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四章 文 / 玉翎燕
這一連串的急促問話,芸姑搖搖頭,星光下可以很清楚地看到她眼眶裡晶瑩的淚珠。
芸姑緩緩地說道:「我在這裡已經等你很久了!」
龍步雲驚問道:「等我?」
芸姑遲緩地說道:「等你。因為我知道你會在今夜離開夏家圩子,至少我應該能見你最後一面!」
她在說著話,可以很清楚地看到她的額上冒出汗珠,而且臉色蒼白。
龍步雲又忍不住扶住芸姑的右肩,說道:「芸姑!你的傷還沒有完全好……」
芸姑輕輕擺開龍步雲的手,吃力地說道:「龍大哥!你可以隨時離開夏家圩子,說實在的這裡沒有任何事情可以讓你留戀。不過,你能不能不要走得這麼……」
下面的話還沒有說出來,只見她身子一個搖晃,向前一栽。
龍步雲趕緊上前一步,將芸姑一把抱住,很顯然芸姑是已經暈過去了。
龍步雲也顧不得了,只有雙手把芸姑抱起,他躊躇了一下,立即朝著有燈光的地方走去,他走得很快,來到門前,拍門叫人。
門啟處竟是易紅姑娘,她大驚問道:「龍爺!你是……」
龍步雲說道:「我正要問你,小姐身受重傷,怎麼不好好照顧,讓小姐獨自一人在外面,身被涼露摧殘,你們真是……」
易紅大驚,這才看到龍步雲懷中抱的是芸姑,她頓時急得落淚叫道:「小姐,你這是何苦!」
龍步雲說道:「幸虧我找對了地方,進去再說。」
這裡距離書房不遠,正是芸姑的臥房。
龍步雲將芸姑放在床上,只見芸姑面如白紙,氣如游絲。
易紅嚇得大哭,不知所措。
龍步雲說道:「你家小姐身子太虛,傷勢還沒有復原,又在冷露中佇立良久,一時支撐不住,沒關係,拿湯水來。」
易紅趕緊叫醒秋紫,忙著端來一碗湯水。
龍步雲一捏芸姑的嘴,趁勢將湯水灌下去。他又說道:「事急了!也顧不得那麼多了。」他將芸姑抱起放在自己的腿上,雙手按住芸姑的背,運氣推拿。約莫過了一碗熱茶的光景,芸姑才幽幽地哼出聲來。
龍步雲立即將芸姑平放在床上,扯來錦被為芸姑蓋好,他正要輕輕地站起,這時候只見芸姑微微睜開眼睛,又呻吟了一聲。
龍步雲連忙說道:「芸姑!你可醒來了!你方纔的情形,可把我們嚇壞了!」
芸姑只隨口問了一句:「你們?」
龍步雲說道:「是呀!我和……」
他回頭看時,易紅不知道何時已經離開房裡。
芸姑扭過頭去,輕輕地說道:「對不起呀!龍大哥!耽誤了你的行程,現在我已經沒事了,龍大哥!你……」
下面的話,咽哽住了。
龍步雲心有不忍,用手輕輕扳回芸姑的香肩,只見芸姑滿面淚水,有如梨花帶雨一般。
龍步雲就在床前一個踏腳的小凳子坐下來,沉聲說道:「芸姑!我應該向你說聲對不起!我實在不該就這樣不告而別。那是因為……那是因為……」
芸姑不禁又流出眼淚輕輕地說道:「那是因為你對夏家圩子厭惡極了,一刻也不肯多留,所以才如此夤夜離開。」
龍步雲立即說道:「不!芸姑!你說錯了。我對夏家圩子印象好極了!包括夏伯伯,還有芸姑你……」
芸姑撇過頭去,說了一句:「我不信!」
龍步雲說道:「我不擅於詞令,我也不擅於說謊,我所說的話,每一個字都是真的。自從我離開老家以後,一路僕僕風塵,從沒有好好的休憩過一次,只有夏家圩子,給我有無比的溫暖!真的!夏家圩子是出道江湖以來,歇腳最久的地方,那是因為夏伯伯……」他的眼神停在芸姑臉上,「還有芸姑你,你們都是我遇到最好的人。」
芸姑垂下眼瞼,幽幽地說道:「可是你就是要離開,而且星夜離開,不辭而別。」
龍步雲輕輕地歎了口氣,說道:「芸姑,原諒我!因為你不瞭解我,我不是一個可以在一處久留的人。」
