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博覽 > 名著佳作 > 沙門空海之大唐鬼宴

卷之二 咒俑 第十三章 馬嵬驛 文 / 夢枕貘

    【一】春天的原野。大地萌生一片淡綠。

    大地之中,到底有多少力量在沉睡著呢?這股力量,每天都從大地表面滲出。

    且以淡綠姿態呈現出來。

    街道兩旁,分種著柳樹。柳葉迎風搖曳。

    春天已經到來。

    吹過原野的風,帶著青草的芳香。

    街道兩旁,也夾植著桃花樹,那艷麗的桃色,讓空海和逸勢百看不厭。

    兩人徒步而行。

    離開長安,這已經是第二天了。

    空海和逸勢,目前來到距離馬嵬驛還有一里的地方。

    馬嵬驛有楊貴妃的墳墓。

    楊貴妃——姓楊名玉環。

    楊玉環出生於唐開元七年(七一九),為蜀州司戶楊玄琰的ど女。自幼父親就去世,過繼給叔父楊玄墩當養女。

    開元二十三年,十七歲之時,成為當時玄宗皇帝第十八皇子壽王李瑁的妃子。

    開元二十八年,二十二歲之時,受玄宗皇帝寵召。

    對李瑁而言,親生的父皇玄宗,橫刀奪走自己的妻子。

    那時,玄宗已五十六歲。

    玄宗對於搶奪兒媳婦這事,大概也有些顧忌吧,因此曾經讓玉環出家為「女冠」(女道士),暫且遠離世俗,並賜名「太真」。把玉環召進宮中,則是三年之後,天寶二年的事。

    翌年,二十七歲的玉環,正式受封為貴妃。

    已厭倦政事的玄宗,一顆心早已被玉環——楊貴妃所奪,喚貴妃為「娘子」,給予她相當於皇后的待遇及權力。

    受到如此待遇的,不只玉環本人。

    楊氏一門都名列高官,並與皇族通婚。三個姐姐,分別受封為韓國、虢國、秦國夫人,族兄楊釗則被賜名為「國忠」。

    這位堂兄楊國忠,發揮了本身的財務秉賦,在宰相李林甫死後,握有宰相實權。

    楊氏的大宅邸,牆瓦連接,競相奢華,跟隨行幸之時,各家衣飾齊一,組成惹人注目的顯赫隊伍。

    楊氏女眷,穿著華麗的胡風長褲裙,腳履西域長靴,策馬而行。

    楊氏一門的榮華富貴,引來許多人的反感。

    為了能在宮庭中生存下去的權力鬥爭,原本就是超乎常人想像的可怕和陰濕。

    失敗者的命運,重者抄家滅族,輕者貶謫至荒僻邊地,一般也會由貴族降為平民。

    權力鬥爭毫無止境。沒有所謂「到此為止」的說法。

    與其說是對於權力的慾望,不如說是一旦踏入其中,為保住身家性命,便不得不往權力更高處攀爬。

    玉環也一樣,若不以全家族來鞏固自己的勢力,便很可能保不住命了。

    人們很容易因為流言或中傷,就被誅殺。

    楊貴妃的敵人,首當其衝的就是宮中受皇帝恩寵的嬪妃們。

    不少嬪妃,因為和玉環爭寵失利而被殺。

    為了避免失敗者的族人心生怨f艮而留下禍根,一旦說「殺」,就是抄家滅族,不留余口。

    楊氏一門,便是在如此這般的權力鬥爭中脫穎而出,步步高陞。

    玄宗沉溺於楊貴妃的美色,給予楊氏一門過高的權力。

    為政者的眼睛已被蒙蔽,周圍充滿了不滿之聲。

    結果,一個名叫「安祿山」的男人出現了。

    他非漢人。是粟特人(Sogdian)父親和突厥人母親所生下的胡人——雜種胡。

    安祿山擔任鎮守北方邊境的節度使時,因平定邊境之亂,武名逐漸威揚,最後成為楊貴妃的養子,與楊貴妃的堂兄楊國忠合謀,打倒了當時的掌權者李林甫。

    之後,卻又與繼任成為宰相的楊國忠反目成仇。

    為此原因,安祿山於天寶十四年,舉兵叛變。這正是後人所說的「安祿山之亂」。

    最後,安祿山攻陷大唐帝國的東都洛陽。他在洛陽建都,而於天寶十五年,自稱大燕皇帝,改年號為聖武。

    安祿山勢如破竹地擊敗唐軍,六月,哥舒翰所率的二十萬六干名唐軍,竟也為安祿山所擊潰。

    長安陷入一片混亂。

    大街上到處是為了躲避戰火,卷藏細軟、攜家帶眷逃亡的人。

    最後,玄宗皇帝也決定同朝臣、皇族等逃離長安,前往蜀地。

    陪同玄宗的,以宰相楊國忠、楊貴妃為首,還有親王、嬪妃、公主、皇孫、近衛軍等約三干人。

    趁著天尚未亮之際,一行人由延秋門離開長安。

    此日,天降微雨。

    一行人越過渭水,來到成陽的望賢驛。

    此時,玄宗只能以粗糙的胡餅果腹。

    那日,許多百姓知道皇宮已是人去樓空,遂蜂擁而至,搶奪金銀財寶,還放火燒掉了宮殿。

    玄宗一行人,在小雨紛飛、夏日的荒郊野外走著。荒野之中,煙雨濛濛,漢代王公諸侯的陵墓,稀稀落落分散其間。

    一行人抵達馬嵬驛,已是翌日傍晚。

    聽到之地,當地的縣令和百姓幾乎都已逃逸。馬嵬驛也不例外。

    糧食已罄。

    途中也有臣子和士兵脫逃,根本無法統御。

    飢餓和不安,讓士兵們群起鼓噪了起來。

    「楊國忠昏庸誤國!」有人持如此論調。

    宰相楊國忠若能與安祿山和睦相處,也不會發生這種事。

    「楊貴妃狐媚惑君!」也有人如此主張。

    因那個女人蠱惑了英君,才讓皇帝怠忽國政。

    附和的意見,此起彼落。

    「楊國忠該死!」不知誰起頭喊叫。

    「楊貴妃該死!」不知誰隨後喊叫。

    「楊氏一門,都該誅殺!」以護衛身份隨侍的龍武將軍陳玄禮及士兵們,也異口同聲地吶喊呼叫。

    叛變了!士兵們立刻行動,想誅殺楊氏一門。

    楊國忠和其家族。

    楊貴妃的三個姐姐。

    玄宗皇帝和楊貴妃,從驛館窗戶目睹了這一切。

    親眼看見鋒利的槍尖貫穿自己堂兄和姐姐們的脖子,高高地舉了起來。

    「只剩一個禍根,就在驛館之中——」陳玄禮站在門前高聲喊叫。

    禍根——指的就是楊貴妃。

    楊貴妃可說有罪,也可說無罪。

    因為有楊貴妃,楊國忠及其一族才會飛黃騰達。

    但此時的局勢,緊迫得根本也無從追究原因和判斷是非善惡了。

    陳玄禮已經斬殺楊氏一門。

    玄宗若饒了楊貴妃,就會成為留在皇帝身旁的惟一活口,很明顯地,楊貴妃不久將會找上不共戴天的仇敵陳玄禮復仇。

    對於陳玄禮而言,除了將楊氏一門斬草除根之外,自己將別無活路。

    答案只有一個。

    玄宗終於下令宦官高力士處死楊貴妃。

    高力士帶著楊貴妃來到驛館中庭的小佛堂前,以一條布巾纏在貴妃粉頸絞死了她。

    陳玄禮確認屍體無誤後,士兵們方才有如吃下定心丸般平靜了下來。

    貴妃的屍體,就埋葬在離驛館不遠處的原野。

    據說是在入蜀街道不遠處的一個小山丘腳下。

    之後,玄宗平安抵達蜀地,在那裡住了一年有餘。

    安祿山則在洛陽失明,且為毒瘡所苦。

