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一章 文 / 玉翎燕
他輕輕拍拍何雯靜的手,讓何雯靜緩緩閹上眼睛。吩咐書琴替小姐再敷上棉花,並且附在何雯靜的耳畔,低低地說道:「今天是你重見光明的日子,今天晚上你要以最美的、最優雅的樣子,和我們一起慶祝!」
何雯靜不覺臉上一熱,低低地叫道:「爹!你真是……」
何老爺子呵呵大笑,挽著龍步雲大聲說道:「步雲!我們走吧!讓雯靜多休息一會。」
龍步雲也被這種歡愉的氣氛所感染到,他也笑嘻嘻地說道:「雯靜!你好好地歇著,晚上我們大家要一起來好好地慶祝一下。」
這幾句話,聽在何雯靜的耳裡,是甜蜜的!是溫馨的!離開了何雯靜的房裡,龍步雲回到自己住處,他的心情就沒有方纔那麼快樂了。
何元何老爺子告訴他要多休息一卞,晚上參加慶祝餐會。
書琴細心交代柴嬤嬤為龍步雲送來一碗可口的煮麵。
剩下的便是他和半天的寂寞。寂寞對龍步雲來說,是習以為常的。但是在寂寞的時候,思考問題,尤其是思考一件難以決斷的事,是一段痛苦的時光。他在想:在什麼時候?用什麼方式?向何雯靜告別,才是對何雯靜最小的傷害?他獲得不了結論,甚至於想得人昏昏欲睡。他不願意真的睡去,結果他磨墨揮筆,為何雯靜寫信。他覺得:有時候難於啟齒的事,借諸筆端的訴說,反而更能暢所欲言。
他寫得十分專注,直到書琴掌燈進來,告訴他準備開飯,他才驚覺到這封信已經是寫到日落黃昏。
他匆匆將信簡放進懷裡,隨著書琴來到一間燈火通明的房裡,是第一次為龍步雲療傷治病的書房。真是巧啊!據書琴說:這間書房是從前何雯靜最喜歡停留的地方,自從雙目失明以後,就難得來了,滿架的書籍,拿什麼來看?如今何雯靜重見光明,以這個地方來慶祝她,自然是極富巧思的。
可是對龍步雲來說,觸景生情,想到懷裡那封信,更是感慨萬千。
書房裡燈光明亮,四角各有一台高腳風燈,房子當中吊著一盞油燈,把整個房間照得如同白晝。
書房本來就在花園裡,臨窗擺一盆難得一見的含笑花,陪襯著一盆更是難得培植成功的大朵盛開的紅玫瑰,使得整個房間,洋溢著喜氣之中,又飄著一絲淡雅與幽香。
一張桌子,四張椅子,椅子上有彩繡椅披,配合著頭上吊燈垂下來的流蘇,也許令人覺得有一點俗氣。但是,顯然這是要讓何雯靜重見光明之後,看到的是多彩多姿的花花世界。
何元何老爺子笑臉相迎。
令他意外的,醉叟也在房裡。這個詼諧的小老頭,上前拉住龍步雲的手,翹著鼻子,噴著酒氣,對龍步雲說道:「小子!沒想到我老人家會在這裡吧?」
龍步雲很高興地說道:「自然應該有你老人家在場。」
醉叟語意深長地說道:「是啊!如果沒有我老人家當初偷你的錢和劍,那裡會有後來這一段?」
他的話剛一出口,就聽到門外有人說道:「對啊!如果沒有醉伯伯,龍大哥請也請不到,我那裡能有重見光明的一天?你老人家的大恩大德,做侄女兒的只有終生焚香頂禮膜拜了!」
龍步雲循聲看去,只見書琴提著一盞燈,何雯靜姑娘站在房門口。
今晚,何雯靜顯然刻意為自己修飾了一番,令人眼光一亮。
一身長及地面的粉紅色絲質長衣,使人感受到喜氣。
寬大的衣袖,僅及於手肘,露出一截潔白圓潤的手臂。
長衣沒有領子,露出粉一般的脖子,卻繫著一條長長的絲巾,一個大蝴蝶結,偏在肩上,儀態萬千。
她把滿頭青絲向上梳盤成一個高髻,上面斜擦著一支金步搖。
笑容滿面,美得超凡脫俗。
最使人注意的,還是她臉上那雙眼睛。
漆黑、明亮,像是一雙寶石,令人心懾!醉叟首先鼓起掌,直嚷嚷:「是那裡來九天仙女下凡啊?」
何雯靜盈盈地走進房裡,正要向醉叟下拜叩謝。醉叟正色說道:「丫頭!今天是你的大日子,一切都是為了讓大家替你高興,要是再說什麼謝不謝的,我老人家就高興不起來。」
何雯靜笑吟吟地說道:「這怎麼好呢?原是我要謝謝醉伯伯、龍大哥、還有爹,為了我的眼睛……」
醉叟叫道:「說著說著就來了!丫頭!你是存心不讓我老人家喝個痛快!不許再說這些個。」
何元何老爺子說道:「女兒!你就不要說這些了,對人家給我們的恩惠,讓我們記在心裡吧!」
何雯靜微微地福了一福含笑說道:「女兒遵命!」
醉叟說道:「這就對了!我們做人,不妨心胸放寬一些。人家對我們的恩惠,不必成天掛在嘴上。但是,如果人家有什麼……嗯!有什麼對不起我們的地方,也不必掛在心上,這樣才了無牽掛。」