芸姑忍不住睜大眼睛問道:「為什麼?難道你注定就要飄泊不定,流浪江湖?」
龍步雲感歎地說道:「也許真的是命中注定我要流浪一生,也許有一天我了卻了心願,我會隨便找個地方歇下來。」
芸姑撐著要坐起來,但是一用力支撐起上身,就忍不住痛呼出聲,痛得頭上冒出了汗珠來。
龍步雲趕緊抱住她,將她放平躺下,帶著埋怨的口氣說道:「好好的躺著又要起來做什麼?你忘了你受的傷還沒有好。」
芸姑被他這一抱,在一陣痛疼中,卻也感到一陣甜蜜,不覺脹紅了臉。
龍步雲用手掖著錦被,輕輕拍著說道:「芸姑!你是知道的,傷筋挫骨一百天。你的傷雖然沒有傷到筋骨,但是,也不是三兩天就可以痊癒的,要小心調養啊!」
芸姑聽在心裡這一段話,十分受用,不覺露出嬌態說道:「人家要坐起來聽你說話嘛!」
龍步雲笑笑說道:「真是小孩子脾氣,要聽說話躺在床上乖乖地聽。」
芸姑真的很乖順地點著頭。
但是,她的眼神緊盯著龍步雲,很認真地問道:「龍大哥!沒有一個人是命中注定要飄泊為生的。龍大哥!是什麼原因要讓你如此浪跡天涯呢?」
龍步雲輕輕歎了一聲,沒有說話。
芸姑幽幽地說道:「對不起呀!龍大哥!並不是我有意觸痛你的心底深處,我只是……我只是想瞭解……」
龍步雲搖搖頭說道:「芸姑!你的確是觸痛了我心底深處,但是我瞭解,那是你對我的一分關心!」
芸姑輕呼道:「龍大哥!」
龍步雲對她點點頭說道:「為了讓你原諒我為什麼要如此匆匆不告而別,我願意告訴你關於我的事。芸姑!你願意聽嗎?」
芸姑連忙說道:「我願意!我好想聽你說的一切。」
那一股無可掩飾的情意,像是開了閘的流水,是如此毫無顧忌地傾瀉而出。從芸姑嬌憨有如小女兒家的神態,充分顯出她對龍步雲的感情。
龍步雲思想了一會,緩緩地說道:「我原本是生長在一個很幸福、很美滿的家庭,耕讀傳家,從不涉及恩怨。但是,到我十五歲那年,我被一位武林高人,帶到深山去習武,因而離開了家鄉!」
芸姑連忙問道:「伯父、伯母會捨得嗎?讓一位素不相識的人帶走心愛的兒子!」
龍步雲說道:「先父見背,我母親在當時情況下,幾乎無法拒絕,因為我恩師說我身體健康不佳,如果不讓他帶走鍛練體魄,恐怕活不了幾年!」
芸姑不禁脫口驚呼!龍步雲說道:「恩師保證三年以後,還給我母親一個健壯無比的兒子。」
芸姑說道:「伯母在這種情況下,只有答應了!」
龍步雲說道:「一去不是三年,而是十年。」
芸姑又驚呼出聲,說道:「十年啊!」
龍步雲說道:「恩師認為十年練武,可能稍有小成,三年,太短了。可是我十年回家,竟然沒有見到我娘一面。」
芸姑驚問道:「為什麼?」
龍步雲仰起頭來,忍不住心頭悲痛,說道:「我娘去世了!」
芸姑忍不住掉下淚來,低聲說道:「龍大哥!對不起呀!我不該惹你傷心!」
龍步雲搖頭說道:「十年生死兩茫茫,讓我這個不孝的兒子已經是罪孽深重了,但是最難過的是我娘……她……死得很慘!」
芸姑說道:「龍大哥!請你不要再說了!」
龍步雲搖搖頭說道:「我娘溫婉嫻淑,龍家寨上上下下沒有人不尊敬,這樣一位幾近完美的母親,竟是在接到一封大紅拜帖之後,自戕而亡。」
芸姑忍不住哭出聲來。
龍步雲說道:「我回家以後,覺得我娘死得太屈……」
芸姑說道:「於是你要下決心訪查這件事至水落石出?」
龍步雲說道:「芸姑!換是你也會下定決心這麼做,對不對?你知道這件事非常渺茫,那唯一的線索大紅拜帖,已經杳不見蹤影。但是,我不能不在大海裡撈針,我要窮畢生之精力,做這件事。」
他說到這裡,忽然頓了一下,低下頭來,望著芸姑,緩緩地說道:「沒想到我來到夏家圩子……」
