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 第一章 文 / 劉慈欣
【廣播紀元7年,程心】
艾AA說程心的眼睛比以前更明亮更美麗了,也許她沒有說謊。程心以前有中度近視,但現在視野異常清晰,感覺世界像刷新了一樣。
從澳大利亞返回已經六年了,但移民的苦難和這六年時光幾乎沒在AA身上留下痕跡,她就像一株鮮活水靈的植物,歲月和苦難的水珠都從她光滑的葉片上滾落,一點兒都沾不上。這六年,程心的公司在她的運作下飛速發展起來,成為近地軌道太空建築業的巨頭,但她看上去完全不像一家大公司的首席執行官,還是那副活潑女孩兒的樣子,不過在這個時代這也很正常。
這六年對程心來說也不存在,她是在短期冬眠中度過的。從澳大利亞回來後,經過診斷,她的失明最初是心因性的,因超強度的精神打擊所致,但後來發展成生理病變,導致視網膜剝離並壞死。治療方法是用她的基因進行不完全克隆,再從克隆體中的干細胞培育出視網膜進行移植,這一過程需要五年左右。程心處於深度抑鬱之中,在黑暗中度過五年將使她徹底崩潰,於是醫生讓她短期冬眠。
現在的世界也確實刷新了。得知引力波宇宙廣播啟動後,全世界為此歡呼不已。「藍色空間」號和「萬有引力」號成為神話般的拯救之船,兩艘飛船上的成員也成為萬眾崇拜的超級英雄。「藍色空間」號在黑暗戰役中的謀殺嫌疑被推翻,確認為是受到攻擊後的正當自衛。同時成為英雄的還有移民時期在各大陸堅持戰鬥的地球抵抗運動成員。當那些衣衫檻褸的抵抗戰士出現在公眾面前時.所有的人都熱淚盈眶。一時間,兩艘飛船和抵抗戰士成為人類偉大精神的象徵,而無數的祟拜者在不知不覺之間感覺自己也一直擁有這種精神。
隨之而來的是對地球治安軍的瘋狂報復。其實從客觀上來說,在這場災難中,治安軍起到的正面作用遠比抵抗運動多。他們在移民期間保護了城市和其他基礎設施,雖然是為即將到來的三體文明保存的,但保證了移民返回後世界經濟的快速復甦。在移民返回過程中,由於糧食短缺和電力中斷,澳大利亞幾度陷入失控的混亂,也是進入澳大利亞的治安軍保證了基本的供給並維持了秩序,保證了大疏散在沒有重大傷亡的情況下於四個月內完成。在那樣的大混亂中,如果沒有這支裝備精良的武裝力量,後果將不堪設想。但這一切均不被法庭考慮,所有的治安軍成員都受到審判,有一半被判為反人類罪。大移民期間,大部分國家都恢復了死刑,從澳大利亞返回後也並沒有取消。五年中,不斷有大批的前治安軍成員被處決,而對此歡呼雀躍的人群中,有相當一部分是當初在治安軍報名中的落選者。
但一切很快恢復了平靜,人們開始重建生活。由於城市和工業設施保存完好,各方面都很快恢復,不到兩年,城市的傷痕就完全消失,呈現出移民前燦爛的繁榮,所有人都開始一心一意地享受生活。
這種祥和是建立在這樣一個事實的基礎上:在羅輯的黑暗森林試驗中,從把187J3X1恆星坐標向宇宙廣播到該恆星被摧毀,其間有一百五十七年時間,這正好是現代人的平均壽命。這時,人類也出現了有史以來最低的出生率,人們不想把孩子帶到一個注定要毀滅的世界上來——但大部分人都認為自己可以平安地度過一生。人們也看到了這樣一個事實:引力波的宇宙廣播能力比當初的太陽電波放大要強得多.不過.人類很快就找到了一個更大的自找安慰:對黑暗森林理論本身的質疑