    愛妾段氏此時為他產下一子。安祿山想廢太子慶緒,改立親生子,此事被慶緒得知,反被慶緒所殺害。

    《新唐書》曾有如下記載:是夜,莊、慶緒,持兵扈門,豬兒入帳下,以大刀砍其腹。祿山盲,捫配刀不得,振幄柱呼曰:「是家賊!」俄而腸潰於床,即死。

    年五十餘。

    玄宗於至德二年(七五七)十一月,重返長安。

    據說,玄宗一回到京師,.就想改葬貴妃,後因周圍臣下反對始作罷。

    以上是空海從相關史書中耙梳得到的知識。

    馬嵬驛就要到了。

    【二】「空海喔,」逸勢向走在身旁的空海說,「不知她幸福嗎?」語氣一反常態,感慨萬千。

    「誰啊?」空海問道。

    他邊走邊眺望原野上淡淡的一片綠。

    「我是說責妃楊玉環——」一路上,空海把自己調查所得告知逸勢。對於這段故事,逸勢好像很有感觸。

    「到底如何?我也不知道。」「說到貴妃,她可說享盡人間的榮華富貴了吧?」「嗯。」「不過,那般死法實在叫人——」「若不是那般死法,你又感覺如何呢?」空海反問。

    「嗯……」逸勢歪著頭,短暫沉默後喃喃自語:「我終究還是不懂。畢竟不是自己的事。

    我有時連自己的事都不懂,更何況是身份不同、而且還不是男人的女人,真的是不懂——」「是嗎?」「對了,空海。在故鄉時,我認為自己是個不幸的人。老是滿懷不平和不滿。

    我迫切希望自己的才華能夠廣為人知,另一方面,卻又認為這個世界上根本沒有人能夠真正理解我的才華——」「——」「在故鄉,我是不幸的……」「——」「來此之前,我還在想,大唐的話,或許有人能理解我的才華,沒想到來後一看,在這兒只令我更加感到自身的卑微而已。像我這般才華的人,此地多得無以數計。如今我最思念的,竟是曾讓我以為陷於不幸境地的日本了。不過,若問我現在不幸與否——」「如何呢?」「我也搞不太清楚。」「——"「雖然不清楚,不過,空海啊,能夠認識你,我真的覺得很好。

    全少知道有你這樣的人存在,或許可以說比那時候更幸福——」「——」「我是這麼想的,空海。貴妃既是幸福,也是不幸的。其實,幸與不幸不是一直存在每個人身上嗎?以錢財之事來思考,就可以明白。有錢固然可以免除生活的勞苦,卻得擔心錢財的遺失。有個心儀女子陪伴身旁固然可喜,卻得苦惱不知哪一方會移情別戀。」「嗯。」「不管是誰的一生,到底幸還是不幸,實在很難說得清楚啊。」與其說逸勢對著空海說話,不如說是自言自語。

    「縱然如此,人們還是會去設想幸或不幸的問題。」「楊貴妃嗎?」「嗯。」點過頭後,逸勢就默不作聲了。

    兩人無言地走在春天的原野上。

    「喂,逸勢——」空海叫住逸勢,「或許你是超越我很多的好男人呢。」「空海,我覺得你好像在說我是傻瓜。」「不,不。我是真心的。」「好男人嗎?」「嗯。」「可以單純地為這話而高興嗎?」「可以。你真是個好男人。」逸勢忽然露出小孩般靦腆的表情,一本正經說:「別說了,空海。」接著深深吸進一口氣,再銘感五內地吐出。

    「已經夠開心了。」【三】山坡出乎意外地陡峭。

    坡地的土被挖成階梯狀,為了防止雨水沖走階梯,以圓木頂住階梯。

    不過,一半以上的階梯都已傾圮。雨水把土和圓木都沖毀了。

    空海和逸勢順著坡路爬上去。

    那是一片槐樹林。

    隨著階梯的攀高,空海和逸勢的上方,儘是剛剛萌出的淡淡新綠。

    午後陽光,照射在這一大片新綠上,閃耀著光芒。

    他們就走在從枝葉間穿射過來的陽光之下。

    「雖說是貴妃的墳墓,倒也沒什麼特別的排場啊。」逸勢說。

    從此處開始,山路更加陡峭。

    以「禍根」之名被殺的貴妃,墳墓當然不會有多豪華。

    途中,逸勢突然停住腳步,望向一旁的空海,低聲說:「喂,你聽到沒?」不用說,那聲音當然也傳到空海的耳裡了。

    是人聲。

    男人的聲音——彷彿唸經般的低微聲音。

    聲音從山坡上方斷斷續續傳了過來。

    「是人的聲音。」「啊,沒錯。」空海答道。

    聽起來像是什麼詩句。山坡上應該有個男人在吟詩。然而,那聲音很低微,不像在吟唱,而且斷斷續續,所念的也不是固定的詩句。

    有時候反反覆覆,同樣的字句再三重複。

    總覺得是有些耳熟的詩句。

    漢皇重色思傾國御宇多年求不得空海一邊傾聽那聲音,一邊徐徐往前走。

    浼勢緊跟在後頭。

    兩人爬上坡。雖說坡上,卻非坡頂,而是山坡中途。

    那兒有塊砍除樹木、整理過後的小空地。

    空地正中央,立了塊石碑。

    花崗石般的黝黑碑石上刻著:「楊貴妃墓」墓碑前,站了一個男人。

    那男人時而凝視墓碑,時而環視四周槐樹枝梢,口中念誦著詩句。

    他似乎沒察覺到空海和逸勢的身影。

    穿過槐樹枝梢的光影,對半灑落在空地。

    男人以手緊貼墓碑,彷彿在愛撫摯愛的人一般,又好像在玩味著那種感觸。

    墳墓一旁,有塊大岩石,露出地面。

    男人可能累了,坐在石頭上,凝視著墳墓,深深歎了一口氣。

    一種既非哀痛、也非悲傷的深刻苦悶表情,浮現在男人臉上。

    這時,正好有天光樹影灑落到男人臉上。剎那間,男人看起來竟像是在哭泣了。

    男人當然不是在哭泣。

    空海和逸勢情不自禁站在男人看不見的槐樹後方默默注視著。

    不久,男人又緩緩地像是唸經般低聲吟唱起那詩句來了:漢皇重色思傾國御宇多年求不得這時,空海從樹幹後方走了出來。

    楊家有女初長成空海念出該詩的續句,朝邪男人走去。

    男人驚訝地抬起頭來,直望著空海。

    「養在深閏人未識……」空海接念道。

    「天生麗質難自棄……」男人喃喃出口。

    他緊盯著眼前的空海問道:「你怎麼會知道呢?你方才脫口而出的詩句,那是——」「那是一首尚未完成的詩?」「是的。正是如此。」「您在此不斷反覆自語,誰都可以記住了。」「我還以為不會有人來這裡。」男人臉色白皙,神情有些憔悴。

    容貌及體格稍嫌瘦弱。黑色瞳孔看似即將崩潰。

    然而,從雙唇形狀看來,內心深處似乎隱含著一股強硬精神。

    「真是失禮,打擾您了吧?白官人——」「咦?怎麼連在下姓氏都知道呢?」『『讓您受驚,真是抱歉。我是從『胡玉樓』玉蓮姑娘口中得知尊姓久名的。

    聽說您經常跟『胡玉樓』索取筆墨,書寫詩句。前些日子,我還拜讀了您寫壞丟在房內的詩句。正是白官人現在所吟詠的。」「喔……」「請容在下自我介紹,敝人是從倭國來的留學僧空海。」「就是治好玉蓮手腕的那一位嗎?」「正是。」「我曾從玉蓮口中聽說你的事情。話說回來,你的唐語講得真好,來大唐很久了嗎?」「不,只有七個來月。」「你的唐語,講得根本和我們一樣。」「這是我友人橘逸勢,也是從倭國來的留學生。」「在下姓白,白居易。」「我們還讀過您的另一首詩。是以『白樂天』之名所寫的《西明寺牡丹花時憶元九》——」空海說出詩名。