龍步雲當然聽得懂醉叟說的是什麼,他立即感到有一份不安。何元與醉叟相交這麼久,太瞭解醉叟的脾氣。有時候聽似沒頭沒腦地冒出一句話,實際上他的每句話,都是有所指的。
為什麼醉叟突然說出這樣的話來?難道在無意中有言行開罪了龍步雲?不至於啊!他只怔怔地望著醉叟。
只有雯靜含笑吟吟地說道:「醉伯伯說得對極了。我們要多記別人的恩惠,少記別人的仇恨,能這樣,這個世界就更可愛了。」
醉叟呵呵大笑,鼓掌說道:「對極了!我老人家已經感覺到這個世界是更美好、更可愛了!」
頃刻之間,把房裡的氣氛,帶到了歡愉。
除了龍步雲,每個人都有一個好心情。
龍步雲雖然心裡忐忑不安,但是,他還是盡量地配合著大家,擺出歡笑的表情。
菜是最好的菜,酒是何家花園自釀的好酒,這是一次最溫馨的晚餐。連斯文嫻靜的何雯靜,都喝了幾杯紅葡萄酒,為白淨如玉的臉頰上,增添了一抹酡顏。
使人意外的,醉叟很快就醉了。
他瞇著眼,對何雯靜說道:「我老人家本來好好地要痛快地。喝一頓,可是……看樣子我已經醉了!這……真叫做天下不如意的事兒,十之……」
他伏在桌上,流著口涎,已經睡著了。
何元老爺子心裡嘀咕:「老哥哥的酒量不是這樣的,怎麼說醉就醉,難道他有什麼心事?不能說出來?難道……」
看他酣然入睡,只好對何雯靜說道:「你醉伯伯往昔不是這樣的,大概是年紀大了,酒量也就小了。」
他扶起醉叟,自己步履踉蹌,難以站穩。
龍步雲連忙搶上前一步,伸手扶住。
何元定了一下,搖搖頭笑道:「看來我也快醉了。」
龍步雲說道:「我扶伯伯回去歇著。」
何元老爺子定了神,微笑說道:「那還不至於,請柴嬤嬤扶醉老哥,我自己還可以走。至於你們……難得雯靜今天興致高,你陪她小酌聊聊,不要因為我們兩個老的如此不勝酒力而掃了筍們的興!」
龍步雲還想說什麼。
何雯靜立即說道:「爹!你去歇著吧!不要管我們的事,不過你放心,我和龍大哥都不會醉的。」
龍步雲站在那裡,望著何老爺子蹣跚而去,心裡很過意不去。
何雯靜輕輕地叫道:「龍大哥!」
龍步雲一驚而覺,連忙轉過身來,面對著何雯靜。
何雯靜微笑說道:「孝順二字,古人排列是有道理的,孝的基本,就是要順從。」
龍步雲不明白何雯靜突然說這話,是什麼意思?何雯靜繼續微笑說道:「醉伯伯不會醉得那麼快!爹的酒量不好,但是在高興的時候,還是可以喝幾盅的。他們是有心要早些離開這裡的,我們順著他們的意思就好了,何必要說破呢?」
龍步雲這才長長地啊了一聲。
何雯靜臉上微紅,不是酒意,就是羞澀,她緩緩地站起來說道:「龍大哥!我原是堅決不能飲酒的,但是還是忍不住要飲了幾杯。現在……你還想飲酒嗎?」
龍步雲連忙說道:「雯靜!說實話,今天為你的事高興,已經喝了不少,是不能再喝了!昨天已經大醉了一次,今天可不能再醉了。」
何雯靜微笑說道:「既然這樣,龍大哥!請隨我到另一個地方去。」
房裡不知何時書琴已經離開了。
何姑娘伸手把高腳風燈取下來,提在手裡竟然就是個燈籠。
何姑娘回眸微笑說道:「我在前面帶路。」
她緩緩地走出房門,龍步雲只有跟在後面,究竟到那裡去呢?他不敢問,也不敢猜。
在屋外走了不久,何雯靜回身提高燈籠,說道:「這地方我是閉了眼睛走了兩年,龍大哥!你要小心才是!」
一段碎石鵝卵鋪砌的路,來到一座亭子。書琴正在亭子台階上等候。
何雯靜只微微一點頭。
書琴立即說道:「都已經準備好了,小姐,如果沒有旁的吩咐,書琴就要離開了。」
何雯靜「嗯」了一聲。
書琴微微地福了一下,站起來對龍步雲說了一句:「龍爺!書琴告退!」
龍步雲一上得台階,還沒有走進亭子,他已經想起這間亭子,他曾經裂石示力,難怪石徑上還有不平之處。
這間亭子給龍步雲的印象太深刻了。
顯然此刻這間亭子與龍步雲最初的印象,有著很大的不同。
裡面有柔和的燈光,牆腳放置著一個紅泥小火爐,炭火正熾,上面瓦壺正滾著開水。
亭子當間石桌,已經鋪著桌墊。
一把白瓷描金的茶壺,兩隻白瓷描金的茶盅,兩張椅子隔著石桌相對放置。
何雯靜緩緩說道:「眼睛沒有失明以前,我喜歡在月夜來這裡品茗。自從眼睛失明以後,就再也沒有這份心情了。」
龍步雲似乎聽得出她語氣之中,有那麼一絲傷感。也許是他多心,可是今日是雯靜重見光明的第一天,她應浸在歡樂裡,為什麼說些令人黯然的話呢?何雯靜微微笑道:「今天當然跟以往任何一次都不同。來!請坐。龍大哥!」
