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十二章 文 / 鬼谷子
何筆本已對那老人起了戒備之心,不願吃他的食物。此時一想,泉水何妨,遂大步跟在老人身後。
那老人回轉屋取了一個木瓢道:「小兄弟,你就在這泉中取水喝吧!」
何筆一看,只見房屋之前有一個方圓數尺的水坑,流水不知從何而來,只聽得潺潺之聲,自坑壁上四周流入坑中,也不知道坑中的水流向何處。
他探手取了一瓢泉水,張口狂飲,只覺得這泉水甘冽,入口後不僅解渴,似乎還特別提神。
老人目注何筆把水喝完,笑道:「小兄弟,你可覺得這泉水甘美麼?」
何筆把木瓢交還給老人,頷首道:「不錯,這泉水確是十分好喝。」
老人喟然歎道:「你若是連續喝上一百年,就是再好喝也不覺得了。」
他似自知這句話說得沒頭沒腦,別人無法理解。便又道:「就像這片地方一樣,景色是十分優美,但若讓你在這裡住上百年,也會厭惡的,可對?」
何筆聽了似懂非懂,忙道:「那是當然,若是在一個地方住著不動,即使住一年半載,就會令人索然無味。若說在一個地方住上百年而足不出戶,天下之間。我想絕無此事。」
老人面容突地一變道:「可是我偏偏就在這裡住了百年,只怕無人相信……」
何筆大吃一驚道:「前輩取笑了,看你年紀至多不過七十,若說已在此住了百年,只怕無人相信。」
老人聞言,突地仰面狂笑起來,笑聲中充滿了無限淒涼。
笑聲剛止,喟然歎道:「你看我不滿百歲?那是因為很少見過百歲以上的人。但我確實已在這裡住了百年了。」
何筆道:「百年來,你就沒有離開此地一步。」
老人歎了一口氣道:「我要能離開此地,那就好了。」
語聲中,充滿了無限感歎。
何筆怔住了,不禁皺起了眉頭。
老人微微一笑道:「小兄弟,你可有不明之事要問麼?」他歎了一聲道:「你此時不問,恐怕再無機會了。」
何筆一怔道:「為什麼?」
老人道:「因為不出三日,我就要餓死了。」
「啊!」何筆若有所悟,心忖:無怪他說沒有食物給我充飢了。
又聽那老人緩緩地自語道:「本來我一聽到有人來,便慶幸又有幾天好活了,但一看到你這模樣幾,便不忍下手。」
何筆驚愕地道:「你想吃我?」
老人道:「其實即使我不拿你來充飢,你也要活活餓死的。」
何筆聞言,暗自心驚,忖道:這老鬼果然不是好人。當下立刻凝神戒備,雙目神光炯炯地注視著那老人。
那老人突又自語道:「可恨我的功力已被廢去一半,不然……」
何筆冷笑道:「若你的武功不被廢去一半的話,便可將我打死充飢是麼?哼!別作夢!」
老人冷冷地道:「我雖是僅存一半武功,也可出手置你於死地。」
何筆傲然道:「那你就不妨試試。」
老人突然仰面狂笑道:「我已有一百年沒有和人動過手了,能在臨死之前重溫一次舊夢,也是一件快事。」
何筆道:「你既是武功已廢一半,我就先讓你三招。」
老人連聲道:「很好,很好!」話聲落後,大袖微拂,一股陰柔暗勁,無聲無息地襲了過來。
何筆身形微移,橫躍八尺,冷冷地道:「功力不弱,但也不見得高明。」
老人似是被他這一句話激怒了真火,氣得聲音微顫道:「再試試我這第二招。」左袖乘勢拍去。
何筆道:「我就接你一掌試試!」他真力盡蓄右手,向那老人拍來的左袖迎去,暗自忖道:怎的這老人交手不用指掌?
