、這……」逸勢一下子說不出話來,張著嘴巴,眼睛眨個不停。
確實,寶慶元年的十一月,李白也在安徽當塗過世了。
也就是說——「總之,逸勢啊,事情大約如此。晁衡大人寫這封信時,正是玄宗太上皇、肅宗皇帝、高力士接連亡故,但李白大人尚且在世之時。
不過,這封信還未寄出,李白大人也跟著過世了。結果,這封信便存留在晁衡大人手上,由他自行封緘——」「原來如此。可是,空海,聽你這樣講,彷彿玄宗、肅宗、高力士、李白大人之死,彼此有些關聯。」「我沒說有關聯啊。」「可你也沒說沒有。」「我覺得可能有。」「有什麼關聯呢?」「不知道。」空海收回下巴,望著逸勢。
若有所思地想了想,歪著頭說:「喔,對了,我想起來了。」「想起什麼?」「那的確是玄宗太上皇死後第二年的事——」「到底什麼事呢?」「安祿山的部下李懷仙殺了史朝義。」說到這裡,逸勢也明白了。那是因為逸勢讀過大唐歷史,才能瞭解發生了什麼事。
楊貴妃之所以被埋在馬嵬坡,起因於安祿山是叛亂主謀。這個安祿山,想立年輕的段夫人所生的安慶恩為太子,而遭兒子安慶緒忌恨,被他親手殺害。
因為安慶恩若成為太子,安祿山死後,他便成為皇帝,這樣一來,安慶緒頭一個性命難保。
愛喝酒的安慶緒,後來被手下武將史思明所殺;曾有一段時期,史思明頗有奪回洛陽的態勢,卻又遭兒子史朝義殺害;而這個史朝義,不久又遭安祿山的部下李懷仙殺害。如此這般,歷時九年的「安史之亂」才總算畫下了休止符。
結局是一場自我毀滅。
這是玄宗、肅宗、高力士、李白等人死後的隔年,也就是寶應二年所發生的事。
「唔。」逸勢情不自禁發出呻吟。
「唉,這真是——」柳宗元也不勝感歎。
「話又說回來——」空海問柳宗元:「玄宗太上皇駕崩,您可知曉什麼內情嗎?」「不知道,完全摸不著頭緒。聽說宦官李輔國不讓肅宗、玄宗彼此碰面,而且高力士過世兩年前,也因李輔國而被流放湖南。」「李輔國嗎?」「他將玄宗太上皇從興慶宮移至西內。結果,太上皇死在神龍殿上。」彼時,玄宗七十八歲。
「據說高力士是在獲得恩赦,返回長安途中過世的——」「正是。」柳宗元點點頭,對這位異國留學僧的博學多聞驚訝不已。
兩年——高力士遠離了玄宗太上皇身邊。
終於,君臣可以再度相見。
當高力士興奮地從被流放的湖南巫州一路來到朗州時,卻接到玄宗的死訊。
聞上皇崩,號慟,嘔血而卒。
《資治通鑒》如此記載高力士之死。
高力士接獲噩耗,遙望北都,痛哭、吐血,死於此處。
這位曾經與玄宗在宮中共享權力的人物,終究不失其漂亮地悲憤死去。
《高力士傳》也有如下文字:七月發自巫山,抵朗州。八月漸愈。謂左右曰:「吾年七十九,可謂壽也。歷官開府儀同三司,可謂貴也。貴壽皆具,死而何憾……」此記載或許真實說出了高力士的死因。
高力士流放巫州期間,曾作詩自娛:兩京作芹賣,五溪無人采。
夷夏雖不同,氣味終不改。
「原來他寫過這樣的詩——」空海說。
這是高力士詠懷京師的詩作,連空海也不知道這首詩。
柳宗元一邊向兩人提起高力士之死,一邊想起這首詩,順便吟誦了出來。
「雖非上乘,卻自有一種素樸氣味。」柳宗元說。
「話又說回來,柳先生——」空海對柳宗元說。
「什麼事?」「先前提起的玄宗太上皇、肅宗皇帝的死因,你可認識知曉其情的人?倘若可以,我願聞其詳。」「難道真有玄機?」「目前我也不確定,只是有點在意。」「明白了。我再問問看有無適當的人。」「麻煩您了。」「關於高力士大人、李白大人的事呢?」「如果有線索的話——」「我有幾位熟識的人四散各方,我寫信問問他們,看看有無知道詳情的。」在旁默默聽聞兩人交談的逸勢,歎了一口氣:「空海啊,我總覺得這件事好像根底深固。雖然我本就知道幫不上忙,不過,現在我更感覺無能為力了——」逸勢喪氣地說出這些話來。
「我也不知道這件事我可以深入到什麼程度。」空海向逸勢這麼說,然後轉向柳宗元:「此事暫且不提,柳大人,你能繼續說下去嗎?」「說什麼?」「關於晁衡大人的信,怎麼到您手中那件事——」「喔,對,那件事還沒說完。」「請務必繼續說。」「剛剛說到哪裡了?」「你說到其實另有一封信。」「喔,正是這事——」柳宗元又向前探出了身子。
【四】「其實,家母的親戚當中,有一位晁衡大人的親近之人。」柳宗元坐正身子,伸直背脊後,如此說道。
他的臉頰顯得有點僵硬。
逸勢也跟著換了坐姿,同樣伸直背脊。
只有空海的姿勢始終不變。
從一開始,他便挺直上半身,姿態自然。
時間似乎將近中午了。