芸姑緊張地問道:「龍大哥!來到我們夏家圩子怎麼樣?有什麼可以追尋的線索嗎?」
龍步雲搖搖頭說道:「不是這件事。」
芸姑仍然很緊張地問道:「那是什麼?」
龍步雲說道:「方纔我也約略提到,離開老家以後,僕僕風塵,席不暇暖,雖然我並不以為苦,但是,到了夏家圩子,遇到了夏伯伯,還有你,芸姑!這裡是我離家以來,真正感到溫暖的地方!」
芸姑低下眼瞼,幽幽地說道:「可是,龍大哥!你……連一刻也不肯多留,你……」
龍步雲說道:「芸姑!這正是我要說的重點!」
芸姑停止了說話,她望著龍步雲,不知道他要說的是什麼?龍步雲從踏凳上離開,緩步走到窗前,窗外已經魚肚白,卻是寂靜無聲,彷彿都是在傾聽龍步雲的心語。
龍步雲站了一會兒,才緩緩地說道:「十年荒山幾乎是面壁修練,那份苦,說也說不完。十年以後,踏著風雪趕回家園,竟然是親娘惡耗,身心雙重摧殘之下,匆匆上路,誓走天涯,在這種傷痛、疲倦、茫然的情形下,來到夏家圩子……」
芸姑幽幽地說道:「夏家圩子沒有帶給你別的,只有麻煩!」
龍步雲說道:「不!不是這樣!」
他轉過身來,望著芸姑說道:「夏伯伯與我一見如故,把我視為家人,而且很誠懇地請我留下來……」
芸姑忍不住輕輕地「啊」了一聲,臉上飛出紅暈,垂下眼瞼,不敢正視。
龍步雲走上前幾步,俯著身子說道:「芸姑!夏伯伯的意思我能明白,像芸姑你這樣的姑娘,是我龍步雲過去從沒有想過的,因為那是高攀和妄想!」
芸姑忽然說道:「你胡說……」
她睜大了眼睛,忽然又羞慚又傷感地轉過頭去,幽幽地說道:「我知道,我……不配……我是……」
龍步雲急忙說道:「芸姑!你不要這樣想,我所講的都是真話,你知道嗎?當夏伯伯跟我說出這件事,我真的震動了,我當時沒有辦法回答他的話,因為我確實想留下來,永遠地留在夏家圩子,享受親情、享受愛……」
芸姑啊了一聲,眼淚汪汪地望著龍步雲。
龍步雲說道:「可是我不能這樣,我曾經在娘的靈前立下誓言,終我一生,我要尋找娘的死因,尋找害死母親的仇人,如果今天我留在夏家圩子,芸姑!我怎麼對娘在天之靈交代?那樣我還能算是人嗎?」
芸姑早已哭成淚人兒。
龍步雲雙手握住芸姑的手沉聲說道:「芸姑!這就是我一刻也不能留下來的原因。你知道嗎?如果我多留一刻,我怕我自己也無法把持,我會真的留下來,而且一輩子不離開,或者……」
他鬆開手,站起來,仰頭歎息,說道:「或者我留下來,讓我們彼此之間,有了一句承諾,說:我會回來。芸姑!時間十年八年的過去……」
芸姑搶著說道:「我會等。二十年、三十年,我都會等!」
龍步雲說道:「芸姑!這就是我要說,那對你太不公平了,也是我所不願意做的。」
芸姑哇地一聲,痛哭失聲。
這時候門一響,易紅進來,只見她眼紅紅地為芸姑送來手帕,擦拭眼淚,一面回頭對龍步雲埋怨著說道:「龍爺!你……你看把我們小姐惹得哭成這樣,你……忍心嗎?」
龍步雲不安地說道:「我……」
芸姑拭乾了淚水,對易紅說道:「易紅,不可以這樣對龍爺說話……」
龍步雲搓著手,不知所措地說道:「芸姑,對不起!都是我不好,易紅她說的沒錯,我不該惹你傷心。」
芸姑低下頭來,幽幽地說道:「你沒有錯,你不應該忘了母親的仇恨而留在夏家圩子,我不能那麼自私!」
龍步雲說道:「芸姑!你……」
芸姑忍不住又流下淚來,但是他很快就擦乾眼淚,抬起頭來,臉上露出堅毅之色,說道:「步雲……」
她叫出一聲「步雲」之後,又頓了一下。「你不會認為我是一個不顧廉恥的女人吧!」
龍步雲剛要說:「怎麼會?」
芸姑搖搖頭說道:「不管你會不會這麼想,我都要把話說清楚,如果你不願意聽,我隨時都可以停下來。」