她非常熟練地燙壺、泡茶、溫盅、濾味,然後斟出第一杯茶。
略帶綠色的茶,斟在白瓷茶盅裡,飄燙著一股清香,即使是一個不懂得茶道的人,也會感到這氣氛不錯。
何雯靜舉杯示意。
龍步雲端起茶盅喝了一口,那一股微甘淡澀說不出的味道,立即從舌尖傳遍全身,有一種十分愉快的感覺。
龍步雲不禁脫口說了一聲:「好茶!」
何雯靜微微一笑,放下茶盅,緩緩地說道:「龍大哥是品茗的高手?」
龍步雲赧然說道:「說來慚愧!我十歲不到之前,身體不太好,後來隨師在深山苦修,山泉罷了,那裡有茶可喝?實在談不上品茗二字。」
何雯靜說道:「何家花園茶好、酒好、人的情誼好,但是留不住你龍大哥……」
她垂下頭,令人感覺得到,她有一種難以抑止的黯然。
龍步雲大感意外,也大吃一驚。當時幾乎是張口結舌地說不上話來。
何雯靜緩緩端起茶盅,細細地啜了一口,微低著頭,幽幽地說道:「龍大哥!請你放心,我會很快去解劍堡,我會為那位姑娘心藥兼施,盡一切的努力,治好她的病。因為我明白一個做父親的,為了自己的女兒,那份心頭滴血的關切。」
龍步雲在一陣意外之後,調適了心情,才平靜地說道:「雯靜!你都知道了?是醉伯伯說的嗎?」
何雯靜說道:「醉伯伯只說了這些,包括你要立即離開何家花園,但是,沒有說你龍大哥為什麼要如此……如此說走就走,沒有……沒有一點兒留下來的意思。」
龍步雲望著何雯靜,很堅定地說道:「有!我一直想留下來,因此,我痛苦、我下不了決心,但是,我不能……」
何雯靜柔柔地望著他,沒有說話。
龍步雲道道:「醉伯伯沒有說這些,他是要我親自說出來。雯靜!何家花園不止是茶好、酒好;更重要的是人好。何家花園對我有救命之恩……」
何雯靜立刻說道:「不許說這些!」
龍步雲說道:「何伯伯是位仁厚的長者,雯靜!你還用說嗎?請原諒我的褻瀆,即使你當初雙目失明,雯靜!你的美麗、你的嫻靜、你的柔情、你的淵博,是任何一位男人,夢寐以求的佳偶。」
何雯靜垂下頭,幽幽地說道:「只有你龍大哥例外!」
龍步雲斷然說道:「不!那不是事實。否則,我不會為了去留兩難。感到痛苦。」
何雯靜緩緩抬起頭來,眼睛裡有晶瑩的淚珠。
龍步雲說道:「在極度危難的時刻,我曾經有一個生死不渝的承諾。我要尋報母仇,這個承諾讓一個女孩子要虛擲三年五載,甚至於一生的歲月!雯靜!我不能背棄這份諾言。」
他深深地注視著何雯靜,很認真地說道:「雯靜!見到你,這樣近乎完美無瑕的姑娘,無法不讓我動情的,何況,我們之間又有過生死的關係?但是,我告訴自己:不可以!如果這樣,就害了兩個人。如果我真的忘掉過去的諾言,如此輕信寡諾的人,也不配留在何家花園。所以,我只有走!走得愈快愈好!」
何雯靜終於落下了眼淚,一顆一顆,顆顆成串。
龍步雲慌了手腳,連忙說道:「雯靜!你千萬不要哭!你的眼睛……你哭,我更有一種罪孽的感覺。」
何雯靜低下頭來,輕輕抹去眼淚。歎口氣搖搖頭說道:「我不哭!我要哭的話。在醉伯伯告訴我的時候,我就痛哭了。」
她緩緩抬起頭,望著龍步雲,說道:「醉伯伯不止是告訴我說你要走,而且也告訴我說你有不得不走的苦衷。我瞭解,說真的,我十分瞭解,換過是我,我也會這麼做。」
龍步雲低下頭。
何雯靜說道:「不知怎的,我還是希望聽聽你自己告訴我。在此之前,我告訴自己,今天晚餐一定要很自然,不要讓爹看出什麼……」
說到這裡,又忍不住哽咽起來。
龍步雲叫道:「雯靜!」
何雯靜搖搖頭,停頓了一下,才又說道:「我做到了!說實話,我看到你在席間鬱鬱不歡,我的心裡十分難過。我知道你可能和我一樣痛苦,我想:這一場茶敘,取消算了!讓你悄悄地走,但是,我……我做不到,我要見你,要親耳聽你說。」
她微微歎了一口無聲的氣,「我告訴自己,無論你說什麼,我都不要哭。結果,我不能像席間那樣,我做不到。」
龍步雲囁嚅地說道:「雯靜!我的生命是你給我的,按說,我自己不能再有自主的權利……」
何雯靜搖搖頭說道:「不!龍大哥!我不許你再說這些話。希望你能記得我這樣一個人,也就夠了。我們……沒有緣份……那是命。」
她緩緩站起來,走到亭邊,隔著窗子望著外面黑黑的園圃,幽幽地說道:「龍大哥!我自幼熟讀詩書,能知禮義。身為一個雲英未嫁的姑娘,不能如此寡廉鮮恥地和一個男人談論婚嫁。那是……」