兩下尚未接觸,何筆立感一股暗勁直撞過來,只覺手腕一陣劇痛,當即悶哼一聲,後退兩步。
何筆乃天生傲骨,雖被老人一擊震退,仍不服輸,猛吸一口真氣,運足十二成的功力,雙掌平胸推出。
老人微微一笑道:「好雄渾的內力!」說完兩袖同時拂出。兩股內力一接觸,那老人一皺眉頭,也是悶哼一聲,連退兩步。
只聽他哈哈大笑道:「功力不弱,能和我平分秋色。想不到你小小年紀,居然有此功力,難得,難得。」
何筆覺得他這一招勝得有些蹊蹺,但他乃十分聰慧之人,略一思付,便知是那老人故意相讓。
於是,何筆一皺眉頭冷冷地道:「怎麼?不打了?」
那老人搖頭道:「我們眼下都已是垂死之人,為何還要互相殘殺,臨死時有個伴兒還不好嗎?」
何筆搖頭道:「這種事,在下可不願奉陪。」
老人歎了口氣道:「那可由不得你,因為在這裡沒有東西吃,日子久了就會活活餓死,你雖不願伴我去死,也是身不由已了。」
何結道:「你說你已在此過了有百年了,怎麼卻未餓死,難道說你是喝風吃樹而活著的麼?」
老人道:「可吃的東西,已被我全部吃光了。」
何筆道:「那我還可以去捉些飛禽走獸充飢,也不致活活餓死。」
老人又是一聲長歎道:「小兄弟,你在穿越樹林時,可曾發現有飛禽走獸藏匿其間麼?」
何筆聞言一怔,忖道:自己穿越了數里的森林,竟然連一隻鳥兒也未看到,豈非怪事?
忖念至此,口中遂說道:「我在進入樹林之時,一路留神,卻是毫無所見,難道都遁逸而去了麼?」
老人笑道:「都被我吃光了。」
何筆愕然道:「那你現在都吃些什麼呢?」
老人用手一指那些嫣紅奼紫的美艷山花道:「小兄弟,你別小看這些山花,它們卻足足養活了我幾十年。」
何筆驚愕道:「你就以那山花充飢……」
老人道:「有什麼不可以,總比餓著肚子好多了。」
何筆道:「這森林並沒有多麼深遠,你怎麼不出去呢?」
老人道:「還用你說,能出去我不早就出去了。」
何筆道:「那為什麼?」
老人生氣道:「我也不知道,我若是能夠出去的話,那我就要去找……」
說至此,倏然住口。
何筆急問道:「你可是要找一個人麼?他是誰?」
老人哼了一聲道:「我當然要先去找一個男的講道理!」
何筆心中一動道:「若是找到那男的講理後呢?」
那老人笑道:「講完理後就算了,我還能和他一般見識不成。」
何筆聽他說到男的,彷彿還有個女人似的,追緊跟著問道:「就是那個男的把你困在了這裡,可對!」
「不對,」老人突然冷笑了一聲道:「他算什麼,憑他也能困得住我?」
何筆道:「那又是誰?」
老人一聽,仰臉望著天空中飄浮著的白雲喃喃地說:「若是那白雲能落下一片來,讓我坐上去再飄浮而起,載著我去見她一見就好了。」
何筆當然不知道老人要去看誰,是男還是女。忙問:「老前輩,你要去看的是什麼人呀!」
老人笑道:「當然是個女人呀!」
說到此一頓,跟著他又歎了一口氣,說道:「唉!現在見著她,又有什麼用?都一白年了。她也該老了!」
何筆間言心想,他若是真的在這裡生活了一日年,那便是與世隔絕一百年了,無怪他說話天真地像個孩子。
於是何筆問老人:「老前輩,你多大年紀了?」
老人仰著臉,仍然看著天上的白雲,道:「我到這裡來的那年是十八歲,再起來我已活了一百一十八歲,也算天壽了,哈哈……」
何筆極快地將這老人說過的話,歸納一遍,已隱隱找到了一點頭緒,但是仍然有太多的疑問……不過,有一點可以確定,就是這位老人並非壞人,那麼把他困在這裡的人,一定不是好人。