龍步雲又回到床前,坐在腳踏凳上,他很誠懇地說道:「我願意聽你說的任何話,包括你對我的指責在內。」
芸姑搖搖頭說道:「我怎麼會指責你呢?如果你真的為了我而留下來,丟開了尋找害死伯母的仇人,步雲!說實在的,我也不會接受的!」
龍步雲激動地說道:「芸姑!你願意原諒我了?」
芸姑說道:「我從來就沒有怪過你,談什麼原諒呢?步雲!當你為我治療創傷的一刻,我就已經……」
說到這時候,就聽到房門外夏超峰呵呵笑聲,並且敲著門說道:「芸姑!我的乖女兒!你的意思相信步雲已經完全明白了,難道步雲真的忍心讓你不顧矜持赤裸裸地說出心裡的話嗎?」
芸姑叫道:「爹!你原來一直在外面呀?」
夏超峰笑呵呵地推門進來,坐在床沿上,握住芸姑的手說道:「孩子!爹只有你這麼一個乖女兒,你是爹的心頭肉,我能不關心嗎?」
他抬頭過來望著龍步雲叫道:「步雲!」
龍步雲站起來應道:「夏伯伯!」
夏超峰說道:「我們說話也不要轉彎抹角了。坦白地說,我老頭子看上了你這樣的年輕人,巧的是我的寶貝女兒也喜歡你……」
龍步雲說道:「夏伯伯!」
芸姑也低頭叫道:「爹!你這是怎麼啦!」
夏超峰拍拍芸姑的手背說道:「沒關係!女兒,這種事說出來才見性情,並不丟人,我夏超峰的女兒並不是嫁不出去,而是要精挑細選最好的乘龍快婿。」
他伸手握住龍步雲的肩,盯著眼睛問道:「告訴我,小伙子!你對我女兒的印象怎麼樣?配不配得上你?」
龍步雲任憑如何豪氣干雲,此刻也不由的囁嚅起來說道:「夏伯伯!我……」
夏超峰攔住他說道:「直截了當的說,沒關係,如果你根本看不上眼,我們也不怪你,咱們父女也承當得起。就是不要拖拖拉拉的。」
芸姑叫道:「爹!你今天是怎麼啦?怎麼可以……」
她說著話,不覺低下了頭,話也說不下去了。
夏超峰說道:「關係我女兒一輩子的大事,怎麼說都沒關係。況且,步雲又是我們父女的救命恩人,他說什麼,我們都得承受,是不是!」
龍步雲站起來說道:「夏伯伯!芸姑是所有男人心目中的……最好最好的姑娘,要不然,朱少奇也不會如此處心積慮地想得到芸姑!」
夏超峰拍了一下自己大腿,說道:「好!小伙子!你說的真好,就衝著這句話,我夏超峰把女兒終身托付給你,至少不是強迫你的!」
龍步雲立即說道:「可是夏伯伯……」
夏超峰擺手說道:「不要再說什麼可是不可是了,我夏超峰不是蠻不講理的人,我絕不阻止你去尋訪害令堂的仇人,今天只要有你一句承諾就夠了,其他都不是問題。」
龍步雲急著說道:「夏伯伯!我此去不知道是八年或者十載,時間沒把握!」
夏超峰說道:「我已經聽芸姑說了,十年二十年,咱們可以等!」
芸姑紅著臉羞意無限的說道:「爹,你真是……」
龍步雲連忙說道:「那樣對芸姑是不公平的!」
夏超峰說道:「是不是公平?是我這個做爹的衡量,我們要的就是你的一點真心就夠了。」
老爺子突然變得十分蒼涼地說道:「如果你不真心,我們也不能將你怎樣,人嘛!重的就是信諾,我只能相信我自己的一雙眼睛。」
龍步雲很是感動,認真地說道:「夏伯伯!如果我不重信諾,不是真心,那我還算什麼?」
夏超峰一聽,怔了一下,立即又問道:「步雲!這麼說你是答應了!好!好!」
他竟然抬起頭呵呵大笑,在笑聲中他拭去淚水,望著龍步雲說道:「步雲!原諒我方纔那樣近乎逼你的態度。天下父母心啊!芸姑是我掌上的一顆明珠,也是我心頭一塊肉,要為他找一位好夫婿,是我這一生的大事。你……能明白嗎?」
芸姑眼睛紅紅地低聲叫道:「爹!」