她轉過身來,龍步雲正好也跟在身後。彼此面面相對。何雯靜低下頭:「我曾在雙目失明之後,許下心願:如果有一天有人能治好我眼睛,讓我重見光明,年老者我拜為義父母,方外人我拜為師父。年輕的姑娘,我結拜為姊妹。如果是年輕的男人……」
她微微抬起頭,細細地繼續說道:「我一定嫁給他為妻。」
龍步雲伸手握住何雯靜,輕輕地說道:「雯靜!是我沒有這份福氣!」
何雯靜抽出手,用手掩住他的嘴。
龍步雲再次握住她的手,認真地說道:「母仇有如大海撈針,母仇一日不報,我那裡有心情落腳成家?如此浪蕩江湖,三年五載、十年八載,雯靜!我是沒福之人。」
何雯靜幽幽地說道:「有人願意以一生的歲月,等待一個人,就像那位夏……」
龍步雲歎道:「雯靜!我已經害了芸菇,又何能再連累上你?我說過,我是一個無福之人。」
何雯靜搖搖頭說道:「離開何家花園以後……我是說母仇得報,伯母她老人家在天之靈得以安息,有機會你會再來何家花園嗎?」
龍步雲說道:「當然!何伯伯的盛情,特別是何……雯靜!你對我的恩情,今生今世,不能相忘。」
何雯靜抽回雙手,輕輕說道:「有你龍大哥這幾句話,也就夠了!但願……」她忍不住微微啜泣起來。
龍步雲扶著她的雙肩,也黯然地說道:「雯靜!天若有情天亦老,月如無恨月常圓。人生原是存在著缺憾啊!」
何雯靜忍不住撲進龍步雲懷裡,索性痛哭起來。任憑如何理智冷靜的人,遇上「情」字,也是如此把持不住。
龍步雲只有低低聲喚:「雯靜,雯靜!你的眼睛,你的眼睛!」
何雯靜終於止住哭聲,抬起頭來,擦去淚痕,輕輕地說道:「對不起呀!我原是告訴自己,千萬不能哭出來,可是……」她歎氣了:「人生最艱難的事,便是別離,何況……就讓自己流個痛快吧!」
龍步雲也不禁泫然欲泣。
何雯靜用手抹去龍步雲的淚水,說道:「我不希望在離別以前,看到你掉淚!從現在起,我們要堅強地為我們的別離留下一些歡愉的記憶!」
龍步雲問道:「離別以前……」
何雯靜說道:「對了!在離別以前。」
她說著話,拍了拍手,只見亭外人影閃進,是書琴姑娘,手裡抱著一個包袱,眼紅紅地站在那裡。
龍步雲不禁叫道:「書琴姑娘!」
書琴走過來,將包裹遞交給龍步雲說道:「龍爺!你所有的衣物,包括珠寶和寶劍,都在包裹裡。還有,你心愛的騾子,也已經被醉老爺子贖回來了……」
何雯靜阻止她說道:「醉伯伯這兩天一直忙著這件事,麥紅騾子、客棧裡的錢,他都一一處理了。他說這是對你稍稍彌補一點歉意。因為……」
龍步雲說道:「雯靜!我現在就要走嗎?」
何雯靜說道:「我並不希望你走。」
她的神情又黯然了。但是,很快她就恢復了開朗,搖搖頭說道:「現在還說這些做什麼?你是必須走的。」
龍步雲說道:「何伯伯那裡我不能不辭而別,還有醉伯伯也是一樣。」
何雯靜說道:「爹和醉伯伯都知道我此刻的安排。他們……」她歎了一口氣。「上了年紀的人,最怕的是別離,他們也都經不起傷感,也許他們現在正在醉臥當中,也許他們在暗自傷神,不管怎樣,比當面別離要好得多。」
龍步雲說道:「都是我不好,惹起大家……」
何雯靜很平靜地說道:「現在還說這個做什麼呢?雖然你不能留在何家花園。但是,人之相交。貴相知心。龍大哥!無論如何我們是很相知的朋友。」她低下頭,停頓了半晌,才抬起頭來。「走吧!再留一刻時間,也許……」
也許怎樣呢?也許要強留龍步雲?也許何雯靜要相伴龍步雲遠走天涯?也許何雯靜就在此刻將自己的終身,托付給龍步雲?也許這只是也許,也許這些事都不可能發生!何雯靜是如此知書達禮、冷靜溫婉,她不會做出任何有悖常情的事。誰知道呢?自古以來,「情」之一字,可以常常悖離一般世俗之理,有人為了「情」,可以雙手將萬里江山送掉,這又何嘗合乎常情常理?龍步雲默默地提著包裹,隨著書琴走向邊門。
何雯靜緊緊地隨在身旁。龍步雲回身握住何雯靜的手,說道:「雯靜!你……」
何雯靜說道:「此去一別,再見時不知何年何月,你忍心不讓我送你一程嗎?」
龍步雲激動了,他停下腳步,說道:「雯靜!我實在是……」
何雯靜抓住他的手,搖撼著說道:「此刻任何言語都是多餘的,如果還要再用語言來解釋,我們之間的距離,相隔得也太遠了!」
慢慢走到旁門。門外正繫著麥紅騾子,久別重逢,騾子頓蹄輕嘶,狀至歡欣。
龍步雲站住,望著何雯靜說道:「這門外,你曾經救過我的命!今天,我們在此地暫別吧!我……不會忘記何家花園……」
他忽然說道:「書琴在這裡,當初是她和柴嬤嬤將我抬進來的。只可惜沒有向柴嬤嬤告別。」