何筆心地純真,生就豪俠性情,想到此處,不禁熱血沸騰。
他說:「老前輩,你一個孤獨獨地住在這裡,可是與人約定的不得出去麼?哼,若那人不是什麼好人,你也用不著如此遵守信用。」
老人道:「當初我和他們約定,不將紅線金珠交給他們,決不出這地方一步,但是只住了十年,便已覺得孤寂得不是滋味,何況我還朝夕企盼著去見一個人。」
何筆忖道:別說一位十年,就是一年我也無法忍受得了。
老人繼續說道:「十年之後我忍無可忍之時,便想不顧信諾,偷偷溜走。哪知,我竟無法走出這片森林!如同關在籠子裡的鳥兒,有翅難飛。」
何筆驚訝道:「那是為了什麼?是他們把你截回來的。」
老人恨恨地說:「哼,原來他們在暗中做了手腳,他早料到我會耐不住寂寞溜走。」
何筆哼了一聲道:「暗做手腳,一定不是好人。」說後微微一頓,他突又想起一事道:
「他們是不是使你吃了什麼藥,將武功廢去了一半。」
老人搖頭道:「廢去一半武功之事,是我心甘情願。」
何筆哦了一聲道:「但不知他暗中做了些什麼手腳。」
老人歎道:「其實還是怪我自己不行,白讀那麼多書。」
何筆笑道:「這又從何說起呢?」
老人道:「他們雖然暗中做了手腳,但也留下了破解之法。」
何筆脫口道:「原來如此,那人的心術倒也不壞。」
老人哼了聲道:「未必見得,他知道我對這一門是一竅不通,所以雖留下了破解之法,我卻是永遠無法解開。」
何筆憤然道:「這樣說來,那也算不得破解之法了。」
老人黯然歎道:「但是說來說去,還是怪我自己。」老人的語氣中充滿了追悔,他接著又說:「後來我本已有了離開的機會,卻被我一念之差錯過了。」
何筆笑道:「那當然怪你自己了。」
老人連連點頭道:「這一切都自作自受。」說著頓了一頓,他忽然一笑:「我們談了這麼久,也忘記請你到屋裡來坐下,站得累了吧!」
老人說完拉著何筆向屋裡走去。
何筆只覺得他拉著自己的那隻手,奇寒徹骨,偷眼一看,見他手上肌肉,竟和所穿黑施一般顏色,不由心中一涼。
他心中暗忖:他這不是武功最為狠毒的九陰鬼爪功麼?他為什麼和我動手之時,並未施毒。
老人似已發覺,將左手緩緩抬起,道:「在我功力全盛之時,雙手黑得發亮,現在已是黯然無光了。」
他顯得有些自豪,也有點自悲。
他拉著何筆到了屋中坐下,繼續又說道:「我落到如今這個地步,這兩手也害了我一半。」
何筆嘴裡雖沒有說什麼,心裡卻道:你這兩隻手,當年一定造了不少的殺孽。
老人大聲道:「我雖然練成九陰鬼爪功,但卻從未傷過一個人。這是一種武功,我為什麼不可以練?哼!為什麼?」
何筆聽了心中一震,他沒有說話,沉默望著老人。
老人又是微微一笑道:「小兄弟,別老悶著不說話,我們該好好談談,你叫什麼名字呀?」
何筆聞自一皺眉頭,心忖:這倒好,我還沒有問你,倒先問起我來了。心裡這麼想著,口中卻答道:「我叫何筆。」
老人不以為然道:「你這叫什麼名字?何必生在這個世上,又何必到這裡來呢?」
何筆接著道:「又何必認識你,真是何必!哈哈……」
兩個人都笑了起來,笑的都流下了眼淚。
老人突然道:「小兄弟,你還沒有吃飯,一定很餓了,唉!餓的滋味實在不好受。」
何筆剛才被老人迷住了,又因肚中喝了泉水,暫時忘卻了飢餓,現在經他一提,頓時感到飢餓難當了。