龍步雲很鄭重地說道:「夏伯伯!我能體會得到!事實上我很幸運蒙夏伯伯和芸姑……」他望著低著頭的芸姑。「蒙你們不棄,只怕我沒有夏伯伯說的那麼好!」
夏超峰說道:「這就是一個『緣』字。好!現在我出去,我要交代下去,今天中午要好好地跟你喝幾杯!」
一路打著哈哈走出去。
易紅抿著嘴站在一旁笑著。
芸姑紅著臉罵道:「死丫頭!你在笑什麼?」
易紅笑吟吟地說道:「小姐!我是在笑莊主今天上演一齣好戲。」
芸姑不解問道:「戲?什麼戲?」
易紅笑道:「是十三妹在能仁寺啊!」
芸姑這才恍然大悟,笑罵道:「死丫頭!你敢編派老爺子,看我不捶你!」
龍步雲按住芸姑的手,珍惜地問道:「芸姑!小心自己的傷。易紅方才說什麼十三妹能仁是什麼意思?」
他在深山十年,那裡知道十三妹在能仁寺逼婚張金風的故事?他這樣一問,越發羞紅了芸姑的臉。
易紅笑嘻嘻地說道:「姑爺!你慢慢地問小姐吧!我這就替你準備早上吃的去。」
她笑著跳蹦地走了。
龍步雲忍不住笑著問道:「芸姑!看起來易紅很高興啊!」
芸姑心裡想著說:「誰說不是呢?除了爹,易紅是最高興的人了。」但是她沒有說出來。
龍步雲看她沒說話,問道:「芸姑!你在想什麼?為什麼不說話?」
芸姑抬起頭來看著他,幽幽地問道:「步雲!不會覺得爹方才……是不是……太勉強了你?讓你受了委屈了!」
龍步雲握住她的手,正色說道:「芸姑,你這樣說就不對了!如果我真的沒有這份心,誰也勉強不了我,我只是在想,讓你等,那是我不忍心的事,也是對不起你的事。」
芸姑抬起手來,掩住龍步雲的嘴。
她望著龍步雲有些哀怨地說道:「不要再說對不起的話,如果真要說,那應該是我,關於伯母的事……」
龍步雲搖著她的手,說道:「不對!芸姑!你應該改口說關於娘的事才對啊!」
芸姑這一下真又羞澀、又甜蜜,脹紅了一張臉,一頭鑽到龍步雲的懷裡,嚶嚶地說道:「雲哥!你好壞!」
龍步雲雙手緊緊地擁入懷中,喃喃地說道:「芸姑……」
一對情投意合的情人,相擁摟抱,互聽彼此的心跳,吸吮著愛情的蜜汁,早已把天地間一切置之度外,渾然忘了時間的飛逝。
終於還是芸姑在沉醉中醒來,掙扎著離開龍步雲的懷抱,撩整了散亂的鬢絲,臉上尚有餘醉。
她輕輕地倚在龍步雲的肩頭,幽幽地問道:「雲哥!你究竟準備幾時啟程?」
龍步雲輕輕地親了一下芸姑的額,說道:「原先夤夜要走,是怕自己讓情絆住,所以趁早離開。如今一切都說明白了。我留幾日也無妨,至少我要等到你的傷好了以後再走。」
芸姑坐正了身體,說道:「雲哥!按說呢,你留的時間愈長愈好,歡愉的時光那裡會嫌它多呢?只是娘的事……」
當她說到「娘的事」的時候,仍然不覺壓低了聲音,頓了一下,「雲哥!娘的事還是最重要的,只是我很難過的,我應該隨著雲哥,一同遍走江湖,訪察個清楚明白,以安慰娘的在天之靈。可是,雲哥!我現在真的不能……」
她說到這裡又盈盈欲淚。望著龍步云:「雲哥!你能原諒我嗎?」
龍步雲又將她擁入懷中,說道:「芸姑!方纔你不是說過不許再說什麼對不起的話嗎?怎麼又要我原諒呢?」
芸姑低聲叫道:「雲哥!」
龍步雲鬆開擁抱,用手抬起芸姑的下顎,認真地說道:「你不要忘了,你爹也已經老了,不復當年,可是賽孟嘗的名氣又不能說收就收,夏家圩子幾百戶人家不能不管,芸姑!如果你真的隨我走向不可預知的江湖,那是我的自私,是說不過去的事情。」
他露出笑容,很開朗地告訴芸姑:「但願老天有眼,讓我早日訪察到娘的死因,早日了卻一樁心事,芸姑!我立即回來,讓我們比翼雙飛!」
芸姑依偎著龍步雲寬闊厚實的胸膛,十分滿足地說道:「雲哥!我期待著那一天!」