    「那一首也讀過嗎?」「我和逸勢目前住在兩明寺。」「原來是志明。西明寺的志明拿給你們看的吧?」「是的。」空海點點頭。

    白居易——白樂天歎了口氣,仰首望天。好像在思索什麼。

    空海和逸勢默默地等待白樂天開口,不過他並未說出歎氣的理由,反而把話吞進肚子裡去了。

    「不過,從倭國來的人為何跑到這種地方來呢?」白樂天回過神來問道。

    「只是突然想看看昔日佳人的墓地。」「說是昔日,也僅是四十九年前的事情而已。」誠如白樂天所言,楊貴妃埋葬此地已經過四十九年的歲月了。

    無論空海還是逸勢,對唐玄宗和楊貴妃也有大略的認識。

    「實在說,是因為向您請教李白翁《清平調詞》的緣故。讀過那首詩後,才突然想到這裡來的。」「喔……」「樂天先生,那您又為何來到這裡呢?兩天前的夜晚,不是和我們一樣還在『胡玉樓』嗎?」「同樣的理由。」「同樣的理由?」「我也是看了你們給我的《清平調詞》,想起了楊貴妃,才突然想到這裡的。

    身為秘書省的一名小官吏,只要不汲汲於名利,其實是可以偷閒到處遊逛的。」「您對楊貴妃原本就很感興趣?」「我對她有某些想法。所以經常像今天這樣,到和楊貴妃有關聯的地方走走。

    你們對玄宗和貴妃的故事也感興趣?」「是的。」空海答道。白樂天又深深歎了一口氣。

    「或許因為一切都已成為往事了,世間彷彿都想把他們的故事,美化成一段淒美的戀情。」「的確如此。」「然而,事實與世間看法有些出入。不,壓根不是如此。」白樂天突然提高音量。

    他似乎隱藏不住內心那股無以名之的亢奮。

    「並非如此的!」白樂天說。

    「什麼並非如此?」「他們之間的戀情,或許是一段悲戀,卻一點也不美。說到美,項羽在窮途末路,手刃虞美人,那才真是美。那段戀情,有自刃般的哀切感,有果斷的美。我可以理解當項羽手刃虞美人時,那種親「正是。」「我曾從玉蓮口中聽說你的事情。話說回來,你的唐語講得真好,來大唐很久了嗎?」「不,只有七個來月。」「你的唐語,講得根本和我們一樣。」「這是我友人橘逸勢,也是從倭國來的留學生。」「在下姓白,白居易。」「我們還讀過您的另一首詩。是以『白樂天』之名所寫的《西明寺牡丹花時憶元九》——」空海說出詩名。

    「那一首也讀過嗎?」「我和逸勢目前住在兩明寺。」「原來是志明。西明寺的志明拿給你們看的吧?」「是的。」空海點點頭。

    白居易——白樂天歎了口氣,仰首望天。好像在思索什麼。

    空海和逸勢默默地等待白樂天開口,不過他並未說出歎氣的理由,反而把話吞進肚子裡去了。

    「不過,從倭國來的人為何跑到這種地方來呢?」白樂天回過神來問道。

    「只是突然想看看昔日佳人的墓地。」「說是昔日,也僅是四十九年前的事情而已。」誠如白樂天所言,楊貴妃埋葬此地已經過四十九年的歲月了。

    無論空海還是逸勢,對唐玄宗和楊貴妃也有大略的認識。

    「實在說,是因為向您請教李白翁《清平調詞》的緣故。讀過那首詩後,才突然想到這裡來的。」「喔……」「樂天先生,那您又為何來到這裡呢?兩天前的夜晚,不是和我們一樣還在『胡玉樓』嗎?」「同樣的理由。」「同樣的理由?」「我也是看了你們給我的《清平調詞》,想起了楊貴妃,才突然想到這裡的。

    身為秘書省的一名小官吏,只要不汲汲於名利,其實是可以偷閒到處遊逛的。」「您對楊貴妃原本就很感興趣?」「我對她有某些想法。所以經常像今天這樣,到和楊貴妃有關聯的地方走走。

    你們對玄宗和貴妃的故事也感興趣?」「是的。」空海答道。白樂天又深深歎了一口氣。

    「或許因為一切都已成為往事了,世間彷彿都想把他們的故事,美化成一段淒美的戀情。」「的確如此。」「然而,事實與世間看法有些出入。不,壓根不是如此。」白樂天突然提高音量。

    他似乎隱藏不住內心那股無以名之的亢奮。

    「並非如此的!」白樂天說。

    「什麼並非如此?」「他們之間的戀情,或許是一段悲戀,卻一點也不美。說到美,項羽在窮途末路,手刃虞美人,那才真是美。那段戀情,有自刃般的哀切感,有果斷的美。我可以理解當項羽手刃虞美人時,那種親手挖出自己腸子,宛如噴火一般的哀痛和苦悶。

    正因為項羽當時已視死如歸,才做得出來吧。不過——」「您是想說,您不瞭解貴妃和玄宗之間所發生的事嗎?」空海問。

    詩人微微搖頭。

    「不是的。項羽和虞美人之間的美,在當時已絢麗地完結了。也可以說,兩人的戀情,本身就已經是一首詩。」「——"「那段戀情,沒有我置啄的餘地。」「若是貴妃和玄宗的故事呢?」「或許還有我登場的機會。玄宗在不得不殺死貴妃時,既慌張又萬分猶豫,手足無措地替貴妃辯護,結果,你們知道嗎?最後,他竟只是為了保住自身性命。換句話說,為了自保而答應處死貴妃。

    而且,也無法像項羽般親自動手,而是交給宦官高力士行刑。這是多麼可笑,又是多麼讓人不忍卒睹……」「——」「不過,我卻很喜歡這其中所顯現的人性。我很在意他們的戀情。我想,在兩人的故事中,或許有我登場的機會。不,肯定有。

    在我心中,在我腦海裡,確實有這個把握。確實得近乎痛苦——」詩人的聲音,愈來愈大了。

    「只是,我卻無法以文字表現出來。我不知道該如何去敘述這個故事。」「您是想把貴妃和玄宗的故事,寫成詩嗎?」空海如此一問,白樂天突然閉口不語。

    他的神情變得平靜許多了。

    「啊,好像說得太多了。」白樂天恢復一本正經的神色,站起身子。

    「請留步,樂天先生。若您不急著走,我還有事想請教——」「什麼事?」「貴妃被高力士絞殺時,纏住她脖子的是什麼布呢?」「絹布。」白樂天說。

    「絹布?!」逸勢大叫。

    「也有人說是漂白布,我相信絹布的說法。但是,絹布又如何呢?」「還有一件事想請教您。李白翁的《清平調詞》,當時貴妃真的編演成舞了嗎?」「我當然不曾眼見,但想來應該如此。」白樂天說。

    「什麼舞呢?」「不清楚。」白樂天說完後,露出納悶的表情,看著空海和逸勢。

    「你們好像知道一些我不知道的事。」「若是時間許可,還有很多事想和您談,不知您今夜住在何處?」「馬嵬驛的客棧。」「我們也住那裡,那些話就留在今夜談,如何?」「一言為定。」「還有,樂天先生,您坐的這塊石頭,以前就在這裡了嗎?」「對的,去年我也來過,三月和五月各一次,這塊石頭好像就在這裡了。啊,不過,對了,那時候石頭好像更低些。這次坐起來不太_。樣。」「說是石頭更低,不如說是地面比以往更高些了吧?」空海指著石頭周圍的地面。

    「您不覺得這塊石頭周圍,也就是說,貴妃墳墓周圍的泥土顏色,和其他地方有些不同?」「原來如此,這麼一說,倒確實如此。」「空海啊,你到底想說什麼呢?」逸勢問道。

    「我想說的是,樂天先生去年五月來過之後,或許有盜墓賊之流來挖掘過貴妃的墓。」「什麼?!」「那時候所挖出來的,正是這些顏色有些不同的土吧。」「怎麼可能?」「我也覺得不可能。半信半疑跑來一看,果然如此,看樣子,盜墓這件事,好像應該明確地列入考慮中了。」「你在說些什麼啊?空海——」空海像是聽見逸勢的話,又像沒聽見。