他起身道:「老前輩,你在此稍等,我去獵些鳥獸來充飢好麼?」說著,便向屋外走去。
老人抬頭道:「不必了。」
何筆吃驚住足道:「你不是說沒有食物充飢麼?」說著向四周看去,果然是家徒四壁,除了一張木床,一張桌子,兩把木椅外,便是個取水用的木瓢。
何筆心中不禁暗忖道:但不知道一百年是怎麼生活的?他忽然想起黑衣老人說,靠著吃外面那些飛禽走獸活的,還說得過去,若說靠那些山花活了百年,也並非無稽。
何筆笑了一聲,明白了:「你是說鳥獸跑來吃這地上的青草和山花,你便可以不用跑到樹林裡去捉了。」
老人未置可否地微微一笑道:「算是吧。」
何筆心忖:我不信你還有別的方法。他心中這麼想著,跟著又說:「我還是得去試。」
老人也不多說,更不多問。
何筆笑道:「我打獵去了。」他突然想起一事,忙又說道:「你不是說鳥獸都喜歡吃這些山花麼?怎麼我來了半天,竟一個也沒有看見呢?」
老人怔了怔道:「我幾時說過它們要吃山花來著,我只是說它們喜歡來看看而已。」
何筆一聽,心說:這才是天下奇聞呢?鳥獸還會看花。
老人笑道:「你覺得奇怪吧,其實天下之大無奇不有,這又算得了什麼?」
他語氣一頓,接著又道:「那些鳥獸看著花,還爭先恐後的打架呢!我只要揀那些死傷的,用以充飢就夠了。」
何筆說道:「過去曾聽人說過,『人為財死,鳥為食亡』。卻不料它們也會為了看花而死。」
老人笑道:「你這話不對,人也有為花而死的。不是常說『能在花下死,做鬼也風流』這句話嗎?可能你沒遇到過極端可愛的女子,要不,就是為了她而死,你也會心甘情願。」
何筆聞言,想起了紀雯、肖蘭,自己曾為她們在驪山下力戰十八夫人幫,天理幫外血戰飛天魔女。還有小刺蝟死纏他的情景,不禁大是羞愧,垂首不語。
老人此刻,也似沉浸在甜美的回憶中。
兩人都暫時保持沉默。
就在這時,屋前草地上,翩然落下一雙翠羽紅嘴的小鳥。何筆一見,大喜過望,高興道:
「有鳥來了。」
老人抬起頭看了看,緩緩道:「又是它。」
何筆道:「怎麼你和它認識?」
老人道:「它每年這時候總要來一次,算來這鳥兒也有一百歲了。」
何筆道:「你能確定每年都是這一對麼?」
老人道:「這……這個我倒沒有注意,不過每次想捉它,卻總是捉它不著。」
何筆道:「我就不信!」說著,暗中運起造化的功的無形指,疾然出手向那翠鳥點去。
兩地相隔,也不過丈餘,何筆這一指點出,穿金裂石,快似疾箭,那對翠鳥昂首看了他一眼,竟是安然無恙。
何筆見狀,不禁又驚又恐,身形一躍,探手疾抓過去。他這一抓之勢,迅准狠兼俱,但在右手將要觸及羽毛之時,那對翠鳥欣然鳴叫一聲,振翅離去,轉瞬消失不見。
何筆微微一愕,悻悻地道:「這鳥兒有點古怪!」
老人默然一歎道:「它這一走,今年一年之中,恐怕再無別的鳥兒來了。」
何筆聽老人這麼一說,忙道:「這林中的鳥獸都被你吃光了麼?」
老人道:「不錯,只怕在這百里之內,鳥獸全然絕跡了。」
何筆道:「那我們就離開這裡。總不能在此等著活活餓死吧?」
老人苦笑道:「這裡對我來說,無疑是人間地獄。」
何筆道:「無論如何,我們是非得離開不可了。」
老人歎了一口氣:「唉!可惜你來時有路,去時無門了。」
何筆無言,剛要開口說話;突覺一股腥臭之氣,自腹中衝出,不禁大是難受。
向筆自幼食遍百毒,被師父用藥水浸泡,洗骨換髓,已是百毒不侵之身了,怎麼還會中毒呢?