她從龍步雲懷裡抬起頭來,很認真地說道:「雲哥!我盼望著你早日回來,所以,我就不得不催你早日離開夏家圩子。你……不要等我完全痊癒。其實,已經感覺到我的傷好了很多,真的,雲哥!你的藥,你的愛,產生了不可預測的神奇力量。」
她說著說著又顯得嬌羞無限,眼波流轉,柔情蜜意。
龍步雲握著芸姑的手,笑著說道:「芸姑!本來我是要偷著走,不辭而別的,如今卻變成你趕我走。」
芸姑脹紅著臉,嚶聲嬌態,再度躲人龍步雲的懷中,嬌嗔地說道:「雲哥!你好壞喲!人家是以娘的事為重,可不敢以我們的私情耽誤了你尋訪害娘的仇人。再說,早一日尋到了,早一日回到夏家圩子來,人家是一片……」
龍步雲輕輕撫著芸姑的柔髮,安撫地說道:「芸姑!我是有意跟你說著玩的啊!你的心難道我還不瞭解嗎?」
芸姑嚶嚶地應了一聲,就這麼安穩地伏在龍步雲的懷裡。
時光也不知道悄悄地流逝得有多快。
直到易紅在門外輕輕地敲門,才驚醒這一對沉醉在愛的蜜糖裡的年輕人。
芸姑掙扎著離開龍步雲的懷抱,整理稍見凌亂的鬢絲,臉上尚有幸福的余暈,紅意留在眼窩,笑靨留在嘴角。
易紅捧著一個托盤,後面跟著秋紫和白雪,就勢搬過來一張高腳茶几,擺上清粥小菜,外加滾熱蔥油餅。
易紅將一切停當之後,叉著手,站在一旁說道:「小姐已經很久沒有好好吃一頓飯了,今天讓姑爺陪著吃一頓香米粥吧!」
這一聲「姑爺」,叫羞紅了芸姑的臉,也叫得龍步雲不好意思。
易紅又說道:「按說吶,我易紅應該為小姐和姑爺準備一些精緻可口的早餐,一則小姐現在還不能多吃油膩,則姑爺今天中午還要陪老爺子喝酒。這會兒吃飽了,回頭吃不下,掃了老爺子的興,所以,請小姐和姑爺吃點清淡的。」
芸姑翹著嘴說道:「易紅,你怎麼變得這樣油嘴滑舌啊?」
易紅抿著嘴笑道:「小姐,易紅不敢!」
龍步雲在一旁說道:「芸姑,我們就開始好好地享用這一頓早餐吧!不要辜負了易紅的一番美意。」
易紅微微蹲了蹲身,笑道:「謝謝姑爺體恤我們做下人的心。」
芸姑嬌嗔地說道:「好哇!步雲你敢幫著易紅來欺負我啊!」
龍步雲抓住她的手笑道:「你可不能冤枉好人吶!」
小兩口子在鬧,易紅和秋紫及白雪都站在一旁抿著嘴在笑。
整個房裡洋溢著一股歡樂的氣氛。
這頓早餐應該是龍步雲來到夏家圩子第一次陪芸姑吃飯。
所謂清粥,是雞湯熬燉的,裡面還有雞絨,真正是清爽可口。
所謂小菜,醃的菜心、松花皮蛋、糟的魚片,都是沒有一些油膩。
外帶那香酥的蔥油餅,芸姑的心情好極了,胃口大開,一連吃了兩碗。
龍步雲等易紅她們把餐盤收走後,他坐在床前,望著芸姑說道:「芸姑!告訴你一件事。我十年習藝,回到闊別的龍家寨,看到的只是娘的留書,遺言中你知道她老人家說些什麼吧?」
芸姑一直斜倚著龍步雲肩上,細細地問道:「娘她老人家說些什麼?」
龍步雲說道:「娘第一件事要我不要追究她的死因。」
芸姑啊了一聲問道:「那是為什麼?」
龍步雲搖搖頭說道:「那正是我要追查的。第二,她老人家要我早一點成家,延續龍家的香火,因為我是她的獨生兒子,另外我只有一位姐姐。」
芸姑從他的肩上微微抬起頭來,幽幽地叫道:「雲哥!」
龍步雲抬起手來,撫摸著芸姑的臉,輕輕地說道:「芸姑!我原先是向娘的靈位宣誓,不找出娘的死因,絕不談婚事。可是,沒想到來到夏家圩子遇見了你……」
芸姑有些驚惶地問道:「雲哥!你不是後悔吧!」
龍步雲摟住她說道:「我只是告訴你,婚姻是前生定的,是沒有辦法勉強的,怎麼會是後悔呢?倒是你……」
芸姑離開他的肩頭,驚異地問道:「我?雲哥,你想說什麼?」
龍步雲很鄭重地說道:「芸姑!我要再說一遍。我此次不敢保證什麼時候能回夏家圩子,攜你一同回龍家寨,拜祭祖塋,告祭娘的在天之靈……」