他言猶未了,一陣腳步聲,只聽到柴嬤嬤登登地跑來,說道:「多謝龍爺還記得我這個老婆子。本來我是來給龍爺送別的,因為……小姐在這裡,我怕哭起來丟人……」
說著說著人就哽咽了。
何雯靜說道:「柴嬤嬤!不要這樣。不要讓龍大哥帶著太多的離別情緒離開何家花園。」
柴嬤嬤牽起衣襟擦著眼淚說道:「人老了!容易掉眼淚。」
她忽然想起手裡還拿著一個包包,趕忙遞給龍步雲說道:「這是我特地做的一隻燒雞,龍爺不嫌棄就帶在路上打尖。」
龍步雲雙手接過,繫在鞍上,說道:「柴嬤嬤!謝謝你,我永遠都記得你燒的可口菜餚。」
柴嬤嬤說道:「龍爺!如果做了我們家姑爺,天天都可以吃到我老婆子燒的菜。」
龍步雲想苦笑,笑不出來。
何雯靜平靜地說道:「龍大哥!你請上坐騎吧!如果你再不走,還不知道會說些什麼話來。」
龍步雲遲疑地終於上了麥紅騾子,他叫得一聲:「保重!」
剛一催動坐騎,何雯靜忽然叫道:「龍大哥!請稍待。」
龍步雲一怔,立即兜轉回來,何雯靜搶過來幾步,攀著韁繩說道:「龍大哥!你放心!明天我就會去解劍堡,我一定去和解劍堡主的愛女柯蕙玲姑娘住在一起,完成你的心願,實踐你的諾言。」
龍步雲深深地點著頭。此刻,他真的有一股強烈的感觸:對不起何雯靜。
天下原是有如此之多的不如意事兒。
不過,有一點他可以肯定的:如果沒有芸姑在先,他會接受何雯靜的一份真情。如今還能說什麼呢?他凝視著何雯靜,許久沒有說話,他如果說話,眼淚一定不由自主地掉落下來。
終於他彎下腰來,握住何雯靜的手,只道得一聲:「珍重!」
淚水雙垂。
他鬆開手,挺直腰,抖動韁繩,催動麥紅騾子,撒開大步,衝上路去。
天仍然是灰黯的,一人一騎,很快消失在夜暗之中。
留在何家花園的是無聲無盡的傷感!姑蘇是大地方。在蘇州、無錫、常州三處交界的地方,有廣闊八百里的太湖。水鄉澤國,能人輩出。太湖又有許多湖中島,彷彿與世無爭,形成一個個世外桃源,實則有不少江湖好漢在其中佔地稱霸。安份守紀者很多,滋生事端者為數亦不在少數。
龍步雲取道蘇州,就是希望到太湖探訪到一點蛛絲馬跡。
上有天堂?下有蘇杭。蘇州是處好地方,龍步雲來到蘇州,安頓好了住處,便到街上隨便看看。
傍晚時分,選了一家名叫「味雅樓」的酒館,倚樓靠窗,叫了一壺酒,幾碟蘇式小菜,慢慢地淺斟慢酌。
他在獨酌的時候,便自想起夏芸姑。
像這樣毫無限期的讓人等待下去,於情於理都站不住腳。但是,又如何能動搖歃血盟誓,一念堅貞的芸姑?在這個時候,龍步雲往往忍不住就歎一聲張口無聲的氣。
隔著一條街,是一座金碧輝煌的大門樓,門楣上有匾,匾上飛金三個大字:「怡紅樓」。
龍步雲感到很奇怪。
這樣氣派,應該是官宦人家,但是,進出的人聲喧嘩。不像是官宦之家。
有錢的富商,蓋個深宅大院,也是常事,但是也不至於這樣門庭若市。而且進出的人,都是衣履光鮮,神采飛揚。
這究是怎樣的一個地方?龍步雲雖然智慧很高,但是江湖歷練欠缺。他的師父十年教誨,讓他在習武之餘,也學得人情世故。他對各地的風土民情。也都瞭解。然而,畢竟一個五花八門、光怪陸離的社會,如果不是親身經歷,光靠口頭講授,那真是掛一漏萬。在所難免。
當龍步雲找來店夥計問話時,才知道自己對於這個花花世界,知道得太少了。
他把店夥計叫過來,問道:「堂倌!對面這間大門樓,住的是什麼樣的人家?」
店夥計被這一聲:「堂倌」叫得有些暈淘淘,笑道:「客官!你是問的這家?」
龍步雲點點頭說道:「看來是個大戶人家,到底是作什麼的?」
店夥計這回可真的笑起來了。他看看樓上還沒有上座,只是疏疏落落幾個大概都像是外地來的過客。他這才一面擦著桌子,一面笑著說道:「客官!你是在說笑的。像這樣的地方,在你這樣老江湖的眼裡,用不著看,只要瞄一眼就已經知道那是什麼樣的地方。」
龍步雲不解地問道:「真的是那麼樣的特別嗎?」
店夥計一看龍步雲倒真的是不知道,不像是尋開心的模樣,便說道:「客官!對面的怡紅樓,是我們這裡最大的一家妓女院。」
龍步雲聞言倒是一驚,不覺脫口說道:「堂倌!你是說對門那麼氣派的地方,是一家妓院?還有那些看去都很不錯的姑娘,都是煙花姑娘?」
店夥計說道:「對嘍!怡紅樓有上百的妓女,全都是上等貨色,不過價錢可也高得驚人,進去喝一壺茶、嗑嗑瓜子,姑娘陪你聊聊天,就得五錢銀子,那都是有錢的大爺找樂子的地方。」
正是店夥計在絮絮不休、半敘說、半牢騷說怡紅樓的種種,龍步雲看到怡紅樓從裡面擁出來一群人。