《時間之外的往事》(節選)宇宙迫害妄想——對黑暗森林理論的最後質疑
雖然自威懾紀元以來的六十多年裡,黑暗森林理論已成為人類歷史的一個大背景,但學術界對它的真實性的質疑一直存在.直到廣播紀元開始時一直沒有一個能夠從科學角度證明它的確鑿證據,已有的幾個證據都缺乏堅實的科學基礎。
疑點一:羅輝的黑暗森林試驗導致187J3X1恆星系被摧毀。該星系是否真是由外部的智慧力量所摧毀一直存在爭議。最大的質疑來自天文學界,主要觀點有兩種:一種觀點認為,所觀察到的擊中恆星的光速物體不足以摧毀恆星,187J3X1星系的毀滅可能是一次自然的超新星爆發,由於之前對這顆恆星的參數掌握不足,無法確定它是否具備新星或超新星爆發的條件;但也無法證偽,考慮到由坐標廣播到恆星毀滅的時間跨度,這種可能性是相當大的。第二種觀點承認該恆星是被光速物體摧毀,但認為光粒可能是銀河系中的一種自然現象。雖然迄今為止沒有觀察到第二個光粒現象,但確實觀察到大質量物體被自然力量加速到極高速度的例子,曾經觀測到有恆星被星團的引力以極高速度甩出銀河系,有學者認為,銀河系中心的超級黑洞完全有可能把小質量物體加速到極接近光速,這種光速物體可能在銀心大量產生,只是由於其體積很小難以發現。
疑點二:三體世界對黑暗森林威恨的恐懼。這是迄今為止對黑暗森林理論最有力的證明,但三體世界本身所掌握的證據和其論證的過程一直不得而知,所以在科學上也無法被視為直接的證明。三體世界有可能因為別的未知原因同人類建立起威懾平衡,並且最終放棄對太陽系的佔領。對這種未知原因的假說有許多種,雖然沒有一種有絕對的說服力,但也都無法證偽。還有學者提出一種「「宇宙迫害妄想」學說,認為三體世界本身也並沒有掌握黑暗森林理論的確切證據,只是由於其長期所處的極端險惡的環境,使其對宇宙社會產生了一種群體的迫害妄想,這種群體妄想類似於地球中世紀的宗教,被大多數三體人信以為真。
疑點三:「魔戒」對黑暗森林理論的確認。「魔戒」顯然是從發給它的羅塞塔系統中人類歷史資料的最後部分得知「黑暗森林」這個詞的。這個詞在人類威懾紀元的歷史資料中頻繁出現,被其引用是可以理解的。但在「魔戒」與探險隊的對話中,這一部分十分簡短含糊,不足以證明「魔戒」
確實理解了該詞的含義。
威懾紀元以來,對黑暗森林理論的研究已成為一門獨立的學科。除了理論研究外,還進行了大量的宇宙觀測和計算機模擬,從不同角度建立了眾多的數學模型,但在大部分學者眼中,該理論還只是一個無法證實也無法證偽的假說。真正相信黑暗森林理論的是政治家和公眾,而後者顯然更多是根據自身所處的境遇,選擇是相信還是否定它。在廣播紀元開始後,大眾越來越傾向於認為黑暗森林理論真的是一個宇宙迫害妄想。
隨著一切都塵埃落定,人們的注意力從寧宙廣播轉移到對威懾紀元結束至今的整體事件的回顧和反思上來。對執劍人的指責和聲討開始鋪天蓋地地出現,如果在事變之初執劍人就啟動宇宙廣播,至少可以避免後來的移民災難。但輿論的主要抨擊焦點集中在對執劍人的選擇上。這是一個十分複雜的過程,由世界民意形成的政治壓力促成了當時聯合國和艦隊國際的最後決定,人們激烈地爭論著該由誰負責,但幾乎沒有人提出這是所有人的群體意志導致的結果。輿論對程心本人還是相對寬容的,她美好的公眾形象為自己提供了一定的保護,同時她作為一個普通移民經歷的苦難也博得了同情,人們更多地把她看做一個受害者。總的來說,執劍人在最後時刻的放棄使歷史繞了一個大彎,但並沒有改變總體的進程,宇宙廣播終究還是啟動了,所以對那段歷史的討論很快平息下來,程心也漸漸淡出了人們的視野,畢竟這時最要的事情還是享受生生活。