芸姑叫道:「雲哥……」
龍步雲說道:「此去三年五載、十年八載,說不定我會遭遇不……」
芸姑搶著伸手掩住他的嘴,愴然欲淚地說道:「雲哥!不許你胡說!你……你是懷疑我對你的堅貞?」
龍步雲立即說道:「不!我絕沒有這個意思。我只是說這樣無限期地讓你等下去,對你是一種不公平的事。我的意思是以三年為期,三年以後,如果我不回到夏家圩子,你就……」
芸姑流下眼淚,說道:「雲哥!扶我下床來。」
龍步雲驚道:「你要做什麼?你現在不宜於移動。」
芸姑沒理會,自己掙扎著下來,龍步雲趕快扶著她。
芸姑下得床來,定了一會神,走到床後一隻櫃子裡,取出一個長形匣子,打開匣子,裡面是一柄古意斑斕的寶劍。
龍步雲一直隨侍在身旁,緊張地問道:「芸姑!你要做什麼?」
芸姑取出寶劍,捧在手裡,隨即交給龍步雲,說道:「雲哥!請替我拿著,我要換件衣裳。」
她不理龍步雲的驚詫與不安,自顧到裡間換了一套雪白的衣裙,披著一件玄色的斗篷,然後從龍步雲手裡拿回寶劍,說道:「雲哥!我們去一個地方。」
龍步雲急著叫道:「芸姑!你到底要……」
他想問芸姑要到那裡?要做什麼?甚至要阻攔芸姑不要走動。但是,他把問了一半的話縮住了。因為他知道再問下去,芸姑也不會在此刻告訴他,更沒辦法阻止芸姑的行動。
他只是小心翼翼地攙著芸姑。
芸姑的步履很穩,緩緩走去,不急不徐。
走出院子,就被易紅發現。
這位忠心的丫環,大驚上前,還沒來得及說話,就被芸姑攔住,說道:「你們都用不著跟著。」
她嚴肅的臉色,易紅跟她這麼多年,當然知道此時此刻,多說無益,噤聲退下。
芸姑一直緩緩走去,穿過了中廳,走過了廣場,又繞過許多房屋。
龍步雲並不問她要到那裡,只是小心地說道:「芸姑!要不要歇一下,緩口氣好嗎?」
芸姑搖頭說了一句:「快要到了!」
眼前不遠,一叢紫竹林,隱約可以看到一間白牆紅瓦、簷牙高啄的房屋。
走過紫竹林,看到的是一間庵堂,門頭上寫的是瘦金體三個飛金大字:「白衣庵」。
芸姑在庵前悄然靜立了一會,輕輕敲了兩下庵門,開門的是一位年老的師太,默然合十,並沒有說話。
芸姑來到庵裡,神情極其嚴肅,脫下斗篷,在旁邊銅盆裡淨過手,拈香跪下,虔誠叩首,然後用不高不低的聲音祝禱著:「弟子夏芸姑,今在大慈大悲觀世音菩薩尊前盟誓,弟子與龍步雲締結終身,一心靜候步雲尋訪害母仇人歸來,永結同心,無論何年何月,此心此情,永不改變,如有違背誓言,願受天譴!」
龍步雲急著上前叫道:「芸姑!你這是何苦!難道我不瞭解你的心?難道你……」
芸姑沒有理會,忽然掣開寶劍,對著神像拜了三拜,抬起左手中指一劃,鮮血流出,沾上了寶劍,也沾上了潔白的衣裳。
龍步雲叫道:「芸姑!你……這是何苦!」
芸姑緩緩站起來,左手中指鮮血仍在流個不止。龍步雲也不說話,撕開自己的衣襟,抓住芸姑的手,緊緊將割破的中指裹住。
龍步雲正色說道:「芸姑!如果我不信任你,就如同不信任自己一樣。我承認先前我說的話,對不住你對我的真情,我不再提起時間,讓我們在菩薩面前共盟誓言。」
他拉著芸姑同在神座前跪下,龍步雲朗聲說著:「菩薩在上,弟子龍步雲、夏芸姑在下,我二人地老天荒、海枯石爛,此情此心,永遠不渝。如有違背誓言,神明不祜!」
二人再拜起身,芸姑將寶劍雙手遞給龍步雲,泣道:「雲哥!這劍是夏家祖傳之物,今上面沾有我的血漬,也留有我的誓言。現在我把它交給你,就如同我伴在你的身邊。」
不用說,這是定情之物。
龍步雲如何不懂得?他慎重地接過,也慎重地說道:「芸姑!