    他一下子觸摸墓碑,一下子繞墓周而走,還趴到地面以手摸地,再獨自點點頭,歎了一口氣。

    白樂天和逸勢在一旁盯著空海看。

    不久,空海走回兩人身邊。

    「我決定了。」空海說。

    「決定了?」「嗯。今夜要來這裡挖挖看。」「你是說要來挖?!」「要來挖?!」逸勢和白樂天同時衝口而出。

    「要挖!」「若被發現,可不得了。」「不會被發現的。」空海若無其事地說,「縱使被發現,我們也有個冠冕堂皇的名義。」「什麼名義?」「為了『守護天子』這個名義。」空海轉過頭問白樂天,「樂天先生,您今夜是否也一起來呢?」「一起來挖墓嗎?」「是的。至今為止的細節,今晚用餐時,我會慢慢向您說明。若您對此事感興趣,今夜也一起來,如何?」空海說。

    「明白了。總之,先聽聽你的說法之後,再做打算吧。」「喂,空海,我——」逸勢開口想說話,卻又覺得說了也是白說,於是又閉上嘴巴。

    「隨你吧!反正,空海,我不管了。不論發生什麼事,我真的都不管你了啦——」【四】空海、橘逸勢和白樂天三人,走出馬嵬驛客棧,已是更深人靜之時。

    月夜。

    綺美的半輪明月,高掛空中。

    有風在吹。

    飄在天空的雲朵隨風東流。

    月亮時而隱沒雲中,不時露臉而出。看上去仿如空中群魔,陸陸續續吞噬雲朵,又再吐出來一般。

    三人順著街道往西走——風比白晝時更冷。

    他們肩上,各自背著向附近農民借來的鐵鍬。

    月光下,道路非常明亮。

    「喂,空海。」逸勢的聲音,不知是否太興奮,略帶顫抖,「你當真要挖墓嗎?」「當真。」空海滿不在乎地答道。

    空海身旁的白樂天,其緊張程度更在逸勢之上。

    白樂天——白居易,身為一名官吏,秘書省的官吏。

    這官吏,竟準備去挖掘貴妃的墳墓。

    若被發現,可是要斬首的。

    白樂天之所以跟來,是因為聽了空海一席話,產生某種禁不住的好奇。

    劉雲樵宅邸妖怪的事。

    徐文強棉田里的暗夜怪聲。

    而且,兩者之間似乎有某種關聯。

    劉雲樵宅邸的妖貓,預言德宗皇帝的死期;徐文強棉田里的怪聲,則預言太子李誦病倒之日。

    而且,兩個預言果真都靈驗了。

    另外,據說被妖貓附身的劉雲樵妻子,口中一邊念唱著《清平調詞》,一邊起弄著和楊貴妃相似的舞曲。

    「這是絹布喲。我要用這絹布把你勒死。絹布很牢固的。」妻子對丈夫劉雲樵說出這樣的話。

    「你該不會說,日後一定會把我挖掘出來,卻把我埋在土裡幾十年也不理我吧!」隱藏在這些事裡的秘密。

    《清平調詞》和舞蹈。

    以絹布勒住脖子。

    女人好像被埋了起來。

    不管哪件事,和楊貴妃都有關係。

    兩人都對以上這些疑問,充滿好奇心。

    但不知白樂天是否惟恐那種好奇心,會讓自己的表情顯得垂涎三尺,因而特地繃緊臉,不露聲色。

    儘管如此,白樂天這男人,對於這種事——深夜盜挖佳人墳墓的行為,在內心深處,卻好像很感興趣。

    白樂天想參與這次行動的另一個理由,在於空海的存在。

    對於這個倭國留學僧,白樂天有種奇妙的興趣。好像讓磁場給吸引住,情不自禁就接受空海的邀約了。

    不過,他知道自己身為官吏的立場。雖說出於好奇心,他也很清楚,今晚所要做的,將是多麼無法無天的大事。兩種心思持續在心中翻攪,以致白樂天內心充滿緊張。

    「現在我已經知道你到馬嵬驛察看貴妃墳墓的目的了,可是,真的有必要非這樣做不可嗎?」逸勢問。

    「雖然並無必要非這樣不可——」空海答道,「但事情到此地步,也就不做不可了。」空海說這話時,三人剛好來到貴妃墳墓的山丘之前。

    【五】從下往上看,夜空中,風吹得槐樹枝葉沙沙作響。

    「嗯嗯——」逸勢忍不住出聲。

    「害怕嗎?逸勢——」空海以倭語問道。

    「不怕。」逸勢帶點怒意回答,「只是覺得有點不舒服。」「喂,你們說的是倭語呀。」逸勢剛說畢,登山口附近一棵槐樹下,跑出一名漢子來。

    接著,後方又出現兩個。

    三名漢子擋在空海三人面前。

    他們的身手看來頗為矯捷。

    每人腰間都掛著一把劍。

    看上去不像士兵,也不像衙役。

    倒像是聚集在酒樓的無賴、流氓之類。

    「你是西明寺的空海,你是橘逸勢吧?」其中一人瞪著空海和逸勢說道。那人望著空海一行手中的鐵鍬,「拿鍬,想幹什麼?難不成要盜墓嗎?」「還有一個。這傢伙怎麼看都像是唐人——」另一人如此說,還往地面啐了一口痰。