那腥臭之氣,越來越重,四肢百骸都似要脹裂一般,忍不住,哇的一聲,張口吐出一口白沫。他全身雖是難受無比,仍然強打精神,狠狠地瞪了老人一眼道:「看……看不出,你竟如此陰險狠毒!」
老人也不分辨,微微一笑道:「小兄弟,你是錯怪我了。」
何筆怒聲道:「誰是你小兄弟,不許你這樣叫我。」「哈哈……」老人突然大笑道:
「你這是自討苦吃,怪得誰來?」
何筆大叫道:「當然怪你,你在什麼地方下了毒?」說著,又吐出一口黑水。
老人道:「你說是我,那我是有口難辯了,其實我什麼地方也沒有下毒。」
何筆冷冷道:「你若想毒倒我供你吃掉,那是休想。」
老人道:「我就是不這麼想,你也活不了幾天了。不過,也不是全然沒有辦法。」
儘管他何筆並非貪生怕死,但是千古難免一死,當他想到自己的身世之迷未解,卻又不願立即死去。
於是,他強抑住一股怨毒之氣,冷笑道:「什麼辦法?」
老人道:「你可知道你中毒的原因?」
何筆道:「那要如何解法?」
老人道:「唯一的辦法,便是以毒攻毒。」
他說著回到屋裡拿瓢,舀了一瓢泉水。
何筆見狀,怒哼一聲,「你可是想叫我死得快些嗎?」
老人歎了一聲道:「其實早死晚死都一樣,對著這樣的世界,還有什麼好留戀的呢?」
說著,舉起水瓢向何筆走來。
何筆立即轉過頭去,道:「我才不會再上你的當!」
老人笑道:「上當不吃虧,你還是把這瓢水喝進去吧!」
何筆決心不喝,強忍痛楚,轉身向樹林中奔去。
但當他一入林中,眼前景物霍然大變。
只見得一座座峻峰峭嶺阻路,高不可攀,循著那林間小徑,轉來轉去,走了頓飯時光,仍然還在原處。
他經過了這一陣奔行,腹中腥臭之感更盛,張口又吐了兩口污水。
雙眼模糊中,只見那黑農老人猶如鬼影晃動,帶著笑容,一步一步逼近了他。
那盛滿泉水的不瓢,已經舉到他的口邊,老人沉聲道:「你若是想遲點死去,最好把這瓢水喝下……」
何筆只覺眼前一陣發黑,便昏迷過去。也不知過了多少時間,何筆長吁了一口氣,人又悠悠轉醒。他緩緩睜開雙眼,發覺自己躺在本床之上,那老人立在床前,面帶微笑。
過去的事,恍如夢境一般,他也不知是真是假,更難斷定面前這一老人,是好是壞。此時,他只覺得那腹中腥臭之感已經消失,但四肢百股,隱隱地感到脹痛,再試著運氣,竟然氣血不暢,十分的痛苦。
老人笑道:「小兄弟,你可是覺得氣血不暢麼?」
何筆對老人的行為,仍不知是何居心,索性仰望屋頂,一言不發。
老人一聲長歎,道:「這泉中之水。入口雖然甘洌無比,但卻含有奇毒,其發作時間的長短,則視飲用之人的內功修得深淺而定。我若不是強灌你飲下那毒泉之水,以毒攻毒,只怕你早已先我而去了。」
他說著,又重重地歎了一口氣,道:「唉!人活百歲也是死,樹過千年砍柴燒,看來早死晚死,似是毫無區別。」
何筆聽他只顧滔滔不絕的自言自語,仍然不加理會。
老人又自微笑道:「小兄弟,你可是懷疑我是壞人麼?唉!你若是仍作此想,那也是無可奈何之事。」
他仰望屋頂,出了一會兒神,又十分感慨地道:「我命中似注定孤寂,直到人將死去,看來我這與世隔絕百年,倒真是我的福氣了,不然還不知要遭受人家多少歧視、白眼。」
何筆聽他娓娓說來,如泣如訴,心中不覺大為感動,欠身坐了起來,道:「聽你說來,你的命倒是很苦了。」
老人一見何筆和他說話了,心中十分高興,連忙扶著他重又躺下,道:「別起來,你的毒傷還沒有好。」
須知人在病中,情感最是脆弱,何況何筆在記憶中,除了他那師父、也就是說書先生之外,從未有人對他這般照顧。此刻,只覺得心中一陣激動酸楚,眼睛中簌簌滾落下幾滴淚水來。