走在前面的是一位濃眉大眼的中年漢子,衣履光鮮、舉止不凡,滿臉得意的神情,顧盼之間,有一種自得的意味。
跟在他身旁的,是一位年齡約在十八九歲的姑娘,水藍色的衣裙,穿得十分素淨,唯一點綴在她身上的,是她手裡有一條水紅色的絲巾。
這位姑娘隔街也可以看得她是一位絕色的美人。舉止行動優雅,龍步雲的眼力強,隔街看到她臉上帶著淺淺的微笑,益發使她的美是如此的動人。
照店夥計的說法,這位姑娘自然也是煙花妓女了。可是,龍步雲怎麼樣也無法讓自己相信,這樣一位氣質典雅、秀麗嫻靜的姑娘,竟然是青樓姑娘。
龍步雲自知對世事知之不深,但是,他自信自己的眼睛,這位姑娘不只是單純的美,重要的是她怎麼看也沒有一點風塵味。
為什麼會在怡紅樓出現?龍步雲忍不住問道:「堂倌!你看怡紅樓門前那兩個人,他們是誰?是做什麼的?」
就在他問話的時候,從門旁過來一輛馬車,兩輪雙駒,十分的考究,單看駕車的那一身黑綢衣褲,就可以說明這輛馬車是如何的漂亮華麗!那中年漢子笑吟吟地對那位姑娘一點頭,便邁步登車。
姑娘身後五六個人都屈膝請安,還有一個五十多歲的半老女人,搖擺著身子,湊到馬車之旁,哈著腰,卑躬無似地為那中年漢子送行,只有那姑娘一直站在那裡微笑。
馬車走了,一群人擁著那位姑娘進了門裡。龍步雲又接著問道:「那個人很有錢是嗎?」
店夥計說道:「客官!你要是在蘇州小住上十天半個月,就會知道。方纔那人是蘇州的名人。」
龍步雲哦了一聲說道:「怎麼個有名?」
店夥計說道:「他有數不清的財產,不說旁的,單就圓門外,通往靈巖山的道路旁,他那一個莊子,佔地少說,也有百餘畝。裡面的房屋傢俱,富麗堂皇。」
龍步雲問道:「除了有錢還有旁的嗎?」
店夥計說道:「為人四海,喜交朋友,蘇州官府從知府以下,都做過靈巖莊的客人。」
龍步雲問道:「他和江湖上武林中人有來往嗎?」
店夥計說道:「這倒沒聽說過,他是個生意人,沒有機會跟江湖上好漢來往。聽說靈巖莊連個護院的人都沒有。」
龍步雲說道:「這麼說他不怕別人偷搶?」
店夥計說道:「客官!你這樣一問,倒是叫人想起來了,靈巖莊彷彿從來沒有聽說鬧過賊和強盜什麼的,這倒是一件怪事。」
龍步雲問道:「靈巖莊的主人姓甚名誰?」
店夥計說道:「他複姓上官,單名一個文字。」
龍步雲點點頭,他的心裡有一點奇怪,因為就憑他方纔那短短地一瞥。他看出上官文步履沉穩,是一位有武功底子的人,為什麼……?店夥計見他沉吟,便又說道:「客官!我以為你對秋眉姑娘有興趣呢?結果問了半天問的是上官莊主。」
龍步雲說道:「秋眉姑娘?誰是秋眉姑娘?」
店夥計笑道:「就是方才門口送客的那位標緻姑娘嘛!」
龍步雲輕輕地「哦」了一聲。
店夥計接著說道:「秋眉姑娘是怡紅樓最紅的姑娘,她到這裡不過才五個月,就紅了半邊天。人家也確實有那個籌碼,琴、棋、書、畫,樣樣精通,只有一樣,命不好!」
龍步雲驚問道:「怎麼說命不好?」
店夥計笑道:「你瞧啊!人長得那麼漂亮,又是那麼有才華,要是命好,十九歲的花一樣的年齡,那不是人人羨慕的千金小姐嗎?如今卻落人煙花,這豈不是命不好嗎?」
龍步雲暗自點點頭,這是他今天如此打聽的真正原因。
他覺得秋眉姑娘沒有一點賤相,即使她站在那裡微笑送客,也是那麼高貴,看不出有任何一絲一毫低賤的樣子。這樣的姑娘,為什麼會淪人煙花?店夥計話還真不少,難得今日清閒,更難碰到像龍步雲這樣好問的客人,話匣子打開,真不容易關掉。
店夥計又說道:「秋眉姑娘自從五個月以前。自賣自身,賣進怡紅樓,至今還是一位清倌人。」
龍步雲又傻了眼,問道:「什麼是清倌人?」
店夥計笑道:「就是還沒有破過身的,就叫做清倌人。」
他忽然曖昧地說道:「客官!如果你要是有意,可以到怡紅樓去找秋眉姑娘。」
龍步雲問道:「我?那怎麼行?」
店夥計說道:「有什麼不可以?那種地方有錢就是大爺,我們這種人實在沒有銀子,要不然花一兩銀子,跟秋眉姑娘聊聊天,那也不錯啊!」
龍步雲說道:「你說花一兩銀子聊聊天是什麼意思?」
店夥計笑道:「我的爺!花一兩銀子你還能做什麼?別的姑娘一兩銀子就可以住一夜。可是人家秋眉姑娘是紅姑娘,又是清倌人。也只能陪你聊聊天。像我們這種人,一兩銀子可以做一個月的安家費用。那還能夢想。」
龍步雲笑笑,沒有再問什麼。
店夥計答說著,見客人沒興趣了,也就悄悄地下樓去。