    「有何貴事呢?」空海毫不畏懼地以流利唐語問道。

    「想給你們一點苦頭吃呀!」其中一人拔出腰劍。另外兩人也相繼拔了出來。

    鋼刃映像月光,發出冷冽的亮光。

    逸勢忍住衝口而出的話,拔出腰間短刀。

    這是他從倭國帶來,一直隨身攜帶的武器。

    「不想活了嗎?你竟敢亮傢伙。給我安分點!斷根手斷只腳也就算啦,要不,連命都會不保!」「這些人是玩真的。小心點!逸勢。」空海說。

    「你們想對我家主人怎樣呢?」漢子後方傳來另一個聲音。

    漢子們嚇得往後一退。

    「誰?!」一個巨大的人影,從天而降般擋住月光。

    站在漢子們後方的,是個令人心驚的彪形大漢。

    「大猴!」逸勢大叫。

    出現的這人,正是將蓬髮隨意往後一束,理應人在長安的大猴。

    「空海先生,可以幹掉這些傢伙嗎?」大猴問。

    「可以,不過,給我留下一個問話的活口。」空海話才說完,大猴立刻朝最近的一人衝過去。

    那人驚慌舉劍往大猴砍過去,大猴伸出右手頂住。

    鏗!一聲金石交碰聲響起。

    大猴右手握著石頭擋住劍。並以左手抓住對手右腕,再用右手中的石頭,猛朝那人臉頰狠命毆擊。

    那人哼都沒哼一聲,就跌落在大猴腳邊。

    大猴左手則已接抓住那人手中的劍。

    「你、你……」剩下的兩人,瞪著大猴,擺好架勢,圍繞大猴伺機而動。

    「接著誰要上來呢?」大猴氣都不喘一下,對著兩人叫道。

    「若不上來,就由我來挑噦。」大猴剛跨出腳步,兩人仿如受到引誘一般,從左右兩方撲襲過來。

    大猴毫不費力地把石頭咻一聲,砸向右方的漢子。

    比常人拳頭還大上一圈的石頭,砸落對手的劍,直接擊中那漢子的臉。

    聲音響處,漢子應聲倒地。

    大猴再以手中的劍,架開另一名對手砍過來的劍。明明看起來不很用力,被頂架的劍卻猛然飛向一旁,那漢子的身體踉蹌了一下。

    大猴趁機伸出左手,握住他的脖子。

    漢子雙手抓住大猴左手,使盡氣力,卻是怎麼也無法扯下大猴那隻手。

    「不壞嘛,看來可以問話的人,應該就是你了。」這時,漢子陷入雙腳幾乎懸空而起、只有腳趾險險觸地的困境。

    他看似無法呼吸,臉龐立刻紅漲起來,雙眼幾乎就要凸出來了。

    大猴把漢子雙腳放在地上,手稍稍放鬆,那漢子連忙大口猛呼吸。

    「真虧了你,大猴。」空海說。

    「大猴,你好厲害!」逸勢宛如是自己在打鬥一般,喘著氣讚歎叫道。

    「你們認識嗎?」白樂天鬆了一口氣說。

    「他叫大猴。等一下再介紹。這件事,大猴幫了許多忙。」「持械相鬥這種事,我完全不在行。一時之間,還真不知該如何是好。」白樂天低頭看著倒在地上、奄奄一息的漢子。

    一個下巴已被砸碎,一個是整個鼻子塌了下去,前排牙齒近半都已斷落。

    「這兩個傢伙,應該不會馬上醒過來。」大猴說。

    「大猴,你怎麼跑到這裡來了呢?」空海問。

    「兩天前近中午時分,就是空海先生離開長安那天。我又跑到那道士家門前守著,這群人正好進入道士家中——」「喔……」「如您所見,是一群可疑的傢伙。其實我很想潛入道士家中,偷聽這些傢伙的談話。」「潛進去了沒?」「沒有。因為空海先生交代不要靠近那屋子,只要遠遠觀看就好了。」「還好。」「不久,這些傢伙出來了,一副荷包滿滿的模樣。我想其中必有緣故,於是尾隨他們。」大猴好像要說給被他捏住脖子的傢伙聽一般。

    「結果,不出所料,這些傢伙跑到平康坊一家叫『妙藥』的酒樓去了。想想也知道,銀子一入懷,不是吃喝,就是女人。」「然後呢?」「我假裝糊塗坐上這些傢伙背後的椅子,偷聽談話。果然聽到他們提起空海先生的名字。」依照大猴的說法,這三個傢伙,一邊喝酒一邊交換著如下的對話:「所以說,只要追隨西明寺那兩個倭國人之後,到馬嵬驛就可以了嗎?」「聽說是一個叫空海的和尚,另一個是叫橘逸勢的儒生。」「話說回來,那兩個倭國人為何要跑到馬嵬驛呢?」「哪知道那麼多?總之,這跟我們受托之事無關。那傢伙若想對貴妃的墳墓不軌,就砍斷他一隻手!」「還有,視狀況而定,殺掉也無妨。」「喔。不過,所謂不軌是指什麼呢?」「盜墓!」「盜墓?那兒埋了什麼值錢的東西嗎?」「沒有啦。就算埋了,也老早被挖走了。」如此這般,大猴才曉得這些傢伙想加害空海。

    「其實,我那時也可以當場修理他們一頓,再逼問詳情,但不清楚修理完之後該如何處置。只好決定先尾隨這些傢伙,緊要關頭再跳出來。於是就自作主張跟隨到馬嵬驛——」就這樣來了——大猴如此說明。

    這些傢伙和大猴抵達馬嵬驛,是今天傍晚的事。

    大猴得知空海三人打算投宿當地客棧,繼而探聽,又得知他們悄悄向人借用鐵鍬。看樣子,是打算夜深人靜時溜出客棧,要去「盜墓」。

    既然如此,就搶在那群傢伙之前,先一步在此等候空海一行人到來。

    「為何不早點通知我們呢?」逸勢問大猴。

    「這麼一來,空海先生就不會去盜墓,這群傢伙也不會襲擊空海先生。如此也就抓不到這些傢伙,問不出口供了。」「——」「再說,干鈞一發之際,我衝了出來,才顯得出價值呀!」「咦,你還有臉這樣說?托你的福,我差點被一刀砍下去。」逸勢作勢微怒說。

    「算了,逸勢。總之,多虧大猴,我們才能平安無事。何不先來詢問這漢子,為何要來襲擊我們?」空海說。

    「喂,聽到沒有?快回答啊!」大猴的手指使勁捏住那漢子的咽喉和下顎。下顎骨頭發出咯吱咯吱響聲。漢子嘴巴微張,似乎想用力呼吸,空氣卻明顯進不了肺部。

    「你那樣子,他想講也講不出來。放鬆一下吧。」聽到空海如此說,大猴稍微放鬆手指力量,頓時,漢子忘我地拚命吸氣。

    「快說!」大猴喊道。

    「是、是人家委託的……」「誰?」問話的是空海。

    「女、女人。」「女人?」「住在那屋子的女人。一個漂亮的女人。好像混有胡人的血統。」「是不是叫麗香?」「我不知道她的名字。沒聽人講。」「怎麼會認識那女人?」「因、因為貓。」「貓?」「我們一夥因為沒錢,正在酒樓前徘徊時,忽然來了一隻黑貓。」「唔……」「那隻貓,叼著裝酒的葫蘆過來。把酒放在我們跟前——」「喝吧!貓這樣說。」「我們嚇了一大跳。貓怎麼會說人話呢?其中一人拿起葫蘆旋開一看,裡頭滿滿都是酒。」於是,漢子們在貓眼前把酒喝了個精光。

    喝完後,那隻貓問道:「想不想多喝一些呢?」「當然想啊!」漢子們說畢,貓回答:「不再給酒了,就給銀子吧!有個可賺錢的工作。若真想喝酒,拿到報酬後再去買酒。」「因此,那隻貓就教我們如何去到那屋子。說完正事,貓一溜煙不見了。於是我們依照那隻貓所指示,找到了那屋子。所以才——」「就在那屋子裡見到那女人?」空海問。

    「是、是的。」「那女人說了些什麼?」「就是您方才聽到那些。那女人說,西明寺的空海和橘逸勢,正在前往馬嵬驛的路上,可能會對楊貴妃的墳墓不利,一發現狀況就給他們一點教訓。」就算斷手斷腳也無妨。讓他們放明白些——「明白些什麼?」「總之,她說,讓你們明白楊貴妃的事少插手為妙……」「她是不是也說,視狀況就算要對方的命也可以?」逸勢追問,漢子點頭。

    那漢子好像還有什麼話要對逸勢說,空海卻先開口了。

    「在那屋子裡,只見到那女人嗎?」「是的。」「沒有其他人?」「沒有。」「有其他人在屋內的跡像嗎?」「不像獨自過活。我們進去的是很普通的房間,不過裡頭的房間卻有些奇怪。」「怎麼個怪法?」「因為我急著方便,隨意抓了個方向,就往裡頭亂闖,問那女人茅廁是不是往這邊走時,那女人慌忙追過來,說不是——」「然後呢?」「那時,我瞄到裡頭的房間。房內有個香爐般的東西,佈置得像是胡人的祭壇。」「喔?」「還有個巨大無比的俑。」「俑?!」「是,正是俑。」所謂「俑」,就是木偶。

    也有以陶土——也就是泥——燒製捏塑而成。替代殉死者,與王侯公卿或皇帝的屍體,一起埋葬在墳墓裡。

    「是個巨大無比的陶俑。比我們還要高大許多。那是個兵俑,因為穿著戰袍。」漢子不太流暢地說出這些話。

    大猴的手指一直用力扼按他的喉頭和下顎,以致他只能邊喘邊說。

    每逢那漢子支吾其詞,大猴立刻使力加壓。

    漢子也就不得不再繼續說下去。

    整個訊問過程都是這樣。

    空海接著又詢問了一陣子,漢子嘴裡卻已經吐露不出更新的事情來了。

    「可以了,大猴,把他放開。」空海說。

    「可以了嗎?與其事後留下一堆麻煩,不如就把這三個傢伙給埋在這裡?」大猴直截了當地說。

    漢子一聽,立刻發出含混不清的哀鳴。

    「不,不用了。」空海搖搖、頭,對漢子說:「你聽好。你們都被那女人騙了。其實我們是奉皇上密旨而來。

    方才聽了你的一番話,感覺很有趣。因此,我就不追究了。今晚的事,千萬別對別人提起。更何況,我們根本什麼也沒做。只是偶然在這裡碰上你而已。你若要提今晚的事,也只能說,我們什麼都沒做。知道嗎?」「知、知道了。」漢子結結巴巴應聲。