老人見狀,吃驚道:「小兄弟,你怎麼哭啦?」
他舉袖管他拭去眼淚,道:「別怕,你這毒傷要飲上七七四十九天的泉水才能痊癒呢,在這四十九天之中,你將不會感到飢餓,不過……不過……」
何筆忙道:「可是毒傷痊癒之後,也要活活餓死麼?」
老人似是不願提到未來之事,乃轉變話題道:「你現在總該知道我所說那人做的什麼手腳了吧!」
何筆哼了一聲,道:「你可是說他在這四周布下了陣勢?」
老人道:「不錯,像我這種人,一輩子也學不會這種邪門功夫。」
何筆道:「這種陣勢確實是有點邪門,進來時是通行無阻,要走出去竟是比登天還難。」
他說著沉思了一下,道:「對了,你不是說他已留下了破解之法麼?可否拿出來給我看看?」
老人聞言,雙目中突然閃射出希望的光芒。但是,隨即又黯然失色了,搖頭道:「我看了一百年,都沒有看出頭緒,你雖聰明,恐怕在四十九天之內,也是無能為力。」
他話聲一頓,接著又道:「可惜我已經錯過了一次出陣的機會……」
何筆道:「是什麼機會?可是關你的人要救你出去?」
老人仰頭尋思了一陣,道:「說起來已是幾十年前的事了。」
何筆道:「那可真是莫大的遺憾。」
老人感歎道:「一念之貪,為小失大,如今悔恨已是遲了。」
何筆到這時,方才斷定這黑衣老人確是十分善良的人。但不知為何被人困在此地。又道:
「老前輩,何以被困在此,可以為晚輩一述麼?」
老人點頭道:「可以,當然可以,我此時再不說出,可就真的沉冤百載了。」他又是一歎,似是十分感慨道:「天下之間,古往今來,也不知有多少枉死的人。冤屈之事,不僅無法昭雪,而且亦不見諒於人,而終至含恨九泉,忍辱一生。我雖然被冤枉困在這裡百載之久,今日能有機會向你傾吐,已毫無遺憾了。」
何筆茫然地傾聽著,對他的話,仍然是將信將疑,似懂非懂。
老人突然展顏一笑道:「那是一百年以前的事了,我剛滿十八歲。」說到這裡,老人那雙目中突然煥發出生命的光彩,好像是他又回到了那值得懷念的青春歲月。接著道:「我家世代耕田種地,雖非富有,卻算得小康之家,生活到是無憂無慮的。但是最大的遺憾,就是我這副長相太醜,引不起人的好感。」
何筆心中暗忖:你這到尊容,確是叫人不敢恭維。
老人又長歎一口氣:「是以我就終日躲在家裡,足不出戶……」
何筆突然插口道:「你終日呆在家裡,可是在練習武功嗎?」他是想到對方目前的武功,雖然被廢去了一半,也比自己高出許多,若是未被廢除之前只怕連師父也不是他的對手。是以想到就問。
老人笑道:「我不是告訴你我家世代耕田種地嗎?到十幾歲那年,我還不知武功是怎麼一回事呢?不過,我倒是讀了一些古書。滿腦子中裝的都是道德文章。」
何筆自幼流浪市並,雖也讀過書,卻不懂什麼是道德文章,於是詫然問道:「道德文章是什麼呀!」
老人微笑地道:「小兄弟,你沒有讀過聖賢之書?」
何筆微笑道:「書是讀了不少,屬於聖賢的書,倒不是那些。」
老人微微一笑道:「對於武功,我現在比你好不了多少,無能相授,但卻可以教你一些古書。」
跟著,他又慨然歎道:「其實若全根據聖賢的那些大道理去做人做事,卻常常要上當吃虧。」頓了頓,他接著又道:「聖人說,兵凶戰危。武功更不能學。」
何筆道:「那你怎麼又練武功呢?」
老人感慨道:「因為我生得醜,怕人笑我,就溜出了家,往深山中跑。有一天帶的乾糧吃完了,卻在苗疆山上碰見一位黑衣人。他的長相比我還的還難看,和我比起來,我可以算得上是個美男子。」
