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後 記 文 / 劉慈欣
在一片黑暗中,你拉著爸爸媽媽的手慢慢地向著某個方向走,黑暗中你看不清他們的身影,但那兩隻手使你的精神踏在堅實的大地上。突然,那兩隻手鬆開了你的手,你徒勞地在黑暗中摸索著,想找回那兩隻手,你絕望地大喊,無際的黑暗吞沒了你的聲音……
這可能是每一個人在童年都做過的夢,黑暗中丟失了爸爸媽媽的手,是每一個孩子最恐懼的事。
這也是全人類最恐懼的事,這恐懼深深地根植於人類文明之中,使得古老的宗教在今天仍然存在,並在人類的精神生活中佔有重要地位——面對黑暗而幽深的宇宙,人類徒勞地想抓住一雙併不存在的手。從這個意義上講,現在的世界已經是這篇小說中所描寫的孩子世界了,全人類就是一個找不到雙親之手的孤兒,心中充滿了恐懼和茫然,同時,任人性中幼稚和野性的火苗燃起,最後燃成了瘋狂的毀滅之火……我們甚至遠不如小說中的孩子們幸運,在大學習中沒人教我們。
如此說來,這本書只是講述了一個相當平淡的故事。
當你被診斷為癌症時,世界在你的眼中會突然變成另一個樣子:天空是紅的太陽是藍的;而當你最後得知這是誤診時,天空又變成藍的太陽又變成紅的,但在你眼中,這已不是以前的天空和太陽了,對於你來說,世界和生活增加了許多內涵。一個人的末日體驗是一種很珍貴的體驗,那麼全人類的末日體驗呢?如果世界經歷了這樣一次「誤診」,那全人類同樣會以一種全新的眼光看待我們的天空和太陽,更珍惜他們以前視為很平常的一切,人類世界將沿著一條更合理的軌跡運行。而能夠帶來這種末日體驗的文學,只有科幻小說。
另一個不可少的體驗就是生活體驗,在您的周圍的人群中,每時每刻都在演繹著五光十色的人生,這不同的人的不同經歷,使我們感歎生活的豐富多彩。但人類文明作為一個整體只有一個,孤獨地運行在銀河系一個旋臂頂端的荒涼太空中。我們相信,在這個宇宙中肯定有眾多的文明每時每刻都在演繹著不同的歷史,但我們看不到它們,時間長了我們就會誤認為我們文明的歷程是惟一的,不會再有別的選擇。科幻小說為我們創造了種種不同於現實的文明歷程,通過對這些虛擬歷史的感受,我們能跳出現實而體會到許多深藏在現實之中的東西。
一部《戰爭與和平》,洋洋百萬字,卻只是描述了地球上一個有限區域幾十年的歷史;而一篇幾千字的短篇科幻小說,如阿西莫夫的《最後問題》,卻可以描述從現實到宇宙毀滅的千億年的時光。科幻文學是惟一現實的文學。對於一名科幻評論家說的這句話,大多數人可能不以為然,但它確實從某個方面道出了實情。從科幻的想像世界中看現實,能使我們對現實有更真切、更深刻的認識。美國科幻研究者岡恩曾說過:「科幻小說所描寫的災難,往往是整個人類種族的災難。」從本質上說,科幻小說的主人公是全人類,在科幻世界中,全人類已不僅僅是一家,而是廣漠宇宙中孤獨地生活在一粒太空灰塵上的、一個單一的智慧微生物。
這就是科幻小說的魅力,它能讓我們用上帝的眼光看世界。
透視現實和剖析人性不是科幻小說的任務,更不是它的優勢。科幻小說的目標與上帝一樣:創造各種各樣的新世界。
中國的科幻文學確實還處於幼稚階段,直到今天,我們的科幻小說也沒能真正創造出一個自己的想像世界,我們只是在人家創造出的多個世界中演繹自己的故事。
但從另一方面看,科幻文學從本質上說是幼稚的,它所要表現的,是童年時代的人類面對廣漠深邃的宇宙所產生的好奇和恐懼,以及探索的衝動。在這樣的一個宇宙面前,人類的科學和哲學都很幼稚,科幻做為表現這兩者的惟一一個文學形式,浸透著稚氣也就不奇怪了。當未來人類的科學發展到極限,宇宙的一切毫髮畢現之日,也就是科幻消亡之時。
「……從第一次看見彩虹起,我就把她當成一座架在空中的五彩大橋了,我想那是一座水晶做的大橋,裡面閃著五彩光柱。有一次下完大雨後,我就沒命地朝彩虹那兒跑,我真想跑到她的腳下,攀到它那高得嚇人的頂上,看看天邊那排大山後面是什麼,看看世界到底有多大。但我跑,她好像也向前移,最後太陽一落山,它就從下向上融化了……」
書中的這段描寫,是作者童年的真實經歷。我們每個人的生活其實都是一個追夢的旅程,與其他虛幻的夢不同,科幻創造的夢就像那道彩虹,是連接著大地的真實存在,是太陽的另一種表現形式。儘管它終將消失,但我們會發現自己已在追夢的路上前進了不少,長大了不少。