    空海以眼神示意,大猴終於鬆開手。

    漢子慌忙拾起掉落的劍,踢了倒在地上的同夥各一腳。

    另外兩名漢子,這才總算甦醒過來。

    雖然臉上掛了重彩,手腳幸而無恙。

    漢子們一邊呻吟一邊爬起來。

    三個人動作緩慢、狼狽地離開此地。

    「那麼——」空海低聲說道,「我們繼續我們的工作吧!」說畢,看了白樂天一眼。

    「如何呢?白兄。若是改變心意,現在回去也無妨,或者在這裡等我們也可以。

    不過,若心意未改,那就一同前往吧。」「當然一同前往。既然來到此地,豈有回頭的道理。只是,稍後可否請將詳情說給我聽呢?」白樂天臉上稍稍泛紅地說道。

    「當然可以。白兄,能說的事一定都說給你聽。」空海說。

    【六】點上燈火了。

    持著熊熊火把的大猴走在前頭,一行人開始在槐樹林子裡攀爬。

    槐樹新芽的香味溶解在夜氣之中,每次呼吸,就是一陣撲鼻芳香。

    雖然看得見隱藏樹林問的月亮,但一走進林子,若沒有燈火還是舉步維艱。

    這才點燃了事前準備好的火把。

    大猴後面是空海,接著是逸勢,最後才是白樂天。

    「喂,空海。」逸勢從後方向空海搭話。

    「怎麼了?」「照這樣繼續走下去,我總覺得,好像陷入一個深淵,感覺愈走愈深。」「沒錯。已經陷進去了。」空海說。

    「去你的。空海,我可不是為了想聽你說這種話才這樣說的。我想聽你對我說:沒那回事,不必擔心。」逸勢這番話,讓空海開心地笑了出來。

    「我實在很羨慕你的個性。」逸勢以鐵鍬當枴杖往上爬。

    走在前頭的大猴,突然停住腳步。

    「怎麼了?」空海喊道。

    「蟾蜍……」大猴身子閃到一旁。

    空海站到他身邊。

    確實是蟾蜍。

    傾圮的梯道上,有只用後肢直立的蟾蜍,睜著暴突的雙眼,瞪視著空海一行人。

    這只蟾蜍,在大猴手中火把映照下,看得出滿身疙瘩,以及浮現斑點的黃色腹部。

    紅色火焰,將其腹部和背部映照得晶晶亮亮。

    而且,那蟾蜍,一副出征士兵般的打扮。

    頭戴一頂小鋼盔,身披鎧甲。腰部還懸掛著一把劍。

    看著看著,那蟾蜍當下竟拔出了腰劍。

    「你們到底想幹什麼?」蟾蜍發出高而細的叫聲。

    「前往貴妃的墳墓——」空海說。

    「前往墳墓幹什麼?難不成想盜墓嗎?」蟾蜍揮舞佩劍喊道:「滾回去!」黑暗的樹林中,響起同樣的叫聲。

    「滾回去!』「滾回去!」「滾回去!」仔細一看,相同的蟾蜍喧嘩地從森林中走出來。

    因為身體小,叫聲雖很高昂,若不仔細聽,也只能聽到唧、唧的嗚叫聲。

    空海後方的逸勢、白樂天,也挨過身來想一探究竟。

    「空、空海,蟾蜍在說話。」「是在說話。」「怎麼會這樣呢?」「所以——」空海看了蟾蜍一眼,「蟾蜍大人,你們到底是何方神聖?」「喔。」蟾蜍應了一聲後,說:「我們是看守墓園的。」「空海先生,太麻煩了,乾脆一腳把它們都踩死算了。」大猴輕輕把腳往前一踏,那蟾蜍突然變得斗大。

    再跨前一步。

    眾蟾蜍變得更大,竟像一隻貓那麼大了。

    「啊!啊!怎麼回事?這些傢伙竟然變得這般大。」大猴驚叫起來。

    「不要被騙了,大猴。知道嗎?千萬別跟這些傢伙再說話了。讓我來吧!」空海語畢,跨前一步,伸出右手,一把抓住貓般大小的蟾蜍。

    抓到手後,貓樣的蟾蜍立刻恢復原來大小。

    空海以左手從蟾蜍背後撕下紙狀的東西。

    蟾蜍身上的盔甲,立即消失了。

    空海丟出手中的蟾蜍,果然只是只普通蟾蜍而已。

    那蟾蜍慢吞吞地消失在樹林之中。

    空海繼續同樣動作,五隻蟾蜍都恢復原狀。

    空海的左手裡,留下了六張紙片。

    「那是什麼紙?」逸勢問。

    「不知誰用這紙,在蟾蜍身上施咒。」「會是誰呢?」「不曉得。」空海搖搖頭。

    大猴、逸勢和白樂天,湊頭望著空海手中的紙片。紙上寫著字。

    「可不可以借我看一下?」白樂天伸手接過紙片。

    身口意招魂紙上如此寫著。

    「這是——」白樂天問。

    「身口意,是佛家語,招魂就是招來魂魄。」空海說:「真是愈來愈有趣了。」空海仰望階梯上方黑暗之處。

    也許是起風了,上方黑暗之處,不斷傳來樹梢沙沙雜聲。

    「不知我們能不能平安走到上頭?」空海猶如置身事外一般地笑道。

    【七】好不容易才抵達頂端。

    「喂,空海,終於到了。」逸勢的聲音因緊張而顯得生硬。

    周圍滿是槐樹林,昏昏暗喑,頭上只聽到夜風吹過樹梢的聲音,令人不寒而慄。

    除了月亮被雲吞下又吐出來時,月光會微弱地穿過樹梢映像下來,以及逸勢和大猴手上的火把之外,可以說,四週一點亮光都沒有。

    每當風吹動火把時,火光所映照出來的影子,便搖晃得更加厲害。

    彼此臉上所浮現的暗影,也隨著火光的搖動而閃晃不已。

    「大猴,那就是貴妃的墓地了。」空海指著墓碑對大猴說,「你用這把鐵鍬朝石碑底下挖挖看。」大猴接過鐵鍬,用手緊握,抬頭看著墓碑。

    那是和大猴高度差不多的花崗岩墓碑。

    「空海先生,若要挖掘墓碑底下,這碑可實在太礙事了,可以稍微移動一下嗎?」「不,大猴,等一下。」說這話的是逸勢。

    逸勢望著空海說:「空海,現在就要開始挖掘墳墓了,對此,你好像有自己的看法,所以我也無可奈何。可是,再怎麼說,這畢竟是貴妃的墳墓。

    你又是僧人。挖掘之前,給貴妃念段經如何呢?」聽逸勢這麼一說,空海回道:「你說的沒錯。我糊里糊塗竟忘了此事,你說的很有道理,逸勢。」「忘了?」「嗯。對死者而言,唸經什麼的其實沒用,因為已經接收不到了,但若這樣能讓你安心的話,為生者唸經,也不壞。」「什麼?!對死者而言,唸經已經收不到?空海——」「是的。」「真是這樣嗎?」「本來就是啊。所謂經文,是為生者而念的。」空海斷然地說。

    「看到你那自信滿滿的臉,我竟覺得自己好像錯了。不管如何,總之,你就念段經吧——」「逸勢啊,你的說法才是正確的。我經常疏於這些俗事。不,應該說老是忘了。」空海和逸勢是以倭語交談的。

    白樂天和大猴,對於空海和逸勢的倭語會話,只是莫名其妙地旁聽而已。

    不久,空海跨前一步,面向貴妃墓碑,雙手合十。

    空海口中傳出低沉而有韻律的唸經聲。

    觀自在菩薩行深般若波羅蜜多時照見五蘊皆空度一切苦厄舍利子色不異空空不異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般若心經》。