何筆笑道:「那是太巧了。」
老人道:「那黑衣老人一見了我,好似大為高興,我認他為父親,他硬要我學武功。但是他那樣子令我害怕,並嚇昏了過去。醒來之後,使覺得週身酸痛無比,那黑衣老人說是給我吃了一種藥,脫胎換骨,我雖是十分害怕,但那黑衣人卻待我很好。我便在那裡練三年的武功。」說到此微頓了片刻,接著又道:「有一天,那黑衣老人——也就是我的義父告訴我,他就要死了,叫我穿起他那件黑袍,也就是我身上穿的這件。然後去代他完成一件事。」
何筆道:「聽你說來,那黑衣老人是個好人了?」
老人長歎一聲道:「好壞之分很難判斷,直到現在,我還不知道他是好人,壞人。」
何筆道:「你把他埋葬好之後,就離開了是麼?」
老人搖頭道:「他還沒有死,就把我遣去了。」
何筆道:「他叫你去完成一件什麼事?」
老人苦笑道:「說起來很簡單,就是到大雪山晶冰峰去找尋幾顆金珠。」
何筆聞言叫了一聲,脫口道:「可是玄門的紅線金珠?一共是七顆!」
老人一聽,臉色大變道:「你是怎麼知道的?」
何筆一笑道:「當然是我師父說過了。」
老人接著說:「我原以為那是件極為簡單之事。但是一到大雪山晶冰峰下,就和一男一女打了起來。」
他說到此處,突地離座而起,面上掠過一絲興奮之色道:「我雖是第一次和人正式打架。
那一男一女聯起手來,也還打不過我。」
何筆聽到心中一動,道:「你可知那一男一女是什麼人麼?」
老人搖頭道:「到現在我也不知他們姓什麼。我義父雖教我很多武功,但對武林各派和江湖歷史,卻一字不提,只叫我在一年之內,把那七顆金珠弄到手,交給他就是了。」
何筆道:「你既然和他們素不相識,怎麼一見面就打了起來?」
老人苦笑道:「他們說我偷了紅線金珠。」
何筆憤然道:「他們也太不講理了。」
老人道:「其實也怪不得他們。因為他們那盒紅線金珠,就在前一天被盜走了。」
何筆有些不服氣道:「碰上我就不願吃這種虧。」
老人道:「年輕人性情就是如此,當時我也是一樣。」
何筆道:「你沒有和他們講理?」
老人哈哈一笑:「我只反問一句,他們就無話可說了。」
何筆應了一聲道:「你倒很會說話。」
老人重又著未坐下來,繼續說道:「我說,我昨天若偷了你們的紅線金珠,今天也就不會來了。」
老人和何筆一問一答,說了半天,似乎微感疲累。
何筆吸引一口真氣,強自提起精神。但卻突感一陣氣血逆行,便一皺眉頭,悶不作聲了。
老人也是閉口不言,似乎是在沉思以後發生的種種事情。
何筆十分性急,一見黑衣老人住口不說,便急不可待地道:「事情難道就這樣完了。」
老人尷尬地一笑道:「沒有完,事情剛剛開始而已。」
何筆道:「往下說吧。」
老人道:「我看那個女的,生得實在美如仙子,想我生得這麼醜,連醜媳婦恐怕都討不到,乾脆就討個漂亮的吧!」
何筆一聽,忍不住道:「天下奇聞。」
老人卻不以為然,繼續說道:「不過,那女的她老是看我,還不時發出微笑呢!」
何筆不禁道:「那恐怕是你自作多情了吧!」
老人越說越高興,也越興奮道:「那女的老是看我,我便大膽起來,於是我就向她微笑,那個男人卻十分氣惱。
我當時毫不生氣,因為那女人好像一點也不討厭我。「他說得興趣盎然,也不管何筆是否愛聽。
老人接著又道:「那男子突然在那女子耳畔低低說了幾句話,我沒有注意聽,不知他們在說些什麼。後來只見那女的秀眉微蹙,點了點頭,然後用極為柔和的眸光看了我一看,發出了一聲喟歎。」
何筆心忖:他們可能是見你那般如醉如癡的神情,覺得可憐吧?
