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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2章 文 / 劉慈欣

    這一切都是從三年前那個秋日的黃昏開始的。

    「快看啊,天上都是玩具耶!」兵兵在院子裡大喊,秋生和玉蓮從屋裡跑出來,抬頭看到天上真的佈滿了玩具,或者說,天空中出現的那無數物體,其形狀只有玩具才能具有。這些物體在黃昏的蒼穹中均勻地分佈著,反射著已落到地平線下的夕陽的光芒,每個都有滿月那麼亮,這些光合在一起,使地面如正午般通明,而這光亮很詭異,它來自天空所有的方向,不會給任何物體投下影子,整個世界彷彿處於一台巨大的手術無影燈下。

    開始,人們以為這些物體的高度都很低,位於大氣層內,這樣想是由於它們都清晰地顯示出形狀來,後來知道這只是由於其體積的巨大,實際上它們都處於三萬多公里高的地球同步軌道上。

    到來的外星飛船共有二萬一千五百一十三艘,均勻地停泊在同步軌道上,如同給地球加上了一層新的外殼。這種停泊是以一種令人類觀察者迷惑的極其複雜的隊形和軌道完成的,所有的飛船同時停泊到位,這樣可以避免飛船質量引力在地球海洋上產生致命的潮汐,這讓人類多少安心了一些,因為它或多或少地表明了外星人對地球沒有惡意。

    以後的幾天,人類世界與外星飛船的溝通嘗試均告失敗,後者對地球發出的詢問信息保持著完全的沉默。與此同時,地球變成了一個沒有夜晚的世界,太空中那上萬艘巨大飛船反射的陽光,使地球背對太陽的一面亮如白晝;而在面向太陽的這一面,大地則週期性地籠罩在飛船巨大的陰影下。天空中的恐怖景象使人類的精神承受力達到了極限,因而也忽視了地球上正在發生的一件奇怪的事情,更不會想到這事與太空中外星飛船群的聯繫。

    在世界各大城市中,陸續出現了一些流浪的老者,他們都有一些共同特點:年紀都很老,都留著長長的白鬍鬚和白頭髮,身著一樣的白色長袍,在開始的那些天,在這些白鬍鬚白頭髮和白長袍還沒有弄髒時,他們遠遠看去就像一個個雪人兒似的。這些老流浪者的長相介於各色人種之間,好像都是混血人種。他們沒有任何能證明自己國籍和身份的東西,也說不清自己的來歷,只是用生硬的各國語言溫和地向路人乞討,都說著同樣的一句話:

    「我們是上帝,看在創造了這個世界的份兒上,給點兒吃的吧——」

    如果只有—個或幾個老流浪者這麼說,把他們送進收容所或養老院,與那些無家可歸的老年妄想症患者放到一起就是了,但要是有上百萬個流落街頭的老頭兒老太太都這麼說,那就是另一回事了。事實上,這種老流浪者在不到半個月的時間裡增長到了三千多萬人,在紐約、北京、倫敦和莫斯科的街頭上,到處是這種步履蹣跚的老人,他們成群結隊地堵塞了交通,看去比城市的原住居民都多,最恐怖的是,他們都說著同一句話:

    「我們是上帝,看在創造了這個世界的份上,給點兒吃的吧——」

    直到這時,人們才把注意力從太空中的外星飛船轉移到地球上的這些不速之客身上。最近,各大洲上空都多次出現了原因不明的大規模流星雨,每次壯觀的流星雨過後,相應地區老流浪者的數量就急劇增加。經過仔細觀察,人們發現了這個令人難以置信的事實:老流浪者是自天而降的,他們來自那些外星飛船。他們都像跳水似的孤身躍入大氣層,每人身上都穿著一件名叫再入膜的密封服,當這種絕熱的服裝在大氣層中磨擦燃燒時,會產生經過精確調節的減速推力,在漫長的墜落過程中,這種推力產生的過載始終不超過四個G,在這些老傢伙的承受範圍內。當老流浪者接觸地面時,他們的下落速度已接近於零,就像是從一個板凳上跳下差不多,即使這樣,還是有很多人在著陸時崴了腳。而在他們接觸地面的同時,身上穿的再入膜也正好蒸發乾淨,不留下一點殘餘。