    空海那悅耳而有韻律的誦經聲,流瀉在夜氣之中。

    念過一陣子後,空海解開雙掌。

    「完畢,這樣應該可以了。」空海說。

    「空海先生,那就開始噦。」大猴拿著鐵鍬,以鍬尖開始挖掘墓碑底下的土。

    他打算先挪開墓碑下的泥土,再搬動石碑。

    過了一會兒,大猴本來拿著鐵鍬猛挖的手,在壓下鍬刃那一瞬間,突然停住了。

    看起來,好像鍬刃深深卡在泥土裡,拔不出來的樣子。

    「咦?」大猴不在意地看了插埋鍬刃的深坑一眼,突然哇地大叫一聲往後倒退。

    他鬆開握住鐵鍬的手。

    「怎麼啦?」逸勢叫道。

    「火把,照一下。」大猴說。

    逸勢拿著火把往坑裡照。

    不過,除了鍬刃之外,什麼都沒有。

    「怎麼啦?」空海問。

    白樂天也靠過去想知道究竟。

    「剛剛揮鍬時,土裡伸出一隻白色的手,抓住鍬柄。力氣非常大。」聽完大猴的話,逸勢臉上血色盡失。

    「空海。」逸勢拉高聲調。

    「嗯……」空海思索著,喃喃自語,「難道是經文念得不夠?」「沒關係,繼續挖吧!大猴。」原本已改變心意的大猴,聽到空海的話,又將鐵鍬往土裡挖。

    拿著火把的逸勢和空海,站在近處觀望。

    鐵鍬二次、三次往土裡挖,挖到第四次時——突然,從鍬刃插入的土裡,伸出了一隻白色的手,抓住靠近鍬刃的木柄。

    「哇!」高聲喊叫的是逸勢。

    空海一邊遮著火把,一邊。目不轉睛地往坑裡看,口中低聲念起咒語。

    「南麼。三曼多。勃馱喃。鑊。哺。莎訶。」那是開敷華王如來真言。

    空海左手依舊舉著火把,邊念邊跪在坑口,右手伸向那只緊握鍬柄的蒼白之手。

    「空海!」逸勢哀嚎般喊叫。

    空海抓住那只蒼白手的手腕,將鍬柄扯開,說:「大猴,用鐵鍬從腕部砍下去——」大猴表情驚恐,但還是拿起鐵鍬,以鍬刃從空海抓住的那隻手的腕部砍了下去。

    「噗」的一聲,手腕立即斷掉。

    空海站了起來,「這就是原形。」他把握在右手的斷腕,靠近火光。

    一看,根本不是手腕,只是一枝樹根而已。

    「這到底是怎麼回事?」逸勢額頭冒汗,上氣不接下氣地問。

    「不知是誰,為了防止貴妃的墳墓被挖,才有這種事。」「誰呢?這傢伙會是誰呢?」「不知道。」「嗯嗯……」逸勢喃喃自語。

    「還要繼續嗎?空海先生——」大猴問。

    「等一下。接下來可能還會有種種麻煩出現,得想個辦法才行。」空海環視四周,「白兄,暫且幫忙拿一下,好嗎?」他把手上的火把遞給白樂天。

    白樂天接過火把後,空海以貴妃墓碑為中心,彎著腰在周圍巡視。

    「嗯,這裡。」空海繞到墓碑後方時,停下腳步。

    以右手罩在墓碑下方的泥土。

    「大猴,這裡稍微挖一下。」大猴照空海所言,拿起鐵鍬往下挖,鍬刃立刻碰到某種堅硬的東西。

    「就是那個。」空海說,「慢慢挖出來。」大猴十分留神地將那物體從土裡挖了出來。

    是個白色的物體。

    大猴把沾滿泥土的東西,從坑裡拾了起來。

    「呃喔……」逸勢禁不住發出呻吟般的聲音。

    原來大猴手上拿的是一個動物的骷髏。

    「大概是狗骷髏吧。」空海說。

    「好像有寫字!」大猴說。

    「讓我看看!」空海從大猴手上接過狗骷髏,「白兄,麻煩火把——」白樂天高舉火把映照那骷髏,他自己的身姿也浮現在火焰之中,視線轉向空海手中的東西。

    空海用手和袖子拂去骷髏上的泥土。

    頭蓋骨上確實寫著某種文字。

    「不是唐國文字。」空海說,「這應該是胡文吧。我勉強可以讀得出來,不過,大猴,這個你比較行。能不能用唐語念出來?」「行。這是波斯文。」「波斯文?」白樂天問。

    「寫些什麼呢?」逸勢也問。

    「污穢此地者,將受詛咒。毀壞此地者,災禍及身。以大地精靈之名,予彼等以恐怖——」大猴不帶任何感情地說。

    「喂,喂,空海,大猴說的是真的嗎?」就算是火把紅光照映,也還是能看出逸勢的臉色蒼白。

    「沒錯,確實是這樣寫著。」「沒、沒關係嗎?」「唔……」空海唇邊浮現笑意,「不必擔心。最嚴重也不過如此而已。」他用手指轉弄著還拿在手裡的樹根。

    「但、但是——」「安心吧,逸勢——」語畢,空海跨開腳步,從墓碑抓准距離後,停住腳步。

    他蹲下去,將拿在手裡的樹根折斷擱在地面,以墓碑為中心邊走邊畫出圓圈來。

    「做什麼呢?空海。」「讓不速之魔無法來干擾。逸勢只要安心在那裡看就可以了。」空海用樹根尖端,以墓碑為中心,在地面畫出了一個大圓圈。

    圓圈內再畫出圓圈,然後抬起頭,問:「白兄,東邊在哪裡呢?」「我想應該是這個方向。」白樂天回道。

    「原來是那個方向。」空海以墓碑為中心,走向東邊,停下腳步。再於大圓圈和小圓圈之間的空間,寫下文字:「持國天」接著走到南邊,寫下:「增長天」然後繞到西邊,寫下:「廣目天」再繞到北邊,寫下:「多聞天」是守護佛教尊神之名。

    原本是天竺諸神之名,四神合稱為四天王。

    是聳立佛教世界中心之須彌山的東西南北守護神——也就是「天」。

    東方為持國天。

    南方為增長天。

    西方為廣目天。

    北方為多聞天。

    空海口中一邊唸唸有詞,一邊在這四神之間的空間寫字。

    大猴為了讓空海做起來更順手,拿著火把跟在一旁。

    「你在寫什麼呢?空海。」逸勢問。

    「『孔雀明王咒』——也就是孔雀明王真言。」寫畢。空海邊說邊抬起頭,「大猴,繼續吧!」「是。」大猴把火把遞給空海,走向墓碑,「實在太麻煩了!乾脆一口氣拔起來。」接著從容不迫緊緊抱住墓碑。