龍步雲慢慢地小酌。心裡卻在想:「真是讓人難以相信,像秋眉姑娘這樣的人,為什麼會做煙花女子?而且是自賣自身,這其中是不是有什麼隱情?」
他想想,不覺自己失笑起來。
「龍步雲!你是怎麼啦?一個不相干的妓女,也值得你去關心她嗎?不要忘了,你身負母親的大仇,還有芸姑的深情血諾,難道你還有什麼歪念不成?」
但是,他的內心立刻反擊自己:「我怎麼能有一絲邪念?難道對自己都沒有信心嗎?事實上是因為那位秋眉姑娘必定有什麼隱情,否則,一個這樣才貌雙全的女子,絕不致淪落煙花。」
他想到這裡,突然一拍桌子。想到一件事,使他有更大的疑竇。
「秋眉姑娘只有十九歲的年齡,聽店夥計說:她是琴棋書畫樣樣精通,這絕不是一個普通人家的姑娘。試想,一個平常百姓家如何能培養出這等才藝?只有官宦之家的小姐,自幼延師教導,才能如此。那麼……?」
他益發地不解了。
「一個官宦之家的小姐,為何淪落風塵?這其中豈不是有一段秘辛嗎?」
龍步雲愈想愈覺得有道理,也愈為那位素不相識的秋眉姑娘產生一份同情。一個好端端的好人家的姑娘,淪落到風塵,縱然她是出於自願,其中也必定含有無限的辛酸和苦痛。
是家道中落,無以為生?那只是金錢的問題。如果真的是這樣,何不幫助她一筆錢?救她脫離火坑?龍步雲也說不上來為什麼要如此動了同情之心?如果硬要說有原因,那可能是因為遠遠地一面之識,對秋眉姑娘留下極為良好的印象。這麼說吧!就如同一灘爛泥之中,看到一枚荷花出於污泥,不染一塵,竟是如此高潔,讓人一見難忘。
本來龍步雲不打算在蘇州停留,當天就要取道太湖、遍訪澤國之鄉。可是此刻,他決心留下來,為秋眉姑娘留下來。
當他離開味雅酒樓,在附近找了一家客棧住下,稍作梳洗,準備出門之際,他默默地心中忖念:「芸姑!絕不是我心生邪念,要去花街柳巷,走馬章台,而是覺得秋眉姑娘實在可疑。咱們能幫人一把的時候,伸出援手,相信你不會反對的!」
他也不知道這到底是說給芸姑聽?還是說給自己聽?一陣默念之後,他揣上銀子,步出客棧,緩緩走向怡紅樓。
這是傍晚黃昏,華燈未上,是怡紅樓冷清的時刻。
龍步雲來到怡紅樓門前,不覺腳下遲滯起來,他活了二十多歲,從來沒有到過這種地方,他也不知道這種地方究竟是怎麼回事。他一來到這裡,彷彿四周眼睛都在看著他,一陣熱血衝上了頭,怪臊人的。
他這樣一遲疑不前,怡紅樓門前倒是三三兩兩坐在門外長凳上的人,有人上前問話:「哎!你是個做什麼的?在這裡晃來晃去,打的什麼主意?」
龍步雲本來是有些不好意思,可是如今被人這麼一問,使他頓生反感。怒氣一起,這羞澀之心就消失無蹤。
龍步雲一看問話的人,光著頭、蓬鬆辮子繞在脖子上,紅眼圈帶著白眼屎,太陽穴貼著兩張藥膏,敞著領子,攔腰繫著板腰帶,衣襟掖在腰帶上,衣袖捲了兩道,裡面白色小褂長袖。
翻在外面,腳上倒是穿了一雙挺新的鞋,潔白的鞋底,看起跟人不配。
龍步雲那裡知道這些人都是啃地皮的混混。靠的就是怡紅樓混碗飯吃,專門對付那些比他們還不如的癟三,說好聽一點,他們是怡紅樓的保鏢。
龍步雲微微皺著眉問道:「你是跟我說話嗎?」
那人一聽,轉身跟門前那一幫人哈哈大笑,抬起手來,摸著前腦門,怪聲怪氣地說道:「我是跟誰在說話呢?」
他笑夠了,才轉身一瞪眼說道:「小子!你要混世另外找一個地方去,而且要睜大眼睛,這個地方是你來混的麼?」
從他說話的那種神情,龍步雲大概也就知道他們是一群什麼人了。
龍步雲一點也不生氣,只是很平靜地問道:「這怡紅樓是什麼地方呢?是蘇州知府衙門嗎?為什麼我不能來呢?」
那人大概沒想到像龍步雲這樣的老土條,居然敢跟他頂嘴?像門前這種啃地皮的人,標準的欺善怕惡。遇到他認為是可以欺侮的,他們會踩在你頭上還要拉泡屎。如果碰到他們認為惹不起的,他可以爬在地上對你搖尾巴,還要學狗叫。
龍步雲今天這身打扮,半截藍裌襖,下身是同色的藍夾褲,扎褲腳,繫腰帶,腳上穿的倒是一雙牛皮薄底快靴。寬肩膀、細腰身,雖然劍眉大眼帶有幾分英挺之氣,可是在這些人的眼裡,管你長得是否稱頭。憑這身藍布裌襖夾褲,怡紅樓就不是這種人應該來的地方。你來,就是跟他們一樣,是混世的。
龍步雲這樣不輕不重損了他們兩句,可惹火了他們。
這人一盤步,上前就是一耳光,口中還在罵道:「待老子教訓教訓你這個不長眼睛的東西!」
他這裡一舉手,耳光還沒有扇出來,突然眼前的人不見了。