我會永遠帶在身邊,好好地保管它,但願它伴著我很快回到夏家圩子,和你見面團聚。」
二人再拜叩別神明,走出庵外,只見夏超峰老莊主和易紅姑娘在庵外。
芸姑撲進夏超峰的懷裡,一時忍不住痛哭失聲。她的哭聲在場的人包括易紅在內,都能瞭解,是十分欣喜,也是相當的哀傷。佳偶天成,是令人喜歡的。但是,才相見、又別離,而且此去又不知道何年何月才能再見?如何不讓人為之傷神!龍步雲站在芸姑身後,很恭敬地向夏超峰叫了一聲:「爹!」
夏超峰始而一怔,但是他立即呵呵笑起,在這一陣爽朗的笑聲之後,他拍拍芸姑,自己又拿出汗巾拭去眼角的淚水,朗聲說道:「步雲!我的孩子!從夏伯伯轉變到這聲爹,我是受用的。」
龍步雲接著說道:「爹!我只能說我不會辜負芸姑的!」
夏超峰說道:「有你這句話,也就夠了!你們之間的事,大概我也都知道了,任憑如何難捨,我也不能留你,今天吃過午飯你就啟程吧!」
芸姑從懷裡抬起頭來,驚叫道:「爹!你怎麼……」
夏超峰安慰著說道:「早一刻分手,正是早一刻再見的開始。芸姑!你不是也說過早一些讓步雲離開嗎?為了日後更長久的相聚,眼前短暫的分離,就是必須的。」
他用手抬起芸姑的下顎。
「夏超峰的女兒不是別人的累贅,而是能給於別人一種力量。從現在起,我的女兒收起眼淚,用笑容為步雲送行,好嗎?乖女兒!」
芸姑點點頭,她望著龍步雲,在眼神交會的那一霎,彼此瞭然於心。他們二人都瞭解:離愁別緒更甚於他們小倆口的是夏超峰,老年人最怕的是寂寞與別離,寂寞讓人難耐,別離則是相見無期,如何不讓人黯然魂銷!夏超峰面對著這位乘龍快婿,別離的心緒是強忍著的。
芸姑體貼爹的老人心境,強顏歡笑。
回到夏超峰的專用餐室,已經擺滿了一桌子精緻的菜餚,他們父女、翁婿、夫妻三個人,真正做到了開懷暢飲,沒有人可以看得出他們之間是有多濃的別緒和離愁。
酒人愁腸,是很容易醉人的?首先醉倒的是芸姑。她喃喃地說道:「雲哥!我等你!等你!歲歲月月,日日年年!」
說著說著,就在喃喃聲中伏桌熟睡。
夏超峰舉杯對龍步雲說道:「步雲!我的孩子!你走,我不送你了。但是何年何月只要知道你回來,我會在莊前路口等你、接你!無論是颳風下雨。」
他幹下了手中的酒,人也歪在椅子上睡著了。
龍步雲忍不住感傷地說道:「難道說是:人生最能黯然神傷者,唯別離耳!爹,芸姑,此情此景,我會永遠記得。我今天沒有醉。我是留著將來歸來重聚時,讓我醉個痛快吧!」
他轉身看到易紅獨自站在一旁,眼睛紅紅地,看到龍步雲看她,不覺低頭。
龍步雲說道:「易紅姑娘!我的行囊……」
易紅應道:「早已經拿來準備好了,連麥紅騾子都已經餵飽了。」
她到隔壁很快取拿一個油布包裹,包紮得十分緊俏,那柄古色斑斕的劍,插在油布包裹之外,龍步雲自己原先那柄劍,由易紅遞交給龍步雲。
龍步雲頓了一下,回手將寶劍交給易紅,很鄭重地說道:「易紅姑娘!請將這柄劍轉交給你家小姐,請她代我保管。」
說著話,他凝視醉伏桌上的芸姑,喃喃地說道:「保重啊!芸姑!」
他霍然昂首,大踏步走出門外,直奔前面大門。
麥紅騾於果然鞍韁齊備,繫在門前。
龍步雲躍身上騾,將包裹綁紮停當,寶劍斜背在背後,一帶韁,麥紅騾子得蹄聲,邁向莊外。
易紅忍不住跟著跑了幾步,叫道:「姑爺!姑爺!不要忘了我家小姐在日日苦苦思念你啊!」龍步雲帶動韁繩,麥紅騾子轉了一個圈子,他在騾背上高聲說道:「易紅姑娘!但請放心!請轉告你家小姐,但願人長久,千里共嬋娟!我在每個月圓之夜,都會對月為她祈禱。」
麥紅騾子撒開四蹄,帶起一陣煙塵,捲出莊外,消失在路的盡頭。留在夏家圩子的只是那歲歲月月,日日年年,無窮的相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