    「喝……」大猴自喉頭深處擠壓出粗聲呼氣。

    全身肌肉,像肉瘤般鼓起。

    這時,墓碑開始搖晃。

    大猴把墓碑從土裡拔了出來,跨開腳步。

    由於抱有重物,每一跨步,都讓人感覺地面發出微微聲響,並且好像在搖動著。

    走出圓圈外,大猴把墓碑豎立在地面。

    「這樣可以吧?」大猴說。

    「夠了。」說這話的空海,聲音中洋溢著讚美之情。

    【八】挖掘工作順利進行。

    途中,有人提議應該換人挖。

    「這種事,沒什麼大不了。」大猴毫不在意,只是默默地挖土。

    大概挖到深及腰部時,鍬刃又碰到什麼堅硬的東兩。

    「好像挖到什麼了!」大猴翻動著鐵鍬,小心翼翼地把土撥開。

    「是具石棺!」大猴說。

    由上往下看,果然是石棺。

    空海和逸勢舉著火把映照,火光在滿是泥土的石棺表面,搖搖晃晃。

    頭頂黑暗處,槐樹枝梢沙沙作響。

    白樂天以兩手兩膝曲貼在坑口,往下看望石棺。

    「這是貴妃的……」如此喃喃自語後,白樂天把口中湧出的口水吞了回去。

    濕潤的泥土味,濃密地溶化於夜氣之中。

    「空海先生,該怎麼辦呢?」大猴問。

    「打開看看。」大猴依照空海所說,先在石棺旁整出可以站立的地方,然後把鍬刃伸入棺體和棺蓋之間。

    當他撬出約莫可伸進指頭的縫隙,就把鐵鍬拋出坑口,再將指頭伸進縫隙之中。

    將棺蓋的縫隙挪得更大之後,兩手一用力,一口氣就把整個棺蓋給掀了起來。

    他把棺蓋置於坑外的地面。

    「什、什麼都沒有?!」驚叫出聲的是逸勢。

    誠如逸勢所說,石棺內什麼都沒有。

    有的只是大猴掀起棺蓋時,掉落裡頭的一、兩把泥土而已。

    「果然……」空海喃喃自語。

    「果然?難道你早就知道這裡沒有貴妃的屍體?」逸勢說。

    「不知道。不過,倒是預測可能會有這種結果。」「到底怎麼回事?」逸勢說出此話時,白樂天「唔、唔」地發出野獸般的低吟。

    「怎麼了?」空海問。

    「你看這個。」白樂天所指的並非棺體,而是方才大猴推出坑外的棺蓋。棺蓋內面朝上,放置一旁。白樂天用手指著棺蓋內面。

    表面有些不知是什麼的圖案。

    抓痕?看起來像是這樣。

    棺蓋的內面,有無數條茶褐色的抓痕。

    是血跡。

    為什麼會有這種痕跡?任誰一看就會明白。

    這是被裝入石棺的人,想逃出外面,而在棺內死命抓撓出來的痕跡。

    彼時,指甲脫落,鮮血外流,血液沾在棺蓋內面。干了以後的痕跡,正是現在空海等所看到的。

    無數的抓撓痕跡。

    在這土中,會留下這般抓痕的人,到底曾持續瞪視著這個棺蓋有多久呢?那是讓人不由得不毛骨悚然的光景。

    逸勢縮著脖子,宛如一股寒氣從背脊疾馳而過,打了個冷顫。

    「唉……」空海發出低歎。

    逸勢則發出猛吞下口水「咕嘟」一聲。

    「喂,空海啊……」他望著棺蓋內面,喃喃自語般地說,「若是我死了,不要把我裝在棺內,最好直接燒掉。」「好,知道了。」空海如此答道。

    此時——空海彷彿察覺某事,抬起臉,回頭朝後看。

    回頭後的空海,動作就此僵住。

    「怎麼了?」跟著回頭看的逸勢,也僵住了。

    大猴和白樂天,也順著空海的視線望過去。

    兩人也僵住了。

    他們的視線,朝向方才大猴放置得搖搖欲墜的那塊貴妃墓碑。

    其上——有個人。

    有點傾斜的墓碑頂端,坐了個修長的人,腳後跟放在墓碑上緣,兩手鬆垂在膝蓋,正低頭俯視著四人。

    是個老人。

    穿著一身黯黑、襤褸的道服。

    一頭蓬亂的頭髮都已變白。從鼻子下到下顎長滿了鬍鬚,也全白了。

    瘦長的臉龐,刻劃出深密皺紋。

    老人嘴角浮現柔和笑容,正凝視著四人。

    兩把火光,由下往上照映老人。

    老人頭上,槐樹枝梢正隨風起伏,搖過來搖過去。

    老人嘴角雖然浮現笑容,深埋在皺紋當中的眼神,卻毫無笑意。

    炯炯有神、放射出強烈光芒的瞳孔表面,只有兩把火光在搖曳著。

    「喔,是孔雀明王——」空海叫道。

    「明白了嗎?」老人以乾枯的聲音說。

    「感謝您那時還給了寶貴忠告。」空海說。

    「什麼事?空海。」逸勢問空海。

    「不久前,我不是告訴過你,在西明寺庭院遇見孔雀明王嗎?」「就是這位——」「是的。」空海簡短回答。

    「在西明寺也說過了。為什麼你不早些到青龍寺去呢?與其拘泥於這些無聊的事,你還有自己該做的事吧。」「您說的對,不過,我好像愈陷愈深,不能自拔了……」「那是你鑽牛角尖。只要就此離去,把一切都忘光,以倭國留學生的身份,做應該做的事就可以——」「可是,這件事愈深入,我總覺得愈有趣。」雖然空海口吻相當謹慎,聽起來卻令人有種裝糊塗的感覺。

    此時,逸勢好像終於明白某事似地發出叫聲。

    「空、空海——」逸勢把手擱在空海肩上,「這、這、這老人,就是那時那個——」「沒錯,正是在洛陽遇到的丹翁大人。」空海語畢,老人丹翁馬上接道:「久違了。那時,誰也料想不到,竟會在這種場合再度相逢。」去年,空海和逸勢到長安之前,曾路過洛陽。兩人在洛陽城閒逛時,遇到丹翁。

    相遇處是南市一隅。丹翁在該處以江湖賣藝人的身份,聚集許多人表演植瓜術。

    丹翁把瓜籽撒在地面,當場發芽,長出葉子,結成西瓜並叫賣。

    空海識破幻術,丹翁感到很欽佩,送給空海一顆瓜果。

    不過,看起來是瓜,其實是狗頭,空海完全被騙了。這事發生在洛陽。

    「我也沒想到孔雀明王竟會是丹翁大人——」空海說。

    兩人相互凝視著對方。

    「丹翁大人,有件事想請教您,方才襲擊我們的那些人,是和您一夥的嗎?」「不是。」「那麼,驅使蟾蜍,要我們離開這裡的呢?」「那是我的法術。」「那麼——」空海拾起腳邊寫著胡文的狗骷髏,「這也是您的法術嗎?」「這不是我。」「那又會是誰呢?」「你說呢?」丹翁臉上的表情完全消失了。

    「最近,有各式各樣的宗教、邪教自胡國傳至唐土——」「聽說是這樣。」「其中,有崇拜火焰的所謂拜火教,那火,也就是光明之神——據說,拜火教教諭傳入長安之際,祭拜黑暗之神的黨徒也同時潛入長安——」「……」「這些黨徒,好像被稱為YAATO或KARAPAN——」空海話一說完,丹翁低聲笑道,「我正因為憐惜你的才華,才對你說這些。你得趕快去辦自己的事。在你拖拖拉拉之際,或許會造成無法挽回的遺憾。」「無法挽回的遺憾?」「是的。譬如說青龍寺的惠果和尚——」「惠果師父——」「或許惠果和尚就往生了。若是如此,該如何呢?」「——」「誰會傳密法給你呢?」「——"「我說這些,並不只為了你個人,也是為了密法。從天竺到唐土一脈相傳的密教,這解開天地秘密的教義,不傳授給任何人,難道讓它就此失傳了嗎?」「——」「我因為珍潛密法,才催促你行動要快。」丹翁從高處懇切地對空海說。

    「依您的說法,惠果師父好像明天就要往生似的。」「我不是這個意思。但是,也不無可能。」丹翁在石碑上緩緩站起身子。

    風吹得更加強勁。

    丹翁頭上漆黑的槐樹枝梢也搖動得更厲害。

    他往下俯視空海。

    「請等一下。到底是誰把墓裡的貴妃給挖了出來的?」空海跨前幾步追問,「挖出貴妃的那些人,到底有何意圖?或者說,是您把貴妃從這裡挖出來的嗎?」無論空海如何追問,丹翁已經不回答了。

    他昂首仰視頭頂起伏搖曳的槐樹枝梢。

    「貴妃如今人在哪裡呢?」空海問此話時,丹翁俯視空海一眼,喃喃說道:「可惜啊,空海。滿腹才華,卻自取滅亡之道——」丹翁再次抬頭仰視,放低腰身的瞬間,他的身體已輕飄然往空中飛起。

    丹翁的手抓住頭上一根樹梢。

    軀體重量使得樹梢彎曲低垂。

    樹梢隨即猛力反彈。

    丹翁利用這反作用力,同時鬆手放開樹梢。

    「沙」的一聲,樹梢發出響聲。

    丹翁朝黑暗樹林上空飛越過去,就此消失蹤影。

    之後,只剩空海等人抬頭仰視的樹梢,隨強風搖曳不已。

    「空海——」逸勢出聲。

    空海並未回答。

    只是抬頭仰望黑暗中搖曳不已的樹梢。

    他正全神眺望著遙遠的夜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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