老人仰首思索了一陣之後,接著又道:「當時我也不知道他歎的什麼氣。十二年後,我才知道。」
何筆驚詫道:「為什麼直到十二年後才知道呢。」
老人輕輕拍了拍何筆的肩道:「不要問,別累壞了。」
沉思了一下,接著他又說道:「那男子也突然向我一笑道:『你的武功不壞,我們打不過你,你若是有膽量,兩年之後再來,一較身手。』」
老人突然道:「誰知那是一項陰謀詭計!」老人深深吸了一口氣,然後又道:「我兩年後按時赴約,竟不見那個女子。」
何筆心想:她一定是怕你糾纏於她,是以避而不見。
老人道:「那男子對我說他師妹去了狼牙山,要我和他一起前往。」
何筆道:「你去了?」
老人道:「我自是求之不得的事。所以我就到了此地。哪知他把我帶到此地之後,仍未見到那女子,那男的卻道:『我師妹說你武功太高,必須廢去一半,這樣才算公平。』」
何筆道:「武功之道,練起來非一朝一夕之功,怎可輕易丟去,你答應了?」
老人長歎一聲道:「誰叫我對她無限愛慕呢?她就是打上我幾拳,我也覺得艷福不淺,終生引以為榮。」
何筆笑了一聲道:「女人之事,萬變如天邊雲霞,最是難以捉摸,不論何等美艷的女子,也不值得那樣的傾心。
你怎麼答應的?「
老人道:「你情形不同,自不可同日而語了。」話到此語氣一頓,半晌接著又道:「我還是答應他廢去一半武功,於是那男子就走了。」
何筆聽到此處,已按不住心中的不平之情很恨道:「那男子用此種卑鄙手段,騙你廢去了一半武功。太可恥了!
你可知他叫什麼名字?「
老人道:「當時不知道,直到十天後才知道的。聽說那男的住在海外銅椰島,人稱他銅椰島主。」
何筆又問道:「那女的呢?」
老人道:「女的已出家為尼,法名在空。所以我說,一個人若是完全依照聖賢的那些大道理去做,便有時要吃虧上當了。所以這百年來,我總算悟出了一個做人處事的實用法門。」
何筆跟著問道:「什麼實用法門?」
老人笑道:「那就是害人之心不可無。」
何筆一聽,忍不住撲哧一笑,說道:「這個實用法門,還用得著參酌百年,我早就知道了。」
老人吃驚道:「你小小的年紀就明白了做人的實用法門,真可以說是和我不謀而合了。」
何筆心中暗忖:這老人一生當中,幾乎完全與世隔絕,又裝滿了一肚子的聖賢大道理。
無怪其說話行事這般純真了。唉!他怎知世人的污濁呢?
他想到自己這次離開川北,到了長安之後,遇到各大門派的人,勾心鬥角,都想抓到自己。目的還不是為了自己身上那具有奇效功力的血!可是,自己身上的血不也就是自己的命嗎?何筆不由對世人產生了一種偏激的看法。
老人見了何筆沉默不語,也不去打擾他,起身向屋外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