但對程心來說,生活卻成了無盡的折磨。她的眼睛復明瞭,心裡仍一片黑暗,終日處於抑鬱的深海中。精神的痛苦已不再那麼灼熱、那麼撕心裂腫,但變得綿綿無絕期。痛苦和抑鬱彷彿是與生俱來地滲透了她的每一個細胞.她不再記得自己的生活中還曾有過陽光。她變得更加沉默寡言,不再接受來自外界的信息,對自己那迅速擴大的公司也毫不關心。AA對程心很關心,但她要忙公司的事務,能陪程心的時間也不多,支撐著程心生活的是弗雷斯。
在移民結束的那個黑暗的時刻,弗雷斯和AA一起被帶出澳大利亞,他在上海待了一陣,沒等大疏散結束就回到了沃伯頓的家中。澳大利亞重新沉寂下來之後,弗雷斯把自己的房子捐給了政府做土著民俗博物館,自己在附近的樹林中搭了個小帳篷,真的過起了祖先的原始生活。風餐露宿中,老人的身體好像比以前更健壯了。他擁有的唯一一件現代化物品就是移動電話,每天他都給程心打幾次電話,每次都是簡單地說一兩句話:
「孩子,這裡太陽升起來廠。」
「孩子,這裡晚霞很美。」
「孩子,我這一整天都在收拾周圍亂七八糟的板房,想讓沙漠變成原樣。」
「孩子,這裡下雨了,空氣中那種沙漠的潮味,你應該記得的。」
澳大利亞與中國的時差在兩個小時左右,程心漸漸適應了老人的作息時間,每當聽到老人的聲音,她就想像自己也生活在那遙遠沙漠中的樹林裡,被與世隔絕的寧靜籠罩著。
這天深夜,睡夢中的程心突然被電話鈴聲驚醒,一看是弗雷斯打來的。這時是凌晨1點14分,在澳大利亞是凌晨3點左右。弗雷斯知道程心處於嚴重的失眠中,如果不借助催眠器,一天只能睡兩三個小時,他平時絕對不會在這時打擾她。這次,他電話中的聲音也失去了往常的和緩沉穩,變得急促而緊張:「孩子,快出去看天上!」
其實程心在房間裡也發現了外面的異常。剛才艱難的睡眠中,她正在做噩夢,這夢中的情景以前也常出現:夜色籠罩的平原中央有一座巨大的陵墓,一片幽幽的藍光從陵墓中透出,照亮了附近的地面……現在.外面就是一片這樣的藍光。程心走到陽台上,看到天空中有一顆發出藍光的星星,其亮度壓過了所有的星光,它位置恆定,很容易同運行在近地軌道上的太空設施區分開,是一顆太陽系外的恆星。它的亮度還在急劇增加,很快照出了地面上的人影,使城市的燈海黯然失色。約兩分鐘,這顆恆星的亮度達到峰值,比滿月還亮,使人無法正視,光的色彩也由幽藍變成慘白,把城市照得亮如白晝。程心知道那是哪裡,近三個世紀以來,那是人們仰望夜空時看得最多的一個位置。
附近的巨樹建築中傳來驚叫聲,還有什麼東西破碎的聲音。
那顆星的光度在達到峰值後漸漸減弱,由白變紅,大約半個小時後,完全熄滅了。
程心出來時沒拿電話,但通話窗口跟隨著她,她仍能聽到弗雷斯的聲音,這聲音又恢復了沉穩和超然:「孩子,不要怕,該發生的總要發生。」
安逸的美夢徹底破滅,黑暗森林理論得到了最後的證實,三體世界被摧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