他一怔,就聽到身後有人說道:「動手打人,你就理虧了!」
龍步雲好整以暇地站在那裡,沒事兒似的,連正眼兒都不瞧對方一眼。
這人一愕,忽然又大罵:「老子今天可要宰了你!」
一摸小腿肚子,拔出綁在腿上的攮子,一揚手,就朝龍步雲撲去。
龍步雲站在那裡,連一動也沒有動的意思。就在這個時候,門裡有人不輕不重地說話:「卞五!你歇了吧!」
這聲「卞五」倒真的管用,那人立即收回攮子,站在那裡沒說話。
龍步雲這才抬起頭來,向門裡看去,門口當間站著一位四五十歲半老婦人。繡著花邊的半截衣、大褲腳、綁腳帶,一雙大腳,灑花繡鞋,頭髮梳得溜光,腦後插了許多銀釵金簪,銀盆大臉,有一雙靈活而又凌厲的眼睛,此刻笑嘻嘻地望了龍步雲一眼,便對那卞五說道:「我說五爺!你也算是見過世面的人,招子不亮,是叫人納悶的。如果都像你五爺那樣,怡紅樓不要三天就得關門大吉。」
卞五有些不服,嘟著嘴說道:「錢大娘!你的話可不能這麼說……」
這位被稱為錢三娘的婦人,看樣子是這怡紅樓的當家作主的,冷冷的幾句話,不輕不重,正好讓人受不了、頂不住。這一點可以看得她是個厲害腳色。
她皮笑肉不笑地說道:「我說卞五!凡事得把眼睛睜大一點!有話咱們回頭再說。」
她不再理會卞五,立即換成一副笑臉,對龍步雲笑道:「這位爺請問是……」
龍步雲淡淡地說道:「我姓龍。」
錢三娘堆著笑問道:「龍大爺!你老今天到這裡來,是有什麼指教?」
龍步雲笑了笑說道:「這倒是真的是奇怪,你們怡紅樓是做什麼的?」
錢三娘長長地「哦」了一聲,立刻陪著笑說道:「可不是嗎?龍大爺既然是光顧我們怡紅樓,那有把財神爺向外推的道理?」
她讓開門口,一伸手,微微地一欠身子說道:「龍大爺!請!」
龍步雲也不說話,邁步進門。
只見門裡已經是燈火輝煌,人聲喧鬧,裡面的陳設佈置,無一不是華麗堂皇,光艷奪目,顯得十分氣派。
錢三娘將龍步雲引導到門廳,右廂房,請坐奉茶,兩邊伺候著四個年幼的丫鬟。
錢三娘開口說話了。「龍大爺既然有心到怡紅樓來找樂子,不知道看中了我們這裡那位姑娘?或者是有舊相識的,只要你吩咐一聲。」
龍步雲說道:「秋眉姑娘!」
錢三娘一聽,臉色頓時變了,說道:「龍大爺!你是在說笑?」
龍步雲說道:「你看我是在說笑嗎?」
錢三娘不疾不徐地說道:「龍大爺!你既然指明要我家眉兒,你也應該有個耳聞。我家眉兒還是清倌,從不留客的,關於……」
龍步雲說道:「我也沒有說要住夜留宿,只是跟秋眉姑娘見一面,吃盅茶,聊上一陣,就可以了。錢三娘!是不是這也不可以呢?」
錢三娘立刻又轉變回來,笑著說道:「可以!可以!是說嘛!龍大爺是何等人……」
龍步雲一揮手說道:「既然如此,就請秋眉姑娘出來與我一見。」
他從身上腰板帶裡,掏出一錠金錁子,少說也有五兩重。向桌上一放。
「你們這種地方,是只重衣冠不重人,卞五攔我進來,我不怪他。我沒有華服,這錠金子作為秋眉姑娘受委屈的補償。」
錢三娘本來是要說出「吃盅茶」的錢是一兩紋銀,沒想到龍步雲出手是一錠金子,倒是讓這位見多識廣的錢三娘給怔住了。
在一陣手足無措之後,錢三娘究竟是見過場面的人,要不然她也不會喝住卞五而延請龍步雲登堂人室。她穩住心情之後,滿臉堆笑說道:「龍大爺!你這見外了,我們這裡也沒有先收錢的道理。」
龍步雲臉上倒是毫無表情,擺擺手說道:「這錠金子既然我拿出來了,沒有收回去的道理,你且拿著。不過,我必須要說明白:我來見秋眉姑娘,是基於一點誠意,絕不是拿錢來表現財大氣粗,那是對秋眉姑娘的一種褻瀆,這一點你應該瞭解。」
錢三娘拈著那錠金子,滿口說道:「那是當然!那是當然!」
她親自開了房門,道聲:「龍大爺請這邊!」
又穿越了一重院落,沿途花香撲鼻,而且還有鳥語啁啾,還真花香鳥語的世界。因為在院落樹叢中,掛著不少鳥籠,百靈、畫眉、鸚哥……齊聲鳴唱。
怡紅樓也不過是個煙花妓院罷了,竟然有這種氣派,難怪就有那麼多人,願意在這裡流連忘返了。
後進又有一棟翠樓。
說是翠樓是因為樓高兩層,樓的四周,種植著一圈湘竹。人說湘竹只有湖南洞庭才有,為什麼移植到此?沒有人知道。
在竹潮沙沙裡,登上翠樓。
引進一間客室,但見滿室書香,滿牆書畫,臨窗有一古拙瓶插,斜斜地插了一枝遲開的桃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