「她名叫白鈴,據說負責照料晁衡大人的種種生活瑣事。」「你是說,晁衡大人身邊有名女子在照顧他?」「沒錯,就我所知應是如此。」「然後呢?」「白鈴大約比晁衡大人年輕十歲。大歷五年(公元七七。年),晁衡大人七十歲過世時,她還隨侍在側。」「喔。」空海催促般地點了點頭。
「晁衡大人死後,白鈴一手打理身家財物,除了留下幾件遺物,大多數的物品、宅邸或其他家當,全交給別人了。」「——」「白鈴所留下的,都是晁衡大人生前的書信文字。其中——」「包括晁衡大人寄給李白,用倭文寫成的那封信?」空海問。
「沒錯,但不僅止於此。」「怎麼說呢?」「信不只一封,似乎還有另一封。」「似乎?」「家母是這樣對我說的。」「可以再解釋一下嗎?」「是的,照順序說比較容易懂吧。」柳宗元再度探出身子。他望著空海說:「晁衡大人死後,白鈴便寄住在家母外家。」「原來如此。」「白鈴幾乎不談晁衡大人,某次興致高昂,很罕見地對著當時還年輕的家母,說了好一會晁衡大人的事。」「唔。」「據說白鈴是在安史之亂時,與追隨玄宗太上皇走避蜀地的晁衡大人相識的。
就在她提起這事時,似乎想起了什麼,拿出晁衡大人從未示人的書信給家母看。」「那信還在嗎?」逸勢問。
「應該還在家母外家。我從那些書信當中,找到了這封倭文文言—一」「有機會的話,務必讓我拜讀。」逸勢語帶好奇地說,又徵求同意般望向空海:「你也想看吧?空海……」「的確——」空海簡短答道。
「白鈴出示晁衡大人書信時,老夫人看過這封信嗎?」「是的。白鈴一封一封取出,並加以解釋,最後才拿出這封信。
她說,她也不知道到底寫些什麼。」柳宗元說。
「不知道?」「信上是寫了文字,但到底是什麼意思,她完全不曉得——」「這樣看來,白鈴或許也不知道那信上的文字是倭文?」「這我就不清楚了。但也不是完全看不懂,多少應該還懂一些一」「老夫人如何判斷呢?」「家母說,白鈴雖看不懂,但也並非完全不懂……」「為什麼?」「看這封信時,白鈴說了一些話。」「什麼話?」「家母說,她曾把信打開來看。果然就像你所見,是用倭文寫的。當然她看不懂,不過,有些字倒是認得。」「哪些字?」「例如楊玉環、玄宗皇帝、長安等人名和專有名詞。」「原來如此——」「家母對我說,她雖能理解信文寫了哪些人的事,至於是有關這些人的什麼事,她就不清楚了。」彷彿想起了當時的情境,柳宗元目光飄向遠方,繼續說道:「當時白鈴還對家母說了一些話——」「先前你提過。」「家母說,白鈴是這麼說的——」柳宗元暫且停下話,望向空海和逸勢,學起母親說話神情說:「信中到底寫些什麼,我不清楚。不過,有件事我倒是非常清楚。我知道信中寫的跟哪件事有關……」柳宗元繼續說下去:「家母問白鈴,是什麼事?結果,白鈴望向家母——」柳宗元將雙手放在自己膝上,以女人聲音道:「這裡頭寫了晁衡大人此生惟一迷戀的某位女人的事……」「迷戀的女人?」「是的。」「可是,信裡出現的女人,只有一位——」逸勢小心翼翼地問道。
「楊玉環——」空海清楚地說出那名字。
「正是貴妃殿下。」柳宗元說。
「所以說,晁衡大人此生惟一迷戀的女人,就是楊貴妃——」逸勢道。
「也可以這麼說。」柳宗元講完後,嘴唇緊閉。
「呼——」地一聲,逸勢吐出積在胸中的大氣。
「我也是女人,所以理解這種事——白鈴當時是這麼說的。」柳宗元說。
「可是,我們所讀到的這封信,字裡行間卻沒透露這樣的訊息——」「我先前不是提到還有一封信?」「什麼意思?」「據說,那時白鈴給家母看的,是兩卷信。」「什麼?」逸勢大叫。
「另一封信在哪裡?」空海問。
「不知道。」「不知道?」「是。」「這封信,您是如何到手的?」「白鈴死後,她的遺物留在家母外家。其中一封,就是晁衡大人的信,另一封卻怎麼也找不到。」「到底怎麼回事?」「可能是混亂中失散了,也可能還留在某處——」「或許在白鈴生前已經交給誰了,也或許處理掉了——」「處理掉了?」「譬如燒成灰燼——」「燒了?」「白鈴視晁衡為自己的丈夫,他卻在信裡寫著他所惟一深愛的女人,我想,她大概會付諸一炬——」「很有可能。」柳宗元點點頭。
「也或許被偷了——」空海又說。
「總之,我們在這裡猜測也沒用。我會和家母聯絡,讓她再找找看。」「老夫人還健康吧。」「是的。雖然不比從前,但現在還是精力十足地外出走動。」「老人家貴庚?」「今年五十有七。」「有機會的話,我能否拜見老夫人,向她請教一些事?」「需要的話,我隨時都可以安排。」「若始終沒找到那信的話,請務必安排我晉見老人家一」空海說。
「喔,當然沒問題。」柳宗元用力地點了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