    天空中的流星雨綿綿不斷,老流浪者以越來越大的流量降臨地球,他們的人數已接近一億。

    各國政府都試圖在他們中找出一個或一些代表,但他們聲稱,所有的「上帝」都是絕對平等的,他們中的任何一個人都能代表全體。於是,在為此召開的緊急特別聯合國大會上,從時代廣場上隨意找來的一個英語已講得比較好的老流浪者進入了會場。他顯然是最早降臨地球的那一批,長袍髒兮兮的,破了好幾個洞,大白鬍子落滿了灰,像一塊墩布,他的頭上沒有神聖的光環,倒是盤旋著幾隻忠實追隨的蒼蠅。他拄著那根當做枴杖的頂端已開裂的竹竿,顫巍巍地走到大圓會議桌旁,在各國首腦的注視下慢慢坐下,抬頭看著秘書長,露出了他們特有的那種孩子般的笑容:

    「我,呵,還沒吃早飯呢。」

    於是有人給他端上一份早餐,全世界的人都在電視中看著他狼吞虎嚥,好幾次被噎住。麵包、香腸和一大盤色拉很快被風捲殘雲般吃光。在又喝下一大杯牛奶後,他再次對秘書長露出了天真的笑:

    「呵呵,有沒有,酒?一小杯就行。」

    於是給他端上一杯葡萄酒,他小口地抿著,滿意地點點頭,「昨天夜裡,暖和的地鐵出風口讓新下來的一幫老傢伙佔了,我只好睡廣場上,現在喝點兒,關節就靈活些,呵呵……你,能給我捶捶背嗎?稍捶幾下就行。」在秘書長開始捶背時,他搖搖頭長歎一聲,「唉,給你們添麻煩了——」

    「你們從哪裡來?」美國總統問。

    老流浪者又搖搖頭:「一個文明,只有在它是個幼兒時才有固定的位置,行星會變化,恆星也會變化,文明不久就得遷移,到青年時代它已遷移過多次,這時人類肯定會發現,任何行星的環境都不如密封的飛船穩定,於是他們就以飛船為家,行星反而成為臨時住所。所以,任何長大成人的文明都是星艦文明,在太空進行著永恆的流浪,飛船就是它的家,從哪裡來?我們從飛船上來。」他說著,用一根髒兮兮的指頭向上指指。

    「你們總共有多少人?」

    「二十億。」

    「你們到底是誰?」秘書長的這個問題問得有道理,他們看上去與人類沒有任何不同。

    「說過多少次了,我們是上帝。」老流浪者不耐煩地擺了一下手說。

    「能解釋一下嗎?」

    「我們的文明,呵,就叫它上帝文明吧,在地球誕生前就已存在了很久,在上帝文明步入它衰落的暮年時,我們就在剛形成不久的地球上培育了最初的生命,然後,上帝文明在接近光速的航行中跨越時間,在地球生命世界進化到適當的程度時,按照我們遠祖的基因引入了一個物種,並消滅了它的天敵,細心地引導它進化,最後在地球上形成了與我們一模一樣的文明種族。」

    「如何讓我們相信您所說的呢?」

    「這很容易。」

    於是,開始了歷時半年的證實行動。人們震驚地看到了從飛船上傳輸來的地球生命的原始設計藍圖,看到了地球遠古的圖像:按照老流浪者的指點,在各大陸和各大洋底深深的岩層中挖出了那些令人驚恐的大機器,那是在過去漫長的歲月中一直監測和調節著地球生命世界的儀表……

    人們終於不得不相信,至少對於地球生命而言,他們確實是上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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